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之界(1/2)
一
“我敢说,他出不来了!”脸上长着粉刺的男人摇头说,“他都进去一小时零一刻钟了。肯定早完蛋了。”
市民们聚集在残垣断瓦间,沉默地望着黑洞洞的通道入口。一个穿黄色罩衫的胖男人缓缓朝前走了两步,清清嗓子,摘下头上皱巴巴的帽子。
“我们得再多等一会儿。”他说着,抹去稀疏眉毛间的汗水。
“干吗要等?”粉刺男嗤之以鼻,“洞穴里潜伏着一头石化蜥蜴,你难道忘了,市长大人?任何人进去都只有死路一条。你忘了多少人死在里面了?我们还等什么?”
“我们约好要等他的,不是吗?”胖男人犹豫地低声说。
“跟活人的约定才叫约定。”粉刺男的同伴,一个系着皮围裙的大个子屠夫说,“可他已经死了,这是跟天上的太阳一样确凿的事实。他一开始就是去送死的,跟前头的人没两样。他连镜子都没带,就带一把剑——谁都知道,没有镜子杀不了石化蜥蜴。”
“至少这笔钱省下了。”粉刺男补充道,“没人会来领石化蜥蜴的赏金了。你可以回家了。至于术士的马和行李……浪费了未免可惜。”
“是啊,”屠夫说,“那匹老母马毛色不错,鞍上的行李也满满的。我们过去瞧瞧。”
“你们要干什么?”
“闭嘴吧,市长。少来插手,除非你想脸上挨一拳。”粉刺男威胁道。
“毛色真不错。”屠夫又重复一遍。
“亲爱的,别动那匹马。”
屠夫慢慢转过身,望着突然出现在断墙后的陌生人——众人聚拢在通道入口,而那堵墙就在他们身后。来者有着一头浓密卷曲的棕发,厚重的棉外套下穿着深棕色束腰上衣,足蹬马靴,没带武器。
“离马远点儿。”他露出恶狠狠的笑容,重复道,“你们在干什么?马匹和行李都是别人的,你们却贪婪地打量,还翻来翻去,这算体面人的做法吗?”
粉刺男将手缓缓伸进外套,瞥了屠夫一眼。屠夫点点头,朝人群打个手势,两个身材壮硕、剃着短发的年轻人走了出来。他们手提沉甸甸的棍棒,像屠宰场用来敲昏动物的那种。
“你是谁呀?”粉刺男质问道,手依然藏在外套里,“凭什么告诉我们什么叫体面、什么叫不体面?”
“我是谁与你无关,亲爱的。”
“你没带武器。”
“的确。”陌生人的笑容愈加凶狠,“我没带武器。”
“那可太糟了,”粉刺男从外套里抽出一柄长刀,“对你来说。”
屠夫也抽出一把刀,一把长猎刀。另外两个男人走上前,挥舞着棍棒。
“我没带武器,”陌生人一动不动,“但武器总是伴随着我。”
废墟后面走出两名少女,她们步履轻盈,充满自信。众人纷纷后退,为她们让出一条路,人群也随之散开。
少女微笑着露出皓齿,眨了眨眼。她们从眼角到耳尖都有蓝色条纹状的文身,大腿到臀部的健壮肌肉用山猫皮包裹,锁甲手套上方露出赤裸的双臂,同样锁甲包裹的肩膀上露出一把军刀的刀柄。
粉刺男慢慢地单膝跪地,又用更慢的动作,将刀缓缓放到地上。
废墟洞口传来刺耳的石头滚动声,黑暗中伸出两只手,抓住洞壁参差不齐的边缘。紧跟双手出现的,是落满砖灰的白色头发,然后是苍白的面孔,最后是双肩及肩头的剑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
雪花石膏发色的男人直起身子,从洞中拖出个奇形怪状的东西:看起来像具小小的尸体,覆满尘埃和血污。男人一言不发,拖着那蜥蜴状尸体的长尾,将它抛到市长脚下。市长赶忙退后,却被一块断墙绊倒。他紧盯着那鸟喙般的嘴、状如新月的带蹼翅膀,还有鳞脚上镰刀般的爪子。它的喉咙被割断了,血迹变成脏污的棕红色,凹陷的双眼呆滞无神。
“这就是那头石化蜥蜴。”白发男人说着,拂去裤子上的灰尘,“按约定,应该付我两百林塔,成色要好,不能太旧。事先提醒你,我会检查的。”
市长用颤抖的双手捧出一个硕大的钱袋。白发男人环视聚集的市民,目光落在粉刺男及他丢在脚边的刀上。他同样注意到了穿棕色束腰上衣的男人,还有两名穿山猫皮的少女。
“总是这样。”他从市长颤抖的手里接过钱袋,“我冒着生命危险换取这点小钱,你们却想趁火打劫。真是本性难移,活该你们下地狱!”
“我们没碰您的行李袋。”屠夫嗫嚅着往后退,拿棍棒的两人早已混入人群不见踪影。“没人乱翻您的东西,阁下。”
“真令我欣慰。”白发男人笑道,笑容在惨白的脸上绽开,仿佛一道开裂的伤口。人群开始四散离去。“那么,兄弟,你用不着担心了。你可以走了,但最好快点儿。”
粉刺男连连后退,想要逃跑。惨白的脸色衬着粉刺,让他显得愈加丑陋。
“喂!等一下!”穿棕色束腰上衣的男人喊道,“你忘了点儿事。”
“什么事……阁下?”
“你刚才用刀指着我。”
两名少女中,个子较高的一位正劈着两条长腿候在一旁,这时拧过腰来,军刀出鞘,径直切开空气,快如闪电。粉刺男的人头飞到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掉进通道的入口。他的残躯僵硬而沉重地倒在碎石间,仿佛一棵刚被砍倒的树。人群齐声尖叫。另一名少女手按刀柄,迅速转身,护住高个子少女的身后。但这动作根本没必要——众人跌跌撞撞逃出废墟,朝镇子的方向奔窜,只恨双腿跑得不够快。市长一马当先,速度惊人,屠夫紧随其后。
“漂亮!”白发男人冷静地说,抬起戴着黑手套的手遮住阳光,“泽瑞坎军刀果然名不虚传。向刀法与美貌并重的女战士表示敬意。我是利维亚的杰洛特。”
“我……”陌生男子指指束腰外衣上的褪色纹章——上面绣着三只黑鸟,在金色的田野里排成一行。“我是博尔奇,别人也叫我‘三寒鸦’。她们是我的贴身侍卫蒂亚和薇亚,我是这么称呼她们的,因为她们的本名太拗口了。你猜得没错,她们都是泽瑞坎人。”
“多亏她们,不然我的马和行李早没了。我要感谢两位战士,还有你,尊贵的大人。”
“是三寒鸦,不是什么大人。利维亚的杰洛特,可有任何原因让你继续滞留此地?”
“没有。”
“很好。那样的话,我有个提议。离这儿不远,前往河边港口的十字路口,有一家名叫‘沉思之龙’ 的小酒馆,那儿的食物在周边地区数第一。我正要去那儿吃饭并过夜,不知能否有幸邀您一同前往?”
“博尔奇,”杰洛特应道,他在马前转过白发丛生的头,直视陌生人明亮的双眼,“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任何误会,所以事先说明:我是个猎魔人。”
“我猜到了。你这口气就像在说:我是个麻风病人。”
“有些人,”杰洛特平静地说,“宁愿与麻风病人为伍,也不愿与猎魔人同行。”
“还有些人,”三寒鸦微笑作答,“宁愿与绵羊为伍,也不愿与两位年轻女士同行。我只能对他们表示遗憾。我的提议依然不变。”
杰洛特摘下手套,握了握陌生人伸出的手。
“我接受。很高兴认识你。”
“那我们走吧,我饿坏了。”
二
老板用布擦擦不怎么平整的桌面,欠身微笑。他少了两颗门牙。
“我们……”三寒鸦望向发黑的天花板,看着悠闲爬过的蜘蛛,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先来点儿……啤酒,呃,来一桶好了。配啤酒的话……有什么推荐吗,亲爱的?”
“奶酪?”店主犹豫地建议道。
“不,”博尔奇皱了皱眉,“奶酪应该晚点儿再吃。我们想要些下酒菜,酸的辣的都行。”
“愿意为您效劳。”老板笑起来,嘴咧得更开了。原来他缺的不光是两颗门牙。“不如来点儿用大蒜和醋腌的鳗鱼,或者酸菜……”
“很好,两人份。还要汤,就是上次我喝的那种,里面有贻贝、小鱼,还漂着乱七八糟的杂碎。”
“海鲜汤?”
“对。还要配鸡蛋和洋葱的烤羊羔。六十只小龙虾,锅里多撒茴香,有多少撒多少。然后是羊奶酪和沙拉。再然后……到时再说吧。”
“愿意为您效劳。每人各一份吗,你们四位?”
高个子泽瑞坎少女摇摇头,还特意隔着亚麻衬衫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我忘了。”三寒鸦冲杰洛特眨眨眼,“女孩子要注意身材。老板!羊羔只要两人份。啤酒和鳗鱼要快,其他晚点儿再上,免得凉了。我们来这儿不是为大吃大喝,而是想愉快地聊天。”
“我理解,阁下。”店主说着,又鞠了一躬。
“理解力——对你这行尤其重要。把手给我,我的美人儿。”丁当作响的金币落入老板掌中,让他笑开了怀。
“这不是预付金,”三寒鸦强调说,“只是小费。回你的厨房吧,我的好伙计。”
房里很热。杰洛特松松腰带,脱下紧身上衣,卷起衬衫袖子。
“看起来你无须为金钱烦恼。”他说,“你靠骑士的特权过活吗?”
“算是吧。”三寒鸦不置可否地笑笑。
他们很快吃光了鳗鱼,喝掉小半桶啤酒。两位少女明显很高兴,但没喝太多酒。她们轻声交谈,薇亚突然大笑起来。
“她们说的是通用语吗?”杰洛特用眼角余光看着女孩,问三寒鸦。
“是,但很糟。她们平时话不多,甚合我意。汤怎么样,杰洛特?”
“唔。”
“喝吧。”
“唔。”
“杰洛特……”三寒鸦晃晃勺子,小心地打了几个嗝,“回到之前在路上的话题吧:猎魔人,按我的理解,你从世界的一头跑到另一头,杀死路上遇到的所有怪物,换取报酬。这就是你的工作,对吧?”
“差不多。”
“如果有人要你去某个特定地点呢,比如执行一项特殊任务。你会怎么做?”
“那要看什么人,又是做什么事。”
“还要看报酬多少?”
“对。”猎魔人耸耸肩,“‘要想活得好,就得多加价。’一位魔法师朋友经常这么说。”
“有道理,而且要我说,还很实际。但有条原则比它更优先,杰洛特。那就是秩序与混沌的冲突——我有位巫师朋友经常这么说。我想,你接受的向来是保护人类不受邪恶伤害的任务。毫无疑问,你站在善良的一方。”
“秩序、混沌……真是冠冕堂皇的字眼,博尔奇。众所周知,这是场永恒的争斗,自我们出生前便已开始,待我们死后仍将继续,而你想将我定义为其中一方。铁匠打造铁器时站在哪一方?为我们匆匆端上这盘烤羊羔的酒馆老板又站在哪一方?在你看来,又是什么定义了混沌和秩序的界限?”
“很简单。”三寒鸦直视猎魔人,“混沌代表侵略,它站在暴力与攻击性的一方;而另一边,秩序就是与之对立的存在。正因如此,它才需要维护,需要有人为它而战。但我们还是喝酒吧,尝尝这只羊羔。”
“好主意。”
两位泽瑞坎少女担心身材走样,于是不再进食,开始以更快的速度喝酒。薇亚靠在同伴肩上,低声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发辫拂过桌面。个子较矮的女孩蒂亚突然大笑起来,欢快地眨了眨文着刺青的眼皮。
“好了,”博尔奇啃着羊骨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让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我明白,你不想在两方势力间做选择,只想做好自己的工作。”
“是这样。”
“但你没法逃避秩序与混沌的冲突。刚才的例子不成立,因为你不是铁匠。我知道你是怎么工作的:你从地下通道带回一头血肉模糊的小石化蜥蜴。我的美人儿,钉马掌和砍杀石化蜥蜴是有区别的。你说过了,只要价码合适,会毫不犹豫地前往世界的另一头砍杀怪兽。如果一条凶猛的龙,摧毁了……”
“这例子举得不好。”杰洛特打断他,“你瞧,混沌和秩序的界限已经变得模糊了。我不杀龙,尽管它们无疑代表了混沌。”
“真的假的?”三寒鸦舔了舔手指,“太令人震惊了!在所有怪物中,最危险、最恶毒也最残忍的就是龙。那些爬行动物最可怕了。它们袭击人类、喷吐烈火,甚至偷走处女!你也听过许多关于它们的传说吧?在你的丰功伟绩中,猎魔人,难道就不包括几条龙?”
“我从不猎杀龙。”杰洛特干巴巴地说,“我杀过巨蜈蚣。皮翼类中杀过龙蜥,但那不是真龙,不是绿龙、黑龙或红龙。千万别搞错了。”
“你真让我惊讶。”三寒鸦答道,“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龙的事已经说得够多了。我看到红色的东西在逼近,肯定是我们的龙虾。干杯!”
他们用牙齿嘁里喀喳地咬碎虾壳,吮吸白色的虾肉,盐水流过手腕,刺痛了皮肤。博尔奇又倒了几杯啤酒,用长柄勺刮着小酒桶的桶底,两名泽瑞坎少女快活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她们毫不避讳地嘲笑邻桌的一位占卜师,杰洛特觉得这是在故意找茬儿。三寒鸦也注意到了,于是威胁地冲她们挥挥手里的小龙虾。女孩咯咯笑起来,蒂亚给了他一个飞吻,又露骨地朝他眨眨眼。她的刺青让这个眼神显得有些恐怖。
“真是两只小野猫。”三寒鸦悄声对杰洛特说,“你必须时刻盯紧她们,不然只消两秒钟,地上就会毫无预警地洒满内脏。但她们配得上这世上所有的财富。你知不知道,她们可以……”
“我知道。”杰洛特点点头,“很难找到比她们更好的护卫。泽瑞坎人是天生的战士,从小就开始接受战斗训练。”
“我不是说这个。”博尔奇将一只龙虾钳丢到桌上,“我是说她们在床上的表现。”
杰洛特用眼角余光看了看两位少女。她们同时露出微笑,薇亚抄起一只贝壳,动作快如闪电。她用牙齿咬开贝壳,冲杰洛特眨眨眼。她唇上的盐水闪闪发亮。三寒鸦大笑起来。
“好吧,杰洛特。”他继续说,“你从不猎杀龙,不管是绿龙还是别的龙。我记住了。但我能否问一句:你为什么把龙以这三种颜色划分?”
“准确地说,四种。”
“你只提到三种。”
“你好像对龙很感兴趣,博尔奇。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只是好奇。”
“颜色是最普通的分类法,只是并不准确。绿龙的分布最为广泛,但事实上,它们更接近灰色,就像龙蜥。说实话,红龙更接近红棕色,砖块的颜色。而深棕色的龙通常被人称为黑龙。最稀有的是白龙,我一条都没见过,据说它们居住在遥远的北方。”
“有意思。你知道我还听说过哪种龙吗?”
“知道。”杰洛特说着,咽下一大口啤酒,“我也听说过:金龙。但金龙并不存在。”
“你怎么这么肯定?就因为你一条也没见过?你还没见过白龙呢。”
“这不是主要原因。在大海另一边的奥菲尔和赞格韦巴,栖息着长黑条纹的白马,我同样没见过,但我知道它们存在。而金龙是神话,是传说,就像凤凰。凤凰和金龙都不存在。”
薇亚用手托腮,好奇地看着他。
“这方面你肯定很清楚——你是个猎魔人。”博尔奇又从小桶里舀了些啤酒,“可我认为,任何神话,任何传说,都可能包含一些点滴的真实,让人无法忽视。”
“也许吧。”杰洛特说,“但你说的这些跟人类的梦想、希望和欲求有关:你相信可能性没有界限,因为有时,确有一星半点的机会,会让可能成真。”
“机会!正是如此。也许世上真的有过金龙:一条独一无二的突变种。”
“如果真有,那条龙的下场也跟所有变种生物一样。”猎魔人低下头,“它不可能幸存下来,因为太另类了。”
“你是在跟自然法则对着干,杰洛特。我那位巫师朋友总说:所有造物都将以某种方式存续下去。一种存在的结束永远意味着另一种存在的诞生。根本没有界限,至少自然界中没有。”
“你的巫师朋友真乐观,但他忽略了一个因素:自然界本身或那些玩弄自然规律之人总会犯下一些错误。金龙和其他所有突变生物,即使真的存在过,也不可能存活下来,与生俱来的界限会阻止它们的存续。”
“什么界限?”
“突变生物……”杰洛特的下巴绷紧了,“博尔奇,突变生物无法生育。只有传说才会允许违逆自然法则的事物存在,只有神话才能忽视可能性的界限。”
三寒鸦一言不发。杰洛特看到,两位少女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薇亚朝他靠过来,用肌肉结实的双臂抱住他,被啤酒润湿的嘴唇贴上他的脸颊。
“她们喜欢你。”三寒鸦缓缓开口,“老天爷啊,她们喜欢你!”
“这有什么奇怪的?”杰洛特苦笑着回答。
“没什么,但我们必须为此干一杯。老板!再来一桶酒!”
“不用那么多。一大杯就够了。”
“那就来两大杯!”三寒鸦高喊道,“蒂亚,我得离开一会儿。”
泽瑞坎少女从长椅上拿起军刀,站起身来,用厌倦的眼神审视整间屋子。猎魔人看到,有几对贪婪的眼睛正盯着博尔奇鼓鼓囊囊的钱袋,但他摇摇晃晃走向院子时,却没人敢跟在他身后。蒂亚耸耸肩,跟着她的雇主走了出去。
“你的真名叫什么?”杰洛特问留在桌边的少女。
薇亚笑了,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衬衫在礼仪允许的范围内最大程度地敞开着。杰洛特毫不怀疑,她这么做是为考验屋子里其他顾客的意志力。
“阿尔薇亚奈拉。”
“好美的名字。”猎魔人猜,泽瑞坎少女听了这话一定会用天真而又挑逗的目光看着他。他没猜错。
“薇亚?”
“嗯……”
“能不能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跟着博尔奇?战士不都热爱自由吗?”
“嗯……”
“‘嗯’什么?”
“他……”泽瑞坎少女皱起眉头,像在寻找适合的形容词,“他最……最美。”
猎魔人摇摇头。女人对男性魅力的判断标准,对他来说真是个难解的谜。
三寒鸦冲进酒馆,一边系着裤子的纽扣,一边大声招呼老板。蒂亚跟在他身后两步远,扫视着酒馆,看似一脸无聊,但在场的商人和船员都尽可能避开她的目光。薇亚吮着一只小龙虾,冲杰洛特抛去意味深长的目光。
“我为在座的每一位又点了一份鳗鱼,这次是炖的。”三寒鸦重重地坐下,没系紧的腰带丁当作响,“小龙虾我都吃腻了,可还是很饿。我帮你定了个房间,杰洛特。你今晚没理由在外流浪。咱们可以再找点乐子。为你们的健康干杯,女孩们!”
“vessekheal 。”薇亚举杯应道。蒂亚眨眨眼,伸了个懒腰,但跟杰洛特预想的不同,她小巧可爱的乳房并没有蹦出衬衣。
“再找点乐子吧!”三寒鸦探过身子,拍了拍蒂亚的后背,“来一场狂欢,猎魔人!嘿!老板!过来!”老板快步走来,用围裙抹抹手,“你有没有大盆?洗衣服那种,又大又结实的。”
“您要多大,阁下?”
“够四个人用。”
“四……个人用。”老板露骨地微笑着,重复了一遍。
“四个人。”三寒鸦确认道,从上衣里掏出鼓鼓囊囊的钱袋。
“这就为您准备。”老板舔了舔嘴唇,一口答应。
“好极了。”博尔奇笑道,“叫人送我房间去,记得盛满热水。快去,我的好伙计,别忘了带上啤酒,至少三大杯。”泽瑞坎少女大笑起来,冲猎魔人眨眨眼。
“你更喜欢哪一个?”三寒鸦问,“嗯,杰洛特?”
猎魔人挠挠头。
“我知道,这是个两难的选择。”三寒鸦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我有时也难以抉择。好吧,我们可以在浴盆里做决定。来吧,女孩们!扶我上楼。”
三
桥上有道路障。一条用支架固定、长而结实的横梁挡在桥面上。穿着纽扣皮外套和锁甲的长戟兵站在两侧戍守。银色狮鹫图案的绯红三角旗在风中飘扬。
“怎么回事?”走近路障时,三寒鸦大声询问,“这儿不能通行吗?”
“你们有通行证吗?”离得最近的长戟兵问道。他嘴里嚼着一根稻草,不知是饿了还是纯属打发时间。
“什么通行证?出什么事了?牛瘟病?还是开战了?你们奉谁的命令封锁这座桥?”
“奉聂达米尔国王——坎恭恩领主的命令。”守卫把稻草转到另一边嘴角,指着那面三角旗,“没有通行证,你们不能通过。”
“你傻了?”杰洛特不耐烦地插话道,“我们又不在坎恭恩,这是霍洛珀尔。布拉河上这座桥的过桥费应该由霍洛珀尔收,跟聂达米尔有什么关系?”
“别问我。”守卫说着,吐掉嘴里的稻草,“我只负责检查通行证。你有问题可以去找指挥官。”
“他在哪儿?”
“那边,在收费关卡后面晒太阳。”守卫没看杰洛特,只是盯着跨坐在马鞍上的泽瑞坎女孩露出的大腿。
有个守卫坐在收费小屋后面的干草堆上,正用长戟的尖头在沙地上画画,画的是个女人:细节相当丰富,刻画的角度也非比寻常。他身旁坐着个瘦削的男人,看起来昏昏沉沉,手上却小心翼翼地抚弄着鲁特琴弦。他戴着一顶怪异的紫红色帽子,上面装饰着银搭扣和一根长长的白鹭羽毛,羽毛垂下,遮住他的双眼。杰洛特认出了那顶帽子和那根羽毛,它们在布伊纳和艾鲁加非常出名,在所有宅邸、城堡、旅店、酒馆和妓院都为人所知——尤其是妓院。
“丹德里恩!”
“猎魔人杰洛特!”帽子下露出一对快活的蓝眼睛,“简直是个惊喜!真是你吗?你该不会碰巧有张通行证吧?”
“这儿干吗要通行证?发生了什么,丹德里恩?我正跟‘三寒鸦’博尔奇骑士及其护卫同行,我们想过河。”
“我也被拦住了。”丹德里恩站起身,摘下帽子,向泽瑞坎女孩夸张而郑重地鞠了个躬,“他们不让我过河——我,丹德里恩,方圆千里最著名的吟游歌手和诗人。拒绝我的是这位副队长,你们看到了,他也是位艺术家。”
“没有通行证,任何人都不能通过。”副队长用戟尖完成了沙地画的最后几笔,闷闷不乐地说。
“那就沿河岸绕过去。要到亨佛斯,可能会多花些时间,但我们没别的选择。”猎魔人说。
“去亨佛斯?”吟游诗人面露惊讶,“你是说,你不见聂达米尔?你不是来猎龙的?”
“什么龙?”三寒鸦饶有兴致地问。
“你们不知道?真不知道?那我可要好好给你们讲讲,反正我也得待在这儿,等某个有通行证的人愿意带我过去。我们有大把时间,坐吧。”
“等等。”三寒鸦突然插话道,“快到中午了,我很渴,渴得要死。我不能口干舌燥地跟人聊天。蒂亚、薇亚,你们快回镇上买桶酒来。”
“我很欣赏您的作风,这位……”
“博尔奇,也叫‘三寒鸦’。”
“我叫丹德里恩,外号‘所向无敌’……某些年轻女士这么叫我。”
“继续说吧,丹德里恩。”猎魔人不耐烦地打断他,“我们没多少时间。”
吟游诗人抓起他的鲁特琴,用力拨动琴弦。
“你们想听什么版本?韵文版还是散文版?”
“普通版就好。”
“如你所愿。”丹德里恩依然抱着鲁特琴,“尊贵的大人们,请听好,事情发生在一个星期前,距离那座名叫霍洛珀尔的自由城市不远。哦,是啊,那是个清晨,晨曦染红了草地上薄纱般的雾气……”
“我说了——普通版!”猎魔人强调。
“这还不普通吗?好吧,好吧,我明白了,要简短,不要比喻修辞。在霍洛珀尔城附近,有条龙飞落下来。”
“真的吗?”猎魔人惊叹道,“那可太惊人了——已经好些年没人见过龙了。不会是只龙蜥吧?有些龙蜥的个头也不小……”
“别侮辱我,猎魔人,我知道龙长什么样。我见过它。我当时刚好要去霍洛珀尔的市场,亲眼见到了那条龙。我连歌谣都编好了,可你们不想听……”
“继续说。它大吗?”
“有三匹马加起来那么长,肩隆部位没有马那么宽,但比马胖多了,颜色灰得像沙子一样。”
“那就是绿龙了。”
“对对。它突然俯冲而下,扑向一群羊。放羊的全跑光了。它杀了十几只羊,吃掉了其中四只,然后飞走了。”
“飞走了……”杰洛特点点头,“就这些?”
“当然不只。第二天早上它又回来了,这次离城市更近。它俯冲下来,扑向布拉河畔的洗衣妇。我的朋友啊,她们吓得四散奔逃!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好笑的场面。那条龙在霍洛珀尔城上空盘旋了两圈,又飞去附近的牧场袭击羊群。它引发了多大的恐慌和混乱啊!要知道,前一天甚至没人相信牧羊人的话……市长开始动员城里的民兵与公会,但还没等他组织起人手,人民就凭自己的力量解决了此事。”
“怎么解决的?”
“用一种很常见的办法。有个叫柯佐耶德的鞋匠 (1) 想出一招,要杀死那只爬行动物。他们宰了一只羊,往羊肚子里塞满菟葵、颠茄、毒芹、硫黄和鞋匠用的树脂。为保险起见,当地的药剂师还自作主张添加了两夸脱煮沸的药水,再让克里夫神殿的牧师给这件祭品祝福。然后他们把羊绑到木桩上,放到羊群里。说真的,没人相信那条龙会在一千只羊里选中这只臭气熏天的死羊,但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其他羊都活得好好的,唯独这只连同木桩一起被它吞下了肚。”
“然后呢?接着说,丹德里恩。”
“我当然会接着说,我不会在关键时刻住口。听好了:没过多久——也就技巧娴熟的男人解开女人紧身胸衣的时间——那条龙就开始咆哮,嘴巴和屁股都喷出烟来。接下来它打了个滚,想飞走却摔落下来,不再动弹。有两个人自告奋勇跑过去,试探它还有没有呼吸。这俩人一个是当地的掘墓人,一个是村里的白痴。那白痴的老娘是个伐木工人的疯女儿,在特拉卡西统领叛乱期间,被路过霍洛珀尔的一群长戟兵搞大了肚子。”
“你太能编了,丹德里恩。”
“我才没编,只是为灰暗的事实增添些色彩。这是两码事。”
“鬼才信。继续说,别浪费时间。”
“正如我刚才所说,一个掘墓人和一个鲁莽的白痴前去查看。我们后来为他们砌了一座规模不大、但看起来极其漂亮的坟冢。”
“哦,很好。”博尔奇道,“说明那条龙还活着。”
“正是如此。”丹德里恩愉快地答道,“它还活着,但已经虚弱到没法吞下掘墓人和白痴了。它只喝了他们的血,然后飞了起来……尽管飞得很勉强,但还是让所有人担心不已。那条龙每扑腾一两腕尺,就会怒吼着坠落,接着再次起飞。有时它只能拖着后腿往前爬。比较勇敢的人跟在不远处,不让它离开视线。接下来的进展你们肯定想不到。”
“说吧,丹德里恩。”
“那条龙跳进了大凯斯卓山脉的峡谷,离布拉河的源头不远。它一直藏在那儿的山洞里。”
“这下我明白了。”杰洛特大声说,“那条龙在洞穴里沉睡了几百年——我听过不少类似的故事。它的财宝一定也藏在那儿。我明白士兵为什么要封锁这座桥了。有人想独占宝藏,而那人就是坎恭恩的聂达米尔。”
“正是如此。”吟游诗人点点头,“整个霍洛珀尔因此开了锅,他们觉得龙的宝藏应该属于他们,但又不敢跟聂达米尔公然作对。那位国王是个年轻的蠢蛋,嘴上才开始长毛,但他知道如何让人敬畏。聂达米尔想要那条龙的心情胜过了一切,这就是他行动如此迅速的原因。”
“你是说,他想要那些宝藏吧?”
“我相信,比起宝藏,他对龙更感兴趣。因为你想啊,聂达米尔觊觎玛琉尔公国已经很久了。公国王子离奇死亡后,只剩下一位已到适婚年龄的公主。但玛琉尔公国的权贵阶层对聂达米尔和其他追求者都不看好,因为他们清楚,新任掌权者肯定会缩减他们的权力,而年轻的公主耳根子软,根本没法应付这种局面。因此他们翻出一本积灰的陈旧预言书,上面说,王冠和公主的玉手只属于征服巨龙之人。他们相信这样就能维持现状,因为在周边地带,已经很久没人见过龙的踪影了。聂达米尔根本不在乎什么预言,他用尽手段,想用武力征服玛琉尔公国,但霍洛珀尔有龙出没的消息传到他耳中,让他意识到这是个让玛琉尔贵族无话可说的好机会。如果他能带着那条龙的首级、大摇大摆地回到玛琉尔,人们就会像迎接诸神派来的君王一般迎接他,那些权贵也不会再有怨言。所以喽,他肯定会像猫抓老鼠一样寻找那条龙。更何况那龙现在连爬行都很费劲儿。对聂达米尔来说,这是天赐的良机,是命运在对他微笑。真见鬼。”
“所以他封锁这儿,是为阻止竞争对手。”
“嗯,我猜也是。此举也给霍洛珀尔居民的热情浇了盆冷水。而附近所有有能力屠龙的人士肯定都得到了聂达米尔颁发的通行证,因为他才不想亲自进入龙穴,手握长剑与龙相搏呢。没用多久,他就召来了最有名的屠龙者。杰洛特,其中大多数你应该都认得。”
“也许吧。都有谁?”
“头一个,德内斯勒的艾克。”
“狗娘……”猎魔人轻轻吹了声口哨,“虔诚正直的艾克——勇敢无畏的骑士,高洁无瑕之人。”
“这么说你认识他,杰洛特?”博尔奇问,“他真是个屠龙专家?”
“何止是龙,艾克知道对付一切怪物的方法。除了打败过几条龙之外,他还杀过蝎尾狮和狮鹫兽——我是这么听说的。他很厉害,可这疯子坏了行规,因为他从不收钱。还有谁,丹德里恩?”
“克林菲德掠夺者。”
“就算那条龙痊愈,也不会有任何活命的机会了。那三个人是非常老练的猎手。他们战斗从不按常理出牌,效率却毋庸置疑。他们铲除了瑞达尼亚的所有龙蜥和巨蜈蚣,沿路还杀了三条红龙和一条黑龙——相当了不起。只有这些人吗?”
“不止。还有六个矮人:五个部下是大胡子,首领是亚尔潘·齐格林。”
“这个不认识。”
“你肯定听说过石英山之龙奥克维斯塔吧?”
“听说过。我还见过来自它宝藏堆的珍宝:绚丽夺目的蓝宝石、樱桃那么大的钻石。”
“干掉奥克维斯塔的就是亚尔潘·齐格林那伙矮人。我还写过一首歌谣叙述这场冒险,只是写得非常无趣,你就算没听过也没什么损失。”
“还有吗?”
“就这些。我没算上你。你坚持说自己对那条龙并不知情。谁知道呢,也许是真的吧。但你现在知道了,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我对那条龙不感兴趣。”
“哈!太不坦诚了,杰洛特。不管怎么说,你没有通行证。”
“我再重复一遍:我对那条龙不感兴趣。你呢,丹德里恩?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了?”
“跟往常一样。”吟游诗人耸耸肩,“我需要接触些紧张刺激的事件。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场对抗巨龙的战斗都将成为人们的话题。当然了,我会谱一首歌谣供他们传唱,如果见证战斗的人能亲自演唱,那就更好不过了。”
“战斗?”三寒鸦反问,“更像是解剖或屠杀吧。我越听你说越震惊。一群战士挤破头来到这儿,只为结果一条被乡巴佬下毒而半死不活的龙,我都不知道该笑还该吐了。”
“你错了,根本不是什么半死不活。”杰洛特答道,“如果那条龙吞下毒物后没能直接死掉,那它现在也该恢复了。但这不重要,克林菲德掠夺者肯定会除掉它,只是丑话说在前头,战斗不会很快结束。”
“你赌掠夺者会赢,杰洛特?”
“当然。”
“我可不敢这么肯定。”一直沉默不语的艺术家守卫插言道,“那条龙是魔法生物,只有用咒术才能杀死。但昨天有个女术士也过桥了,如果有人协助她的话……”
“谁?”杰洛特转头看他。
“一个女术士。”守卫重复道,“我刚才说过了。”
“她叫什么名字?”
“她说过,但我忘了。她有通行证,很年轻,有股特别的魅力,但她的眼睛……你懂的,大人……被那样的眼睛盯着,会让你脊背发凉。”
“你觉得会是谁,丹德里恩?”
“不知道。”吟游诗人扮了个鬼脸,“年轻、有魅力,还有那样的眼睛……线索不够,符合这些描述的女孩太多了。我认识的女孩——我认识很多女孩——有的看上去不超过二十五到三十岁,但居然记得诺维格瑞还是针叶林时的样子。她们不是会用曼德拉草制作万灵药吗?让眼睛闪闪发亮。真的,女人都这样。”
“她是不是一头红发?”猎魔人问。
“不是,阁下。”副队长回答,“一头黑发。”
“她的马什么颜色?栗色?有颗白色星斑?”
“不是,跟她头发一样是黑色。大人们,听我说,只有她才能消灭那条龙。龙是魔法生物,人类的力量根本没法和这些怪物抗衡。”
“我想知道那位鞋匠柯佐耶德有何感想。”丹德里恩大笑起来,“如果他有比菟葵和颠茄更有效的东西,那条龙的皮早就晾在栅栏上了,我的歌谣也早完成了,我也犯不上在大太阳底下口干舌燥的……”
“聂达米尔干吗不把你带在身边?”杰洛特瞪了诗人一眼,“他出发时你还在霍洛珀尔,难道那位国王不喜欢艺术家的陪伴?你干吗不去为国王表演,却在这儿晒太阳?”
“因为一位年轻的寡妇。”丹德里恩不无沮丧地说,“该死的!我只顾跟她亲热,第二天醒来时,聂达米尔和他的军队已经过了河。他们甚至带上了柯佐耶德,还有霍洛珀尔的民兵侦察队,却偏偏忘了我。我试着跟这位副队长解释,可他……”
“只要你有通行证,就根本不是问题。”副队长靠在收费小屋的墙上,平静地解释道,“没通行证免谈。命令就是命令……”
“哈!”三寒鸦插话道,“女孩们带酒回来了。”
“不光她们。”丹德里恩站起身,“看看那匹马,就像一条龙。”
两位泽瑞坎少女策马钻出白桦林,一位骑手陪伴在旁,他骑着高大剽悍的牡马,一身战士装扮。
猎魔人也站起身来。
只见骑手身穿紫色丝绒束腰外衣,外罩黑貂皮装饰的短夹克。他高傲地坐在马鞍上,看着众人。杰洛特很熟悉这种眼神,但他并不在意。
“你们好,先生们,我是多瑞加雷。”骑手缓慢而高贵地下马,自我介绍道,“多瑞加雷大师,魔法师。”
“我是杰洛特大师,猎魔人。”
“丹德里恩大师,诗人。”
“我叫博尔奇,也叫三寒鸦。正在开酒桶的女孩是我的人。我相信你们已经认识了,多瑞加雷大人。”
“的确。”魔法师板着脸回答,“美丽的泽瑞坎战士已经与我互相问候过了。”
“哦,好吧!为你们的健康干杯!”丹德里恩开始分发薇亚带来的皮酒杯,“跟我们一起喝吧,魔法师阁下。博尔奇大人,副队长也能加入吗?”
“当然。来吧,我的好战士。”
“我想,”魔法师用高贵的动作抿了一小口酒,“你们等在桥上的原因跟我一样。”
“多瑞加雷大人,如果你指的是那条龙,那么的确如此。”丹德里恩答道,“我想亲临现场谱写歌谣。不幸的是,这位副队长不让我过去——他要我出示通行证,这恐怕有点没礼貌。”
“很抱歉。”副队长咂咂舌头,喝下一口酒,“我不能让没得到许可的人通过。我也是迫不得已。似乎每个霍洛珀尔人都备好了马车,准备进山里捕猎巨龙,但我必须服从命令……”
“你的命令,士兵,”多瑞加雷皱着眉插嘴道,“只针对那些乌合之众,可能惹麻烦的放荡妓女、小偷和流浪汉,诸如此类。但我不在其列。”
“没有通行证,我不会让任何人过去。”副队长直截了当地回答,“我发誓……”
“用不着发誓,”三寒鸦冷静地打断他的话,“蒂亚,再倒一杯酒给这位英勇的战士!诸位大人,我们坐下吧。这么匆匆忙忙地站着灌酒,太不像贵族了。”
他们坐在酒桶周围的圆木上。刚刚晋升为贵族的长戟兵似乎很满足,脸颊开始泛红。
“喝吧,勇敢的队长。”三寒鸦举起酒杯。
“我只是个小副官,不是什么队长。”他说着,脸更红了。
“但你会当上队长的,显而易见。”博尔奇咧嘴笑道,“像你这么聪明的男孩,转眼就能升官。”
多瑞加雷拒绝了再来一杯的建议,转向杰洛特问道:
“城里的人都在谈论你杀的石化蜥蜴,可是,尊贵的猎魔人,你的兴趣已经转移到龙上了?”他压低声音,“我很好奇,你屠杀濒危生物究竟是为了兴趣还是报酬?”
“真是非比寻常的好奇心,”杰洛特答道,“尤其它还来自一个匆匆忙忙赶去屠龙现场、只为从龙嘴里拔牙之人。是为制作药物还是炼金呢?尊贵的魔法师大人,听说从活龙嘴里拔出的牙才是最好的,是真的吗?”
“你确定我是为这个才来的?”
“当然确定。但你的算盘要落空了,多瑞加雷。你的某位女同行已经带着你没有的通行证过了桥。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可以告诉你,那是名黑发女术士。”
“骑黑马?”
“听说是。”
“叶妮芙。”多瑞加雷吸了口冷气。
猎魔人抖了一下,但没人察觉。
未来的队长突然打了个嗝,打破了众人的沉默。
“没有通行证……谁也不行。”
“两百林塔够不够?”杰洛特从口袋里拿出胖市长给他的钱袋。
“杰洛特,”三寒鸦露出神秘莫测的笑,“你真的……”
“请接受我的道歉,博尔奇。很抱歉,我不能陪你去亨佛斯了。下次吧,如果有机会再见的话。”
“我也不是非去亨佛斯不可。”三寒鸦小心翼翼地回答,“不是,杰洛特。”
“请把钱袋放下,阁下。”未来的队长说,“这是赤裸裸的行贿。就算三百林塔,我也不能让你们通过。”
“那五百呢?”博尔奇也掏出钱袋,“把你的钱收起来,杰洛特。这笔钱该由我来出。我的胃口已经被吊起来了。五百林塔,士兵。每人一百,这两位美丽的女孩算一个。你看如何?”
“天哪。”未来的队长将博尔奇的钱袋收进怀里,焦虑地说,“我该怎么跟国王交代?”
“你可以告诉他,”多瑞加雷站起身,从腰间取下一根象牙魔杖,“看到这一幕时,你被吓晕了。”
“哪一幕,阁下?”
魔法师挥动手杖,大声念了句咒语。河边一棵松树突然爆开,被烈焰吞噬,从树根一直烧到树梢。
“上马吧!”丹德里恩麻利地跳上马背,背好鲁特琴,“上马吧,先生们!还有女士们!”
“升起路障。”前途光明、腰包充实的副队长吩咐长戟兵。
穿过路障上桥后,薇亚扯动缰绳。她的马儿飞奔起来,马蹄声在木板桥上回荡。女孩发出清脆的喊声,辫子在风中飘荡。
“就是这样,薇亚!”三寒鸦喊道,“我们也要像泽瑞坎人那样!像一阵呼啸的风!”
四
“那么,”掠夺者中最年长的一位说道——他叫布荷特,高大健壮,仿佛一株千年老橡树,“尊贵的大人们,看来聂达米尔没把你们赶回去。但我敢说,他肯定是这么打算的。说到底,我们平头百姓没资格对王族的决定指手画脚。过来一起烤火吧。让点儿地方,伙计们。猎魔人,坐过来,跟我们讲讲你和国王是怎么说的。”
“我们什么都没说。”杰洛特将马鞍放在火堆旁,惬意地靠着,“他甚至没出帐篷见我们,只派了个随从过来,叫什么来着……”
“吉伦斯蒂恩。”矮胖的大胡子矮人亚尔潘·齐格林告诉他,火光把矮人满是尘灰的粗脖子映得通红,“自吹自擂的小丑,胖得流油的肥猪。我们到这儿时,那家伙趾高气昂,啰唆个没完。‘千万记好,矮人们。’他说,‘记住这儿是谁在发号施令,你们又该听谁的话。聂达米尔国王掌管一切,他的话就是法律。’等等等等的混账话。我耐着性子听,心里却在盘算怎么把那兔崽子打趴下再踏上一只脚。但我管住了自己,你懂吗?不然他们又该说矮人都是危险好斗的混球,根本不可能……不可能……用他们的话讲,根本他妈不可能跟人和平相处。然后又会有座小城再次爆发种族冲突。所以我只是礼貌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
“听你这么一说,恐怕那位吉伦斯蒂恩大人也不会干别的了。”杰洛特道,“因为他用同样的话训斥了我们。当然,我们也没反驳他。”
“要我说,”另一位掠夺者说着,拖过一块巨大的毛毯盖住柴堆,“聂达米尔没把你们赶走才是个错误。所有人都冲那条龙来了,真是离谱。这地方都人满为患了。这已经不像是远征了,更像送葬。我可不喜欢在人堆里战斗。”
“冷静,尼斯楚卡。”布荷特插言道,“对我们来说,与人结伴反而更好。你难道没猎过龙吗?猎龙时总会有大群人围观,就像集市或流动妓院。但那爬虫真正现身时,留下来的还会有谁?只有我们。没有别人。”
布荷特沉默片刻,举起裹着柳条的细颈酒瓶喝了一大口,用力吸吸鼻子,又清了清嗓子。“这样更好,”他继续说道,“通常来说,还没等那条龙的脑袋像果园里的梨子一样滚落,屠杀的血宴就会开始。等发现巨龙的宝藏,猎人们也会拼个你死我活。是吧,杰洛特?我说得对吗?我告诉你,猎魔人,这都是真的。”
“我知道类似的事。”杰洛特干巴巴地说。
“你说你知道,大概是听来的吧,因为我从没听说哪个猎魔人猎过龙。你会出现在这儿,本身就很奇怪了。”
“没错。”最年轻的掠夺者、外号开膛手的肯尼特说,“是很怪,而且我们……”
“等等,开膛手,现在是我在讲话。”布荷特打断他的话,“当然,我不想纠缠这个话题。猎魔人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我明白,他也明白。我们之间过去没有交集,将来也不会再有。想象一下吧,伙计,假如我在这位猎魔人干活时横插一杠,想抢走他的酬劳,难道他不会对我刀剑相向吗?他有理由这么做。我说得对吗?”
没人赞同,也没人反对。布荷特似乎也不打算等人回应。
“是啊,”他继续说道,“对我们来说,结伴而行当然更好。猎魔人应该能派上用场。这地方荒无人烟,如果出现奇美拉、巨虾怪或吸血妖鸟,我们就麻烦了。但杰洛特跟我们结伴同行,他的专长就能帮我们避开这些麻烦,可惜龙不在他的专长范围内,对吧?
依然没人赞同,也没人反对。
“还有三寒鸦大人。”布荷特说着,把酒瓶递给矮人首领,“他是杰洛特的同伴。有他作担保,对我来说足够了。尼斯楚卡、开膛手,你们还不放心谁?肯定不是丹德里恩!”
“丹德里恩,”亚尔潘·齐格林将酒瓶递给诗人,“总能发现哪些地方有趣事发生。人人都知道,他这人既无益又无害,但从不拖人后腿。他就像狗尾巴上的虱子。你们不觉得吗,小伙子们?”
粗壮的矮人“小伙子们”不禁大笑起来,连胡须都在打颤。丹德里恩把帽子推到颈后,接过酒瓶喝起来。
“见鬼!这酒真烈!”他咳着抱怨道,“让我都没法说话了。用什么酿的?蝎子?”
“还有个人我不喜欢,杰洛特。”开膛手从诗人手里拿回酒瓶,“跟你一起来的魔法师。这儿的法师已经够多了。”
“确实。”亚尔潘道,“开膛手说得对。多瑞加雷对我们的用处就像一头套了鞍具的猪。我们已经有个女术士了——尊贵的叶妮芙。呸!”
“没错!”布荷特取下镶钉的皮革护喉,挠挠公牛般发达的脖子,帮腔道,“亲爱的伙伴们,周围有太多魔法师了。在王室的帐篷里,狡猾的狐狸正在密谋:聂达米尔、女术士、魔法师,还有吉伦斯蒂恩。最坏的就数那个叶妮芙。你知道他们在密谋什么吗?肯定是怎么宰了我们!”
“他们还吃饱了鹿肉!”开膛手不无沮丧地说,“而我们呢?我们吃的是什么?土拨鼠!我问你,土拨鼠是啥?就是耗子,跟耗子没啥区别。我们吃的是什么?耗子!”
“这倒没什么。”尼斯楚卡答道,“我们很快就能吃上龙尾巴了。再没什么比炭烤龙尾更美味的了。”
“叶妮芙,”布荷特续道,“是个非常卑鄙、恶毒的女人,是个泼妇。她可不像你带来的女孩,博尔奇大人,她们知道什么叫举止优雅,知道怎样保持安静。你瞧,她们待在马儿旁边磨刀。我走过她们身边时亲切地问好,她们也对我回以微笑。我喜欢她们。她们不像叶妮芙那样阴险狡诈。我跟你说:一定要小心提防,不然我们的约定就会变成一场空。”
“什么约定,布荷特?”
“亚尔潘,你不介意让猎魔人知道吧?”
“我不觉得有啥问题。”矮人答道。
“酒没了。”开膛手把空酒瓶倒转过来,插嘴道。
“那就去拿。你最年轻,你去。那个约定,杰洛特,是我们的主意,因为我们既不是雇佣兵,也不是寡廉鲜耻的无赖。聂达米尔不能只凭一点小钱就让我们替他卖命。事实上,我们根本没必要替聂达米尔杀龙,恰恰相反,是他需要我们。既然这样,谁起的作用最大,谁就该拿最多的报酬。于是我们提出一个公平的约定:亲自参与屠龙之战的人,可以分得宝藏的一半。聂达米尔凭他的出身和头衔,可以拿走四分之一。其他人,只要对这事有所贡献,就可以平分剩下的四分之一。你觉得怎么样?”
“聂达米尔觉得怎么样?”
“他不赞成也不反对。但他完全是个外行,合作对他更有好处,我告诉你,他独自一人是没法杀死那条龙的。聂达米尔必须依靠内行的力量,比如我们掠夺者,还有亚尔潘和他手下那些小伙子。只有我们,才能真正靠近那条龙,对它发起攻击。如果其他人愿意帮忙,包括那些魔法师,他们也可以平分宝藏的四分之一。”
“你说的‘其他人’,除了魔法师还有谁?”丹德里恩饶有兴致地问。
“肯定不包括乐手和写歪诗的人。”亚尔潘大笑,“我们只接纳用斧头的人,而不是弹鲁特琴的。”
“明白了!”三寒鸦抬头,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那鞋匠柯佐耶德和他那伙人怎么算?”
亚尔潘·齐格林往火堆里吐了口口水,用矮人语嘟囔了一句什么。“霍洛珀尔民兵队熟悉这破山脉的地形,可以充当我们的向导。”布荷特低声解释道,“所以他们理应得到一份报酬。那个鞋匠就不行了。如果一条龙出现在什么地方,而当地人觉得他们完全没必要求助于专业人士,只要若无其事地毒死它,就可以继续到田野里跟女人风流快活,那对我们可不是好事。如果那种事频繁发生,我们这些人就只能沿街乞讨了,不是吗?”
“没错。”亚尔潘答道,“所以要我说:那个鞋匠必须为他搞出来的烂摊子负责,而不是被当成传奇。”
“他会受到惩罚的。”尼斯楚卡断然宣称,“我会让他受到惩罚。”
“还有,丹德里恩,”矮人接着说,“你可以创作一首搞笑歌谣,让他在歌谣里永远受辱。”
“你忘了一个重要环节。”杰洛特说,“还有一个人会搅局,因为他不要报酬,还无视任何约定。我说的是德内斯勒的艾克。你们跟他谈过没?”
“谈什么?”布荷特用树枝拨弄着火堆,嘟囔道,“跟艾克没什么好谈的,杰洛特。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们遇到他了。”三寒鸦说,“就在来你这座营地的路上。他一身铠甲,跪在石头上,双眼望着天空。”
“他总是这样。”开膛手说,“要么沉思,要么祈祷。他说自己的神圣使命就是保护人类远离邪恶。”
“在我的家乡克林菲德,”布荷特嘟囔道,“人们会把这种疯子关进牛棚,用铁链锁住,再给他一块煤,让他自己往墙上涂那些不可思议的图画。但我们别再浪费时间讨论别人了,还是谈正事吧。”
一位身材娇小的年轻女子一言不发地走进火光里。她穿着羊毛外套,一头黑发拢在金色的发网中。
“什么玩意儿这么臭?”亚尔潘·齐格林假装没看到她,“是硫黄吗?”
“不是。”布荷特夸张地四下嗅嗅,“像是麝香,或者某种薰香。”
“不,也许是……”矮人作了个鬼脸,“哈!是尊贵的叶妮芙女士。欢迎,欢迎!”
女术士的目光缓缓扫过火堆边的众人,闪闪发亮的双眼在猎魔人身上停留了一瞬间。杰洛特还以微笑。
“我可以坐下吗?”
“当然可以,尊贵的女士。”布荷特打了个嗝,“请坐,就坐在马鞍边上好了。挪开点儿,肯尼特吾友,把你的位置让给女术士。”
“大人们,我听说你们在谈正事。”叶妮芙坐下来,穿着黑色长袜的修长双腿伸在身前,“怎么不算上我?”
“我们可不敢打扰您这么有地位的人。”亚尔潘·齐格林答道。
叶妮芙眨眨眼,转身看着矮人。“你,亚尔潘,你最好闭上嘴。从我们第一天见面起,你就把我当成一阵臭气。现在,请你继续这么做,别来烦我。至少这样不会激怒我。”
“您在说什么呀,美丽的女士?”亚尔潘笑起来,露出一口不算整齐的牙齿,“我发誓您比臭气好闻多了。我有时也会排一点臭气出来,但您在场时,我哪有这个资格嘛?”
长胡子的“小伙子们”纷纷大笑出声。但看到女术士周围泛起灰光,他们立刻闭上了嘴。
“再说一个字,我就真的让你变成臭气,亚尔潘,”叶妮芙冷冷地说,“还有草地上的黑色污渍。”
“很好。”布荷特咳嗽一声,打破了随之而来的沉默,“闭上嘴,齐格林。让我们听听叶妮芙女士想说什么。她为自己没能参与我们的讨论而遗憾。我猜,她可能会有什么提议。伙计们,就听听那是怎样的提议吧。只希望她别说什么单凭自己的咒语就能杀死龙。”
“为什么不能?”叶妮芙抬头反问,“你觉得不可能吗,布荷特?”
“也许并非不可能。但对我们就太不地道了,因为你会独吞巨龙宝藏的一半。”
“至少一半。”女术士冷冷地应道。
“你瞧,这可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女士,我们只是些穷战士。如果我们得不到报酬,就会饥寒交迫,只能吃掌叶大黄和白鹅肉……”
“过节日时,偶尔吃点土拨鼠。”亚尔潘·齐格林悲哀地说。
“……喝的只有水。”布荷特喝了一大口酒,吸了吸鼻子,“叶妮芙女士,我们没别的出路,得不到报酬,就只能在冰天雪地里冻死,因为酒馆的客房太贵了。”
“啤酒也贵啊。”尼斯楚卡补充。
“还有妓女。”开膛手憧憬地接道。
“这就是我们不打算借助你和你的咒语杀死那条龙的原因。”
“你确定?别忘了,你们能力有限,布荷特。”
“也许吧,但我们还没发现自己能力的限度。女士,我再重复一遍:我们会杀死那条龙,不需要你的咒语。”
“还有,”亚尔潘·齐格林补充道,“咒语这玩意儿也是有极限的。”
“这是你们自己的结论?”叶妮芙缓缓问道,“还是别人告诉你们的?出现在这里的猎魔人就是你们如此自大的原因?”
“不。”布荷特看了杰洛特一眼。后者一直在假装打瞌睡,这时在毛毯里伸了个懒腰,头靠在马鞍上。“这事跟猎魔人没有关系。听着,亲爱的叶妮芙女士。我们向国王提出了建议,但未曾有幸得到回复。我们会耐心地等到明天早上。如果国王接受提议,哥儿几个就一齐动手。否则,我们走人。”
“我们也一样。”矮人小声说。
“没有商量的余地。”布荷特续道,“不接受,我们就离开。请把这话带给聂达米尔,亲爱的叶妮芙。我再补充一句,这场交易对你和多瑞加雷都很有利,只要你能跟国王达成共识。我们不在乎那条龙的尸体。我们只要龙尾巴,其他的都归你们,你们想拿什么都行。我们不要它的牙或大脑,不要任何魔法师感兴趣的部位。”
“当然了,”亚尔潘·齐格林轻蔑地说,“那些腐肉也归你。没人跟你抢,除了秃鹫。”
叶妮芙站起身,将外套搭在肩上。
“聂达米尔不会等到明天早上。”她的语气十分肯定,“你们猜得不错,他立刻就接受了你的条件,甚至不顾我和多瑞加雷的反对。”
“聂达米尔,”布荷特慢慢地说,“虽然年轻,但也拥有相当的判断力嘛。因为在我看来,叶妮芙女士,懂得忽略蠢材和伪君子的建议的,定是聪明人。”
亚尔潘·齐格林窃笑起来。
女术士双手叉腰,反驳道:“到了明天,等那条龙把你扑倒在地,用爪子把你钉到地上,再折断你的双腿时,你的口气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你会吻我的屁股求我帮忙,一如既往。我了解你,了解你们这类人。太了解了,以至于都感到反胃。”
她转过身,走进夜色,连道别的话都没说。
“要我说,”亚尔潘·齐格林说,“魔法师就该躲在高塔里闭门不出。他们应该读大部头书,用铲子搅拌大锅里的药剂,而不是跑出来插手战士的事。他们就该关心自己的事,而不是冲小伙子们卖弄屁股。”
“但说实话,这屁股还挺漂亮。”丹德里恩说着,拨弄了一下鲁特琴,“你说呢,杰洛特?杰洛特?猎魔人去哪儿了?”
“你在问我们吗?”布荷特嘟囔着,往火里添了些柴,“他走了。也许是去方便了,亲爱的大人们。那是他的事。”
“那当然。”诗人拨出一段旋律,“想不想听我唱支歌?”
“唱吧,随你便。”亚尔潘·齐格林嘟囔着吐了口口水,“可是,丹德里恩,别指望我会为你那羊叫掏一个子儿。这里不是宫廷,伙计。”
“说对了。”诗人摇摇头,答道。
五
“叶妮芙。”
她转过身,装出惊讶的表情,但猎魔人知道,她早就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叶妮芙把一只木碗放到地上,抬起头,拨了拨盖住前额的头发。她的卷发不再束在金色发网中,而是披散在肩头。
“杰洛特。”
一如既往,叶妮芙的衣着只有两种颜色——黑与白。她身着黑色连衣裙、带白色毛领的黑色短上衣、质地上乘的白色亚麻衬衫,脖颈上系着一条黑丝绒缎带,上面镶满碎钻,正中央则是一颗星形黑曜石。黑色的头发与黑色的长睫毛让人忍不住猜想,或许藏在后面的眸子也是同样颜色。
“你还是老样子,叶妮芙。”
“你也没变。”她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对我们来说,没有比这更正常的事了。或者说,没有比这更不正常的了。用岁月对外表的影响作为开场白,对一般人来说还挺不错,但对我们就有些荒谬了,你说呢?”
“确实。”
他抬起头。王家弓手的身影隐藏在马车的剪影里,借着他们手中的火把,杰洛特朝聂达米尔的帐篷侧面望了过去。
远处的营火旁,传来丹德里恩的悦耳歌声。他在唱《道路上方的星》,那是他诸多浪漫歌谣中的一首。
“确实。”女术士说,“开场白说完了,你还想说什么?我听着呢。”
“你瞧,叶妮芙……”
“我瞧见了。”她粗暴地打断他的话,“但我不明白,是什么原因让你出现在这儿的,杰洛特?肯定不是因为那条龙。从这个角度看,我想一切都没改变。”
“是啊。一切都没改变。”
“那你为什么来?”
“如果我说因为你,你相信吗?”
她沉默地看着他,明亮的双眼显露出不快。
“我相信你。”她终于开口,“为什么不呢?男人都喜欢与老情人重逢,然后缅怀旧日的好时光。他们总以为,过去的爱情会让他们永远占有过去的情人。这对他们的自尊有好处。看来你也不例外。”
“看来是这样。”他微笑着答道,“你说得对,叶妮芙。看到你的同时,我的自尊心就大为增长。换句话说,再见到你让我很高兴。”
“你想说的就这些?哦,好吧,就当我见到你也很高兴吧。现在我们都心满意足了,那么,祝你晚安,我要睡了。在这之前,我还要脱掉衣服洗个澡。烦请你离开,让我保留最低限度的隐私。”
“叶。”
他朝她伸出手去。
“别这么叫我!”她愤怒地嘶吼,后退一步,伸手对准他,指尖迸出蓝红两色的火花,“你敢碰我,我就烧瞎你的眼睛,你这杂种。”
猎魔人退后几步。女术士恢复了冷静,拨开遮住额头的长发。她站在他面前,双手叉腰。
“你在想什么,杰洛特?你以为我们还能轻松愉快地谈话吗?你以为我们还能忆起旧时光?你以为这场谈话之后,我们还能躺到马车里,滚着毛皮做爱……你以为……以为我们还能鸳梦重温,是这样吗?”
杰洛特不清楚女术士是真懂读心术,还是只是蒙对了他的想法。他只能保持微笑,一言不发。
“过去的四年时光发挥了作用,杰洛特。我已经战胜了伤痛,正因如此,我才没一见到你就往你脸上吐口水。但你也别得寸进尺。”
“叶妮芙……”
“闭嘴!我给你的,比我给任何男人的都要多,你这坨狗屎。我也不知道我干吗会选择你。而你……哦,不,亲爱的,我不是妓女,也不是你在随便哪条森林小路上撞见的精灵,可以让你第二天在对方醒来前溜之大吉,只在桌上留下一束紫罗兰。那种女孩只会沦为笑柄。当心!你敢再多说一个字,我保证让你后悔。”
感受到叶妮芙沸腾的怒意,杰洛特果然一个字也没说。女术士再次拨开额前那缕不听话的头发,仔细看着他的眼睛。
“真遗憾,我们又见面了。”她压低声音续道,“但我们不该让别人看笑话。让我们给彼此保留些尊严,假装还是好朋友吧。但别搞错,杰洛特:我们之间不会再怎么样了。不会再怎么样,你明白吗?你应该为此感到高兴,因为这意味着我放弃了为你准备的‘惊喜’。但这不代表我原谅了你。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猎魔人。永远。”
她猛地转过身,用力拿起碗,水花溅到她身上。她的身影消失在马车后。
杰洛特挥挥手,赶走耳边一只嗡嗡作响的蚊子。他沿路朝营火慢慢走去。丹德里恩的歌声刚刚结束,稀稀拉拉的喝彩声正从那边传来。
他望着蓝黑天幕下起伏的漆黑山峦。他想大笑,却找不出原因。
六
“看着点儿!注意!”布荷特在驾驶位上转过身,望着身后排成纵队的马车,“你们离山壁太近了!留神!”
一辆辆马车在岩石路面上颠簸向前。车夫咒骂着甩响鞭子,他们紧张得身子前倾,确保车轮始终行驶在狭窄崎岖的道路上,并与峡谷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峡谷底部就是布拉河,岩石间翻涌着白色的泡沫。
山壁间长着斑斑点点的棕色苔藓和白色地衣。杰洛特让马儿贴着山壁前进,好让掠夺者的马车先行通过。车队最前方是开膛手和霍洛珀尔的侦察队。
“很好!”他大喊道,“再加把劲!前面路就宽了。”
聂达米尔国王和吉伦斯蒂恩骑着战马赶上了杰洛特,几名弓手骑马护在他们身侧,全部王家马车跟随在后,发出震耳欲聋的噪音。再后面是矮人的马车,驾车人是亚尔潘·齐格林,他这一路咒骂个没完。聂达米尔是个长雀斑的瘦削青年,穿一件白色羊皮外套,经过猎魔人身边时,他望了杰洛特一眼,目光傲慢却明显带着厌倦。吉伦斯蒂恩直起身子,放慢马速。
“打扰一下,猎魔人阁下。”他用高高在上的语气说。
“我在听。”
杰洛特踢踢马腹,催促母马来到马车后那位总管大臣身旁。他惊讶地发现,尽管吉伦斯蒂恩身材臃肿,但他宁愿骑马,也不愿坐在舒服的马车里。
吉伦斯蒂恩轻拉手中镶着金色饰钉的缰绳,脱下青绿色的外套。
“昨天,你说自己对那条龙不感兴趣,那你对什么感兴趣呢,猎魔人阁下?为什么你会跟我们一起来?”
“总管大人,这是个自由的国度。”
“此时此刻,杰洛特大人,这支队伍里的每个人都该明白自己的位置和角色,还要服从聂达米尔国王的指示。你明白吗?”
“吉伦斯蒂恩大人,你想说什么?”
“我这就告诉你。最近我听说,跟你们猎魔人达成协议很难。比如有人要猎魔人去杀死一只怪物,猎魔人不会马上提剑去杀怪,而要先衡量这种行为是不是合法合理。他会考虑这场杀戮是否与他的道德准则冲突,而怪物又是不是真正的怪物——好像一眼还认不出来似的——从而判断要不要接受委托。我觉得,赚的钱太多反而让你们有机会挑三拣四:在我那个年代,猎魔人身上没有铜臭味,他们只会发出绷带的味道。他们没有丝毫的迟疑,接到委托就照办,仅此而已。他们才不在乎要杀的是狼人、是龙,还是税务官。只在乎工作的效率。杰洛特,你有什么看法?”
“你是要委托我做什么吗,吉伦斯蒂恩?”猎魔人粗声粗气地回答,“我得听你说完,才能做决定。如果你不打算委托我,就没必要扯这些了,你说对吗?”
“委托?”总管大臣叹了口气,“不,我没什么要委托你的。今天我们只狩猎那条龙,而这显然超出了你的能力,猎魔人。我相信掠夺者会完成这个任务。但我有责任让你了解些状况。听好:你认为怪物有好坏之分,但我和聂达米尔国王不会容忍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我们不想听到、更不想看到猎魔人是如何遵守原则的。别来干涉王家事务,大人,还有,别再跟多瑞加雷密谋什么了。”
“我没有跟魔法师合作的习惯。你是怎么做出这种假设的?”
“多瑞加雷的想法,”吉伦斯蒂恩答道,“比猎魔人更夸张。他超越了你们把怪物分为好坏的二元论,转而认为所有怪物都是好的!”
“他是有点夸张了。”
“这点毫无疑问,但他死扛着自己的观点不肯让步。说实话,不管他有什么企图,我都不会吃惊。奇怪的是,他也加入了这支队伍……”
“说真的,我也不喜欢多瑞加雷,这点我们观点一致。”
“别打断我的话!我必须说,你们的出现让我感到奇怪:顾虑比狐皮外套的跳蚤还多的猎魔人;像德鲁伊一样滔滔不绝地宣称自然失衡的魔法师;还有沉默的骑士‘三寒鸦’博尔奇和他的泽瑞坎护卫——所有人都知道,泽瑞坎人会在龙的雕像前供奉祭品。这些人突然联合起来,加入我们的狩猎队,你不觉得奇怪吗?”
“听你这么一说,确实。”
“现在你明白了吧。”总管大臣续道,“通常来讲,最复杂的问题总有最简单的解决方案。不要逼我动用那种方案,猎魔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你再明白不过。感谢你跟我谈话,杰洛特。”
猎魔人停下马。吉伦斯蒂恩催促马儿来到马车后的国王身旁。德内斯勒的艾克牵着一匹载着盔甲、银盾牌和长枪,看起来昏昏欲睡的马儿从旁经过,他穿着一件缝着白色皮革的短上衣,但看起来还像穿着盔甲的样子。杰洛特冲他挥挥手,游侠骑士却转过头去,抿紧嘴唇,催促马儿继续向前。
“他不太喜欢你。”多瑞加雷在杰洛特身旁插话道,“你不觉得吗?”
“显而易见。”
“因为你是他的竞争对手。你们两个工作相同,唯一的不同是骑士艾克是个理想主义者,而你更现实,但对死在你们手下的怪物来说都一样。”
“多瑞加雷,别拿我跟艾克比较。天知道你这么比下来能得出什么结论。”
“如你所愿。说实话,对我来说,你们同样可憎。”
“谢谢。”
“别客气。”魔法师拍拍马儿的脖颈,它被亚尔潘和矮人的叫喊声吓坏了。“在我看来,猎魔人,以谋杀为业令人厌恶,既野蛮又愚蠢。我们的世界需要平衡,谋杀世上的任何生物都会威胁到平衡,破坏平衡会导致物种灭绝,而我们都知道,物种灭绝会引发世界毁灭。”
“德鲁伊的理论,”杰洛特大声说,“我知道。我还在利维亚时,一位老祭司长向我介绍过这套理论。可就在我们聊完的两天后,他被鼠人撕成了碎片。我没看出这事导致了什么不平衡。”
多瑞加雷冷冷地看着杰洛特。
“我再重复一遍,这个世界需要平衡。自然的平衡。每个物种都有其天敌,天敌又另有天敌,这个道理同样适用于人类。你所致力的事业是摧毁人类的天敌,杰洛特,但它反而会危及我们这个早已堕落的种族。”
“你要知道,魔法师,”猎魔人不由发火了,“也许你真该亲眼见见被石化蜥蜴吞掉儿子的母亲,告诉她该为自己的不幸而欢欣鼓舞,因为这让堕落的人类得到了拯救,然后看看她会怎么回答你。”
“说得好,猎魔人。”叶妮芙稳坐在大黑马的背上,插话道,“多瑞加雷,你还是别口无遮拦比较好。”
“我不习惯隐瞒自己的想法。”
叶妮芙策马来到他们中间。猎魔人注意到她不再戴着金色发网,取而代之的是条白手帕拧成的发带。
“你还是克制一下吧,多瑞加雷。”她答道,“至少在聂达米尔国王和掠夺者面前克制点儿,不然他们会怀疑你蓄意破坏这场远征。只要你管住嘴巴,他们就只会把你当成无害的疯子。如果你真想做点什么,不等你反应过来,他们会先拧断你的脖子。”
魔法师轻蔑地笑了笑。
“另外,”叶妮芙续道,“你发表的那些观点,简直是在动摇我们的职业根基。”
“抱歉,你说什么?”
“你的理论适用于大多数生物和害虫,多瑞加雷,但不包括龙。龙是人类最可怕的天敌,它牵扯到人类的生存,而非人类的堕落。说到底,人类必须摆脱所有天敌,还有一切威胁我们的东西。”
“龙不是人类的天敌。”杰洛特插嘴道。
女术士看着他,露出微笑,但笑容仅仅牵动了嘴角。
“这个问题,”她答道,“还是留给人类讨论吧。至于你,猎魔人,无权评断。你只要完成自己的工作就好。”
“就像一尊唯命是从、循规蹈矩的魔像?”
“这是你说的,不是我。”她冷冷地反驳,“虽然在我看来,这句评价相当准确。”
“叶妮芙,”多瑞加雷说,“以你的年纪和教养,说出这种胡话真令人吃惊。为什么龙会是人类的天敌?为什么不是受害者比龙多出百倍的其他生物,为什么不是希律怪、巨蜈蚣、蝎尾狮、双头蛇怪或狮鹫兽,为什么不是狼?”
“我来告诉你吧。如果人类想比其他物种更优越,想在自然界中为自己争取到更有利的地位,就必须摆脱那种因季节变化而四处流浪、搜寻食物的习性。否则,他们就不能以足够快的速度繁衍生息。无法真正独立,人类就始终是个孩子。只有在城市或拥有防御工事的镇子里,女人才能平安地分娩。多瑞加雷,生育是发展、生存和支配的关键。我们说回龙:只有龙才能威胁到一座城市或被城墙环绕的镇子,其他怪物都办不到。如果不能彻底铲除龙,为了确保安全,人类只能四处迁徙,而不能团结起来。龙只要对人口稠密区喷一口火焰,就能造成一场灾难——这是可怕的屠杀,会导致数百人遇难。这就是我们必须将龙屠尽的原因。”
多瑞加雷看着她,唇角露出一抹古怪的笑。
“要知道,叶妮芙,我可不想活到你所谓的人类支配世界、并在自然界中获得有利地位的那一天。幸运的是,那一天永远也不会到来。你们会自相残杀,会死在自己的毒药之下,或死于黄热和伤寒,真正会威胁你那些辉煌城市的将是污秽和虱虫,而非巨龙。你们城中的女人虽然会年年生产,但每十个新生儿里只有一个能活过十天。是啊,叶妮芙,当然了:生育,生育,再生育。保重吧,亲爱的,多生几个孩子去吧,做这种符合自然规律的事,比浪费时间胡言乱语好得多。再见。”
魔法师踢踢他的马,飞奔着加入到最前方的队列。
看到叶妮芙苍白紧绷的脸,杰洛特突然开始同情这位魔法师了。多瑞加雷的反驳一针见血:跟大多数女术士一样,叶妮芙无法生育,但与其他人不同的是,她对此耿耿于怀,并在别人提到时会暴跳如雷。毫无疑问,多瑞加雷知道她的弱点,可他并不清楚叶妮芙的报复心有多么令人血冷。
“他在给自己找麻烦。”她嘶声道,“是的,没错!小心点儿,杰洛特。如果真到必须动手的时候,你又表现得不可理喻,可别指望我会护着你。”
“别担心。”他笑着回答,“我们猎魔人就像唯命是从的魔像,只会做出理性的举动。约束我们行为的界限清晰无误,且不可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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