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2)
“白天人多眼杂。”身穿绿色斗篷的苗条轮廓出现在岸边,“如果被人看见,把这事传出去,我会被学院开除的。快放吊桥,我可不想在雨里站着,我都湿透了!”
“你不是一个人,小姐。”江湖骗子怀疑地说,“你平时都一个人来。谁跟你一起?”
“我朋友,跟我一样,是学生。难道我该一个人黑灯瞎火跑到这个偏僻角落?怎么,你觉得我不该重视自己的处子之身?让我进去,该死的!”
麦尔曼低声嘀咕着,放开绞盘上的搭扣,吊桥嘎吱嘎吱地垂下,落在岸边的木板上。老骗子迈着碎步走到门边,拉开门闩,打开门锁。他小心地向外看,但没放下手里的十字弓。
他没注意到裹在镶钉手套里、飞向他侧脑的拳头。尽管夜色昏暗,天上只有一轮新月,他却突然看到上万颗明亮的星星。
托布兰科·米舍莱让磨刀石再次磨过剑刃,全副心思都放在双手的动作上。
“也就是说,我们要帮你杀一个人。”他放开磨刀石,用一块浸过油的兔皮擦擦剑刃,仔细打量那把剑,“杀一个独自行走在牛堡街道上的普通人,他没有护卫,没有随从和保镖,甚至没有哪个无赖跟在他身边。我们也用不着爬进城堡、市政厅、豪宅或要塞去找他……尊敬的里恩斯阁下,是这样吗?我没理解错吧?”
面孔被烧伤毁容的男人点点头,微微眯起眼,脸上带着令人不快的表情。
“最重要的是,”托布兰科续道,“杀了那家伙之后,我们不用找个地方躲上半年,因为没人会追赶或寻找我们。没人会追捕我们,没人悬赏捉拿我们。我们也不会牵扯进什么世仇或宿怨。换句话说,里恩斯阁下,我们只要干掉一个对你来说半点也不重要的普通白痴?”
疤脸男人没答话。托布兰科看着静静坐在长椅上的弟兄们。里兹、弗莱维厄斯和洛多维科一如既往地沉默不语。在这支队伍里,他们负责杀人,托布兰科负责谈话,因为只有托布兰科去过神殿学校。他跟他的兄弟们同样擅长杀人,但他也擅长读写,以及谈话。
“为了干掉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白痴,里恩斯阁下,你没随便找个老恶棍,却找上我们米舍莱兄弟?开价一百诺维格瑞克朗?”
“这是你们平时的价码,”疤脸男人慢吞吞地说,“没错吧?”
“有错。”托布兰科冷冷地反驳,“我们不杀普通白痴。如果真要杀……里恩斯阁下,那位你希望横尸街头的白痴也得值两百克朗。亮闪闪的两百克朗,没有切边,但要有诺维格瑞铸币厂的印记。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事没看起来那么简单,尊敬的阁下。你不用具体解释,我们应付得来。但你得付钱。我开价两百克朗。只要同意,这个不算你朋友的家伙就死定了;如果不同意,你就另请高明吧。”
散发着霉臭和酸酒味的地窖里,沉默突然降临。一只蟑螂轻快地挪动肢体,跑过泥泞的地面。弗莱维厄斯·米舍莱迅疾无比地动动脚,嘎吱一声踩扁了它——他几乎没挪动位置,表情更是毫无变化。
“同意,”里恩斯说,“酬劳是两百克朗。走吧。”
十四岁就成为职业杀手的托布兰科·米舍莱没露出内心的惊讶,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他本以为对方会砍到一百二十克朗,最多只会出一百五十。他突然确定了一件事:对于这份工作里隐藏的麻烦来说,他的开价还是太低了。
江湖骗子麦尔曼在自己房间的地板上苏醒过来。他躺在地上,被人五花大绑,后脑勺痛得要命,于是他想起自己摔倒时,脑袋撞到了门框上。被打中的太阳穴也很痛,但他没法动弹,因为一只穿着长靴的脚无情而沉重地踩着他的胸口。老骗子眯起眼睛,皱起脸往上看。靴子属于一个身材高大、发色雪白的男子。麦尔曼看不见他的脸——那张脸藏在桌上提灯无法照到的黑暗里。
“饶命……”他呻吟道,“饶了我吧,我向诸神发誓……我会给你钱……所有钱都给你……我带你去藏钱的地方……”
“麦尔曼,里恩斯在哪儿?”
江湖骗子听到声音,顿时发起抖来。他不是个胆小鬼:在这世上,他怕的东西并不多。但这白发男人的声音包含了他畏惧的一切,甚至还有超出。
恐惧在五脏六腑中蔓延,仿佛是一只活生生的虫子,他好不容易才将其压下。
“啊?”麦尔曼装出吃惊的样子,“什么?谁?你说什么?”
那人弯下腰,麦尔曼看到他的脸,看到他的双眼,心几乎沉到谷底。
“别再装傻了,麦尔曼,你已经露马脚了。”医学系学生夏妮的熟悉声音从阴影中传来,“我三天前来这儿时,这张桌子旁边的扶手椅里坐着一位阁下,斗篷用麝鼠毛皮镶边。当时他在喝酒,而你从不招待任何人——除了最好的朋友。他挑逗我,厚颜无耻地劝我去三只铃铛酒馆跳舞,还对我动手动脚。我打开了他的手,记得吗?然后你说:‘放过她吧,里恩斯阁下,别吓唬她了,我得跟这些学生搞好关系,才能继续做生意。’然后你们两个都笑了,你,还有脸上有烫伤的里恩斯阁下。所以别再装傻了,你面对的人比你聪明得多。趁他现在还算客气,赶紧开口吧。”
哦,原来是你这自大的学生, 江湖骗子心想。你这背信弃义的小人,你这红头发的骚货,我会找到你,让你付出代价……但我得先想办法脱身。
“什么里恩斯?”他连叫带扭,徒劳地想要挣脱踩在胸口的脚,“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在哪儿!来这儿的人什么样都有,我怎么可能……”
白发男人凑得更近了,从另一只靴子里缓缓抽出匕首,踩住老骗子胸口的脚又加了些力气。
“麦尔曼,”他平静地说,“信不信随你的便,但你再不告诉我里恩斯在哪儿……再不说出怎么跟他联系……我就把你一片一片地喂给河里的鳗鱼,从耳朵开始。”
白发男人的声音有股魔力,让江湖骗子相信,他说的每个字都是实话。他盯着细长的刀刃,明白它比自己用来刺破溃疡和疖子的刀子锋利得多。他浑身发抖,就连踩在胸口的靴子也跟着动了几下。但他什么也没说。他什么都说不出来。现在还不行。如果里恩斯回来,问他为什么背叛自己,麦尔曼必须让他看到原因。一只耳朵, 他心想,至少等他割掉一只耳朵,我才能告诉他……
“何必浪费时间,又何必见血呢?”一个柔和的女低音突然在昏暗中响起,“何必给他扭曲事实和撒谎的机会?让我想办法对付他。我只怕他说话太快,咬到自己的舌头。按住他。”
江湖骗子大吼一声,在绳索里拼命挣扎,但那白发男人用膝盖把他压在地上,又揪住他的头发,扭过他的头。有人跪在他们身旁。他闻到香水和潮湿的羽毛味,太阳穴感受到手指的触碰。他想尖叫,但恐惧让他难以出声——只能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呼。
“这就想尖叫了?”耳边的女低音发出猫一样的呼噜声,“太快了,麦尔曼,太快了。还没开始呢。但我这就开始。假如进化真在你的大脑里留下过任何痕迹,我会把它犁得更深。到那时,你才会明白什么叫真正的尖叫。”
“也就是说,”听完报告后,威戈佛特兹说,“国王们开始独立思考了。他们开始自己制定计划,在短短的时间之内,他们的思考层次便由战术上升到了战略?有意思。不久之前,在索登,他们还只会策马奔驰、高呼进攻,甚至想不到回头看看自己的人马有没有掉队,有没有跑去完全错误的方向。而今天,他们聚在哈吉要塞——开始决定世界的命运。有意思。不过说实话,在我意料之中。”
“我们知道,”阿尔托·特拉诺瓦附和道,“我们也记得,你早就提醒过。所以我们才来告诉你。”
“幸好你们还记得。”威戈佛特兹笑道。蒂莎娅·德·维瑞斯突然觉得,刚才告诉他的每一件事,他肯定早就知道了。但她未置一词,只在扶手椅里坐直身子,正正袖口的蕾丝——左边跟右边形状不大一样。她感觉到特拉诺瓦不悦的目光,还有威戈佛特兹兴趣盎然的眼神。她知道,自己讲究到极致的性格不是惹恼别人,就是惹人发笑。但她半点也不在乎。
“巫师会有意见吗?”
“首先,”特拉诺瓦反驳道,“我们想听听你的意见,威戈佛特兹。”
“首先,”巫师笑道,“让我们找点吃的与喝的吧。既然时间足够,请允许我展示自己的待客之道。我看得出,你们远道而来,现在又冷又饿。冒昧问一句,你们用了几道传送门?”
“三道。”蒂莎娅·德·维瑞斯耸耸肩。
“我离得更近,”阿尔托补充道,“两道就够了。但我承认,还是挺麻烦的。”
“到处都是坏天气?”
“到处都是。”
“那就用上好的食材和希达里斯的陈年红酒御寒。莉迪亚,能劳驾一下吗?”
莉迪亚·凡·布雷德沃特,威戈佛特兹的助手兼私人秘书,像个虚无的幻影一样从帘布后走出,双眼含笑地看着蒂莎娅·德·维瑞斯。蒂莎娅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回以愉快的笑容,随即低下了头。阿尔托·特拉诺瓦站起身,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他也控制着脸上的神情。他认识莉迪亚。
两名女仆忙前忙后,衣裙沙沙作响,在桌上摆设各式餐具。莉迪亚·凡·布雷德沃特优雅地用拇指和食指变出一团火苗,点燃烛台上的蜡烛。蒂莎娅看到她手上残留着油彩的痕迹。她把这件事记在心里,准备等晚餐过后,再向年轻女术士要求欣赏她的最新作品。莉迪亚是位天资出众的画家。
晚餐在沉默中进行。阿尔托·特拉诺瓦毫不客气,伸手去拿食物——而且次数很频繁。没等主人开口,他就厚着脸皮拿过装着红酒的玻璃瓶,给自己倒酒。蒂莎娅·德·维瑞斯小口吃着,却把大部分精力放在对称地摆放碗碟、刀叉和餐巾上——在她看来,那些东西摆放的位置依然不够整齐,有损她的条理感和审美。她喝酒也很节制。威戈佛特兹的吃喝更加克制。至于莉迪亚,她连碰都没碰食物和酒。
金红相间的烛火摇曳不止。雨点叮叮当当敲打在彩窗玻璃上。
“好吧,威戈佛特兹,”特拉诺瓦终于开了口,同时用叉子在餐盘里寻找肥瘦适中的肉,“你对国王们的行为有何看法?亨·格迪米狄斯和法兰茜丝卡派我们来,是为了解你的观点。蒂莎娅和我也很感兴趣。巫师会希望所有成员在这件事上立场一致。如果展开行动,我们也希望所有人行动一致。所以,你有什么建议?”
“在这件事上,巫师会竟然唯我马首是瞻,”威戈佛特兹点点头,向给他添菜的莉迪亚表示感谢,“真让我受宠若惊。”
“没人这么说。”阿尔托又给自己倒了些酒,“等巫师会召开会议时,我们会集体决策。但我们希望每个人都能事先说出自己的想法,方便我们参考和决定。因此,我们想听听你的意见。”
既然晚餐已经吃完,不如我们到工作室去, 莉迪亚眼带笑意,用心灵感应提议道。特拉诺瓦看着她的笑脸,飞快地喝光杯中之酒。一滴不剩。
“好主意,”威戈佛特兹用餐巾擦擦手指,“那儿坐着更舒服,反魔法窃听的手段也更强。走吧。你可以带上那瓶酒,阿尔托。”
“恭敬不如从命。我爱死它了。”
他们走进工作室。工作台上摆着沉重的曲颈瓶、坩埚、试管、水晶和许多魔法器具,蒂莎娅忍不住瞥了几眼。这一切都笼罩在屏障咒语里,但蒂莎娅·德·维瑞斯是位高阶女术士,没有她穿透不了的屏障——而且她对东西的主人最近的动向有些好奇。她只用片刻就认出了最近使用过的器具组合,该种咒语可以探测某人的下落,也可以藉由“水晶、金属、宝石”的方式开启心灵视域。那位巫师不是在寻找某个人,就是在解决某种假设的逻辑问题。洛格伊文的威戈佛特兹以热爱解决此类问题而闻名。
他们坐进雕花乌木扶手椅。莉迪亚瞥了眼威戈佛特兹,捕捉到他用眼神送出的讯号,立刻转身离去。蒂莎娅难以察觉地叹了口气。
人人都知道,莉迪亚·凡·布雷德沃特爱着洛格伊文的威戈佛特兹,她无声无息又坚持不懈地爱了他许多年。那位巫师清楚这一点,却佯装不知。莉迪亚也从未向他吐露过心迹——她从未迈出哪怕一小步,连最微不足道的举动也没有做出。她的思绪从未透露出类似的意思。即使她能说话,也一个字都不会提。她太骄傲了。威戈佛特兹也从未有过任何回应,因为他不爱莉迪亚。当然了,他完全可以让她成为他的情人,让她跟自己的关系更加亲密,而且谁知道呢,也许她会很开心。不少人如此建议,但威戈佛特兹不愿意。他也太骄傲了,太有原则了。因此,目前的状况无望却稳定,他俩显然也满足于此。
“这么说,”年轻巫师打破沉默,“巫师会正为如何应对国王们的计划而烦心?这毫无必要。只要忽略他们的计划就好。”
“抱歉,你说什么?”阿尔托·特拉诺瓦端着酒杯的左手和拿着酒瓶的右手停在半空,“我没听错吧?你要我们什么都不做?任由……”
“已经这样了。”威戈佛特兹打断他,“任何一位国王都没征求我们的许可,而且不会再来征求。我重复一遍,我们应该假装一无所知。这是唯一合理的做法。”
“他们的计划可能引发战争,还是大规模战争。”
“我们的情报不但不完整,还来自一个神秘且极度可疑的情报源。可疑到让‘假情报’这个词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即使是真的,他们的计划也还在规划阶段,而这个阶段会维持很长一段时间。就算真到下一个阶段……哦,我们到时再做应对也不迟。”
“你是说,”特拉诺瓦皱起眉头,“我们配合他们,把这支舞跳下去?”
“对,阿尔托。”威戈佛特兹看着他,双眼精光闪现,“你们要和着他们的节拍,把这支舞跳下去。不然就得离开舞池。因为管弦乐队的指挥台太高了,你们没法爬上去告诉乐师换首曲子。记住这一点。如果你们觉得还有别的解决方法,那就错了。你们把投在湖面的倒影错当成了夜空的繁星。”
巫师会将按他的指示去做,当然,指示伪装成了建议, 蒂莎娅·德·维瑞斯心想。我们都是他棋盘上的棋子。他的实力日益增长,他的光辉令我们失色,让我们从属于他。我们是他的马前卒。而这棋局的规则,我们一无所知。
她左袖的蕾丝形状又跟右边不同了。女术士仔细调整一番。
“国王们的计划已到具体实施阶段。”她缓缓地说,“在科德温和亚甸,针对松鼠党的进攻已经开始。年轻精灵的鲜血正在流淌。针对非人种族的迫害和屠杀正在进行。据说他们还攻打了多尔·布雷坦纳和灰山的自由精灵。这是一场大屠杀。而你要我们转告格迪米狄斯和艾妮德·芬达贝 (1) :你希望我们袖手旁观、坐视不理?装作我们什么都没看见?”
威戈佛特兹扭头看向她。你该改变战术了, 蒂莎娅心想。你是个赌徒,你能听到骰子在桌上转动的声音。你会改变战术。你会收回刚才的指示。
威戈佛特兹直视她的双眼。
“你说得对。”他干脆地说,“说得对,蒂莎娅。这跟与尼弗迦德人的战争不同,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非人种族遭受屠杀却袖手旁观。我建议召开一次大会,所有三级及以上的魔法师都要参加,包括索登战役之后在王室议会任职的那些。在大会上,我们会说服他们,命令他们管住各自的君主。”
“我赞同。”特拉诺瓦说,“让我们召开一次大会,提醒他们最优先效忠的对象应该是谁。不过要记住,高阶术士评议会的某些成员如今也是国王的顾问。为国王效命的包括卡杜因、菲丽芭·艾哈特、费卡特、莱德克里夫、叶妮芙……”
最后一个名字触动了威戈佛特兹的思绪。而蒂莎娅·德·维瑞斯是位高阶法师,她能感觉到,那股思绪由工作台和魔法器具转向桌上的两本书。两本书都隐形了,被魔法遮蔽。女术士集中思绪,穿透魔法屏障。
《aen ithlnespeath》,精灵女先知伊丝琳妮·艾格里·爱普·艾维尼恩的预言。关于文明的末日,关于灭绝、毁灭和蛮荒时代的归来,伴随着从永恒冰封的疆域刮来的漫天冰雪。另一本书……十分陈旧……书页脱落……标题是《aen hen ichaer》……上古之血……精灵之血?”
“蒂莎娅?你怎么看?”
“我赞同。”女术士调整一下手上的戒指,“我赞同威戈佛特兹的方案。召开大会吧,越快越好。”
金属,宝石,水晶, 她心想。你在找叶妮芙吗?为什么?她跟伊丝琳的预言有什么关系?跟精灵的上古之血又有什么关系?威戈佛特兹,你究竟想干什么?
抱歉, 莉迪亚·凡·布雷德沃特用传心术说道,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威戈佛特兹站起身。
“请原谅,”他说,“事出紧急。我从昨天起就在等这封信。请等我一分钟。”
阿尔托打个呵欠,忍住一声饱嗝,伸手去拿酒瓶。蒂莎娅看着莉迪亚。莉迪亚笑了,但笑意只在眼神里。她只能用这种方式微笑。
莉迪亚·凡·布雷德沃特的下半张脸只是个幻影。
四年前,在她的主人威戈佛特兹推荐之下,莉迪亚参与了一项实验,研究从古代墓地发掘出的一件工艺品。但那工艺品附有诅咒。它只启动了一次,就让参与实验的五位巫师中,三人横死当场,第四人失去了双眼和双手,然后发了疯。唯独莉迪亚幸存下来,代价却是重度烧伤、支离破碎的下巴及咽喉部位的变异,但她直到今天还在抗拒再生咒语。因此法师对她施展了强大的幻术,免得有人看到莉迪亚的脸就吓昏过去。这个幻术十分强大,施法方式也很高明,就连最强大的巫师也难以看穿。
“唔……”威戈佛特兹把信纸放到一旁,“谢谢,莉迪亚。”
莉迪亚笑了。信使在等候回复, 她说。
“没有回复。”
明白了。我叫仆人为您的客人们准备了房间。
“谢谢。蒂莎娅、阿尔托,抱歉耽误了你们的时间。继续吧。刚才说到哪儿了?”
哪儿也没说到, 蒂莎娅·德·维瑞斯心想。但我正在留意你的话。因为你终究会提起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事。
“呃,”威戈佛特兹慢吞吞地说,“我想起说到哪儿了。我在想术士评议会里资历最浅的成员:费卡特和叶妮芙。据我所知,费卡特效命于泰莫利亚的弗尔泰斯特王,他和特莉丝·梅利葛德都是国王的顾问。叶妮芙效力于谁?阿尔托,你说过,她也是效命于诸位国王的巫师之一。”
“阿尔托在夸大其词。”蒂莎娅平静地说,“叶妮芙住在温格堡,所以德马维有时会向她求助,但他们并不经常合作。还不能确定她在为德马维效命。”
“她的眼睛怎么样了?恢复正常了吧?”
“是的。一切正常。”
“很好。非常好。我还担心……你知道的,我本想联络她,却发现她离开了。没人知道她去哪儿了。”
宝石,金属,水晶, 蒂莎娅·德·维瑞斯心想。叶妮芙佩戴的护身符只要启动,就不会被心灵视域找到。亲爱的,你用那种方法是找不到她的。只要叶妮芙不希望任何人知道她身在何处,就没有人发现得了。
“写信给她吧。”她整理着袖口,平静地说,“用普通方法把信寄出去。它会安然抵达。而叶妮芙无论身在何方,都会回复。她向来如此。”
“叶妮芙,”阿尔托补充道,“经常消失不见,有时甚至是几个月。而理由通常都微不足道……”
蒂莎娅看着他,抿住嘴唇。阿尔托沉默下来。威戈佛特兹无力地笑了笑。
“完全正确,”威戈佛特兹说,“我也这么想。有段时间,她跟一个……猎魔人很亲近。我没记错的话,他叫杰洛特。看起来,他们不是露水姻缘。看起来,叶妮芙对他相当动情……”
蒂莎娅·德·维瑞斯坐直身子,抓住椅子扶手。
“你提这个干吗?那是她的私事,跟我们无关。”
“当然,”威戈佛特兹看着丢在书桌上的信,“跟我们无关。但我说这些并非出于不恰当的好奇心,而是关心术士评议会成员之一的情绪状态。我很想知道,叶妮芙……对杰洛特死去的消息会有什么反应。我想,她应该会接受这个事实,而不是陷入沮丧或过度的悲伤,对吧?”
“毫无疑问,她会接受。”蒂莎娅冷冷地说,“其实嘛,她时不时就会听到类似的消息——而每次都是谣言。”
“没错。”特拉诺瓦确认道,“这个杰洛特,或者爱谁谁,知道怎么照顾自己。这有什么好惊讶的?他是个变种人,是台杀戮机器,接受的指令就是在杀戮的同时保住自己的命。说到叶妮芙,还是别夸大她所谓的感情吧。我们了解她。她从不感情用事,只是在玩弄那个猎魔人,就这样。她迷恋死亡,而死亡总是伴随那个猎魔人。等他最终把死亡带给自己时,一切就结束了。”
“眼下,”蒂莎娅·德·维瑞斯冷冷地说,“那个猎魔人还活着。”
威戈佛特兹笑了笑,再次看向放在面前的信。
“是这样吗?”他说,“我不这么认为。”
杰洛特的身体颤抖一下,重重地咽了口口水。饮用灵药后的初始影响已经过去,第二阶段的药效正在到来:在微弱却令人不快的晕眩感中,他的双眼适应了黑暗。
适应的过程很快。深沉的夜色变得苍白,周围的一切带上灰色的影子,那些影子起初模糊不清,随后渐渐清晰而鲜明。通往河堤的小巷片刻前还一片漆黑,仿佛焦油桶的内部,但眼下,杰洛特甚至能看到在下水道里漫步的老鼠,能看清墙壁上的凹陷和裂口。
在猎魔人灵药的作用下,他的听力也得到提升。片刻之前,这条荒废的小巷还只有雨点拍打下水道的声音,此刻却突然活了过来,各种声响充斥其间。他听到野猫打架的尖叫声、对岸狗儿的吠叫声、牛堡镇旅店里传来的欢笑和叫喊声、水手酒馆里的叫骂和唱歌声,还有远处一支长笛吹奏出的活泼音色。就连熄灭灯火的屋子也有了生命——杰洛特能听到沉睡之人的鼾声、围栏里一头牛的跺脚声,还有马厩里马匹的鼻息声。小巷远处的某栋屋子里,甚至传来正在做爱的女人压抑的呻吟声。
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响亮。他现在能分辨出下流小曲的歌词,能听清那个女人在呻吟中呼唤的爱人的名字。从麦尔曼的运河小屋里,传来那个江湖骗子断断续续的胡言乱语——在菲丽芭·艾哈特的咒语之下,他已经陷入彻底且永久的弱智状态。
黎明即将到来。雨终于停了,刮起的风吹散了云团。东边的天空明显开始发白。
小巷里的老鼠突然不安起来,它们四散奔逃,躲进板条箱和垃圾堆。
猎魔人听到脚步声。四五个人的脚步声:他现在没法断定准确数字。他抬起头,菲丽芭却不见踪影。
杰洛特立刻改变战术。如果里恩斯也在来人当中,那么抓住他的希望就相当渺茫。杰洛特必须先跟里恩斯的护卫搏斗,而他不想这么做。首先,在灵药影响下,他没法手下留情。其次,这会让里恩斯有机会逃跑。
脚步声越来越近。杰洛特钻出阴影。
里恩斯出现在小巷里。尽管从没见过他,但猎魔人本能地认出了这个巫师。那块烧伤,叶妮芙给他留下的记号,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下。
他孤身一人。护卫没现身,仍然藏在小巷里。杰洛特立刻猜到了原因。里恩斯知道有人藏在江湖骗子的屋子边等他。里恩斯猜到会遭遇伏击,但他还是来了。甚至在听到拔剑的微弱摩擦声之前,猎魔人便察觉到了他的理由。好吧, 杰洛特心想。既然你决意如此,那便如你所愿。
“搜寻你真是件赏心乐事。”里恩斯轻声说道,“我希望你现身,你果然来了。”
“原话奉还。”猎魔人平静地反驳道,“你也出现了。我希望你来,你果然也来了。”
“你一定用了很厉害的手段逼供麦尔曼,他才会告诉你护身符的事、藏匿它的地方,以及启动护身符并送出信息的方法。但麦尔曼不知道,那个护身符在传递信息的同时,也能送出警告。就算你们把他放在火上烤,他也不可能告诉你这个。这种护身符我送出去许多,我知道你迟早会找到其中一个。”
小巷转角处走出四个人,步伐缓慢,灵巧无声。他们在暗影间穿行,握剑方式很小心,避免让剑身反光。虽然猎魔人看得一清二楚,但他没暴露自己的优势。很好,杀手, 他心想。既然你想如此,我会让你心想事成。
“我恭候多时,”里恩斯站在原地继续说道,“你果然来了。我会让世界摆脱你这累赘,你这肮脏的换生儿。”
“就凭你?你太高估自己了。你只是个傻瓜而已。其他人雇来干脏活儿的傻瓜。你这走狗,谁雇了你?”
“你的问题太多了,变种人。你叫我走狗?你知道你自己是什么吗?路边一坨大便,必须清理,因为有人不想弄脏靴子。不,我不会告诉你那人的身份,虽然我知道是谁。但我会告诉你另一件事,让你在下地狱的路上不至于无聊。你照顾的小杂种,我已经知道她在哪儿了。我也知道该去哪儿找你的巫婆叶妮芙。我的雇主不在乎她,但我跟那婊子有私人恩怨。等解决掉你,我就去找她。我会让她后悔放那把火。哦,没错,她会后悔的。后悔很久,很久。”
“你不该说这些。”猎魔人感受到灵药挑起的战斗冲动和肾上腺素在相互作用,他恶狠狠地笑了,“在说这话之前,你还有机会活命。现在没了。”
猎魔人的徽章剧烈震颤,提醒他有人发动突然袭击。他跳向一旁,闪电般拔剑出鞘,用符文覆盖的剑身挡开并抵消掉能令人动弹不得的强劲魔法能量。里恩斯向后退去,抬起手臂想再做些什么,但在最后一刻,他突然吃了一惊,不再尝试施展第二个法术,而是迅速退进小巷深处。猎魔人没法追赶他——那四个自以为藏得很隐蔽的家伙纵身扑向他。剑光一闪。
他们很专业。一共四人,都是老练、娴熟、合作无间的专业人士。他们成对攻向他,两个攻左,两个攻右。他们两人一组——方便掩护彼此的后背。猎魔人选择了左边那两人。灵药挑起的冲动被狂怒取代。
攻向他的头一个恶棍右手虚晃一招,随即闪身避开,让身后之人刺出极具欺骗性的一剑。杰洛特转体避开,从他们身旁掠过,剑尖划开后面那人的枕骨、双肩和背脊。他异常愤怒,因此下手极重。鲜血飞溅到旁边的墙壁上。
前面那人以闪电般的速度后退,为下一对攻击者让出位置。那两人从不同的方向挥剑砍来,让对手只能挡住其中一剑,而另一剑必定会命中目标。杰洛特却没抬剑抵挡,而是旋身来到他们中间。为免撞到一起,他们只好打乱早已熟悉的节奏和步法。其中一人优雅如猫,做了个假动作,然后灵巧地向后跳开。但另一个就慢了。他失去平衡,踉跄着向后退去。猎魔人一个反向转体,利用惯性砍中对手的腰背。他很愤怒。他感觉到自己锋利的长剑斩断了对方的脊骨。骇人的哀号声在小巷中回荡。剩下两人立刻向他攻来,狂风骤雨般的攻势让他只能勉强招架。他再次转体,退出那片闪烁的剑幕。但他没有背靠墙壁防守,而是发起了攻击。
这一点出乎对方的意料,让他们没时间后退。其中一人作出反击,猎魔人旋身避开,同时反手一剑——他只靠风声就判明了对手的位置。他很愤怒。他的剑压得很低,对准腹部。剑刃正中目标。他听到一声压抑的痛呼,但没时间回头细看。最后一个恶棍已经攻到他的侧面,用第四式挥出一剑。杰洛特在最后一刻挡住对方的剑:他站在原地,没有转身,而是向右使出第四式。那个恶棍利用这次格挡的冲力,半转过身,挥出一记凶狠的斩击。但他用力过头了,杰洛特早已旋身避开。杀手的剑比猎魔人的剑沉重得多,剑刃劈开空气,也带动了杀手的身体,冲力导致他转了个圈儿。杰洛特转体半周,在杀手身边极近处停下。他看到一张扭曲的脸,还有惊恐的目光。他很愤怒,长剑刺出。短促、有力且坚决的一剑,正中对手双眼之间。
他听到夏妮惊恐的尖叫:她在江湖骗子家门前的吊桥上,正试图挣脱丹德里恩的手。
里恩斯退到小巷深处,抬起双臂,举到身前,指间涌出一道魔法光芒。杰洛特双手握剑,不假思索地朝他冲去。术士立刻吓破了胆。他没能念完咒语,拔腿就跑,嘴里还叫嚷着令人费解的字眼。但杰洛特明白,里恩斯是在喊人帮忙。或者说,求人帮助。
帮助随之赶到。耀眼的光芒照亮了小巷,一栋屋子破败脏污的墙壁上,现出一道闪光的椭圆形传送门。里恩斯纵身朝它扑去。杰洛特也纵身一跃。他很愤怒。
托布兰科·米舍莱呻吟着缩起身子,捂住被劈开的腹部。他感觉到鲜血从指缝间飞快涌出。弗莱维厄斯躺在不远处,片刻前还在抽搐,此时已不再动弹。托布兰科闭紧双眼,又再次睁开。但蹲坐在弗莱维厄斯身旁的猫头鹰显然不是幻象——它并没有消失。他又呻吟起来,转过头去。
有个姑娘——从声音判断,还是个年轻姑娘——正在歇斯底里地尖叫。
“放开我!有人受伤了!我得过去……我是医学系学生,丹德里恩!放开我,你听到没?”
“你帮不了他们。”丹德里恩用沉闷的声音回答,“猎魔人的剑不留活口……千万别去,也别看……求你了,夏妮,别看。”
托布兰科感到有人跪在他身旁。他闻到香水和潮湿羽毛的味道。他听到一个声音,轻柔而令人安心。在那年轻姑娘恼人的尖叫和啜泣声中,他很难听清声音的内容。医学系……学生。如果那个学生正在尖叫,那跪在他身旁的人又是谁呢?托布兰科呻吟起来。
“……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那个……狗……娘……养的,”他嘟囔道,“里恩斯……说……只是个……普通的白痴……但……那是个……猎魔人!……去……找……找人帮……帮忙……我的……肠子……”
“安静,孩子。冷静点儿。没事了。已经不痛了。不痛了,对吧?告诉我,谁让你们来的?谁把你介绍给里恩斯的?谁推荐他?谁让你们蹚这摊浑水的?拜托,孩子,告诉我。然后一切都会好起来。你会好的。拜托,告诉我。”
托布兰科尝到嘴里的血。但他没力气吐出去。他的脸颊贴着潮湿的泥土,他张开嘴,鲜血泉涌而出。
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告诉我,”轻柔的声音还在重复,“告诉我,孩子。”
托布兰科·米舍莱,十四岁起就是职业杀手。他闭上双眼,染血的脸庞露出微笑。然后他轻声说出自己知道的事。
等睁开双眼,他看到一把细长的匕首,有着小巧的镀金握柄。
“别害怕。”刀尖触到他的太阳穴时,轻柔的声音说道,“不痛的。”
他的确没感觉到疼痛。
猎魔人在术士进入传送门前的最后一刻抓住了他。杰洛特早已丢开长剑,空出双手,然后在飞扑中伸出双手,抓住了里恩斯的披风边缘。里恩斯失去平衡,这一拽令他身子后仰,迫使他蹒跚后退。他奋力挣扎,扯开一个个搭扣,终于挣脱了斗篷,但为时已晚。
杰洛特右手一拳打在他肩头,迫使他转过身,又立刻用左掌劈中他耳朵下方的脖颈。里恩斯头晕目眩,但没倒下。猎魔人轻巧地一跃,揪住他,拳头狠狠捣中他肋骨下方。术士呻吟一声,身子瘫软下去。杰洛特抓住他紧身上衣的前襟,把他甩在地上,然后用膝盖压住他。里恩斯伸出手臂,张嘴准备念咒,杰洛特攥紧拳头,狠狠一拳砸下,正中嘴巴。里恩斯的嘴唇像黑醋栗一样裂开。
“你已经收到叶妮芙的礼物,”他用沙哑的声音说,“现在该收我的了。”
他再次挥拳。术士脑袋弹起,鲜血喷洒在猎魔人的额头和脸颊上。杰洛特有些吃惊——自己没感觉到任何痛楚,但在战斗中,他无疑也受了伤。这是他自己的血。他没想过,也没时间察看并处理自己的伤口。他攥紧拳头,再次打在里恩斯身上。他很愤怒。
“谁派你来的?你的雇主是谁?”
里恩斯冲他喷出一口血。猎魔人又给他一拳。
“谁?”
椭圆形传送门闪着更加明亮的光,将整个小巷照得透亮。早在徽章剧烈震颤、发出警告之前,猎魔人就感觉了到门里涌动的魔力。
里恩斯也察觉到门里涌出的魔力,察觉到即将到来的援助。他尖叫挣扎,仿佛一条硕大的鱼。杰洛特用双膝紧紧压住术士的胸口,抬起手臂,手指画出阿尔德法印,对准仿佛正在熊熊燃烧的传送门。这是个错误。
没人走出传送门。只有魔力放射而出,而里恩斯接受了那股魔力。
术士伸展的指尖射出几枚六寸长的钢钉,伴着响亮的噼啪声,埋进杰洛特的胸口和肩膀。能量从钢钉上爆发出来,猎魔人在痉挛中往后一跃。冲击格外强烈,他感觉到强烈的痛楚,甚至听到自己牙齿碎裂的声音。至少有两颗。
里恩斯试图起身,却又立刻跪倒在地,只好朝传送门爬去。杰洛特艰难地喘着气,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术士转头看了看,摇晃着站起身。猎魔人也步履蹒跚,但他动作更快。里恩斯又回头看了一眼,立刻尖叫起来。杰洛特攥紧匕首。他很愤怒。非常愤怒。
有什么东西从背后抓住他,制伏了他,令他无法动弹。脖子上的徽章剧烈悸动,肩膀的伤口也随之抽搐。
菲丽芭·艾哈特站在他身后约十步远,抬起的双臂各自放出一道暗淡的光——两道光照在他的背脊上,仿佛两只发光的铁钳,制住了他的双臂。他徒劳地挣扎,却无法动弹。他眼睁睁地看着里恩斯蹒跚走向传送门,后者闪烁着乳白色的光辉。
里恩斯不慌不忙地踏进传送门的光芒,仿佛海鸟沉入水中,身影模糊,随即消失。片刻后,传送门消失了,让小巷重新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重黑暗。
小巷某处传来野猫厮打的号叫声。杰洛特看着自己的剑刃——他正朝女术士走去,中途捡起了长剑。
“为什么,菲丽芭?为什么这么做?”
女术士后退一步。她还握着匕首,片刻前,她用它刺穿了托布兰科·米舍莱的颅骨。
“何必问这个?你很清楚答案。”
“是啊。”他说,“现在我清楚了。”
“你受伤了,杰洛特。你感觉不到疼痛,因为猎魔人的灵药麻痹了你的痛感,但瞧瞧你的血流得多厉害。如果你冷静下来,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伤?活见鬼,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别再靠近了。再走一步,我就只能……别再靠近我!拜托!我不想伤害你,但如果你继续靠近……”
“菲丽芭!”丹德里恩抱着哭泣的夏妮,大喊道,“你疯了吗?”
“不,”猎魔人吃力地说,“她神志清醒。她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从始至终都知道自己在干吗。她利用了我们,背叛了我们,欺骗了……”
“冷静点儿。”菲丽芭·艾哈特重复道,“你不明白,也用不着明白。我做了该做的事。别叫我叛徒,因为我做这事,正是为了不背叛远远超出你想象的伟大事业。伟大而重要的事业。成大事者必须不拘小节。该死的,杰洛特,你还站在血泊中,我们却在东拉西扯。冷静下来,让夏妮好好看看你的伤。”
“她说得对!”丹德里恩大喊,“你受伤了,该死的!我们得给你包扎伤口,然后离开这儿!你们可以回头再争论!”
“你和你伟大的事业……”猎魔人不理吟游诗人,只顾蹒跚着往前走,“你伟大的事业,菲丽芭,还有你的选择,就是在受伤之人说出你想知道而我却不知情的事之后,冷酷地捅死他。你的伟大事业就是里恩斯,为了不让他泄露雇主的名字,你帮他逃脱,让他可以继续杀人。你的伟大事业就是本不该送命的满地尸体。抱歉,我的表达不够准确。他们不是尸体,只是无关紧要的小节!”
“我就知道你不明白。”
“没错,我不明白。我永远不会明白。但我明白这一切的目的。你们的伟大事业、你们的战争、你们拯救世界的努力……你们的目的能为你们的手段正名……竖起耳朵听好了,菲丽芭。你能听见号叫声吗?那是野猫为了它们的伟大事业厮打的声音。为了独享一堆垃圾的所有权。我不是在说笑——那边正鲜血四溢、猫毛横飞。那是一场战争。但我懒得关心这所谓的战争,无论是猫的还是你们的。”
“你想得倒美。”女术士嘶声道,“这一切很快就要跟你扯上关系了——比你想象的更快。你也要面临一场抉择。亲爱的,你与命运的纠葛比你自以为的深得多。你以为你接纳的只是个孩子,是个小女孩。可你错了。你接纳的,是随时可以点燃整个世界的火焰。我们的世界。你的、我的,还有其他人的世界。你必须做出选择。就像我。就像特莉丝·梅利葛德。选择吧,因为你的叶妮芙也必须选择。叶妮芙已经做出了选择。你的命运掌握在她手里,猎魔人。是你亲手交到那双小手里的。”
猎魔人的身体摇晃起来。夏妮尖叫一声,挣脱了丹德里恩。杰洛特伸出手,示意她不要靠近。他站直身体,直视菲丽芭·艾哈特的黑色双眸。
“我的命运,”他费力地说,“我的选择……我告诉你,菲丽芭,我已经做出选择了。我不会允许你们用肮脏的诡计把希瑞牵连进去。我警告你。谁敢伤害希瑞,谁就会跟躺在这儿的四个人一样,落得同样下场。我不打算发誓,也没有可以发誓的对象。我只是在警告你。你指责我是个糟糕的监护人,说我不知道如何保护那个孩子。但我会保护她。尽我所能。我会杀人。我会无情地杀掉——”
“我相信你。”女术士笑道,“我相信你会的。但不是今天,杰洛特,更不是现在。因为你很快会因失血过多而昏迷。夏妮,你准备好了吗?”
(1) 艾妮德·芬达贝与前文提到的法兰茜丝卡是同一个人。
没有人生来就是巫师。我们仍对基因和遗传机制知之甚少。我们花费在相关研究上的时间和精力也太少。不幸的是,我们总在尝试,这么说吧,以自然的方式传承魔法能力。我们进行了可悲的实验,实验“成果”在城镇的下水道和神殿之中十分常见。我们经常遇见处于癫狂状态的男男女女,滴着口水、大小便失禁的先知、女先知、乡村神谕者及奇迹施展者,由于继承了失控的魔力,这些白痴的大脑发生了退化。
而这些弱智和白痴仍能产生后代,能力仍能遗传,但会进一步退化。谁能预见并描述出这种退化的最终结果会是什么样子?
大多数巫师失去了生育能力,原因是肉体的变化和脑下垂体的机能障碍。某些巫师——尤其是女性——在操控魔力的同时,仍能维持性腺的正常功能。她们还能怀孕,也能生产——并厚颜无耻地认定这是种幸福,是上天的眷顾。但我要重复一遍:没有人生来就是巫师。也不该有人生来就是!我明白这些道理的重要性,并在希达里斯召开的集会上回答了相关提问。我再次重申:我们每一位都要决定好,你究竟想成为什么——是一名女术士,还是母亲?
我要求所有学徒必须结扎。无一例外。
——《被毒害的源头》,蒂莎娅·德·维瑞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