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猎魔人 > 第二章

第二章(1/2)

目录

特莉丝·梅利葛德朝冻僵的双手哈口气。她动动手指,低声念出一句咒语。她骑的骟马立刻作出反应,它喷着鼻子,转过脑袋,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女术士——这是寒冷和狂风的功劳。

“你有两个选择,老家伙。”特莉丝戴上手套,“要么尽快习惯魔法,要么被我卖给农夫拉犁。”

骟马竖起耳朵,用鼻孔喷出热气,顺从地走下林木繁茂的山坡。女术士在马鞍上弯下腰,免得被结霜的树枝扫到。

魔法见效很快:她不用再耸肩低头对抗寒风,手肘和脖子也不再感到刺骨的寒意。咒语温暖了她,也压抑了困扰她几个钟头的饥饿感。特莉丝振作精神,在马鞍上坐得更舒服些,开始仔细观察周围。

离开常走的路,她只能凭灰白的山壁和白雪覆盖的山顶辨别方向。太阳穿透厚厚的云层时,山顶会闪耀金光——但这景象通常只有在早上或日落前才能看到。她已经很接近山脉了,所以必须加倍小心。凯尔·莫罕周围的土地以蛮荒和崎岖闻名,花岗岩山墙上虽有道缺口,外行人却无法轻易找到。你很可能拐进一道山壑或一道峡谷,然后彻底迷失方向。就算她熟悉这片土地,知道路线,清楚该去哪里寻找山口,也不敢有片刻松懈。

到达森林尽头,宽广的山谷横亘于女术士面前,散落在谷中的巨石一直蔓延到另一侧的陡峭山坡。“白石之河”葛温里屈便从山谷中央流淌而过,泡沫浮泛于巨石之间,还有圆木顺着河水漂流而下。这里属于上游河段,葛温里屈河不过是条宽阔的小溪,不算深,涉水过河费不了多少力气。但到了科德温王国境内,也就是中游,葛温里屈河便成了无法逾越的天堑,河水奔流不息,冲击着深邃的河床。

骟马踩进河水,加快脚步,显然是想尽快抵达对岸。特莉丝扯扯缰绳——河水很浅,刚漫过马蹄上的距毛,但覆盖河床的鹅卵石很滑,水流也很急。河水翻搅起伏,马腿周围泛起泡沫。

女术士抬起头,仰望天空。周围越来越冷,风也越来越强。在群山中,这意味着风暴的到来,但她不希望再在洞穴里或岩架下过夜。必要的话,她可以顶着暴风雪赶路,可以用心灵感应确认路线,可以用魔法让自己感觉不到寒冷。如果有必要的话。但她希望自己不必这么做。

幸好凯尔·莫罕已经很近了。特莉丝催促骟马走上一片平坦的碎石堆,越过冰川和溪流冲刷下来的大堆石块,然后步入岩壁间的一条狭窄山道。两侧岩壁近乎垂直,似乎在她头顶高处相连,只露出一线青天。周围暖和起来,寒风只能在高处呼啸,无法刮到她身边。

山道变宽,越过一道沟壑后转入山谷。山谷里是一片宽阔的洼地,森林在参差不齐的圆石间蔓延。女术士没有选择平缓且容易行走的洼地边缘,而是策马径直前往森林,深入蛮荒之中。骟马的马蹄踩断了一根又一根干树枝,它不情愿地喷着鼻息,连连跺脚。特莉丝拉住缰绳,扯着马儿毛茸茸的耳朵,严厉地责骂它不中用。马儿似乎心怀愧疚,迈着更平稳、更轻快的步子穿过树丛。

没过多久,周围地势变得开阔,她开始沿山谷底部的溪流前行。女术士仔细地打量周围,终于找到要找的东西。山谷高处,几块巨石撑起一根树干:树皮黝黑,带着苔藓的翠绿,树枝上光秃秃的。特莉丝催马靠近些,好确认它真是代表“小道”,而不是碰巧被狂风吹落。她依稀窥见一条通往森林深处的路。她不可能弄错——肯定是“小道”,也就是环绕凯尔·莫罕古城堡、设有重重障碍的通道。猎魔人常在这里练习奔跑与控制呼吸的技巧。它为人所知的名字是“小道”,但特莉丝清楚,年轻的猎魔人给它取了另一个名字:杀手路。

她抱住马脖子,让它缓缓走到树干下。就在这时,她听到岩石的摩擦声,还有某人轻盈而飞快的脚步声。

她在马鞍上转过身,拉住缰绳,等待猎魔人踏上树干。

的确有位猎魔人跑到那根树干上,既没放慢速度,也没用双臂维持平衡——奔跑的动作灵巧、流利且无比优雅。身影飞驰而过,在林木间忽隐忽现,却没碰到哪怕一根树枝。特莉丝长出一口气,难以置信地摇摇头。

因为,从身高和体格上判断,那个猎魔人也就顶多十二岁。

女术士放松缰绳,脚踝轻碰马腹,让它朝上游前进。她知道小道会在另一个位置穿过山谷——那地方名叫“冲沟”。她想再看看那个小猎魔人——凯尔·莫罕已有近四分之一个世纪没训练过孩子了。

她并不特别着急。狭窄的“杀手路”在森林中的部分蜿蜒曲折,而小猎魔人为了熟悉路线,会比抄近路的她花费更多时间。但她也不能浪费光阴,经过冲沟之后,小道会再次转入森林,然后径直通往要塞。如果在那之前她没能追上男孩,也许就再也见不着了。特莉丝也曾数次造访凯尔·莫罕,但她没那么天真,她知道,他们展示给她的只是凯尔·莫罕的一小部分。

沿着溪流前进几分钟,她瞥见了冲沟——两块苔藓丛生的巨石形成一道沟渠,两旁长满矮小粗糙的树木。她放松缰绳。马儿喷着鼻息,朝鹅卵石间流淌的清水低下头去。

她没等多久,小猎魔人的身影便出现在巨石上。男孩仍没放慢速度,径直向前跃出。女术士听到双脚踩在石头上的啪嗒声,片刻之后,又听到石块松动的声音、沉闷的坠落声和一声轻呼。更确切地说,是一声尖叫。

特莉丝立刻跳下马背,脱掉毛皮斗篷,借助树枝和树根飞快地向高处爬去。她越爬越快,直到一团针叶让她脚底打滑,跪倒在碎石间的身影旁边。那孩子看到她,立刻像弹簧一样跃起,迅速退开,敏捷地握住背后的剑——然后仰天栽倒在刺柏和松树间。女术士没有起身,她瞪着男孩,惊讶地张大嘴巴。

因为“他”不是男孩。

参差不齐的银灰色刘海下,一对翡翠色大眼睛正凝视着她。它们在那张窄下巴、翘鼻子的小脸上显得格外突出。眼里充满恐惧。

“别害怕。”特莉丝试探地说。

女孩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但她的呼吸并不急促,看来也没流汗。很明显,她不是第一次跑这条“杀手路”了。

“你没事吧?”

女孩没答话,只是跳起身,倒吸一口气,将重心转移到左脚,然后弯下腰,揉搓着膝盖。她穿着那种缝合起来——或说粘在一起——的连身皮衣,其做工足以让重视这门手艺的裁缝发出惊恐而绝望的尖叫。她身上只有几件东西相对较新并且合身:及膝长靴、腰带、佩剑。更确切地说,是把小剑。

“别害怕。”特莉丝重复一遍,依旧没有起身,“我听到你摔下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所以跑过来……”

“我滑倒了。”女孩喃喃地说。

“你摔伤了吗?”

“没有。你呢?”

女术士大笑,试图站起,脚踝传来的痛楚却让她一缩,不由骂了一句。她坐在地上,小心地伸直双脚,又骂了一声。

“过来,小家伙,帮我站起来。”

“我不小。”

“随便你。话说回来,你是谁?”

“猎魔人!”

“哈!那就过来扶我,猎魔人。”

女孩仍站在原地。她把重心换回另一只脚,用戴着羊毛无指手套的双手把玩着剑带,怀疑地瞥向特莉丝。

“别害怕。”女术士笑着说,“我不是强盗,也不是什么外人。我叫特莉丝·梅利葛德,我要去凯尔·莫罕。猎魔人都认识我。别瞪我。我尊重你怀疑的权利,但请好好想想,如果我不认识路,怎么可能来这么远?你在小道上见过别人吗?”

女孩不再犹豫,走上前来,伸出手。特莉丝拉着她的手站起来。其实特莉丝并不需要搀扶,只想近距离看看女孩,想碰到她的手。

猎魔人女孩的绿眼睛看不出任何突变的迹象,碰到她的小手时,特莉丝也感觉不到猎魔人特有的那种微弱但令人愉快的麻刺感。虽然灰发小女孩背着一把剑,在杀手路上飞奔,但她尚未接受草药试炼,更没有到改变阶段。特莉丝可以确定。

“让我瞧瞧你的膝盖,小家伙。”

“我不小。”

“抱歉。但你总有名字吧?”

“有。我叫……希瑞。”

“很高兴认识你。劳驾再过来点,希瑞。”

“我没事。”

“我就想看看你怎么个‘没事’法。啊,跟我想的一样。‘没事’到裤子撕烂、皮开肉绽。站好了,别怕。”

“我不怕……啊啊啊!”

女术士大笑起来,在腰间蹭了蹭施法后微微发痒的手掌。女孩弯下腰,盯着自己的膝盖。

“哇哦!”她说,“一点都不疼了!连伤口都没了……这是魔法吗?”

“猜得没错。”

“你是个女巫?”

“又猜对了,但我更喜欢被称为女术士。为免弄错,你可以叫我的名字特莉丝。就叫特莉丝吧。来,希瑞,我的马在山坡下等着呢。我们一起去凯尔·莫罕。”

“我得跑过去。”希瑞摇着头说,“不能因肌肉酸痛就停下来。杰洛特说……”

“杰洛特也在要塞里?”

希瑞皱起眉头,抿紧双唇,从浅灰色的刘海下瞥了眼女术士。特莉丝又笑出了声。

“好吧。”她说,“我不打听了。秘密就是秘密,你确实不该告诉陌生人。走吧。到那儿以后,我们就知道城堡里都有谁了。别担心,我知道怎么对付肌肉酸痛。哦,我的马就在这儿。我来帮你……”

她伸出手,但希瑞显然不需要帮助。她灵巧地跳上马背,动作可谓流畅。骟马吃惊地连连跺脚,但女孩很快抄起缰绳,让它安静下来。

“看来,你知道怎么对付马。”

“我什么都能对付。”

“往前坐点儿。”特莉丝把脚伸进马镫,抓紧马鬃,“给我腾点地方。还有,小心你的剑,别戳到我的眼睛。”

在她敦促下,骟马顺着溪流快步前进。她们穿过另一座山谷,爬上半圆形的山坡。在那里,她们能看到背靠陡峭石壁的凯尔·莫罕废墟——拆了一半的梯形城墙、外堡和城门的残余部分,还有粗糙结实的城堡主楼。

骟马喷喷鼻子,仰起脑袋,走过护城河上仅剩的桥板。特莉丝拉住缰绳,对散落河底的朽骨不以为意。她早就见过了。

“我不喜欢这样。”女孩突然评论道,“这样不对。死人应该埋进土里,葬进坟墓。不是吗?”

“说得对。”女术士平静地表示赞同,“我也这么认为。但猎魔人把这天然坟场当作……警示。”

“警示什么?”

“凯尔·莫罕遭受的攻击。”特莉丝指引坐骑朝破碎的拱廊走去,“这里有过一场血战,几乎所有猎魔人都因此死去。只有当时不在城堡的人逃过一劫。”

“谁攻击了他们?为什么?”

“我不知道。”她不打算说出真相,“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希瑞。去问其他猎魔人吧。”

“我问过了。”女孩嘟囔道,“可他们不告诉我。”

我能理解, 女术士心想。女孩正在接受猎魔人的训练,但尚未承受突变,因此有些事不该告诉她。她这样的孩子不需要了解那场大屠杀。像她这样的孩子,不需要担心未来某一天,会听到多年前袭击凯尔·莫罕的疯子们的毒言恶语。变种人、怪物、怪胎,受到诸神责罚、与自然相悖的造物。不,小希瑞,我不怪猎魔人对你隐瞒。就连我也不会告诉你,而我保持沉默的理由更加充分。因为我是个巫师,没有巫师的帮助,那些疯子永远别想攻下这座城堡。那篇荒谬却广为流传,煽动狂热者、驱使他们做出恶毒行径的讽刺文章《怪胎》,似乎也是某位巫师的杰作。但是小希瑞,我并不认同所谓的集体责任。我不认为自己该为那件事赎罪,毕竟它比我出生还早了五十年。这些打算作为永恒警示的骷髅最终也将彻底碎裂、腐朽,被不时刮过山坡的风吹得无影无踪。

“他们不想躺在那儿。”希瑞突然说,“他们才不想充当什么象征或警示。他们也不希望自己的骨灰被风吹走。”

特莉丝抬起头,听出女孩声音的变化。她立刻感觉到了魔法灵光,还有太阳穴的跳动和充血。她绷紧身子,一言不发,唯恐破坏或打断这魔法。

“他们只想要个普通的坟墓。”希瑞的声音越来越反常,冰冷、骇人而又刺耳,“一块长满荨麻的土丘。死亡有冰冷的蓝色双眼,墓碑的高度不重要,碑文也不重要。特莉丝·梅利葛德,十四人山上的第十四人,还有谁比你更清楚呢?”

女术士的身体僵住了。她看到女孩的双手攥住了马鬃。

“你死在那座山上,特莉丝·梅利葛德。”陌生而邪恶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为何来此?回去,立刻回去,带上这孩子,带上这上古血脉之子。把她送回她的主人手里。照我说的做,第十四人,不然你将再死一次。等那天到来,十四人山将带走你。那座坟墓和刻着你名字的墓碑将带走你。”

骟马高声嘶鸣,摇晃着脑袋。希瑞突然打了几个哆嗦。

“怎么了?”特莉丝努力保持镇定。

希瑞咳嗽起来,双手挠挠头发,又用力揉揉脸。

“没……没什么……”她犹豫不决地嘟囔道,“我累了,所以……所以才会睡着。我应该跑……”

魔法灵光消失了。特莉丝只觉一股寒意流遍全身。她试图相信那只是防护咒语消退的效果,但她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她抬起头,看向城堡的石墙,上面那些黑洞洞的缺口也回瞪着她。她的身体发起抖来。

马蹄铁踩到庭院的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女术士迅速跳下马鞍,把手伸向希瑞。就在她们手掌相触的一刹那,她小心地释放出一股魔力,结果大吃一惊,因为她什么都感觉不到。没有反应。没有回应,也没有任何抵抗。女孩片刻前还散发出异常强烈的魔法灵光,如今却没留下丝毫魔力。她现在只是个衣服不合身、头发剪得乱七八糟的普通女孩。

片刻之前,她才不是什么普通女孩。

但特莉丝没时间揣摩这桩怪事了。一扇包铁格栅门出现在她眼前,磨损不堪的铁门后是一条漆黑的走廊。她脱下肩头的毛皮斗篷,取下狐皮帽,飞快地甩乱头发——那头鲜亮的红棕色长发闪着金子般的光泽,既是她的骄傲,更是她的身份标识。

希瑞羡慕地叹了口气,特莉丝得意地一笑,效果达到了。长而美的乱发极其少见,它是女人身份地位的象征,代表你是个自由女性,只属于你自己。同时还代表你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因为“普通”少女会扎起发辫;“普通”已婚女子会用女帽或头巾遮住头发;出身高贵的女子,包括王后和女王,则会将头发卷成各种样式;女战士会把头发剪短;只有德鲁伊教徒和女术士——以及妓女——才会让发型保持自然,以强调自己的独立与自由。

同以往一样,猎魔人悄无声息地凭空出现。他们来到特莉丝面前,身形高大而纤细,双臂抱胸,身体重心放在左腿上——她知道,凭这样的姿势,他们可以在瞬间发起攻击。希瑞站在他们身旁,姿势一般无二,只是那身打扮让她显得十分可笑。

“欢迎来到凯尔·莫罕,特莉丝。”

“你好啊,杰洛特。”

他变了,给人一种苍老许多的印象。但特莉丝知道,从生理角度上讲,这不可能——猎魔人当然会变老,但速度极其缓慢,以至于普通人或她这种年轻女术士根本无法察觉。但仅仅一瞥,她就明白过来:尽管变异能阻止身体的衰老,却无法影响心灵的老化,杰洛特那遍布皱纹的脸就是最佳证明。特莉丝悲伤地避开白发猎魔人的双眼。那双眼睛显然看过太多的事。更糟的是,那双眼睛和她的预想截然不同。

“欢迎。”他重复一遍,“你能来,我们很高兴。”

艾斯卡尔站在杰洛特身边,看起来就像白狼的兄弟,唯一的区别是发色,还有脸颊那条丑陋的伤疤。凯尔·莫罕最年轻的猎魔人兰伯特也站在旁边,丑脸上挂着一贯的嘲弄。维瑟米尔没出现。

“欢迎,快进来。”艾斯卡尔说,“外面很冷,风还大。希瑞,你要去哪儿?我们没邀请你。太阳还这么高,虽然被云遮住了,但你还得继续训练。”

“喂!”女术士甩甩头发,“我算看出来了,礼节在猎魔人要塞很不值钱。希瑞第一个迎接了我,又带我来城堡,她理应陪着我……”

“她正在接受训练,梅利葛德。”兰伯特扮了个鬼脸。他总叫她的姓“梅利葛德”,不加头衔,也不喊名字,特莉丝对此很是反感。“她是学徒,不是管家。欢迎来宾,尤其是你这样的贵客,可不是她的职责。我们走吧,希瑞。”

特莉丝耸耸肩,假装没看到杰洛特和艾斯卡尔尴尬的表情。她什么也没说,免得让他们更加窘迫。最重要的是,她不希望他们发现,自己对这个女孩如此着迷。

“我帮你牵马。”杰洛特说着,伸手接过缰绳。特莉丝不动声色地挪挪手,让他们的手掌碰到一起。他们的目光也一样。

“我跟你去马厩。”她的语气十分自然,“鞍囊里还有几件我要用的东西。”

“不久之前,我还在替你感伤。”他们刚走进马鞍,杰洛特就嘟囔起来,“我亲眼见到你的墓碑,纪念你在索登战役中英勇牺牲的纪念碑。我最近才知道,那只是个谣传。但我不明白,特莉丝,为什么会有人把别人错当成你。”

“说来话长。”她答道,“有机会的话,我会讲给你听。请原谅我带给你的感伤。”

“说原谅太夸张了。我近来高兴的时候不多,所以听说你还活着,我感到无与伦比的喜悦。但还是比不上亲眼见到你开心。”

特莉丝的身体里像有东西炸开。在这场旅行中,她始终担心见到白发猎魔人的一刻,同时又对此抱着无限期待。接着,她看到他疲倦的面孔。他那对看遍世间百态、冰冷而精明的眼睛里始终带着不同寻常的镇定,却又充盈着感情……

她不假思索地抱住他的脖子。她抓住他的手,放到自己长发下的颈背处。麻刺感顺着她的背脊传下,扩散到全身,她差点在狂喜中叫出声来。为了压抑这叫声,她把嘴贴上猎魔人的唇。她身躯震颤,紧贴他的身体。她越来越兴奋,越来越忘我。

杰洛特却没忘记自我。

“特莉丝……别这样。”

“哦,杰洛特……我太……”

“特莉丝。”他轻轻推开她,“这儿不只有我们……他们来了。”

她转头看向入口,过了一会儿才看到渐渐走近的猎魔人的影子,又过片刻才听到他们的脚步声。是啊,她的听力,她自以为十分敏锐的听力,的确没法跟猎魔人相比。

“特莉丝,我的孩子!”

“维瑟米尔!”

维瑟米尔真的很老了。天知道,他说不定比凯尔·莫罕要塞还老,但他却迈着轻盈而欢快的脚步朝她走来,他的手依然有力。

“见到您真好,老爷爷。”

“给我个吻。不,别吻我的手,术士小丫头。等我睡在棺材里再吻我的手吧。不用说,这一天就快来了。哦,特莉丝,你能来真是太好了……除了你,还有谁能治好我呢?”

“治好您?治什么?您的孩子气吗?把你的手从我屁股上拿开,老家伙,不然我一把火烧了你的灰胡子!”

“请原谅。我总是忘了你已经长大,我已经不能再把你放到膝盖上拍你的头了。说到我的健康……哦,特莉丝,年纪大了可不是说笑的。这把老骨头痛得我直想哀号。孩子,你能帮帮我这老家伙吗?”

“我会的。”女术士挣脱他的熊抱,目光转向维瑟米尔身边的猎魔人。他很年轻,看起来跟兰伯特一般大,留着黑色短胡子,却掩盖不住天花留下的严重疤痕。这可不太寻常:猎魔人对传染病拥有极高的免疫力。

“特莉丝·梅利葛德,这位是柯恩。”杰洛特替他们相互引荐,“柯恩今年第一次在这儿过冬。他来自北方的波维斯。”

年轻猎魔人鞠了一躬。他的虹膜是不同寻常的白、黄、绿三色,眼白布满红血丝,说明他的变异过程相当艰难。

“我们走吧,孩子。”维瑟米尔挽起她的胳膊,“马厩可不适合迎接客人,我只是等不及想见你了。”

在庭院里一个避风的角落,希瑞正在兰伯特指导下做训练。她在铁链吊起的一块长木板上熟练地保持平衡,同时用剑攻击一只皮袋,它用皮绳绑成人类躯干状。特莉丝驻足打量。

“错了!”兰伯特吼道,“你靠得太近!别乱砍一气!我告诉过你,用剑尖刺颈动脉!类人生物的颈动脉在什么位置?头顶吗?你怎么回事?专心,小公主!”

哈, 特莉丝心想。看来传闻是真的。她就是那个希瑞。我没猜错。

她决定出其不意,不给猎魔人搪塞的机会。

“她就是著名的意外之子?”她指着希瑞问,“看来你们一直致力于履行命运的要求。但你们听故事时恐怕不太仔细,伙计们。在我听说的童话故事里,牧羊女和孤女会当上公主。可在这儿,我却看到公主当上了猎魔人。你们是不是太鲁莽了?”

维瑟米尔看着杰洛特。白发猎魔人保持沉默,脸上全无表情。尽管维瑟米尔无声地向他寻求支持,但他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不是你想的那样。”老人清清嗓子,“杰洛特去年秋天才把她带来。她当时举目无亲……特莉丝,就算不相信命运之人,看到……”

“命运跟挥舞刀剑有什么关系?”

“我们教她剑术。”杰洛特平静地说,转头直视她的双眼,“我们还能教她什么呢?因为我们只懂这些。无论是不是命运,凯尔·莫罕如今就是她的家,至少暂时是。训练和剑术能让她心情愉快、身体健康,也能让她忘记过去的种种不幸。这儿是她的家,特莉丝。她没有别人可以依靠。”

“那场大败之后,”女术士没有移开目光,“大批辛特拉人逃去维登、布鲁格、泰莫利亚和史凯利格群岛。其中有富豪、贵族和骑士,有这女孩的朋友和亲人……还有她的臣民。”

“那些朋友和亲人战后没来找她。他们抛下了她。”

“因为她命中注定不属于他们?”女术士露出不怎么真诚、但非常可爱的微笑——尽可能可爱——她不喜欢他的语气。

猎魔人耸耸肩。特莉丝了解他,于是立刻改变战术,放弃了争论。

她又看向希瑞。女孩在木板上灵活走动,侧过身来,手里的剑轻轻刺出,然后迅速跳开。中剑的假人摇晃起来。

“哦,终于!”兰伯特大喊,“你终于学会了!往后退,再来一遍。我得确定你不是瞎蒙的!”

“那把剑,”特莉丝转身看着几位猎魔人,“看起来很锋利。木板看起来很滑,很不稳当。而那位兰伯特像个白痴,只会大喊大叫让她泄气。你们就不怕发生意外吗?你们当真指望命运会保护那孩子?”

“希瑞不拿剑练习了将近半年。”柯恩说,“她知道该怎么做,我们也一直在照看她,因为……”

“因为这儿是她的家。”杰洛特平静却坚决地说完。太坚决了。那种语气就是用来结束话题的。

“的确是这样。”维瑟米尔深吸一口气,“特莉丝,你肯定累了。又累又饿,对吧?”

“这点无法否认。”她叹口气,不再紧盯杰洛特的双眼,“说实话,我都快累死了。我昨晚在小道边一栋牧羊人小屋里过夜,结果小屋塌了,把我埋在锯末和稻草里。若非事先施了个防护咒,我早就没命了。我太渴望干净的床单了。”

“你可以跟我们共进晚餐,然后想睡多久就睡多久。我们为你准备了最好的房间,塔楼那间。我们还把凯尔·莫罕最好的床搬了过去。”

“谢谢。”特莉丝露出微笑。塔楼那间, 她心想。好吧,维瑟米尔。既然你这么要面子,今晚我就住塔楼好了,睡整个凯尔·莫罕最好的床。尽管我宁愿跟杰洛特一起睡在最差的床上。

“走吧,特莉丝。”

“走吧。”

狂风拍打窗板,吹乱了挂在窗前、被虫蛀得七零八落的挂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特莉丝躺在凯尔·莫罕最好的床上却无法入睡——不是因为这张最好的床是件破旧的古董。特莉丝正在专心思考,而她的所有疑问都围绕着一个最基本的问题。

为什么叫她来这座要塞?究竟谁想见她?为了什么?

维瑟米尔的病痛只是个借口。维瑟米尔是个猎魔人,虽年事已高,却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他健康得令许多年轻人眼红。要是老人家被蝎尾狮蜇了,或被狼人咬了,特莉丝或许会相信她来是给维瑟米尔治疗的。但“骨头痛”明显是个玩笑。要对付骨头疼痛——这在冷得吓人的凯尔·莫罕不算新鲜事——维瑟米尔只需借助猎魔人的炼金药剂,或用更简单的法子,找些烈性黑麦伏特加,内服外敷双管齐下。他不需要女术士,也不需要她的咒语和护身符。

那么,究竟谁想见她?杰洛特吗?

特莉丝在被子里辗转反侧,一股暖意流遍全身,还有在愤怒刺激下更加强烈的情欲。她轻轻咒骂一声,踢开棉被,侧过身去。老旧的床榻发出一阵嘎吱声。我控制不住自己, 她心想。我就像个傻乎乎的思春少女,甚至更糟——就像缺乏关爱的老处女。我甚至没法理性思考。

她又咒骂一声。

当然不是杰洛特。别激动,小丫头。别激动,想想他在马厩里的表情吧。你以前见过那副表情,所以别再自欺欺人了。那是愚蠢、悔恨而又尴尬的表情,说明男人想要遗忘,说明他们不想回忆从前,也不想回到从前。看在诸神的分上,小丫头,可别说什么“这次不一样”。从来都是一样的。而且你很清楚,因为你亲身体验过。

在性爱方面,特莉丝·梅利葛德可谓女术士中的代表。一切皆源自于偷食禁果的快感,学院和女导师的严格约束更是为其平添了几分刺激。随后她便迎来了自由、独立且疯狂滥交的日子,最后不出意外地以苦涩、幻灭与放弃收场。在这之后是一段漫长的孤独期,她发现,想要宣泄压力,那些自认为是她丈夫和主子的男人根本就很多余——反正他们抹掉额上的汗珠,翻脸就不认账了。想让心情平静下来,有些办法反而省事得多,而且不用担心有人会让她的毛巾被血弄脏、在她被窝里放屁,或者逼她去弄早餐。接下来,她又体验了一段短暂却愉快的同性生活,关系结束后,她得出结论:弄脏毛巾、被窝里放屁,还有贪嘴,这些都不是男人独占的毛病。最后,同大多数女术士一样,特莉丝跟其他巫师谈情说爱,结果发现他们那冷冰冰、教条而仪式化的性爱既乏善可陈,又缺乏快感。

然后,利维亚的杰洛特出现了。这位猎魔人的人生波澜壮阔,又与她的好友叶妮芙维持着怪异而动荡、几乎称得上激烈的关系。

特莉丝一直嫉妒地留意着他们,尽管从表面来看,他们没什么值得眼红的。他们的关系显然令双方都很不快乐,甚至带来了破坏和痛苦,但不合逻辑的是……他们始终没有一刀两断。特莉丝很难理解,而这令她着迷,以至于……

她勾引了杰洛特——借助于一点点魔法。她选择了有利的时机。那时,杰洛特和叶妮芙再次反目,突然分开。杰洛特需要慰藉,也想要忘却。

不,特莉丝没想把他从叶妮芙身边夺走。事实上,对她来说,叶妮芙比杰洛特重要得多,但与猎魔人的短暂相处也没令她失望。她找到了一直追寻的东西——内疚、焦虑与痛苦。他的痛苦。她体验到了他的情感,这让她兴奋,而他们分开之后,她便再也无法遗忘。其实,她最近才明白什么是痛苦:她无比渴望与他再度相会,却又无法如愿。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哪怕只有一会儿——哪怕一瞬间也好。

而现在,他就在不远处……

特莉丝攥紧拳头,狠狠打在枕头上。不, 她心想,不。别犯傻,别去想。想想……

想想希瑞。她是不是……

没错。 希瑞才是他们叫她来凯尔·莫罕的真正原因。那个银灰色头发的女孩,他们想让她成为猎魔人。真正的猎魔人。变种人。一台杀戮机器,就像他们自己。

很明显, 她的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截然不同的兴奋。太明显了。他们想要让那孩子经历突变,让她接受草药试炼,进入改变阶段,但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做。 维瑟米尔是上一代猎魔人中硕果仅存的一位,而他只是个剑术导师。至于藏在凯尔·莫罕地下的实验室,那些蒙尘的瓶瓶罐罐,那些蒸馏釜和窑炉……剩下的猎魔人都不知该如何使用。在久远的过去,某位离经叛道的巫师调和出诱发突变的灵药,他的后继者又对灵药进行了多次改进。多年以来,正是那位后继者以魔法为手段控制着改变阶段的进程。而在一个关键的时刻,链条却断开了,魔法知识和力量全都荡然无存。猎魔人还有草药和草药试炼,他们还有实验室,他们知道灵药的配方。但他们没有巫师。

谁知道呢, 她心想,也许他们也尝试过?他们有没有把没施过魔法的药剂喂给受训的孩子?

想到那些孩子可能的遭遇,她就浑身发抖。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