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2)
“对我来说,这很重要。”伯爵抿住嘴唇,“我会让真相大白的,只是时间问题而已。我一定会……找到证据。我会解开所有谜团。包括辛特拉大屠杀时……”
“这又涉及哪个谜团了?”
“尼弗迦德军向辛特拉发起猛攻时,”他望向窗外,喃喃道,“卡兰瑟下达命令,要部下将那女孩秘密送往城外。城市陷入火海,黑甲军无处不在,突破重围的可能性极其渺茫。有人把风险告诉给王后,她的顾问团建议希瑞向尼弗迦德指挥官正式投降,从而保住性命和辛特拉王族的血脉。而在燃烧的街道上,她很有可能死在乱军当中。可那雌狮……你知道——按在场者的说法——你知道她当时说了什么?”
“不知道。”
“‘就算让她的血流在辛特拉的街道上,也好过遭受玷污。’她为什么用‘玷污’这个词?”
“因为希瑞会跟恩希尔皇帝结婚,跟那个臭名昭著的尼弗迦德人。伯爵大人,已经很晚了,明天黎明我就开工……我会随时向你报告进度。”
“那我就放心了。晚安,叶娜……唔……”
“怎么了,克拉茨?”
“我在想,你愿不愿意,呃……唔……稍稍放纵一下……”
“不了,伯爵大人。已经过去的事,早就不作数了。晚安。”
“哎呀哎呀,”克拉茨·安·克莱特瞥了眼访客,歪着头说,“竟然是特莉丝·梅利葛德本人。这裙子真是太漂亮了。还有这衬里……是栗鼠皮吧?我本该问问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史凯利格……不过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很好,”特莉丝露出迷人的微笑,甩了甩漂亮的红褐色头发,“你知道就太好了,伯爵大人,这能省去不少自我介绍和说明的时间,我们可以直入正题了。”
“什么正题?”克拉茨双臂抱胸,冷冷地打量着女术士,“你打算说些什么呢?你代表了什么人,特莉丝?你是以谁的名义来到这里的?弗尔泰斯特王因你解除诅咒的功绩雇佣了你,可现在,他又把你赶出了泰莫利亚,尽管你没有任何过错。我听说菲丽芭·艾哈特把你纳入了麾下。菲丽芭如今合作的对象是迪杰斯特拉,以及无名有实的瑞达尼亚政府。我明白你想尽可能报答她的庇护之恩,所以毫不犹豫就接受了这次任务,充当了追踪你故友的密探。”
“你这是在侮辱我,伯爵大人。”
“假如我说错了,我谦卑地请求你的宽恕。但我说错了吗?”
他们沉默良久,用怀疑的目光审视彼此。
最后,特莉丝动摇了。她骂了一句,跺了跺脚。“哦,见鬼!别再互相讥讽了!谁为谁效命,谁站在谁那边,谁对谁忠诚,又是出于什么理由,这些真的重要吗?叶妮芙已经死了。没人知道希瑞身在何方,落到了谁的手里……这么猜来猜去又有什么意义?我不是身为密探来到这里的,克拉茨。我来完全出自本意,我只代表我自己,我的动机是出于对希瑞的关心。”
“关心希瑞的人还真多。那丫头真走运。”
特莉丝的双眼闪现精光。“如果我是你,我可不会再出言讥讽。”
“请原谅。”
他们再次沉默下来,望向窗外。夕阳正落向史派克鲁格岛林木茂盛的山岭之后。
“特莉丝·梅利葛德。”
“什么事,伯爵大人?”
“我想邀你共进晚餐。哦没错,我的厨师想知道,是不是所有女术士都不喜欢海鲜。”
特莉丝并不讨厌海鲜。恰恰相反,她吃得比预想多出一倍,现在正在担心自己引以为傲的二十二寸腰围。她决定用著名的陶森特东之东白葡萄酒帮助消化。她喝酒时,用的是跟克拉茨一样的角杯。
“也就是说,”特莉丝继续说道,“叶妮芙八月十九日出现在这里,壮观地从天而降,掉进了一张渔网。而你作为辛特拉王国的忠实臣民,庇护了她。你帮她制造了传影镜……当然,你也知道她联络的对象和目的。”
克拉茨·安·克莱特端起角杯,喝了一大口,小声打了个嗝。“我不知道,”他狡黠地笑道,“我一无所知。我这么一个可怜又愚蠢的水手,怎么可能知道强大的女术士的一举一动都有什么用意呢?”
圣母弗蕾雅的女祭司茜格德莉法低着头,好像伯爵的话语化成千斤重担,压在了她的肩上。“她信任我,伯爵大人。”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她没要求我守口如瓶,但她明确地暗示过要我谨言慎行。我真不知道该不该……”
“茜格德莉法大祭司,”克拉茨·安·克莱特严肃地打断她,“我没叫你当叛徒。我跟你一样支持叶妮芙,我跟你一样希望她能找到并救出希瑞。哈,我可是立下过bloedas——血誓的人!但叶妮芙让我担忧,我的动机是出于对她的关心。她是个非常骄傲的女人。就算面对惊人的风险,她也不愿屈尊求助。因此,恐怕我们有必要自发地提供帮助。而为实现这一点,我需要情报。”
茜格德莉法面无表情地清了清嗓子,但等她开口时,声音有些颤抖。“她设计了一台机械……事实上不是机械,因为里面没什么机械装置,只有两面镜子、一块黑色天鹅绒挂帘、布罩、两块透镜、四盏提灯,当然还有明耀之钻……只要她念出一句咒语,两盏提灯就会点亮,然后……”
“细节就略过去吧。她联络的对象是?”
“她跟好几个人说过话,包括几位巫师……伯爵大人,我听到的并不多,但从我听到的内容判断……其中就没有值得尊敬的人物。他们也没一个愿意无偿提供帮助……他们向她索要钱财……所有人都要了……”
“我知道。”克拉茨喃喃道,“我看到了她从我银行户头转出的数目。嘿,这誓言还真是叫我出了血本!但钱嘛,本来就是身外之物。为叶妮芙和希瑞花的钱,我会从尼弗迦德的各大行省加倍讨回来。不过你还是继续说吧,茜格德莉法大祭司。”
“对有些人,”女祭司垂着头说,“叶妮芙用了要挟手段。她表示自己掌握了很多绝密信息,如果对方拒绝合作,她就公布给全世界……伯爵大人……总体来说,她是个睿智又善良的女人……但她做起事来不择手段。她很无情,还很残忍。”
“我对这点再清楚不过了。不过嘛,我完全不想知道要挟的细节,建议你也尽快忘掉。这些知识很危险,外行人还是不要玩火为好。”
“我知道,伯爵大人。我会照做的……虽然我认为只要目的正当,手段并不重要。这事我不会告诉别人,无论是我的朋友,还是拷打我的敌人。”
“很好,茜格德莉法大祭司。非常好……你还记得她对外联络时谈了些什么吗?”
“我有很多地方没听懂,伯爵大人。他们用了令人费解的黑话……还经常提起一个名叫威戈佛特兹的人……”
“果然。”克拉茨咬牙切齿的声音清晰可闻。
女祭司惊恐地看了他一眼。“有些内容,他们是用精灵语和上古语交流的。”她说,“另外,他们还提到了魔法传送门。还有塞德纳海沟……但其中最重要的,我想是塔。”
“塔?”
“对。两座塔。海鸥之塔和雨燕之塔。”
“正如我的猜测,”特莉丝说,“叶妮芙拿到了莱德克里夫委员会的最高绝密报告——关于仙尼德岛事件的调查报告。我不清楚有多少消息传进了史凯利格……你听说过海鸥之塔的传送门吗?听说过莱德克里夫委员会吗?”
克拉茨·安·克莱特狐疑地看着女术士。“无论政治还是文化,”他的语调透出不悦,“都无法渗透进我们的群岛。我们与世隔绝,消息闭塞。”
特莉丝觉得自己还是别在意他的语气和神态比较好。“莱德克里夫委员会仔细调查过经由仙尼德岛传送门离开的痕迹。仙尼德岛的托尔·劳拉塔上有扇传送门,但高塔强大的魔法妨碍能力会让传递无法进行。不过,想必你也知道,海鸥之塔发生了爆炸和坍塌,让使用传送术成为了可能。卷入仙尼德事件的大多数人都是经由传送离开那座岛的。”
“的确。”伯爵笑着说,“比如你就传送到了布洛克莱昂森林,还背着个猎魔人。”
“正是如此。”特莉丝注视着他的双眼,“无论政治还是文化都无法渗透进群岛,但谣言可以,对吧?不过这事先放到一边吧,我们继续说莱德克里夫委员会。委员会的目的是确认从仙尼德岛传送离开的人都有哪些。他们使用了所谓的‘溯源术’,一种能映射出过去影像的咒语。他们能检测出传送的痕迹,并与传送的方向结合起来,继而辨识出开启传送门之人的身份。他们的调查从未失败过,只有一次例外。有一次传送的痕迹不知通往何处。确切地说,传送的目的地是大海。塞德纳海沟一带。”
“有什么人,”伯爵立刻反应过来,“传送到了等在指定位置的船上。奇怪的是,这次传送竟跨越了这么远的距离……去的还是那个恶名昭彰的地方。好吧,如果有人用刀子抵着你的喉咙……”
“正是如此,委员会也是这么想的。他们得出了以下结论:威戈佛特兹绑架了希瑞,但他没有别的逃脱路线,所以只能采用紧急手段——他带着女孩传送到塞德纳海沟一带,在那里有条尼弗迦德人的船只正在等他。有件事支持了委员会的结论:仙尼德岛事件十天后,也就是七月十日那天,希瑞在洛克·格瑞姆宫正式觐见了皇帝。”
“好吧,”伯爵眯起眼睛,“这一来,很多事都能说通了。当然,前提是委员会没弄错。”
“这是自然。”女术士对上他的目光,露出一丝坏笑,“如果出现在洛克·格瑞姆宫的是个冒牌货,不是真正的希瑞,这一来,很多事同样也能说通。莱德克里夫委员会发现的另一个事实也能得到解释——那件事太过奇特又太不真实,第一版报告里甚至略过了没提。但绝密的第二版报告将它记录了下来,作为一种假说。”
“我洗耳恭听,特莉丝。”
“委员会的假说是这样的:海鸥之塔的传送门突然恢复了功用,有人走进了传送门,而传送时的能量异常巨大,甚至炸毁了传送门和海鸥之塔。”
“叶妮芙,”短暂的沉默过后,特莉丝续道,“肯定猜到了莱德克里夫委员会的发现,猜到了绝密报告的内容。也许……虽然可能性很小……穿过托尔·劳拉传送门的人就是希瑞。也许她逃出了尼弗迦德人和威戈佛特兹的魔爪……”
“如果是这样,那她现在在哪儿呢?”
“我也想知道。”
周围暗得可怕。聚集的云团遮蔽了月亮,几乎没放过一丝月光。与狂风大作的昨晚相比,今晚几乎没有风,因此也就没那么冷。小船在泛起涟漪的水面上起伏不定。空气中弥漫着烂泥的味道,还有植物腐烂的味道,灰烬的味道。
岸边某处,有只海狸用尾巴拍打水面,把他俩都吓了一跳。希瑞敢说维索戈塔刚才睡着了,是那只海狸吵醒了他。
“继续说吧,”她用还没沾上鼻涕的那部分袖子擦了擦鼻子,“别再睡了。如果你睡着,我也不小心睡死过去,我们就会沿着水流一路向前,最后在大海里醒过来!再跟我说说传送的事!”
“你逃出仙尼德岛时,”老隐士续道,“穿过了托尔·劳拉,也就是海鸥之塔的传送门。然而,乔弗利·蒙克——他是传送术领域的最高权威,也是《上古种族的魔法》的作者,那是本关于精灵传送魔法的巨著——在作品里曾经提到,托尔·劳拉的传送门通往托尔·吉薇艾儿,也就是雨燕之塔……”
“仙尼德岛的传送门已经坏了。”希瑞插嘴道,“也许它损坏前会通往某座塔,但现在它通往那片沙漠。这叫混沌传送门。我学过这个。”
“真了不起,但我也学过,”老人哼了一声,“大部分内容我还记得。所以我才觉得你的故事很奇怪……至少其中一部分很奇怪。关于那次传送……”
“你能说得更清楚些吗?”
“好吧,希瑞,好吧。可现在该拉起捕鱼笼了。里面肯定会有几条鳗鱼。准备好没?”
“好了。”希瑞朝掌心吐了口唾沫,抓住钩篙。维索戈塔卷起消失在水下的绳子。
“拉起来。用……力!搬到船上去!抓住它们,希瑞!放进篮子,不然它们就跑了!”
从昨晚开始,他们便来到这段沼泽化的支流,用捕鱼笼捕捉从海里大规模迁徙来的鳗鱼。午夜过后很久,他们才回到小屋,衣服湿透,精疲力竭,从头到脚沾满淤泥。
但他们还不能睡觉。这些渔获要拿去以物易物,因此必须装进箱子,仔细封口——哪怕鳗鱼找到再小的缝隙,明早都会连一条都不剩了。等工作快要结束,维索戈塔从篮子里挑出两三条最肥的鳗鱼,切成小块,裹上面粉,放到平底锅里油炸。吃完了,他们继续聊天。
“要知道,希瑞,我每天晚上还是睡不着。我一直没忘记你醒来之后,跟我争执不下的那件事。关于你说的日期,还有你脸上那道匪夷所思的伤口。你那伤口不可能超过十个钟头,但你却坚称自己受伤是在四天前。虽然我相信,伤者出现记忆错乱是常有的事,但我还是忍不住思考别的可能性。所以我问自己:那消失的四天究竟去哪儿了?”
“结果呢?以你的观点,那四天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
“真棒,也就是说……”
猫突然扑向一只吱吱叫的小老鼠,打断了她的话。猫若无其事地咬断老鼠的脖子,扯出内脏,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希瑞漠然地看着这一幕。
“海鸥之塔的传送门,”维索戈塔再次开口,“通往雨燕之塔。而雨燕之塔……”
猫吃掉了老鼠,只留下一截尾巴当成饭后甜点。
“托尔·劳拉的传送门,”希瑞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已经损坏了,它通往沙漠。我跟你说过一百遍了。”
“重点不在这里。两道传送门之间是有联系的。托尔·劳拉的传送门损坏了,但托尔·吉薇艾儿还有一扇传送门。如果你能找到雨燕之塔,就能把自己传送回仙尼德岛。你会远离迫在眉睫的危险,远离敌人的魔掌。”
“哈!那可太好了。现在只有一个小问题,我不知道那个雨燕之塔在哪儿。”
“但我也许有办法解决这状况。希瑞,你知道大学考验的是哪方面的能力吗?”
“不知道。是什么?”
“运用资源的能力。”
“我就知道,”维索戈塔自豪地说,“我找到了。我找啊,找啊,然后……哦,见鬼……”厚厚的一叠书从他手中滑落,那本古籍也掉到了地板上。书页摆脱脆弱的黏胶,散了一地。
“你找到了什么?”希瑞在他身边跪下,帮他收拾地上的书页。
“雨燕之塔!”隐士赶开坐在其中一页上的猫,“托尔·吉薇艾儿。帮我一下。”
“好多灰!还黏糊糊的!维索戈塔?这是什么?这幅画上是什么?这个吊在树上的人是谁?”
“你说那幅?”维索戈塔看着松脱的书页,“那是汉姆多尔传说中的一幕。英雄汉姆多尔在世界树上悬吊了九天九夜,通过牺牲和痛苦换来知识与力量。”
希瑞揉了揉额头。“我以前也梦到过几次类似的场面。吊在树上的人……”
“这幅版画是……反正已经掉出来了。愿意的话,你可以回头再看。现在最重要的是……哦,总算找到了。拜维德·巴克胡森的《行走在魔法之径与魔法之地》,一本以内容难辨真伪而闻名的著作……”
“所以说,有可能是瞎编的?”
“有可能吧。但不管怎样的书,总有人能找到它的价值所在……所以,听好了……见鬼,这儿太暗了……”
“已经够亮了,是你年纪太大,眼神变差了而已。”希瑞的话语里带着年轻人漫不经心的残忍,“给我吧,我自己看。我该从哪儿看起?”
“从这儿。”他用皮包骨的指头指了指,“麻烦念出声来。”
“这个拜维德的用词真奇怪。我没弄错的话,艾森嘉德应该是个城堡之类。但‘百湖’又是哪儿?从没听说过。苜蓿又是什么?”
“就是三叶草。等你读完,我再告诉你艾森嘉德和‘百湖’的事。”
精灵阿瓦拉克说完那番话不久,一群黑色的小鸟便钻出湖水,飞向空中——整个冬天,它们都躲在湖底越冬。学识渊博的人都知道,雨燕和其他鸟类不同,它们不会在秋天飞走,然后在春天返回。它们会一只接一只抓住对方的小爪子,聚集成团,一同沉进湖底,等到冬去春来再飞出湖水。正因如此,雨燕不仅是春天与希望的象征,更是纯洁无瑕的范例,因为它永远不会落到地上,接触地面的泥土和污秽。
但我们还是说回这片湖水吧。空中盘旋的小鸟肯定很喜欢我们,因为它们用小小的翅膀吹散了迷雾,一座奇妙而迷人的高塔骤然现身。我们不约而同惊呼出声,因为这高塔的基座乃由雾气组成,塔顶则是光辉笼罩,就像神奇的北极光。这塔想必是用强大的魔法打造,因为它已超越了人类智慧所能理解的范畴。
精灵阿瓦拉克对我们的钦佩心知肚明,于是他说:“那就是托尔·吉薇艾儿,雨燕之塔。它是众多世界的交叉路口,也是时间之门。欢喜吧,凡人们,为你们的双眼目睹此景而欢喜。因为这等良机难得一遇,也只有少数人有缘得见。”
当我们问起能否靠近壮丽的高塔,好从近处加以观赏时,阿瓦拉克大笑起来。“托尔·吉薇艾儿,”他说,“对你们而言就像梦境。没人能碰触梦境。但这是好事,”他补充道,“因为只有被选中的少数通晓者才能抵达那座塔。时间之门是通往希望与重生的门扉,但对普通人来说,它却是通往噩梦的大门。”
他这番话还没说完,雾气便再次涌现,神奇的景致也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了……
“所谓的‘百湖’,”维索戈塔说,“就是现今的森特洛克湖区,位于麦提那北部,靠近那赛尔和马格·图加的边境,耶雷纳河在其间蜿蜒流过。根据拜维德·巴克胡森在书中的说法,他们是从艾森嘉德往南来到湖边的……时至今日,艾森嘉德已不复存在,只有它的废墟留存下来,而离那里最近的城镇是纽伦斯。拜维德记载的路程是十六里格。当时使用的长度计量单位有好几种,如果用最常见的单位计算,十六里格大概相当于五十里。我们目前在佩雷拉特,也就是艾森嘉德往南三百五十里左右。换句话说,希瑞,你和雨燕之塔之间的直线距离将近三百里。骑上你的凯尔比,最多几个星期就能赶到。当然了,得在春天,不是现在,因为再过一两天就要结霜了。”
“根据我读过的书,”希瑞喃喃说道,不时吸一下鼻子,“艾森嘉德已完全成了遗迹。我亲眼见过科德温的莎依拉韦德遗迹,我去过那儿。人们早把那里洗劫一空,只剩下光秃秃的石头。我敢打赌,你的雨燕之塔也只剩下石头了——大块的石头,因为小石头肯定都被搬走了。就算那里有过传送门……”
“托尔·吉薇艾儿是用魔法建造的,并非所有人都能看见。传送门更不会显现于人前。”
“的确,”她承认,然后思索起来,“仙尼德岛的传送门就是看不见的。它突然出现在空无一物的墙上……而且完全是碰巧,因为当时那个巫师就快追上我了……我甚至能听见他的声音……然后传送门就出现了,像是听到命令一般。”
“我敢肯定,”维索戈塔轻声说,“如果你前往托尔·吉薇艾儿,传送门也会在你眼前现身。就算传送门在废墟里,周围只有光秃秃的石头,我也敢肯定你能找到并启动它。我还敢肯定的是,它会服从你的命令。因为希瑞,我觉得你就是被它选中的少数人之一。”
“你的发色,特莉丝,活像烛火的颜色。你的眼目好像青金石。你的嘴唇就像珊瑚……”
“别说了,克拉茨。你喝醉了吗?再给我倒点酒。然后继续说。”
“说什么?”
“别犯傻了!说说叶妮芙为什么决定要去塞德纳海沟。”
“进展如何了?说吧,叶妮芙。”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每次找你都能遇见的两个女人是谁?她们看我的眼神就像看地毯上的猫屎。她们是谁?”
“你是问她们的名分还是事实?”
“后者。”
“她们是我妻子。”
“我懂了。也许你该找个机会跟她们解释一下:已经过去的事,早就不作数了。”
“我解释过了,但女人就是那样。别管这个了。告诉我吧,叶妮芙。我对你的进展很感兴趣。”
女术士咬住嘴唇。“很不幸,时间过得飞快,进展却很有限。”
“时间过得飞快,”他点点头,“且总能带来新的感受。我从大陆收到了消息,你会感兴趣的。是从维赛基德的军团传来的。你应该知道维赛基德是谁吧?”
“辛特拉的某个将军?”
“是元帅。更确切地说,是王室总管。他领导着一部分由辛特拉移民与志愿兵组成的泰莫利亚军队,里面就有不少群岛志愿兵,要弄到第一手消息并不困难。”
“是什么消息呢?”
“你在八月十九日——也就是满月的两天后——到了史凯利格群岛。同样是十九日这天,维赛基德的军团在艾娜河地区战斗期间,接收了一批难民,其中包括杰洛特,以及他认识的一位吟游诗人……”
“丹德里恩?”
“没错。维赛基德指控他们是密探,并将他们逮捕,打算处以死刑。但那两个俘虏成功逃脱,跑到了与他们暗中勾结的尼弗迦德军中。反正维赛基德是这么说的。”
“一派胡言。”
“我也这么认为。但我觉得,那位猎魔人或许跟你设想的不同,实际上他有个相当巧妙的计划。也许他打算从那些尼弗迦德杂种手中救出希瑞……”
“希瑞不在尼弗迦德,杰洛特也不会有什么计划,制订计划不是他的强项。这事就先不提了。重点在于,今天已经是八月二十六日了,而我得到的情报却少得可怜,不足以让我开展行动……除非……”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双眼望向窗外,手上把玩着镶有星型黑曜石的黑丝绒缎带。
“除非?”
“除非我不再嘲笑杰洛特,而是尝试他的办法。”
“我不明白。”
“我可以选择牺牲自己。没错,牺牲可以还清人情,展现美德……还能得到女神的恩典,她爱护并欣赏那些出于正当理由牺牲和受苦之人。”
他皱起眉头。“我还是不明白。但你的话让我不太舒服,叶妮芙。”
“我知道。我也一样。但我已经没法回头了……也许狮子也该听听羊羔的抱怨了……”
“我的担心应验了。”特莉丝说,“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也就是说,我当时的反应是正确的。”克拉茨·安·克莱特下颌的肌肉绷紧了,“叶妮芙知道她用那台鬼机器进行的谈话被人偷听了,或者跟她谈话的某人背信弃义地泄了密……”
“或者两者皆有。”
“她早就知道了,”克拉茨咬紧牙关,“但她依然我行我素。也许因为她需要个幌子?于是她用自己做饵?也许她只是假装自己掌握了真相,好引诱敌人有所动作?所以她才会去塞德纳海沟……”
“作为挑衅,并向敌人下达战书。她冒了很大的风险,克拉茨。”
“我知道。她不希望我们涉险……自愿冒险的人除外。所以她才管我借了两条龙船……”
“我准备好你要的船了。‘阿尔库俄涅号’和‘塔玛拉号’,并且附赠船员。‘阿尔库俄涅号’的船长是史温之子古斯拉夫,这是他本人的请求。叶妮芙,你肯定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塔玛拉号’的船长是艾萨·夏吉,他是我绝对信任的人。哦,差点忘了,我儿子‘松下巴’亚尔玛也在‘塔玛拉号’的船员中。”
“你儿子?他多大了?”
“十九岁。”
“你还真够早熟的。”
“你没资格说我。亚尔玛要求随行是出于个人原因,我没法拒绝他。”
“个人原因?”
“你真想知道前因后果吗?”
“想。告诉我吧。”
克拉茨·安·克莱特喝光角杯里的酒,开始了回忆。
“阿德·史凯利格岛上的孩子们,”他开口道,“喜欢在冬天滑冰,每年都等不及初霜的日子。他们总是跑到刚刚冰封的湖面,踩到无法承担成年人体重的薄冰上。当然了,他们也喜欢比赛。他们往来于湖岸两边,在冰面上速跑,好像觉得自己活不过明天似的。这些孩子会组织一种名叫‘鲑鱼跳’的比赛,比谁能跳过像鲨鱼牙一样耸立在湖面的岩石,就像连续跃上几道瀑布的鲑鱼那样。寻找一长排合适的石头,助跑,然后……哈,我也像那些流鼻涕小鬼一样玩过这个……”
克拉茨·安·克莱特陷入回忆,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当然了,”他续道,“能跳过最长一排石头的就是赢家,以后也可以拿来炫耀。叶妮芙,其他人会称赢家为‘尊贵的大人’,假装自己是他的仆人——虽然只有一天。我儿子亚尔玛最看重的就是这一点。他能跃过其他男孩连试都不敢试的一长串岩石,因此自命不凡,公开表示敢于接受任何挑战。后来,当真有人向他发起了挑战,那就是希瑞,辛特拉公主帕薇塔的女儿。她不算是岛民,但她在这里待过的时间比在辛特拉更久,所以他们同意让她参加比赛。”
“你是说帕薇塔遇难之后?我还以为卡兰瑟不准她再来了呢。”
“你也知道这事?”他瞥了她一眼,“那你知道的还真不少。当真不少。卡兰瑟愤怒的禁令只维持了六个月,然后希瑞又来这里避暑和过冬了……当然还有滑冰。她的动作灵巧得要命,可她真能在‘鲑鱼跳’上跟其他男孩竞争吗?她真能挑战亚尔玛吗?我是很难想象啊!”
“她确实可以。”女术士猜测道。
“没错。那个辛特拉小鬼跳跃起来就像被魔鬼附了身。她不愧是真正的幼狮,毕竟她继承了雌狮的血脉。亚尔玛为了免于沦为笑柄,被迫冒险挑战比先前更长的一排岩石。他的确太冒险了,结果摔断了腿和胳膊,外加四根肋骨,脸也摔伤了。那道伤疤直到他进坟墓都不会消失,‘松下巴’的外号也由此而来!还有他著名的未婚妻。哈哈!”
“未婚妻?”
“这事你就不知道了吧?为什么你对有些事一清二楚,有些事却一无所知呢?他卧床养伤期间,希瑞来探过病。她给他读书,跟他说话,握住他的手……如果有人走进房间,他俩的脸会像煮熟的虾一样红。后来亚尔玛告诉我,说他俩订婚了。我气得差点中风。我对那小崽子说,我确实给他订了桩婚事——但新娘子是皮鞭!我有点儿担心,因为我注意到幼狮是个容易冲动的丫头,就算风平浪静时,她也很胆大妄为,甚至有点疯疯癫癫的……幸好当时亚尔玛没法动弹,不然他俩肯定会私奔,或者干出那种蠢事……”
“他俩那时候多大?”
“亚尔玛十五,希瑞差不多十二。”
“你的担心恐怕有点多余。”
“也许吧。但我把这事告诉了卡兰瑟,她可没掉以轻心。我知道她早就给希瑞安排了婚事,叫她跟柯维尔的坦科里德·蒂森凑成一对儿,也可能是瑞达尼亚王子拉多维德,我记不清了。但有些传言会动摇这样的婚事,哪怕只是谣传两个不懂事的小屁孩亲了嘴……卡兰瑟立刻把希瑞带回了辛特拉。小女孩又哭又叫,一把鼻涕一把泪,结果当然是白费力气,辛特拉的雌狮可不吃她那一套。随后两天,亚尔玛都面冲着墙,不肯跟任何人说话。等康复之后,他还想偷一条小艇,独自划船到辛特拉去。我用皮鞭叫他冷静了一些。可接下来……”
克拉茨·安·克莱特停了下来,若有所思。
“夏天来了,然后是秋天,很快尼弗迦德大军便朝辛特拉逼近。他们越过了玛那达阶梯,越过南方的群山屏障。亚尔玛找到了另一种成为男人的机会,他在玛那达英勇地对抗黑甲军,又去了辛特拉,接着转战索登。在那之后,当龙船前往尼弗迦德海岸时,亚尔玛也握剑在手,打算为自己心目中的未婚妻希瑞报仇——当时他以为她死了。我倒不这么认为,因为我先前跟你提过的现象并未出现……哦,现在亚尔玛知道这场远征有可能解救希瑞,所以自告奋勇,一定要来参加。”
“多谢你的故事,克拉茨。听完以后,我感觉又有精神了。你的故事……让我忘记了烦恼。”
“你什么时候出发,叶妮芙?”
“几天之内。也许就在明天。我还要进行最后一次远距离联络。”
克拉茨·安·克莱特的双眼像猎鹰一样锐利,深深刺进她的内心……
“叶妮芙拆掉那台机械之前,进行了最后一次通话。特莉丝·梅利葛德,你该不会碰巧知道她联络的对象是谁吧?就在八月二十七日跨向八月二十八日的晚上?她跟谁谈了话?内容又是什么?”
特莉丝用睫毛盖住双眼,避开他的目光。
钻石折射的璀璨光线在镜面上闪烁。叶妮芙伸开双手,念诵咒语,耀眼的光辉经过反射,集中,照向一团雾气。很快,画面开始显现:那是个四面墙壁都被彩色挂毯覆盖的房间。
影像窗里有东西在动。一个困惑的声音响起。
“谁?谁在那儿?”
“是我,特莉丝。”
“叶妮芙!是你?诸神啊!你是怎么……你在哪儿?”
“我在哪儿并不重要。关掉防护罩,画面太不稳定了。还有,把那支蜡烛拿开,太晃眼了。”
“好的。马上。”
尽管已是深夜,特莉丝·梅利葛德穿的却不是内衣,也不是工作装。她穿了一条外出用的裙子。和以往一样领口很高,还是封闭式的。
“现在说话方便吗?”
“当然方便。”
“就你一个人?”
“是啊。”
“你在撒谎。”
“叶妮芙……”
“你在骗我,小丫头。我太熟悉你的表情了,因为我了解你。你背着我跟杰洛特上床时就是这副表情。那个时候,我在你脸上也看到了这副胆怯又无辜的假面具。难道历史再一次重演了?”
特莉丝涨红了脸。菲丽芭·艾哈特出现在影像窗里,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男式短上衣。“精彩。”她说,“一如既往地才思敏捷。一如既往地感官敏锐。一如既往地难以捉摸。看到你平安无事,真让我高兴,叶妮芙。幸好你离开蒙特卡沃时,那次疯狂的传送没造成悲剧性的后果。”
“我就假装你真的很高兴吧。”叶妮芙生气地噘起嘴,“虽然你的假设很大胆,但这事我就不提了。是谁背叛了我?”
菲丽芭耸耸肩。“很重要吗?四天来,你一直在跟那帮叛徒联络。他们那种人啊,唯利是图和背信弃义堪称第二天性。而对他们来说,你的要挟也与背叛无异。其中有人告发了你,这再正常不过了,别跟我说你没料到。”
“我当然料到了。”叶妮芙厉声道,“最好的证明就是我联络了你们,尽管我没必要这么做。”
“是没必要。这也就说明,你联络我们是有目的的。”
“精彩。一如既往地才思敏捷。一如既往地感官敏锐。我联络你们,是为了向你们保证,我会为你们的协会保密。我不会告发你们。”
菲丽芭眯起眼睛,注视着她。“如果,”她最后开口道,“你相信这句宣言会为你赢来和平、时间或者安全,那你恐怕打错了算盘。别搞错了,叶妮芙,你逃离蒙特卡沃时,就已经做出了决定。你选择了另一个阵营。如果你不是协会的人,那就是协会的敌人。现在你又想阻止我们找到希瑞,而你的动机也和我们截然相反。你在跟我们作对。你不希望我们为了政治目的利用希瑞,但你也该知道,我们也会竭尽所能,确保你不会出于私人感情利用她。”
“所以,这算是宣战了?”
“是竞争。”菲丽芭露出恶毒的笑,“只是竞争而已,叶妮芙。”
“正大光明的竞争?”
“你在开玩笑吧?”
“那还用说?不过至少在一件事上,我希望跟你们进行一场正大光明的对话。顺便还需要你们帮我个忙。”
“说吧。”
“接下来几天里,也许就在明天,将会发生一些我无法预料后果的事。也许我们的竞争和对抗会突然失去意义。理由很简单——竞争的一方将不复存在。”
菲丽芭·艾哈特眯起涂着蓝色眼影的双眼。“我懂了。”
“到那时,希望你们能为死后的我恢复声誉和名声。别再把我当成叛徒,或者威戈佛特兹的帮凶。这是我对协会的请求。这也是我对你个人的请求。”
菲丽芭沉默片刻。
“我拒绝。”最后,她说,“很抱歉,但为你洗刷罪名不符合协会的利益。如果你死了,你仍然会是个叛徒。对希瑞来说,你会是叛徒和罪犯,因为这一来,要操纵那女孩会更简单。”
“在你做出无法挽回的事之前,”特莉丝突然开口,“请给我们留下些……”
“遗嘱吗?”
“留下些……线索,好帮我们找到希瑞。因为我们也关心她的安危!她的性命!叶妮芙,迪杰斯特拉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如果希瑞真被威戈佛特兹抓住,那她就难逃一死了。”
“安静,特莉丝。”菲丽芭·艾哈特厉声道,“我们不是在跟她讨价还价。”
“我会把线索留给你们。”叶妮芙缓缓地说,“我会把我找到的情报和计划都留给你们。我会留下线索让你们能找到她。但我不会白送给你们。既然你们不肯向全世界洗刷我的罪名,那你们就跟这个世界一起见鬼去吧。不过至少,请在猎魔人面前帮我说清楚。”
“不行,”菲丽芭立刻回绝了她的请求,“因为这也有损协会的利益。对你的猎魔人来说,你也仍会是叛徒和帮凶。如果跟他说清楚,他会在一怒之下为你报仇,对协会也是有百害而无一利。顺便一提,他现在恐怕已经死了,或者随时都会死掉。”
“我用情报换他的命。”叶妮芙用阴郁的语气说,“救救他,菲丽芭。”
“不行,叶妮芙。”
“因为这有损协会的利益?”女术士眼里燃起紫色的火焰,“特莉丝,你听到了吗?这就是你的协会!你看到她们的嘴脸和目的了。你是怎么想的?你是那孩子的导师,而且,用你的话说,你就像她的姐姐。至于杰洛特……”
“别拿特莉丝的人际关系做文章,叶妮芙。”菲丽芭出言反驳,双眼同样燃起怒火,“我们不靠你帮忙也能找到并解救那个女孩。如果你能成功,那就谢天谢地,因为你会帮我们省下麻烦。你能从威戈佛特兹手中夺回女孩,我们也会很高兴。至于杰洛特?谁在乎他?”
“特莉丝,你听到了?”
“原谅我,”特莉丝·梅利葛德语气阴沉,“原谅我,叶妮芙。”
“呵呵!不,特莉丝,我不会原谅你的。”
特莉丝盯着地面。克拉茨·安·克莱特的双眼就像猎鹰一样锐利。
“结束最后那次秘密联络——当然了,特莉丝·梅利葛德,你对联络的内容一无所知。”史凯利格群岛伯爵缓缓说道,“叶妮芙第二天便离开了群岛,前往塞德纳海沟。我问她为什么要去那里,她看着我的双眼,回答说她必须确认自然灾害与非自然灾害是否存在差别。她带走了两艘龙船——‘塔玛拉号’和‘阿尔库俄涅号’,所有船员都是自愿随行。那天是两周前的八月二十八日。从那之后,我再没见过她。”
“你是什么时候听说……”
“五天以后。”他打断了她,“九月的第二天。”
艾萨·夏吉船长坐在伯爵面前,满脸不安。他舔舔嘴唇,在长凳上扭动身子,又揉捏着手指,让指节噼啪作响。红色的太阳终于钻出低空的云层,朝史派克鲁格岛缓缓降落。
“说吧,艾萨。”克拉茨·安·克莱特命令道。
艾萨·夏吉咳嗽几声。“我们航行得很快。”他报告说,“当时是顺风,我们的速度足有十二节。二十九日傍晚,我们看到了沛西海角的灯塔。我们稍稍往西航行一段,以免遭遇尼弗迦德人……三十一日黎明时分,我们来到塞德纳海沟。女术士叫来我和古斯拉夫……”
“我需要志愿者,”叶妮芙大声道,“只要志愿者。能在短时间内驾驶一艘龙船就好。我不知道需要多少人,我对这方面不太熟,但我只要能驾驶‘阿尔库俄涅号’的必要人手就够了。我重复一遍——只要志愿者。我的计划……很危险。比海战还危险。”
“明白。”老总管点点头,“我先自荐。我,史温之子古斯拉夫,请求您给予我这份荣幸,女士。”
叶妮芙与他对视良久。“好的。”她说,“其实荣幸的人是我。”
“我也自荐了,”艾萨·夏吉说,“但古斯拉夫不同意。他说必须有人留下指挥‘塔玛拉号’。最后有十五人志愿参加。包括亚尔玛在内,伯爵大人。”
克拉茨·安·克莱特扬起眉毛。
“古斯拉夫,我们需要多少人?”女术士重复一遍,“必要的人数是多少?请给我个准确数字。”
总管沉默片刻,在心里计算着。
“如果只航行一小段时间,”他说,“八个人可以勉强应付……可既然有这么多志愿者,我们没必要……”
“从十五人里挑出八个。”叶妮芙打断他的话,“你亲自挑选,让他们登上‘阿尔库俄涅号’。其他人都留在‘塔玛拉号’上。哦对了,还有一个人必须留下。亚尔玛!”
“不,女士!您不能这样!既然我志愿参加,我就要和您并肩作战!我想……”
“闭嘴!你留在‘塔玛拉号’上!这是命令!再多说一个字,我就叫人把你绑到桅杆上!”
“继续说,艾萨。”
“女术士、古斯拉夫和八名志愿者登上‘阿尔库俄涅号’,去了海沟那边。我们按命令留在‘塔玛拉号’上,但跟他们离得不太远。然而,先前宜人的天气突然变得险恶起来。不,险恶这个词不大适合,因为那绝对是某种邪恶力量的影响,伯爵大人……也许你觉得我是在撒谎……”
“继续说。”
“虽然风给我们搞了个小小的恶作剧,让云层遮蔽了太阳,周围昏暗如夜,但‘塔玛拉号’所处的位置风平浪静,‘阿尔库俄涅号’那边却像是地狱。货真价实的地狱……”
“阿尔库俄涅号”的船帆突然剧烈鼓动,那声音就连“塔玛拉号”的船员都能听到——尽管两艘船之间隔着相当一段距离。天色黯淡,云团聚集。“塔玛拉号”周围平静无波,“阿尔库俄涅号”的船舷却翻涌起浪花。有人大叫出声,另一个人也大喊起来,片刻过后,所有人都开始呼喊。
在一块锥形的乌云下,“阿尔库俄涅号”像软木塞一样载沉载浮。它转动,旋转,跃起,然后迅速用船首——有时则是船尾——分开波浪。有些时候,龙船的船身几乎完全被风浪掩盖;还有些时候,他们只能看到条纹图案的船帆。
“是魔法!”艾萨身后有人喊道,“魔鬼的魔法!”
涡流让“阿尔库俄涅号”转得越来越快。龙船侧面的盾牌被离心力甩出,像铁饼一样呼啸着划破空气。折断的船桨也四下飞散。
“收帆!”艾萨·夏吉喊道,“操舵!快过去!救下他们!”
但为时已晚。
“阿尔库俄涅号”上方黑色的天空突然迸射出锯齿状的闪电,像水母的触手一样缠住船身。层层叠叠的乌云扭曲变形,化作一只巨大的漏斗。龙船以惊人的速度打着转,桅杆像火柴一样折断,碎裂的船帆在浪花上方盘旋,仿佛一只硕大的信天翁。
“快划,伙计们!”
在轰鸣的雷声和浪花声中,艾萨只能勉强听到自己的吼声,但所有人都听到了“阿尔库俄涅号”上船员的呼喊。那叫声是如此诡异,让他们汗毛倒竖——尽管身为老练的水手和嗜血的战士,他们见过和听过的东西已经不少了。
他们意识到自己无能为力,只好放开了船桨。他们震惊不已,甚至忘记了叫喊。
仍在旋转的“阿尔库俄涅号”缓缓升上半空,越飞越高。他们看着爬满藤壶和海草的龙骨滴下海水。一个黑色的人影坠入波涛之中。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他们跳船了!”艾萨·夏吉喊道,“划呀,伙计们,别松劲儿!给我拼命划!快去救人!”
“阿尔库俄涅号”已高出海面一百码。海水不断泛起泡沫,仿佛沸腾一般。龙船仍在旋转,在耀眼的叉状闪电的缠绕下,滴水的纺锤状船身正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道拖入云层。
突然间,震耳欲聋的爆炸撕裂了空气。尽管有十五对船桨作动力,“塔玛拉号”仍被海浪猛地甩上半空,像攻城锤一样朝后飞去。艾萨·夏吉感到脚下的甲板摇晃起来,他失去平衡,额角撞上了栏杆。
他自己已经站不起来了,只能靠别人搀扶着起身。他头晕目眩,转了两圈,摇摇头,语无伦次地说了句什么。他听到远处传来呼喊声,于是蹒跚着走向船舷,像醉汉一样摇摇晃晃。最后,他抓住了护栏。
风已经停了,海面也平静下来。但天空依然乌云密布。
“阿尔库俄涅号”踪影全无。
“它消失得无影无踪,伯爵大人。好吧,还剩下几段缆绳,几块碎木片……仅此而已。”
艾萨·夏吉中断了讲述,看着夕阳沉到林木繁茂的史派克鲁格岛后。克拉茨·安·克莱特陷入沉思,没再催促他说下去。
“没人知道,”艾萨·夏吉终于续道,“在那团邪恶的乌云飘走之前,有多少人跳下了‘阿尔库俄涅号’。但不管有多少人跳了下来,最终都无人生还。虽然我们花费许多时间和精力,最后也只找回两具尸体。两具浮在水面上的尸体。只有两具。”
“女术士,”伯爵用变了调的嗓音问,“不在其中?”
“不在。”
克拉茨·安·克莱特沉默良久。夕阳消失在史派克鲁格岛后。
“史温之子,老古斯拉夫不在了。”艾萨·夏吉续道,“塞德纳海沟下的螃蟹多半已啃光了他的血肉……女术士也失踪了……伯爵大人,我的部下陷入不安……他们觉得这都是女术士的错,还说她已受到相应的惩罚……”
“蠢人多话!” (1)
“她失踪了,”艾萨嘟囔道,“在塞德纳海沟失踪了。跟帕薇塔和多尼失踪的地方一样……这真是巧合……”
“这才不是巧合。”克拉茨·安·克莱特斩钉截铁地说,“这一次,还有上一次,都不是巧合。”
(1) 译注:出自俗语,全句为“智者寡言,蠢人多话”。
让不幸者承受痛苦,是件正确的事。他们蒙受的痛苦与羞辱,皆是自然规律的结果。而要实现自然的目的,就需要有承担痛苦的人存在,也需要一群以施虐为乐的人。这样的事实,终将盖过暴君或恶徒灵魂中的良心谴责。他们无需克制,反而应当大胆地将想象中的种种行径付诸实施,因为这才是自然之声给他们的暗示。
将我们导向邪恶的,正是自然不为人知的启示。由此看来,自然的本质便是邪恶。
——多拿尚·阿勒冯瑟·冯索瓦·德·萨德侯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