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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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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势逐渐增强,云团从西方涌来,逐渐遮蔽了群星。首先消失的是天龙座,然后是冬之少女座,接着是七山羊座。最后,群星中最为明亮的夜眼星也不见了踪影。

地平线上的天穹被闪电短暂地照亮。沉闷的雷声随之而来。风暴愈加猛烈,将灰尘和枯叶甩向她们的眼睛。

独角兽嘶鸣一声,送出一条心灵信号。希瑞立刻就明白了。

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我们唯一的希望是迅速逃跑。前往正确的地点与正确的时间。快点儿,星星眼。

我是诸界的主宰。她回想道。我是上古血脉的继承者。我的能力超越了时间与空间。我是希达哈尔之女劳拉·朵伦的后裔。

伊瓦拉夸克斯再次嘶鸣,催促她抓紧时间。凯尔比也嘶鸣起来。希瑞戴上手套。

“我准备好了。”

她耳边传来一阵嗡鸣。然后是亮光。再然后则是黑暗。

渔夫王在船上用力拖拽并扭动绳索,试图拉起被什么东西缠在湖底的渔网,咒骂声打破了午后的宁静。被他松开的船桨发出微弱的嘎吱声。

妮妙不耐烦地咳嗽一下,康德薇拉慕斯转过身,离开窗边,再次低头看向那些印刷版画。其中一幅尤其引人注目:一头乱发的女孩骑在腾跃的马背上,身边是一匹白色的独角兽。

“对于这部分传说,”解梦者思忖道,“历史学家没有任何分歧。他们一致认为这是个虚构的故事,或者某种比喻。但艺术家和画家却很喜欢这个插曲。你瞧,每幅画上都是希瑞和独角兽。这幅是希瑞和独角兽在海边的悬崖上。这幅是她和独角兽在令人沉醉的风景里,天上还有两个月亮。”

妮妙沉默不语。

“简而言之,”康德薇拉慕斯把版画丢回桌上,“希瑞和独角兽无处不在。希瑞和独角兽在诸界的迷宫。希瑞和独角兽在时间的深渊……”

“希瑞和独角兽。”妮妙看向窗外的湖面,看向渔夫王的小船,插嘴道,“希瑞和独角兽像幽灵一样凭空出现,悬停在一片湖泊上方,而那湖泊像桥梁般连接着不同时间与地点,不断变化,却又始终如一?”

“这怎么可能?”

“幻影。”妮妙头也不回地说,“来自其他维度、其他次元、其他地方、其他时间的访客。能改变人生的幻影。改变你的人生和命运……而你却一无所知。对他们来说……那只是另一个地方。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时间。一而再,再而三,天知道有多少次……”

“妮妙,”康德薇拉慕斯挤出笑容,插嘴道,“你应该记得,我才是解梦师。而你却突然开始说预言了。看你说话的样子,就像是……在梦里见过一样。”

从咒骂声的响亮程度判断,渔夫王还没解开缠住的渔网,而连着网子的绳索却断了。妮妙沉默地看着那些绘画。希瑞和独角兽。

“的确,”最后她说,“我在梦里见过。我在梦里见过很多次。清醒时也见过一次。”

路途不顺的话,从奇武胡夫到马尔堡的旅途得花上五天时间。因为温里希·冯·奈普路德大团长的信必须在圣灵降临节之前送达,骑士海因里希·冯·斯凯维伯恩在蒙主垂听日的第二天便出发了,以确保旅途平安,没有延误的风险。他的速度缓慢却平稳。骑士的作风让同行的六名十字弓手——领头的是来自科隆的面包师之子哈索·普朗克——非常满意。毕竟,普朗克和十字弓手们已经见惯了那些满口脏话、大呼小叫、只管命令拼死赶路、一旦延误就把责任推给随从的所谓骑士。

尽管乌云密布,天气却没那么冷。毛毛细雨不时飘落,覆盖着茂密植被的山岭让骑士海因里希想起了他的故乡图林根。跟在后面的十字弓手唱起瓦尔特·冯·沃格尔维德的歌谣,哈索·普朗克则在马鞍上打起了瞌睡。

爱上一个好女人,

就能抚平所有的愤懑……

旅行过程非常顺利,谁知道呢,也许直到结束都会平安无事吧。但在正午时分,骑士海因里希看到路边低处有片闪闪发亮的湖泊。由于第二天是周五,根据宗教习俗,他们不能吃红肉,于是骑士命令他们去湖里抓鱼。

湖面很宽阔,湖中甚至有座小岛。没人知道湖的名字,但人们对它的称呼多半是“圣湖”。在这个异教徒国家,每两座湖泊中就有一座叫“圣湖”。

马蹄踩碎了岸边的贝壳。湖面和原野上雾气低垂。湖上看不到渔船或渔网,也没有半个人影。我们只能去别处找了 ,海因里希·冯·斯凯维伯恩心想。实在找不到就算了。我们可以拿鞍囊里的食物——包括牛肉干——果腹,然后再向马尔堡的随军牧师忏悔。他会宽恕我们的罪过的。

他正要下达命令时,头盔下的脑袋突然嗡嗡作响。哈索·普朗克尖叫一声。冯·斯凯维伯恩循声望去,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他看到了两匹马——一匹白色,另一匹黑色。到了下一刻,他才注意到白马额前长着一根扭曲的角。他还注意到,那匹黑马——毛色就像黑貂皮一样——背上坐着个女孩,银发遮住了一部分脸庞。两匹马的蹄子似乎既没碰到地面,也没碰到水面,而他不禁觉得,她们只是笼罩湖面的迷雾的一部分而已。

黑马嘶鸣起来。

“哎呀,”银发女孩用颇为清晰的嗓音说道,“ire lokke,ire tedd!saess’。”

“守护圣灵圣厄休拉啊……”哈索结结巴巴地说道,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十字弓手们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在身前画起了十字。

冯·斯凯维伯恩也画了个十字,然后用颤抖的手拔出系在鞍上的剑。

“圣母玛利亚啊!”他喊道,“保佑我吧!”

那一天,骑士海因里希没令他的先祖蒙羞——其中包括曾在达米埃塔英勇作战的迪特里希·冯·斯凯维伯恩,就在撒拉逊人用魔法召唤出一群黑色恶魔时,他是少数坚守阵地的人之一。海因里希·冯·斯凯维伯恩想起自己的先祖,用脚踝踢踢马腹,朝幻影发起了冲锋。

“以骑士团和圣乔治的名义!”

白色独角兽人立而起,黑色母马翩翩起舞。一眼就能看出,发起攻击的骑士海因里希让女孩吓了一跳。要不是突如其来的狂风将一小片迷雾吹离了湖面,天晓得后果会是怎样。那道幻象在彩虹般的光彩中消失无踪,就像四分五裂的石头,或者说破碎的彩色玻璃。幻影消失了——独角兽、母马和那奇怪的女孩……

哗啦一声,海因里希·冯·斯凯维伯恩胯下的栗色马跃进了湖水,随后停下脚步,晃晃脑袋,喷了喷鼻息,咬起了嚼子。

哈索·普朗克控制住他那不情不愿的马,朝骑士走去。冯·斯凯维伯恩气喘吁吁,双眼像鱼儿一样凸出。

“圣厄休拉、圣寇杜拉和一万一千名处女殉道者的骸骨啊……”哈索·普拉克勉强吐出这句话,“海因里希骑士阁下,刚才那是什么?奇迹还是启示?”

“魔鬼的把戏!”冯·斯凯维伯恩喘息着说。他脸色苍白,颤抖不止。“是黑魔法!巫术!该死的异教徒和恶魔的杰作!”

“我们最好离开这儿,骑士阁下。越快越好……我们离佩尔皮林没多远了,只要跟着教堂的钟声前进就好……”

在同一片森林的一座小山上,骑士海因里希最后一次俯视下方。风吹开了几处迷雾,让他看到了泛起涟漪的湖面。

一只巨鹰在湖面上方盘旋。

“邪恶的异教国家,”海因里希·冯·斯凯维伯恩嘀咕道,“还有许多艰苦的任务等着我们:条顿骑士团的律法一定会将魔鬼驱离此地。”

“小马,”希瑞的语气同时带着责备和讽刺,“我不想催促你,可我急着回到我的世界。我的亲人和朋友需要我,你知道的。可我们却差点掉进湖里,还看到一个穿着滑稽衣服的家伙,又看到一群浑身脏兮兮、挥舞棍棒、尖叫不止的人,最后更有个戴十字架的疯子!那不是我的世界,也不是我的时间!请再努力一点。拜托了。”

伊瓦拉夸克斯嘶鸣一声,点了点独角,向希瑞发出一条心灵信号。希瑞没能理解。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冰冷而清晰的念头便涌入她的脑海。她耳中嗡鸣,身体也传来刺痛。

黑暗再次吞没了她。

妮妙快活地大笑,拉着男人的手,两人一起跑向湖边,绕过一棵棵桦树与赤杨。在沙土覆盖的湖岸上,妮妙踢掉便鞋,掀起裙子,光脚踩进湖水。男人脱掉鞋子,但没踏入水中。他脱下斗篷,小心翼翼地铺在地上。

妮妙朝他跑去,搂住他的脖子。她踮起了脚尖,但即便如此,男人还是得深深弯腰才能吻到她。人们叫她“拇指姑娘”并非毫无理由。不过她已经十八岁了,在魔法技艺方面也有所成就,能这么称呼她的只有她的密友。以及几个男人。

男人保持着接吻的姿势,双手滑向她的后颈。

然后一切发生得飞快。他们一起躺在他的斗篷上。妮妙的裙子掀至腰际,双腿缠着男人的臀部,指甲埋进他的双肩和背脊。他一如既往地占有了她——他太缺乏耐心了——而她咬紧牙关,很快便被兴奋所掌控。男人发出荒谬可笑的声音。妮妙越过他的肩头,看着缓缓飞过、形状奇妙的云朵。

某种模糊的声音传来,像在水下响起的钟声。妮妙听到耳畔的低语。魔法 ,她一边想,一边将目光从男人脸上移开。

站在岸边,或者说悬停在空中的,是一头白色独角兽。它旁边是一匹黑色母马。有个女孩坐在马鞍上……

我听过这个传说 ,妮妙的脑海中掠过一缕思绪。我听过这个故事!小时候,我从云游四方的老说书人口中听说过……女猎魔人希瑞……她脸上的伤疤……黑母马凯尔比……独角兽……精灵之地……

男人对这些状况毫无察觉,他的动作越来越激烈,发出的声音也越来越可笑。

“哎呀,”骑着黑母马的女孩说,“又错了!不是这里,不是这个时间。更糟糕的是,我们出现的时机恐怕也大错特错。抱歉。”

影像黯淡下去,像涂色玻璃一样碎裂开来,化作一团混乱而明亮的虹色冷光,然后一切都消失不见。

“不!”妮妙叫道,“不!不要消失!不要离开!”

她伸直双腿,试图挣脱男人,但她办不到——他的力气和体重都远胜过她。男人发出呻吟和嘟囔。

“哦哦哦,小妮……哦哦!”

妮妙尖叫一声,狠狠咬住他的肩膀。

两人并肩躺在皱巴巴的斗篷上,汗水淋漓,余兴未消。妮妙回头看向湖岸。水面泛着灰白色的泡沫。风吹弯了芦苇。失落的传说消失无踪,只剩下无色而单调的空旷。

泪水流下妮妙的脸颊。

“妮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是啊……”她紧贴着他,但仍旧看着湖泊,“别说话。抱紧我,什么也别说。”

男人笑了。

“我知道发生什么了。”他得意洋洋地说,“你觉得大地都在晃动,对吧?”

妮妙露出悲伤的笑。

“不只是大地,”片刻过后,她说,“不只是大地。”

闪光。黑暗。下一个地方。

下一个地方昏暗无光,阴森可憎。

希瑞在马鞍上不由自主地缩起身子。她在发抖,不光是身体,就连心灵都在颤抖。凯尔比的马蹄落在某种光滑而平坦、坚如岩石的东西上,发出清亮的响声。在柔软虚空中前行良久的母马发出嘶鸣,身体猛地偏向一侧:它的蹄子断断续续地踏上坚硬的路面,让希瑞的牙齿都打起了颤。

第二次颤抖是因为一股味道。希瑞倒吸一口凉气,用袖子捂住嘴巴和鼻子。她发觉自己的两眼满是泪水。

在她周围,飘荡着一股腐蚀性的浓烈酸臭,味道令人作呕和窒息。她不记得自己闻过类似的气味。那是尸体腐烂的气味,是降解与变质的最终结果,是毁灭与灭亡的气息,让她不禁觉得,无论正在腐烂的东西是什么,它在世时的气味恐怕也好不了多少。即使在它的全盛时期也一样。

反胃感让她本能地弯下腰。凯尔比喷了喷鼻息,甩了甩头。独角兽出现在她们身边,它坐倒在地,然后一跃而起,甩了甩蹄子。它与坚硬地面的碰撞带来了响亮的回音。

在周围,深沉的夜色化作令人窒息的阴霾,将她们包裹。希瑞抬起头,想凭借星辰确定方位,但她头顶只有漆黑的苍穹,唯有远处的红色火光照亮了地平线附近的天空。

“哎呀,”张开嘴的同时,一股发黏发酸的湿气落到她的嘴唇上,“呸。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时间。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独角兽喷了喷鼻息,摇摇头,它的角画出一条短弧线。

与凯尔比的马蹄摩擦的地面的确是岩石,但却是某种平坦到反常的陌生岩石,散发着灰烬与泥土的浓郁气息。又过一会儿,希瑞才意识到那也许是道路。马儿每走一步,她都能感受到令人痛苦的震颤,因此她转过马头,让凯尔比朝路边走去。那里生长着某种成排的东西,也许它们曾是树木,但如今却像是残缺不全的骷髅,上面挂的破烂布片让她想起了腐烂的裹尸布。

独角兽用嘶鸣和心灵信号向她示警,但为时已晚。

枯木后方的地势向下倾斜,其尽头是一座断崖。希瑞尖叫一声,夹紧马腹。凯尔比肌肉紧绷、隆起,马蹄践踏着覆盖了这片山坡——或者说,构成这片山坡——的垃圾,其中大多是某种奇怪的空容器。这些容器柔软到令人作呕的程度,在马蹄的踩踏下并未弯曲,而是像硕大的鱼鳔一样纷纷破裂。每个容器破裂时都发出微弱的汩汩声,并释放出几乎让希瑞摔落马鞍的恶臭。凯尔比狂嘶一声,奋力踩着垃圾,朝路面靠近。希瑞几乎因恶臭而窒息,只能紧紧搂住母马的脖子。

她们办到了。踏上坚硬的路面时,她的心中莫名涌现出混合了喜悦与释然的情绪。

希瑞颤抖着看向山下。悬崖底部是片黑色的湖泊。湖面光滑而平静,仿佛湖中并不是水,而是沥青。在湖对面,在成堆的灰烬与矿渣的另一边,远方的火焰照亮了夜空。

在地平线那边,红色的烟柱正在升起。

独角兽喷了喷鼻息。希瑞想用袖子擦拭流泪的眼睛,却发现整个袖子都沾满了灰尘。她的大腿、马鞍、凯尔比的脖子和鬃毛都蒙上了一层灰。那味道让人无法忍受。

“真恶心,”她喃喃道,“让人想吐……我们走吧。赶快走吧,小马。”

独角兽竖起耳朵。

你一个人也能办到。放手去做吧。

“我?我自己?不靠你的帮助?”

独角兽点了点它的角。

希瑞挠挠头,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她开始集中精神。

起先,她感受到的只有怀疑、不安和恐惧。但很快,一道冰冷的白光涌入她的脑海——那是知识与力量的光芒。她不清楚知识的来源,也不了解力量的源头,但她知道自己办得到。

她再次看向静止的湖面、散发热气的垃圾堆、骷髅般的枯树,以及被火光照亮的远方天空。

“我很庆幸,”她说,“这里不是我的世界。”

独角兽意味深长地嘶鸣起来。她明白了它的意思。

“如果这里是我的世界,”她用手帕擦擦眼睛和鼻子,“那我希望,它在时间上离我无比遥远。要么是久远的过去,要么……”

她闭了嘴。

“过去,”片刻过后,她有气无力地说,“我相信是过去。”

在下一个地点,迎接他们的暴雨就像神灵的赐福。倾盆大雨带着淤泥、青草和夏日的气息,迅速洗去了之前那个死寂世界的污垢与灰尘。

然而,一段时间过后,漫长的清洗变得无法忍受。雨水灌进希瑞的衣领,湿透的衣服紧贴身体,令她冷得难受。因此她迅速跃出了这个潮湿的地方。

因为那里也不是正确的地点,正确的时间。

下一个地方非常暖和,酷热笼罩了周围,希瑞、凯尔比和独角兽身上很快就干透了,雨水像茶壶里飘出的蒸汽一样迅速消失。她们站在森林边缘的荒野里,被阳光猛烈地曝晒。她们很快发现,那是一座茂密的大森林,植被密集得惊人,但看起来杳无人烟。

在涌动的热浪中,希瑞暗自祈祷这里是布洛克莱昂森林,祈祷自己终于来到了认识的地方。

她们绕着森林边缘缓缓走动。希瑞想找个能确认方位的东西。独角兽喷了喷鼻息,抬起长角的脑袋,四下张望,嗅个不停。它很不安。

“小马,”她说,“你觉得他们能追上我们吗?”

它喷出鼻息,就算没有心灵感应,表达的意思也清晰无误。

“我们还逃得不够远吗?”

这一次,她没能理解它的心灵信号。不太远也不太近?这是什么意思?螺旋?什么螺旋?

她不理解它的意思,但理解了它的焦虑。

这片炎热的荒野并非正确的地点,也不在正确的时间。

他们是在当晚发现这一点的:酷热消退后,森林上方的天空出现了月亮,但数目不止一个。两轮月亮。一大一小。

下一个地点是海边一座异常陡峭的悬崖,周围奇形怪状的岩石上栖息着许多海鸟。风中夹带着海水、燕鸥、海鸥、海燕和覆盖岩石阶地的白色物质的味道。

海面与乌云笼罩的天边相连。

希瑞突然发现,下方的岩滩上有一颗半埋在砂砾间的巨大鱼类头骨。从它的白色颚骨伸出的牙齿超过三尺长,一个成人足能骑马穿过它的咽喉,直接走进肋骨之间,完全不用担心碰到它的脊骨。

希瑞不确定这里是不是她的世界或者时间,也不清楚自己的世界是否有这样的鱼类。

她们沿悬崖边缘前进。海鸥和信天翁似乎一点也不害怕,它们不但没让道,甚至朝凯尔比和伊瓦拉夸克斯晃起了鸟喙。希瑞知道,这些鸟从没见过马或独角兽,也没见过人类。

伊瓦拉夸克斯喷着鼻息,晃晃脑袋和角,明显心神不宁。事实证明,它是正确的。

她听到“噼啪”一声,就像织物撕裂的脆响。海鸥在尖叫声和翅膀拍打声中纷纷飞起,白色羽毛的云朵瞬间遮蔽了一切。山崖上方的空气突然开始颤抖,变得朦胧不清,随即像玻璃一样碎裂。裂缝和黑暗中出现了骑兵。斗篷在他们身后飘舞,其色彩让人想起落日时的天空。

dearg ruadhri。红骑兵队。

在鸟儿的尖叫和示警的嘶鸣响起之前,希瑞、凯尔比和独角兽便转身逃跑。但他们另一边的空气也已裂开,骑兵从裂缝中涌出。追兵在他们周围组成一个半圆,然后收拢,迫使希瑞退向悬崖。她尖叫一声,拔剑出鞘。

独角兽朝她发出一个强烈的信号,仿佛刺入她大脑的一根针。希瑞立刻明白了。它把路指给了她。包围网上有个缺口。独角兽凶狠地嘶鸣一声,压低尖角,朝那些精灵冲去。

“小马!”

救你自己,星星眼!别让他们抓到你。

她抓住凯尔比的鬃毛。

两个精灵截断了她的去路。他们手持一端有绳圈的长杆,试图套住凯尔比的脖子。母马优雅地低头躲过第一只绳圈,速度丝毫不减。希瑞挥出一剑,斩断了第二个绳圈。母马从精灵身边掠过,仿佛一阵风暴。

但其他追兵早已紧随在后,希瑞听到他们的呼喊声与嘚嘚的马蹄声。小马出了什么事? 她心想,他们对它做了什么?

她没时间思考了。独角兽说得对,不能让他们抓到自己。她必须逃进时空之中,在地点与时间的迷宫中甩掉他们。试图集中精神时,她感到了恐慌,因为脑海里突然出现了陌生的空虚感,还有迅速增长的混乱。

他们对我施了法术 ,她心想。他们想用咒语欺骗我。但就算是魔法,生效范围也是有限的。我不能让他们追上。

“跑啊,凯尔比!”

黑母马伸长脖子,迈步飞奔。希瑞贴紧它的脖子,将空气阻力降到最低。

在她们身后,前一刻还近得可怕的响亮呼喊声,如今已被惊鸟的叫声盖过。然后是彻底的寂静。

凯尔比如风暴般飞驰。海风呼啸着吹过她们耳畔。

追兵依稀的呼喊声带上了怒意。他们明白自己不可能追上她了。他们不可能追上这匹全速奔驰却不露疲态,像猎豹一样轻盈、柔软且灵活的黑母马。

希瑞没回头。她知道追兵会继续追赶。他们会跟着她,直到他们的马匹连连喘息,步履蹒跚,张大嘴巴,嘴边泛出白沫。直到那时,他们才会停下,向她投来咒骂与无力的威胁。

凯尔比疾驰如风。

她逃去的地方干燥多风。刺痛皮肤的风迅速吹干了她脸上的泪水。

她成了独自一人。又一次独自一人。她一直是独自一人。

她成了游民,永恒的流浪者,在地点与时间的岛屿之间迷失方向的漂游者。

失去希望的漂游者。

风声呼啸,呻吟,拂过干裂的泥土和树丛。

风吹干了她的泪水。

平静而愉快的低语声在她耳边响起,就像海螺中从不间断的嗡鸣。她的喉咙传来灼烧感。黑暗而柔软的虚无。

新的地方。另一个地方。

地点与时间的新岛屿。

“今晚,”妮妙用毛皮裹住自己,“会是个美好的夜晚。我感觉得到。”

康德薇拉慕斯什么也没说,虽然类似的断言她已经听过好几次了。她们也不是第一次坐在阳台,面对闪闪发光的湖面与落日,背对着魔法镜和魔法挂毯了。

湖那边传来渔夫王的咒骂——他从不掩饰自己对渔获欠佳的恼火。从他咒骂的内容判断,他今天的收获一定差得出奇。

“时间,”妮妙说,“既无始,也无终。它就像咬住自己尾巴的巨蛇乌洛波洛斯。每个瞬间都隐藏着永恒,而永恒又由无数瞬间组成。永恒是瞬间的群岛,你可以在其间漂游,但寻找路线难度极高,偏离路线的后果又非常危险。你最好能有个在黑暗中照亮前方的灯塔,能听到迷雾那一边的喊声……”

她沉默片刻。

“这个有趣的传说是如何结束的呢?对你我来说,我们知道它的结尾。但乌洛波洛斯的牙齿依然紧咬着自己的尾巴,而传说结束的方式将由这一刻决定。它取决于漂游者能否透过迷雾看到灯塔的光线,或听到塔边的呼喊。”

又一阵咒骂声、水花声和船桨的嘎吱声从湖那边传来。

“今晚会是个美好的夜晚。夏至前最后一晚。月轮亏缺,太阳运行到第四宫,停留在摩羯座。这是做梦的最佳时段。专心,康德薇拉慕斯。”

就像之前许多次一样,康德薇拉慕斯顺从地集中精神,直到陷入类似恍惚的状态。

“找到她。”妮妙说,“她就在群星之间的某处,月光之中的某处,在地点与时间的岛屿之间。她孤身一人,需要帮助。帮帮她,康德薇拉慕斯。”

保持专注,双拳抵住鬓角。耳中响起海螺壳般的响声。闪光。然后是突然出现的、柔软的黑色虚无。

希瑞去过能看到火堆的地方。火堆之间的女人被铁链拴在木桩上,乞求宽恕,但人群却在大笑、欢呼和起舞。她去过庞大的城市熊熊燃烧的地方,火焰在坍塌的屋顶上跃动,黑烟遮蔽了天空。她去过巨大蜥蜴相互争斗的地方,它们的尖牙利爪撕开的伤口血如泉涌。

她去过竖立着数百座相同的白色风车的地方,它们纤薄的叶片不断划开空气。她去过充斥着数千条蛇的嘶嘶声、鳞片刮擦的沙沙声,以及石块滚动的咔嗒声的地方。

她去过一切都被黑暗笼罩的地方,其间能听到惊恐的低语。

她去过很多别的地方。但那些都不是正确的地点。

她在地点与地点之间接连转移,进展十分顺利,因此她决定做个小小的实验。那片森林边缘的酷热荒地是少数几个她不害怕的地方。她唤起看到两个月亮的记忆,在脑海中强调这是她的愿望。希瑞集中精神,绷紧神经,纵身跃入虚无之中。

第二次尝试时,她成功了。

这次成功给了她自信,促使她做出更加大胆的尝试。显然,除了拜访不同的地点,她还能前往不同的时间。维索戈塔和那些精灵都提到过,独角兽也一样。其实她早在无意中这么做过了。脸上受伤时,她跳跃到了另一个时间,借此逃离了敌人。她把自己传送到四天之后,所以维索戈塔计算日期时才会对不上号……

或许这就是她的机会?穿梭时间?

她决定试试看。比方说,那座燃烧的城市不可能永远烧下去。如果她在起火以前去那儿,会发生什么呢?火灾结束之后呢?

她径直跃入火场中央,让逃离屋子的人们一阵恐慌。火焰烧焦了她的眉毛和睫毛。

她又逃到那片友善的荒野。不值得冒这种险 ,她心想,鬼知道会发生什么。我还是只在不同地点间跳跃为好,不过我会尝试去记得的地方。对我来说安全的地方。

她首先尝试梅里泰莉神殿,她想象那儿的大门、正殿、公园和工坊,见习女祭司的宿舍,还有她和叶妮芙住过的房间。她回忆起南尼克、尤妮德、凯蒂和爱若拉二世,同时集中精神。

她没能成功。她跳进了一片满是蚊虫的沼泽,乌龟的口哨和青蛙的叫声在周围回响。

她尝试前往凯尔·莫罕、史凯利格群岛、法比奥·塞克斯工作过的苟斯·维伦银行,结果仍是失败。她没敢去辛特拉,她知道那座城市已被尼弗迦德人占领。作为代替,她去了维吉玛,她和叶妮芙在那儿买过东西。

哲人、炼金术士、天文学家与占星家阿伦尼乌斯·克兰茨在硬木凳子上扭了扭身子,眼睛紧贴着望远镜的目镜。那颗一等彗星只会在天空出现一周时间,他必须好好研究和描述才行。博学的天文学家知道,这种有火红彗尾的彗星预示着巨大的灾祸、战争与杀戮。事实上,这颗彗星来得有些迟了,因为他们和尼弗迦德人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很久,不需要天象也能预见到流血与厮杀。但阿伦尼乌斯·克兰茨打算将这颗彗星的运行轨道彻底摸透,以便计算彗星会在多少年——或者多少个世纪——后再次归来,以此预示新的战争。谁知道呢,或许那场战争比现在这场更需要做好准备。

天文学家站起身,揉了揉屁股,然后去阳台上撒尿。他每次都会从阳台直接尿到下面的牡丹花坛里,把那户人家的谴责当做耳边风。厕所实在太远了,长途跋涉浪费的时间或许会让他错过有价值的观测数据,而这是科学家绝不能忍受的。

他站在护栏边,解开裤子,看着维吉玛城的灯火在湖中的反光。他舒了口气,抬起目光,看向群星。

星辰 ,他心想,以及星座。冬之少女座、七山羊座、水罐座。根据某些理论,那些不只是闪烁的光芒,更是世界。别的世界。与我们时空相隔的世界……我坚信,前往其他世界、其他时间和宇宙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没错,总有一天,这种事会成为可能。会有办法的。但这需要全新的想法,令人耳目一新的概念,能突破现实的条条框框……

啊 ,他心想,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会获得启迪,找到线索!只要我能得到一个独一无二的机会……

在阳台下方不远处的空中,有个东西亮了,黑夜迸射出星辰般的光辉。一匹马“砰”的一声出现,背上还有个骑手。是个女孩。

“晚上好,”她礼貌地打着招呼,“抱歉这么晚来打扰。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吗?还有日期?”

阿伦尼乌斯·克兰茨倒吸一口凉气,舌头像打了结。

“地点?”女孩耐心地重复一遍,“和日期。”

“啊呃……这是……哦……”

马儿嘶鸣一声。女孩叹了口气。

“我们又来错地方了。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时间!但麻烦你回答我,老兄!起码说句人话。我还从没见过哪个世界的居民连话都不会说!”

“呃……”

“一句就好。”

“嗯……”

“去死吧,你这该死的白痴。”女孩说。

然后她消失了,连马一起。

阿伦尼乌斯·克兰茨闭上了嘴巴。他在护栏边又站了一会儿,注视着夜空,注视着反射维吉玛灯火的湖面。他系好裤子,回到望远镜那里。

彗星正以全速掠过天空。必须时刻监视,不能让眼睛离开目镜。必须不断观测,直到它消失在太空深处为止。这是真正的学者绝不能浪费的、独一无二的机会。

我得换个方法 ,她看着两个月亮,心想。它们如今是两弯细长的新月,一大一小。我得换个方法,我试过想象地点或面孔,现在我要尝试某种强烈的欲望。我坚定地、由衷地希望……

试一下能有什么坏处?

杰洛特。我想见杰洛特。我真的很想见杰洛特。

“哦不,”她大喊道,“活见鬼!我这是在哪儿?”

凯尔比嘶鸣一声,表示它也感同身受。它的鼻孔喷出白汽,马蹄埋进了积雪。

狂风怒号,用锐利的冰晶遮蔽了她们的眼睛,拍打着她们的脸。寒冷渗入她的衣物,像饿狼一样啃咬着她。希瑞浑身发抖,耸起双肩,缩起脖子,试图用立起的衣领遮住自己。

左右两边耸立着巍峨的高山,仿佛花岗岩纪念碑,峰顶沐浴在暴风雪中。山谷里的河流覆盖着厚厚的冰层。目力所及唯有白色,以及寒冷。

我有这样的能力 ,希瑞心想,这样的力量。我是诸界的主宰,但这毫无意义!我想见杰洛特,却发现自己在荒郊野外,在冬天的暴风雪里迷了路。

“来吧,凯尔比,动起来,不然你会冻僵的!”她用麻木的手指挽起缰绳,“好了,死脑筋!我知道我们来错了地方,现在我们要回到温暖的荒野。但我必须集中精神,而这要花点时间。所以,动起来吧!”

母马喷出一团白汽。

风刮个不停,雪落在她脸上,冻住了她的睫毛。狂风呼啸,声如哀号。

“瞧!”安古蓝努力让喊声盖过风声,“瞧那儿!那儿有马蹄印。有人来过!”

“你说什么?”杰洛特正了正缠在头上、以免让耳朵冻僵的围巾,“安古蓝,你说什么?”

“脚印!马蹄印!”

“谁能把马带到这儿?”卡西尔也被迫抬高嗓门,因为杉斯雷托河的流淌声异常响亮,“怎样才能把马带来这儿?”

“你自己看嘛!”

“的确。”吸血鬼说。他是队伍里唯一没表现出冻僵症状的成员。显然,他对低温和高温都有同样的忍耐力。“这是蹄印。但这些真是马蹄印吗?”

“当然不是。”卡西尔摸摸自己的脸颊和鼻子,“这么荒凉的地方不可能有马。肯定是什么野生动物。或许是野山羊。”

“你才是野山羊,你这头蠢羊!”安古蓝喊道,“我说是马,那就肯定是马!”

像往常一样,比起理论,米尔瓦更注重实践。她跳下马鞍,跪在地上,掀起兜帽。

“小鬼说得对,这绝对是马蹄印。甚至可能装着蹄铁,不过也难说。风把大部分痕迹都吹散了。蹄印通向那片峡谷。”

“哈!”安古蓝搓着手,“我就知道!有人住在这儿!我们跟着蹄印,也许就能找到温暖的小屋。那边说不定还能生火?也许那边的人会欢迎我们。”

“也许欢迎的方式是用十字弓射出箭矢。”卡西尔讽刺地补充道。

“明智的做法是按原计划,沿河道前行。”雷吉斯用无所不知的语气断言道,“那样没有迷路的风险。杉斯雷托岸边就有供我们躲避风雪的贸易站。”

“你怎么看,杰洛特?”

猎魔人注视着肆虐的暴风雪,沉默不语。

“我们跟着马蹄印。”他最后说。

“我不……”吸血鬼开了口,但杰洛特没让他说完。

“我们跟着马蹄印!出发。”他命令道。

他们催马前行,但没能走出多远。他们只在峡谷里走了大约四分之一里。

“蹄印到这儿就断了。”安古蓝低头看向洁白的积雪,“那匹马像精灵的戏法一样消失了。”

“猎魔人,现在怎么办?”卡西尔在马鞍上转过身,“痕迹没了。被风雪掩盖了。”

“不。”米尔瓦反驳道,“峡谷里的风雪没那么大,不至于盖住蹄印。”

“所以,那匹马呢?”

女弓手耸耸肩,在马鞍上蜷缩身体。

“那匹马去哪儿了?”卡西尔不依不饶地问,“飞走了?消失了?还是说,我们都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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