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二部分(1/2)
第十三章
发生这类事情以后两三星期,一天幸子去井谷的美容院理发——幸子和雪子一直都去那里理发,井谷也一直把雪子的亲事放在自己心上。井谷开口问:“太太认识大阪的丹生夫人吗?”幸子说:“井谷老板娘怎么认识她的呢?”井谷说:“我是最近才认识她的。原来前几天在庆祝某人出征的欢送会上经人介绍,一谈起来,才知道她是您的朋友。我们谈到了府上各位。丹生太太说,她和您是好朋友,最近两下走岔了路,长久不碰头了。有一次她们两三个人到芦屋府上拜访,碰巧你生了黄疸病躺在床上,这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已经三四年了。”井谷这样一讲,幸子想起确实有这样一件事。有一次,丹生夫人同下妻夫人和另外一位刚从美国回来的衣着入时、洋气十足、说起话来怪腔怪调的东京太太——连姓名都忘掉了,来芦屋访问,幸子扶病接见,一反平时的作风怠慢了她们,草草打发她们走了。丹生夫人也许因此生了气,从此以后一直没来芦屋。
“啊,是了是了,那次我非常开罪丹生太太,她对我很有意见吧?”
“哪里,她反倒问起雪子小姐的近况来了。她说那位妹妹不知怎么样,要是还没有许婚的话,她倒有个理想人物呢。还说因为提到了雪子小姐,才偶然想起这件事情的。要是那个人的话,包管雪子小姐会满意。”井谷一点点扯到那方面去了。
“我和丹生夫人还是第一次见面,何况又不了解她所谓的‘理想人物’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不过我认为她既然是太太的好朋友,不妨信任,所以当时就请求她无论如何帮雪子小姐出把力。听说那位先生是医学博士,原配夫人去世了,只留下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儿,没有别的累赘,本行虽说是医生,可是现在全然不行医,却当上修道町某制药公司的董事。我所听到的就这点儿情况。这门亲事看样子不会太差,所以我对丹生夫人说:‘要是用得着我,我可以尽力,对方就拜托您去说合吧。莳冈太太自然不会再提出以前的那种苛刻条件,不过我看还是从速进行为妙,’因此当场就说定下来。丹生夫人说:‘那么让我先去问问对方的意思怎样。’我阻止说:‘情况固然要摸清,不过我们无妨安排他们先碰一次头。’丹生夫人说:‘那也好,对方大概不会有异议。即使有异议,我也能硬拉他来。所以他那里没有什么问题。莳冈小姐那里就由你负责去办。找个简单的餐馆大家在—起吃顿饭,地点在大阪,时间在两三天内。确定以后再打电话联系吧。’我也向她保证说:‘好,那真太好了,莳冈太太也一定会高兴的。’临分手时她还一再叮嘱说我一定等候她那里的好消息,估计这几天里她会来电话,到那时我再到府上去看您。”
幸子那天只听井谷讲了个大概就回家了。她想丹生夫人和井谷都是急性子的人,而且富于干劲,这件事大概不会没有下文。果然,三天后的上午十点钟左右,井谷来了电话。她说:“关于上次谈的那件事,刚才丹生夫人打电话来说,今天下午六点钟要我陪同雪子小姐去岛内的日本餐馆‘吉兆’,只算随随便便应邀去吃一顿晚餐,心情无须紧张,您看怎么样?还有,丹生夫人认为最好让雪子小姐—个人来,要是需要人陪的话,就请您先生陪,您就不用来了。因为太太像开屏的孔雀,您一来,雪子小姐的美好印象就被冲淡了。对此我也有同感,请您听从她的意见办吧。在电话里说这样的话很失礼,不过这事前几天大体上已经奉告,并且希望得到您的应承,现在又因为急等着办……”听对方的口气,似乎马上要等候答复的样子。幸子回答说:“请等一两小时吧。”说完先把电话挂断,和雪子商量:“雪子妹妹觉得怎么样?当天通知相亲,这种性急的事情连我都合不来。可是自从上次那桩亲事以来,一直把雪子妹妹放在心上的井谷老板娘的亲切为人,是值得感谢的。再说丹生太太和我也不是一日之交,她深知我家的情况,我想决不会介绍那种低三下四的人。”雪子就说,“不过仅凭前几天那番话,总觉得靠不大住,不妨直接打个电话给丹生太太,问问对方的详细情况。”幸子于是打了一个电话给丹生夫人,细细探问了对方的情况。
据丹生夫人说,那人叫桥寺福三郎,静冈县人。两个哥哥都是医学博士。他曾留学德国。家住大阪天王寺区乌辻,房子是租的,现在父女俩一起生活,家里雇了一个老妈子使唤。女儿在夕阳丘女中读书,相貌像她已故的母亲,既漂亮又天真。桥寺兄弟几个都很出色,在故乡又是名门世家,所以大概多少能分到一些财产。本人又是东亚制药公司的董事,收入一定很可观,生活看去很阔绰。本人风度翩翩,仪表堂堂,简直可以说是个美男子。这样听起来,条件意外地好。问起年龄,说是大概有四十五六岁。问到他女儿的岁数,说是大概在读女中二年级。再问小姑娘有没有兄弟姐妹,就对答不上了,甚至连男方有没有父母都回答不出。仔细追问下去,原来丹生夫人和他已故的太太只不过是趣味相同的朋友,她们是在蜡染讲习会上相识的。丹生夫人告诉幸子说她不大去桥寺家,所以和桥寺福三郎只见过四次面,在桥寺夫人生前见过他一次,死后入殓及周年忌辰见过他两次,昨天去他家说亲,才是第四次见面。她劝桥寺不要老闷闷不乐地一味想着已故的太太,那没有用。她叫桥寺跟她走,她给介绍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姐。桥寺说那就一切拜托,请多多照拂。所以无论如何莳冈小姐也必须答应。丹生夫人平常对关西人说大阪话,对东京人说东京话,近来却光说东京话,上次见面也是如此,今天更像是一位滔滔不绝的东京人。
“丹生姐,您可真有两下子!”幸子也受了她的影响,说起东京话来,“听说你不许我陪同前去。”“那是井谷老板娘说的,我只是表示同意罢了,话是井谷老板娘说出来的,如果你要生气,就请你生她的气吧。”丹生夫人接着又说:“对了,对了,前些日子我遇见阵场先生的太太了。谈起你们时,据说她也曾做过媒。”幸子听到她这句话,吃了一惊,连忙问道:“阵场太太讲什么来了?”“哎,她……”丹生夫人踌躇—会儿说:“她说媒是做了,可是被干脆拒绝了。”“阵场夫人一定生气了吧?”“也许是吧。可是没有缘分,生气有啥用。这样的事情要生气的话,还能做媒吗?我决不说这种蠢话,双方见见面,不中意的话,可以干脆拒绝,用不着客气。所以不用多虑,轻松愉快地来就是了。……总之,请你和雪子小姐说,希望她务必来见见面。面也不见就拒绝,那我真的要生气了……”说完她又加了一个尾巴:“反正我已经预定了酒席,到时候我会邀请桥寺去预定地点赴约。您也不用再给我回电,估计雪子小姐会光临,我恭候着……”
说今天就今天,这种霹雳火爆的相亲要是应邀前去,幸子觉得未免太轻率了。可是只要不拘泥这点,让雪子今天去赴约也并不妨事。雪子平时不愿单独行动,由贞之助代替幸子陪同出席的先例也曾有过,只要贞之助方便,这事也好解决。问题就在无论如何不愿这样轻易应邀前去,尽管最后还是要接受丹生夫人的建议,今天这个当口却想托故推迟两三天。一句话,总觉得要摆摆架子拿大一些。不过另一方面丹生夫人既然那样热心介绍,如果不老老实实接受她的好意,又怕会损伤她的感情。刚刚在电话里还听到她讲阵场夫人生了气,那句话—下子触动了幸子的心事,所以她今天格外胆怯。前年春天拒绝野村这个人的求婚时,借口长房不同意,还以为拒绝得非常婉转,哪里知道仍然大大开罪了介绍人。站在阵场夫人的立场上,生气也许是理所当然的,就连幸子本人还暗暗有些内疚。这次听到这样的消息,更加吃惊。不过丹生夫人为什么又突然提起这件事呢?丹生夫人平常固然话多,可是突然搬出一个不相干的人的事情,把无须告诉幸子的话讲给她听,这难道是单纯的饶舌,会不会还带有某种威吓的意味……
“怎么办呢?雪子妹妹。”
“……”
“去一下试试怎么样?”
“二姐去吗?”
“我倒是很想陪同你去,不过人家既然那样说,我也只能回避了。和井谷老板娘两人同去,你不愿意吗?”
“两个人去……”
“那就让你贞之助姐夫陪同你去吧……”幸子一面观察雪子的脸色一面说。“只要他有空,就会陪你去的。打个电话去问一下好吗?”
“嗯。”
看到雪子点头同意,幸子立刻给大阪的会计师事务所挂了个加急电话。
第十四章
贞之助听到井谷和雪子分头出发,五点半钟在事务所汇合,他在电话里就一再强调说:“那样也可以,不过井谷一定要准时到来,雪子妹妹也不要迟到,最好比井谷早来半小时。”可是过了五点一刻还不见雪子到来,他有点儿坐立不安了。因为妻和雪子平常老不遵守时间,自己固然司空见惯,但是如果让急性子的井谷等候的话,自己也会焦急得受不了。尽管估计雪子已经出发,为了慎重起见,他又给芦屋挂了一个电话。电话还没接通,事务所的门开了,井谷和雪子一前一后进来了。
“哎呀,你们两位一块儿太好了,我正在挂电话呢……”
“其实是我去府上邀请小姐同来的,”井谷说。“时间已经不早了,马上就走怎么样?汽车在等着呢。”
关于今天这个约会的来龙去脉,贞之助只是在刚才的电话里听幸子讲了个大概。丹生夫人这个人,名字是知道的,到底见过面没有,就记不清楚了,所以他仿佛是被拉进五里雾中那般。因此一路上在汽车里就打听今天要见的是什么样的人,和井谷是什么关系。井谷说她也弄不清楚,详细情况得问丹生夫人。“那么丹生夫人和您又是什么关系呢?”“我们是最近认识的,今天是第二次见面。”贞之助听了这样的回答,更加迷糊了。来到指定的餐馆“吉兆”一看,那位夫人和桥寺其人早已先到了。井谷走进餐室招呼说:“您好。等了很久了吧?”对一个今天才第二次见面的朋友,说话的口气的确够亲密的了。
“哪里,我们也是刚到。”丹生夫人也随便地回答,“可是真叫我佩服,你们不早不迟,正六点到达。”
“我一向遵守时间,今天因为怕小姐有问题,所以顺便去邀请她一同来的。”
“这个餐馆你们是一下子就找到的吗?”
“是的,因为莳冈先生知道这个地方。”
“啊!久违久违!我们曾见过一次的。”贞之助一面招呼一面想起这位夫人在家中会客室里曾经介绍过了,“很久没有问候,您好吧。内人总承蒙您照顾。”
“岂敢岂敢。我也好久没有见到您夫人了。还是那次您夫人生黄疸病躺在床上的时候去府上拜访过一次。”
“噢,那已经是三四年前的事了。”
“可不是吗。当时我和另外两个朋友闯到府上,硬把您夫人从床上拉起,说不定她把我们当成女绑匪了吧。”
“真是女绑匪。”身穿棕色西服、并膝站在那里等候着介绍的桥寺,向丹生夫人使了个眼色微笑着说:“我是桥寺,初次见面……”他首先向贞之助作了自我介绍。“这位太太真的是女绑匪。她不管三七二十一,非让我跟她来不可,今天我就是这样糊里糊涂的被拉出来的……”
“吓!桥寺先生,哪像个男子汉呀。既然来到这里,就不该说这种话。”
“说得对。”井谷也帮腔了。“这种辩解说它做啥。男子汉大丈夫要有魄力。你这样说首先是对我们失礼。”
“唉呀,真对不起。”桥寺挠挠头说。“今天该受欺侮了。”
“这是什么话!哪里是欺侮你,不全是为你着想吗?像桥寺先生那样一天到晚尽对着已故太太的相片看,身体要受害的。你该出来见见世面,要知道社会上有的是不比你夫人差的美人。”
贞之助惴惴不安地察看雪子的脸色,她似乎已经习惯于这种场面了,只在一旁笑嘻嘻地听着。
“好了,好了,别斗嘴了,请入席吧。桥寺先生坐在那边,这个地方是我坐的。”
“怎么办呢,两位女绑匪在座,不依从的话就要遭殃了。”
桥寺多半也像贞之助他们那样是被硬拉出来的。他本人并不曾打定主意要马上再结一次婚,而是突然让一位并不特别亲密的丹生夫人抓住,连考虑的时间都不给,就被牵着耳朵拉来的,所以他只管说什么“怎么办”、“太意外了”,可是他那为难的样子颇为和蔼可亲,没有使对方产生反感。贞之助和他谈了一阵后,发现这个人特别圆滑,是一位在社交方面久经锻炼的人物。他拿出来的名片上印着医学博士、东亚制药公司常务董事的头衔。他自己也说:“不当医生,做起医药公司的掌柜来了。”正因为这样,他待人接物和善机灵,完全是实业家类型的,看不出什么医生的派头。年龄听说是四十五六岁,可是脸面、手腕以及手指都白白胖胖的,是一个五官端正、丰颊的美男子。不过由于长得肥胖,所以一点没有轻佻的样子,是—位和他的年龄相称的有威信的绅土。历次相亲所遇见的候选人中,这个人的风度可算得上是第一流的了。他的酒量虽说赶不上贞之助,不过多少也能喝几杯,只要给他斟上,他决不推辞。所以像今天这种交情不深的聚会,本来很容易冷场,不过由于两个女绑匪的勇敢以及这个男人的善于应酬,席上居然谈笑风生。
“不怕诸位见笑,这个餐馆我从来没有来过,今天的菜肴可丰盛啦!”贞之助的酒已经上了脸,红光满面地说,“眼下酒菜日益缺少,这家餐馆平常难道总有那么多的佳肴吗?”
“哪里,不是这样的。”桥寺说,“今天是因为看在丹生夫人的面子上给特别做出来的佳肴。”
“不见得吧。不过我丈夫捧这家餐馆,所以比较可以任意点几个菜。再说这家餐馆叫‘吉兆’,今天为了图个吉利,才选中这里的。”
“刚才太太读作‘吉兆’,其实字虽写成‘吉兆’,发音大概是‘吉求’。”贞之助说,“这个词儿我想关东人大概不知道。大阪有一种叫做‘吉求’的东西,井谷老板娘知道不知道?”
“这……我不知道。”
“‘吉求’?……”桥寺也歪着脑袋说,“我也没有听说过。”
“我可知道。”丹生夫人说。“所谓‘吉求’,不就是正月初十祭财神那天,西宫和今宫庙会上出售的系在竹竿上的纸金币、账簿以及钱匣子那类东西吗?”
“是呀,就是那东西。”
“啊,是了,像招财进宝树那样的东西吧?”
“对,就是那种东西。‘祭财神出售的东西有……’”丹生夫人边说边哼哼祭财神歌来了。“……‘包装袋加上小碗和钱夹子,纸金币加上钱盒和高帽子……’”她还屈指数着说:“把这些东西一一扣在竹竿上。在大阪,这种东西写作‘吉兆’,但方言读作‘吉求’。是这样吧,莳冈先生?”
“哎,是的。可是没想到太太知道‘吉求’这个读音,真是意外。”
“人不可貌相。别看我这个样子,我可是生在大阪的呀。”
“嗨,太太您?”
“所以那点儿知识我还是有的。不过现在的大阪人不知道还用不用那种旧式的读法。这家餐馆里的人好像也都念作‘吉兆’啦。”
“我还想请教一个问题,刚才您唱的祭财神歌里的葩煎袋是什么东西?”
“葩煎袋?不就是包装袋吗?‘包装袋加上小碗和钱夹子’……”
“不对,应该是葩煎袋。”
“有葩煎袋那种东西吗?”
“莫非是装葩煎的袋子?”桥寺插嘴说。“所谓葩煎,就是江米花,最初我不知道汉字怎样写,大概是炒江米时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所以才称做葩煎的吧。关东方面过三月节时用它做炒豆……”
“桥寺先生知道得真清楚。”
大家谈了一阵关东和关西在风俗、语言方面的区别,生在大阪,长在东京,又回到大阪的丹生夫人,自喻为“两栖动物”,在这方面比谁都内行,她可以得心应手地用东京话对付井谷,用大阪话对付贞之助。随后,曾在美国研究了一年美容术的井谷,搬出了她的“海外见闻”。桥寺也谈了他在德国参观拜尔制药公司的情况。他说那家公司规模极大,盖在工厂里的电影院大得犹如道顿堀的松竹座。谈到适当的时候,井谷尽量把话头拉回,动问桥寺的女儿和他家乡的情况,不知不觉又回到再婚的问题。
“令嫒对于这件事说什么来啦?”
“没听到我女儿说什么。主要是我自己还没有打定主意……”
“所以您该决定下来呀。反正您决不会不再娶吧。”
“是呀,娶是要娶,只是不知怎的,……这……怎么说呢……在心情上我至今还不打算立即组织一个新家庭。”
“这是什么道理呢?”
“说不上有什么道理,只是迷迷糊糊的下不了这个决心罢了。要是有太太这样一个人在旁边推动推动的话,也许最后会娶上一个吧。”
“那么,一切就听凭我们来办啦。”
“不,您那么说也麻烦……”
“瞧,桥寺先生真是条鲶鱼!快快组织一个新家庭吧,已故的太太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啦。”
“我也并非那样惦念着亡妻呀。”
“我说丹生太太,桥寺先生这种人平常总要别人端正好碗筷请他吃,否则他就不举筷,所以我们不用理会他,只管快快给他安排妥当就是。”
“真是个好办法。到那时绝对不准他再推三阻四了。”
贞之助和雪子只能含笑看着桥寺被两个女绑匪你——言我一语捉弄得一团糟的样子。今天的聚会全然没有相亲的思想准备,正如丹生夫人说的那样,是以一种“轻松喻快”的心情来参加一次晚餐罢了。不过,把一个本来不想结婚的人硬拉到这里,当着贞之助和雪子的面进行这样的谈判,不是女绑匪确实干不出这种勾当来。贞之助觉得他和雪子处在这种地位十分尴尬,不过更奇怪的是不知什么时候雪子练出了这样的胆量,对着眼前的光景并不怎么手足无措,反倒笑嘻嘻地看着。当时她这种平平静静满面笑容的态度,自然比畏畏缩缩的表情易于应付那种场面。不过如果换了以前的雪子,早已存身不住,羞得满面通红,噙着眼泪,或者离席而去了。不管年纪多大,她始终没有丧失处女的纯真,可是由于一次又一次的相亲,说不定她的脸皮也变得厚了,胆子也大了。即使不是这样,想到她已经三十四岁,这种表现也就很自然了。平常贞之助被她年轻的外貌以及称身适体的小姐式的服装瞒过了眼睛,直到今天竟然没有注意到她的这种变化。
这些姑且不谈,现在要问桥寺打的是什么主意。即使说他是听了丹生夫人将给他介绍如此这般一位小姐,抱了见一次面无损于己的想法才来到这里,如果真像他宣称的那样“还没想到要结婚”的话,他来做什么呢?从表面上看,他不是也有点儿“跃跃欲试”吗?刚才他一再表示的窘状,其实有几分装腔作势,他内心里打的主意说不定是雪子假如符合他的要求,娶她也不妨。他的到来,并非完全出于开玩笑。不过,正如丹生夫人所说,他这人待人接物过于圆滑,捉摸不透,今天晚上雪子这位姑娘给了他什么印象,从他外表上不容易看出来。雪子以外的四个人今晚都畅所欲言了,唯独雪子一开始就被女绑匪的言行吓破了胆,所以始终没有参加他们的谈话。尽管人家不时给她造成和桥寺交谈的机会,她还是故态依然地吝于启齿。桥寺为了应付女绑匪也弄得手忙脚乱,对雪子只客客气气地招呼了两三次。由于这样的关系,根本看不透对方是什么心境。贞之助直到分手时还弄不清楚双方是不是只此一会,或者下次还要见面,所以临别的应酬话也只能适可而止。
归途井谷和他们同坐阪急电车,一路上她凑在贞之助耳边反复地解释说:“这门亲事包在丹生夫人和我身上,一定办成功给你看。桥寺先生既然出席了今晚的会餐,那就再也由不得他做主了。我从旁观察,他内心里很中意雪子小姐呐。”
第十五章
当天晚上贞之助和幸子谈了自己对桥寺的印象。据他看桥寺这人够打一百分,确实是个理想的对象。不过目前本人正在考虑再婚问题,不像丹生夫人和井谷所说的那样已经考虑成熟,所以暂时不得不等一下。倘若冒冒失失听信了她们两个人的话,说不定又要上当。自从去年以来,夫妇俩在雪子的婚姻问题上变得胆小起来,所以昨天的情况只谈了这些。
第二天傍晚井谷来了。她说今天上午丹生夫人很快打来了电话,问起昨晚对那个人的印象如何,雪子小姐是怎样想的。幸子由于听了丈夫的话,就回答说:“对方似乎很不错,不过要是不打听清楚那位先生的想法……”井谷马上说:“不,这个不用您担心。丹生太太上午的电话里提到对方和她说:‘那位小姐的性格似乎内向而阴郁,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我喜欢雍容华贵而又开朗的人。’因此我对她说:‘初次见到雪子小姐的人都有这样的感觉,可是她决不是那种人,请你好好和桥寺先生说明一下。说实话,雪子小姐的性格也许有些内向,可是一点也不阴郁。由于她性情幽娴恬静,乍一看就像是有点阴郁,可是和她逐渐接近以后,——这样说也许不礼貌,将会出乎意外地发现她的兴趣以及其他方面都意外的欧化、时髦而且开朗。所以我觉得那位小姐正好是桥寺先生理想中的雍容华贵的人物。如果不相信的话,不妨交往一下试试。首先雪子小姐在音乐方面爱弹钢琴,吃东西爱好西菜,平时爱看西方电影,外文学的是英语和法语,只此几点不就可以看出她是一位开明的小姐了吗?至于穿衣裳喜欢和服,那是因为她穿那种花花绿绿的长袖子友禅绸衣最合身,这也可以证明她的性格有华丽的一面,双方交往以后,这些情况立刻就会明白的。大家闺秀第一次见面就滔滔不绝地健谈,这种人一般都不是什么好样的。’我多次延长通话时间,无保留地和丹生夫人谈了雪子小姐的情况。”井谷说完又提出一个要求说:“不过雪子小姐也不可过于老实,那会招致误解,自己吃亏。下次见面谈话不妨稍稍大胆些,那样才好。不久我们还要把对方拉出来,那时请雪子小姐做好思想准备,务必给人家—个开朗的印象。”她说完就回去了。
幸子暗地里一直担心着雪子眼眶上的那块阴影,幸而这次不那么明显,总算松了一口气。可是这次果真有苗头吗?井谷的话也只能听信一半。可是第二天下午三点钟左右,井谷来电话说:“我现在人在大阪,一小时后和丹生太太陪同桥寺先生去拜访你们。”
“到家里来吗?”幸子急忙问。
“是的。他今天时间不充裕,只有二三十分钟的应酬工夫,别处又没有适当的会面地方。再加他说他想看看府上的情形。”井谷说。
“到我们家里来,这可……”幸子有点儿吞吞吐吐。
“不,今天是意料之外的事,真的只呆上二三十分钟,所以请您不用张罗什么。桥寺先生好不容易动了心,不能因变更计划而闹别扭,请你一定这样办吧。”井谷全然不理睬幸子的为难,简直是高压式的口气。
幸子摸不透雪子的心思,回头问道:“怎么办?雪子妹妹。小悦让阿春送到神户去好了……”
“不用这样吧。她们两个似乎已经觉察出来了。”雪子回答得从来没有这样爽利过。因此幸子又回头对井谷说:“您既然这样讲,那么我就恭候光临了。”终于应承了下来。随后又立即打了一个电话给丈夫,让贞之助尽可能在那个时候赶回家。
贞之助在客人到来以前就回家了。他告诉幸子:“井谷也给自己打来电话说:‘桥寺先生渴望体味一下家庭气氛,所以他今天请求让他和府上各位见个面。’不料雪子妹妹居然满口应承在家里和他见面,雪子妹妹这一心境变化比什么都叫我高兴。”说着说着,三位客人到来了,就把他们请进会客室。井谷独自来到走廊上,叫出幸子,问道:“细姑娘今天不在家吗?”幸子心里一怔,回答说:“偏巧她今天出去了。”“那就请悦子姑娘也来见见面吧。本来想把桥寺先生的姑娘也带来,只是因为今天太匆忙,下次一定带她来,正好和悦子姑娘交个朋友。两位小姑娘先交上朋友,再好也没有了。那样一来,桥寺先生就更加动心了,我想事情就一定更好办。”贞之助也说:“雪子妹妹难得像今天这样大方,莫如让悦子也出来见见面,听听她的意见。”于是就由贞之助夫妇和雪子、悦子四人接待来客。
桥寺那天仍然一副身不由己的态度,表示他是被丹生夫人和井谷硬拉来的,碰上她们两位就毫无办法。他说:“这样突然登门造访觉得很失礼,不过我是被女绑匪硬拉来的,并非出于本心。”他还一再解释说:“像我这样一个挣工资的小职员,没有资格娶府上的小姐,身份实在太悬殊了。”弄不明白他的话究竟是什么用意。
雪子不像以前那样一脸不高兴,不过生来的害羞一下子改不了。尽管井谷预先作了劝告,也看不出她那天有什么特别巴结的样子,对答照样不是那么爽爽快快。贞之助注意到这点,让她取出贴有每年在京都赏樱花所拍摄的相片册子让客人看,讲解说明主要由幸子担当,雪子和悦子只不过偶尔谦虚地从旁补充几句。幸子想到这时如果妙子在家,适当地搬出几句笑话,准会让满座的气氛活跃起来。贞之助和雪子、悦子说不定也抱有与幸子相同的心情。客人原说只坐上二三十分钟,可是磨磨蹭蹭的早已超过了一小时。这时桥寺看了一下手表,说声应该告辞了,就站起身来,丹生夫人和井谷也都站了起来。幸子挽留两位女客说:“你们两位不是还可以坐一会儿吗?”不过她知道井谷是个忙人,于是就对丹生夫人说:“丹生姐,您好久不来了,别走了,就是没有什么可以招待您。”
“那么我就不走吧。晚饭请我吃什么好菜?”
“哪里有什么好菜,不过茶泡饭罢了……”
“茶泡饭也好呀。”丹生夫人终于单独留了下来。
雪子和悦子回避着没有一桌子吃饭,只剩贞之助夫妇和丹生夫人三人专门谈论这件事。幸子今天是第一次和桥寺见面,对他的印象似乎也很好,夫妇两个不约而同地称赞桥寺的人品,一致认为尽管还没有征询雪子的意见,不过从某些地方可以看出她对于桥寺这样的人大概并不讨厌。丹生夫人又告诉他们,她后来对桥寺的收入、家世以及性格方面调查打听的结果。他们听了,越发巴望这门亲事能成功。无奈在他们夫妇俩眼里,桥寺那方面并不那么积极,所以总觉得放心不下。可是丹生夫人却说:“桥寺的装腔作势,都是因为我们从旁催逼得太紧,他才做出那个样子以掩饰他的难为情的,骨子里他对雪子小姐是十分有意的。不过说实话,他和他前妻是恋爱结婚,所以到现在还多少有些碍着亡妻的面子,对死者的遗孤的想法似乎也有顾虑。因此即使再婚,他也要装出是被动的,让人家劝说着,不得已才结婚的。实际上是他自己下不了决心,却希望人家在他背后推他人彀。如果真正不想结婚,决不会让人家把他拉出来两次。就拿今天来说,他嘴上尽管讲‘见过一次面就闯到人家家里去,太没有常识’,可毕竟还是来了,这还不够说明他对雪子小姐有意吗?”她的话听来确实是那么回事。丹生夫人还说:“桥寺似乎很重视他女儿的想法,如果是他女儿中意的人,他立刻会照办。所以下次要安排他女儿和雪子小姐见见面,那时务必叫府上的悦子小姐也出席,尽可能促使她们交好朋友。”丹生夫人说完这番话就回去了。
丹生夫人走后,幸子对贞之助说:“一向给雪子妹妹做媒的人来过不少,可是无论如何要数这次最好。咱们所希望的条件对方全都具备,地位、身份以及生活水平既不太好,也不太坏,正好合适。要是错过了这次机会,恐怕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对象了。丹生夫人既然说对方故意采取被动态度,希望女方做工作加以推动,我们就积极些好不好呢?”她说这话的目的是希望贞之助出个好主意。贞之助也赞成采取积极态度,可是究竟怎么办好呢?他说:“不管怎么说,关键人物雪子妹妹的态度消极,在这种时候真正毫无办法。实际上像今天晚上只要她稍稍随和一些,也就好办得多。”他只说让他再考虑考虑,却并没有想出什么高招儿来。
第二天贞之助上班后,想起道修町离他那儿不远,要是有适当的借口,自己可以到桥寺那个制药公司去访问他,把这桩亲事说定下来。转念昨天席上谈到药物问题时,幸子诉苦说:“家里平常从不间断德国进口的维生素b和磺胺,近来由于受到战争的影响,经常短缺氮磺胺的片剂和针剂,为难得很。”桥寺就说:“我们公司里生产的普莱米尔磺胺药片,请您一定试服一下,它不同于一般国产品,绝对没有副作用,功效也不比进口货差。还有维生素b,本公司也生产,不妨请您试试。我马上打包裹给您寄来。”
“请您不用邮寄,我每天去大阪,可以自己上您的公司去取。”
“请您一定来,我等候您,要是事先通个电话,那就更好。”
贞之助回想起昨晚主客之间有过这样一段交谈,当时自己并非真打算去他那里取药,可是如果今天去他那里访问,托称内人希望尽快获得您昨天说的那种药,也自然得很,并非滑稽可笑。贞之助想出这个主意后,那天就提早下班,从堺市那条路向西走百米左右,在道修町大街北边就是那制药公司了。周围都是些盖造得像仓库那样的旧式老店,只有这家公司是一幢现代化的钢筋混凝土建筑,一眼就看出来了。从公司里走出来的桥寺,不用贞之助开口,寒暄过后随即叫来—个学徒工,吩咐把某几种药各几盒包扎妥当送来。然后对贞之助说:“这里连一个接待您的屋子都没有,我奉陪您去什么地方坐一会儿吧。请稍稍等一下。”说完他转身走进里面,对两三个店员吩咐了一些事,连大衣和帽子也不拿就出来了。贞之助只在店头等了五分钟,可是从桥寺对店员讲话的样子以及店员对他的态度来判断,觉得他虽说是董事,却像是这个铺子的头号人物。他递给贞之助一个药包,说“需用时请随时再来”,却不肯收受药钱。弄得贞之助不知怎么办才好,只能姑且说:“百忙中来打搅,真对不起,就此告辞吧。”“哪儿的话,没什么可忙的。我陪您去那边坐坐。”贞之助想,也许他有什么话要讲,这种机会不应该错过,因此就跟着他走。估计他大概要领自己去附近的茶室,谁知他却走进一条小胡同,登上一家民房式的小饭馆的二楼。贞之助自以为很熟悉大阪的街道,却不知市区中有这样一条小胡同和这样一家小馆子。楼上只有一间客座,屋外四周都是人家的屋顶,以及东一幢西一幢的高层大厦,犹如置身在船场的正中心似的。这家饭馆大概是道修町的商人们、特别是药厂老板和掌柜接待客人吃顿便饭、谈谈话的地方。桥寺解释说:“在这样的地方招待你,非常抱歉。只是由于饭后回去还有一点儿事情要办。”贞之助没想到桥寺会请他吃饭,让他这样一讲,反倒弄得他局促不安起来了。
这家馆子的菜肴并不特别可口,只做出五个精致的菜,酒也只上了两三壶。饭本来就吃得早了些,贞之助看出桥寺很忙,所以他很快就放下了筷。饭吃完后,初春的天空还留有落日余晖,两人对坐还不到两小时。桥寺没有讲什么贞之助私下期待的“话”,完全是礼仪上的应酬,随便闲扯了一阵而已。只在回答贞之助的问题时,他说:“我本来是专攻内科的,在德国专门研究胃镜的用法。回国后由于偶然的机缘踏进了这家公司。由于种种原因不得不放弃专业而改行做西药买卖。这家公司现在另有一位经理,不过他根本不来上班,实际工作几乎完全由我负责。每当去外地推销新药时,对方往往不知道我是医生,在说明新药疗效时,对方才领会出来,弄得狼狈不堪,这是很可笑的。”尽管贞之助提出一些问题问他,他对莳冈家和雪子的事情却一字不提,所以贞之助也难以扯到那方面去。直到水果端上桌子,贞之助才鼓起勇气说出小姨外表看看沉默寡言,其实她的性格决不阴郁,而且他是在谈到别的事情时捎带插进一两句,以免被误认为在为自己的小姨申辩。
第十六章
第二天丹生夫人给幸子打来电话说:“听说您先生昨天访问了桥寺先生,这样直接交往很好,希望你们就按这种步调积极搞好关系。过去你们一切都委托别人,那样做不好,而且还被人家说成高高在上什么的。现在我们既然给架好了桥,今后就全靠你们自己积极努力了。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井谷老板娘和我今后都可以退出舞台了。我认为事情一定会顺利进展,不妨加把劲试试。希望早日听到好消息。”最后还说了一句“祝贺你们”。可是照幸子夫妇的看法,事情还远远没有进展到值得让人恭喜的地步。丹生夫人的电话刚打完,栉田医生来串门,说是出诊回来,路过府上顺便进来的。还说托他调查的事情已经知道了。原来幸子早先托他调查桥寺的情况,因为她觉得桥寺和栉田尽管毕业年份不同,但他们都是大阪大学出身,所以就请栉田调查一下。栉田是个大忙人,所以他说声失礼,连大衣也不脱,走进会客室站着讲了个大概。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幸子说:“余外的事情都写在纸上了,请您看吧。”说完就告辞走了。那张纸上的报告写得非常全面,是栉田医生的同学好友写的。他和桥寺很亲密,不仅把桥寺本人和他家乡的情况写得详详细细,连桥寺女儿的柔顺性格以及她中学里的好名声也都写得使人一目了然,无异于给贞之助历次打听来的许多事实作了旁证。栉田医生临别时也说:“这个人我也极力推荐。”
贞之助对妻也说:“雪子妹妹这次真的要交好运了。这门亲事必须设法促成。”尽管有点儿脱离常识,他下决心用卷纸写了一封五六尺长的长信给桥寺。主要内容如下:
以尺牍奉陈此事,自知非礼,但关于妻妹问题,深盼足下能垂听下情,并予以考虑。日前晋谒,未及倾吐微忱,坐失机宜,故特冒昧上书。
所陈非他,妻妹年逾而立,至今尚未结婚,其原因何在?足下或将疑其品德有亏,或将疑其身抱残疾,实则决无此事。妻妹之晚婚,皆因其周围亲属虽非名门,然仍拘于格式门第,屡拒良缘。此情丹生氏及井谷氏谅已奉告,盖全部属实,更无他故。因一再愚昧拒婚,招致外界反感,登门求婚者终至绝迹,此情决非虚假。足下如仍将信将疑,则盼深入调查以释疑念。雪子之不幸,责任全在其家属,本人则白壁无瑕,问心无愧。如此直陈,有类袒护舍亲,但雪子本人之脑力、学力、性行及才艺皆可列入优等。尤使鄙人感佩者,乃其爱护稚幼之深情。小女今年十一岁,依恋其姨胜于其母。凡学校课业、钢琴练习皆由其姨辅导,患病时则由其姨精心护理。顾念及此,小女之依恋其姨胜于其母,盖亦理所当然。凡此种种,亦望调查是否属实。再者,足下所虑舍亲性格阴郁一层,前已略陈,决非事实,望释锦注为幸。鄙人胆敢相告,舍亲如能成为尊夫人,决不至有负足下期望。最低限度能使令嫒幸福,此则可以深信无疑者也。鄙人如此揄扬舍亲,或将招致足下反感。但此实出于迫切希望足下能娶彼为妻有以致之。此札有背常规,非礼之极,诸希海涵。
贞之助这封信是特地用郑重的文言文写的。他学生时代对作文颇有自信,觉得用艰涩的文言文曲陈原委并非难事;但又恐写过了头,产生相反的作用。既不能过分自夸,又不应过于自谦,为了做到不卑不亢,他在掌握分寸上下了一番功夫。第一次由于措词过于强硬而改写,第二次因措词过于软弱又重写,直到第三次改写后才付邮。可是信才寄出,他又马上后悔不该寄这封信。因为如果对方无意结婚,决不会由于读了这封信而回心转意;如果他本来有意结婚,收到了这样一封信,反倒可能引起厌恶,最明智的做法说不定还是听其自然。
贞之助并没有盼望对方复信,可是过了两三天还毫无动静,他就坐立不安起来。到了第二个星期天的上午,他有意不告诉幸子外出的目标,只说出去散散步就离开了家。他坐上阪急电车来到梅田,下车后坐上一辆出租汽车,终于吩咐司机“到乌辻”。因为临出门时他记下了桥寺的地址,他只打算不露痕迹地经过他家门口,看看他住的是什么样的房子,并不想访问他。他估计大约是这一带地方时,就在十字路口下了车,挨家挨户审视门上的名牌。开春以来,这天和煦得首次像个春天,走在路上,腿脚自然而然地轻快带劲,贞之助不由得觉得是个好兆头。桥寺的住宅是一栋较新的出租房子,坐北朝南,阳光充足。听说这房子是租借的,可是盖得并不寒碜,看去有点儿像妾宅那样的二层楼房,围墙是木板的,里面还栽着松树。同样的房子有三四幢,桥寺的住宅是其中之一。一个死了老婆的中年绅士和他的女儿两人住在这种房子里,也够宽敞了。贞之助在门口伫立了一会儿,透过朝阳光里的松针,看到楼上半开的玻璃拉门里的栏杆,他的心情改变了,觉得既然已经来到这里,何不进去看看,于是信步迈进大门,按了一下门口的电铃。
—位五十岁左右的女佣出来应门,把客人领上二楼。刚走到半楼梯,楼下传来一声“啊哟”,贞之助回头一看,桥寺身披睡衣,外面罩了一件漂亮的锦袍,立在扶梯口招呼他。
“对不起,我马上来,请您稍等一下。……今天早晨睡懒觉了……”
“请便!请便!……不用着急……恕我突然登门打搅。”
贞之助看到桥寺轻松愉快地鞠了一躬,进了楼下里屋时,首先就放下了心。贞之助一直担心着桥寺收到他那封信后不知是什么反应,没见到他以前,总放心不下。从他刚才应对的态度来看,至少可以肯定他并没有因为那封信而不愉快。贞之助趁等候主人的时候,从从容容地环视了一遍屋子。这间八铺席的屋子是楼上的前厅,大概就是他家的会客室了。设有什锦架的六尺宽的壁龛里没有鲜花,可是其他摆设像立轴、小陈设品、匾额、对折屏风、花梨木桌子、桌上的成套卷烟盘等等,都按规格拾掇得很整齐,毫不俗气,纸槅扇和草垫也干干净净的,不像—个平凡的鳏夫家庭。这些地方一则可以看出主人的爱好,同时也使人联想到他亡妻的品格。刚才贞之助在大门前仰视这房子阳光充足,走进房子一看,里面比想象的更加明亮。白底子上点缀着云母泡桐花纹的纸槅扇,充分反射了屋外的光线,屋子里没有一个阴暗的角落,整个屋子光明澄澈,贞之助吐出来的烟在空中聚成一个清晰的圆圈。先前他把名片交给应门的女佣时,还羞羞涩涩有点儿畏缩不前,现在却认为幸亏做个不速之客,能看出主人脸上的神色,只此已经是莫大的收获。
“让您久等了。”十分钟后桥寺走上楼来,他身上已经换了一套褶缝笔挺的藏青色西服。“请这里坐,这里暖和。”他边说边让客人坐到临街靠近板墙那面的藤椅子上。贞之助不想让对方认为他是来听回音的,所以见过面就打算立即告辞。可是坐在从玻璃窗外射进来的太阳光里,和一贯善于周旋应付的主人攀谈,终于错过告辞的机会,一扯就扯了个把钟头。谈话内容全是闲聊,贞之助偶然提到前天给他写了一封很不礼貌的信,他却若无其事地回答说:“哪里,非常感谢您给我的那封亲切郑重的信。”说完又复不着边际的闲谈起来。这时贞之助发觉时间已经不早,准备起身告辞。主人劝他再坐一会儿,说今天他要请他女儿去朝日会馆看电影,要是贞之助有空,想邀他一块儿去。贞之助本来就想见见他的女儿,即使间接见到一面也好,现在有机会直接见面,他岂肯放过,于是只能回答“原来是这样,那么一块儿走吧”。
那个时期,出租汽车在街上已经越来越不容易雇到,不知桥寺给哪个汽车行打了电话,叫来一辆派克车。车子开到中之岛朝日大厦拐角处,桥寺说:“怎么样,我可以送您去阪急电车站,不过要是您方便的话,就在这里下车如何?”那时正好是午饭时候,贞之助看出他想邀自己去“阿拉斯加”进餐,觉得上次吃了他一顿,今天再去叨扰人家,于心不安。可是他很想借此机会和桥寺的女儿亲近一番,以逐渐加深两下的交情,这也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因此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答应了。于是他们又围着西餐桌子边吃边谈了一个小时。这次因为加进了他的女儿,谈的尽是些电影、歌舞伎剧、美国演员和日本演员以及女子中学等更加无聊的东西。他的女儿今年十四岁,比悦子大三岁,说起话来比悦子沉着老练得多。这说不定和她的相貌也有关系,因为她身上穿的是女子中学的制服,脸上不施脂粉,面部轮廓已经不像个少女,长面庞、高鼻梁、嘴角端庄、活像个成年人。而且一点也不像桥寺,从这点看来,她大概像她的母亲了。她母亲自然也相当美,眼前对着这样一个女儿,可以推想到桥寺是如何眷念他已故的妻子了。
结账的时候,贞之助说:“今天的账请让我付吧。”桥寺不答应,说:“这怎么成,是我邀您来的嘛。”贞之助趁机就说:“今天我就叨扰。那么请您也去我们那里玩儿一趟,可以奉陪您去神户走走,下星期天盼望您和令嫒—定来。”逼着桥寺应承了下来,然后在五楼电梯口分了手。贞之助终于带回家一个无上的纪念品——下星期天的约会。
第十七章
那天幸子听到丈夫回来给她讲了这么个好消息,还故意取笑他说:“您的脸皮也变厚了。”其实她内心里却高兴得很。要是在过去,她不仅不会高兴,还会生气责备她丈夫怎么那样没有见识。没想到她丈夫居然能在雪子的婚姻问题上改变态度,干出那样厚脸皮的事情,简直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因此她就无须对她丈夫再做什么工作,只是等候下个星期天的到来了。这中间,丹生夫人打来一次电话说:“听说你先生和桥寺小姐也见了面,事情越发有希望了,可喜可贺。还听说这个星期天你们准备招待桥寺父女,请诸位好好款待他们吧。尤其希望雪子小姐努力改变最初给予人家的‘阴郁’印象,这事最值得忧虑,所以我特地附带说—声。”由此看来,桥寺把这几天的经过一一向丹生夫人报告了,可见他对这门亲事决不是漠不关心。
到了约定的那个星期天,桥寺父女上午十点钟来到芦屋,在家里玩儿了一两个小时,然后宾主六人坐了出租汽车开往神户,来到花隈的菊水餐馆。关于当天的就餐地点曾提出好几个方案,例如中国菜馆、东方饭店的西餐厅,还有日本式中国菜的“宝家”等等。但是如果从游览神户这一观点出发,那就该数菊水餐馆为第一。午饭是两点钟开始的,吃到四点钟才结束。回家时从元町散步到三宫町,还在“尤海姆”稍稍休息了一会儿,把桥寺父女送上阪急电车,然后四个人又到阪急会馆看了一场美国电影《秃鹰》。这一天只是双方家属碰碰头,不可能一下子就融洽无间。
第二天下午,雪子一个人在楼上练字,阿春上楼来说“有电话”。
“打给谁的?”
“说是请雪子姑娘接电话。”
“谁打来的?”
“桥寺先生打来的。”
听阿春这样一讲,雪子慌了。她放下笔站起来,可是并不想立即去接电话,而是涨红着脸在楼梯口打转转。
“二姐呢?”
“像是出去了……”
“去哪里了?”
“说不定去发信了。刚走不久,要不要去把她叫回来?”
“快去!快去叫回来!”
“是。”阿春急忙飞奔出去。
幸子平常为了活动活动身体,总是自己发信,发完信在大堤上散步。阿春在第一个拐角处就发现了她。
“太太!雪子姑娘叫您。”
幸子看到阿春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奇怪地问道:“什么事呀?”
“桥寺先生来电话了。”
“桥寺先生的电话?”因为事情来得突兀,幸子也吃了一惊。“是打给我的吗?”
“不是。是打给雪子姑娘的。她让我来叫太太回去。”
“雪子妹妹没有接电话吗?”
“这个我可不知道了。我出来的时候她还在楼梯头上打转转……”
“为什么自己不去接呢,雪子妹妹这个人真滑稽。”
幸子觉得事情不妙。雪子不爱打电话在家里是出了名的,谁都不给她打电话。即使有了她的电话,也总是由旁人代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她自己不接。过去一向是这样的,可是今天非同往常。今天是桥寺打来的电话,他有什么事情当然不知道,可是他是指名要雪子接电话的,首先雪子本人不应该不去接。如果幸子代她去接,反倒莫名其妙了。何况她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她那怕羞害臊的性情脾气也只有姐妹几个知道,外界是不了解的。要是桥寺不认为那是受到了侮辱,固然是万幸。不过雪子磨蹭到最后会不会去接那个电话呢?叫人家等了好半天,还像往常那样吞吞吐吐地对答——打电话时特别是这样,那就只会坏事。要是那样的话,不接也许比接了还好。雪子的个性特别倔强,她也许坚决不去接,在等着幸子的援手。不过,即使幸子现在马上赶回去,电话也许已经挂断,即使没有挂断,幸子代她接电话时又拿什么话来赔礼道歉呢?总之,今天这电话雪子必须亲自去接,而且必须马上去接。不知怎的,幸子似乎有这样一个预感,这门亲事会不会由于这个小小的原因而功败垂成呢。像桥寺那样一位机灵和气的人,不见得会因打电话这件小事而提抗议毁约吧。不过,当时如果自己在家的话,无论怎样也会立刻叫雪子去接电话,偏巧在她离家的五六分钟之间来了这样一个电话,她越想越觉得别扭。
幸子急急忙忙赶回家,走进装有电话的厨房一看,电话已经挂断,雪子也不在那里了。
“雪子妹妹呢?”幸子看见做粗活的阿秋正在和面做下午的点心,开口就问她。
“雪子姑娘刚才来过了。……也许在楼上吧。”
“雪子妹妹来接电话没有?”
“是的,来接电话了。”
“马上来接的吗?”
“不,她等太太等了—会儿,可是太太没有回来,所以她自己接的。”
“话讲了好久吗?”
“不过一会儿工夫……一分钟的光景吧。”
“什么时候挂断的?”
“刚刚挂断的。”
幸子上楼一看,雪子一个人靠在练字的桌子上,手里拿了一本字帖,低着头在观摩。
“桥寺先生打电话来有什么事?”
“今天下午四点半他在阪急电车梅田站等我,问我能不能去。”
“嗯,是约你去散步吧?”
“他问我能不能和他一起去心斋桥溜达溜达,在什么地方吃顿饭……”
“你是怎样回答他的?”
“……”
“你说去没有?”
“没有。”雪子一面咽口水一面含糊答应。
“为什么?”
“……”
“陪他去散散步吃顿饭有什么不好呢?”
要雪子单独和一个正在说亲中而且仅仅见过两三次面的男子一块儿上街散步,这是她平常绝对不会应承的。幸子是她亲姐姐,最了解雪子的这种性格,所以一开始就知道她不会应承桥寺的要求,而且根据雪子的生性这也是很自然的。尽管这样,幸子还是非常生气。雪子不愿意和一个不知底细的男子上大街、下馆子,对于幸子即使无所谓,但是怎么对得起贞之助呢?无论贞之助也罢,幸子也罢,为了雪子这桩亲事,这次真的是拉下了脸皮,干出许多低首下心委曲求全的事。雪子如果能想到这点,本人至少也应该积极一些才对吧。更何况桥寺打了这样一个电话来,足以说明对方也作出了最大的努力,现在遭到冷淡对待,怎不叫他万分沮丧呢?
“那么,你拒绝他了吗?”
“我只推说有点儿不方便……”
即使拒绝人家,如果能找个合情合理的借口婉转辞谢,倒也罢了。可是那种玩意儿又不是雪子所长,她准是笨嘴笨舌、极不自然地应付过去的。想到这里,幸子眼睛里不由得充满了悔恨的泪水。对着面前的雪子,她更加气上加气,所以她不耐烦地转身下楼去,穿过露台走到院子里。
幸子知道补救这个过失的最好方法是马上让雪子打电话给对方,向对方赔礼道歉,让她今天下午去大阪赴约。可是这样的事任凭你磨破嘴皮子,雪子也决不会答应一声“噢”,如果强迫她那样做的话,徒然招致双方更加不愉快,结果只能吵得不欢而散。即使幸子代替雪子打电话给对方,巧妙地编个借口说明今天确实因事不能赴约的理由,真有把握能讲得叫人家信服吗?要是对方问:“明天怎么样?”又拿什么话来回答呢?雪子不愿意这么做不限于今天。除非相互之间接近到知心达意的程度,否则她是决不会同意那种约会的。既然这样的话,今天这件事情暂且到此为止,明天等幸子去找丹生夫人,把雪子的性格向她详细解释解释,说明雪子决不是故意疏远桥寺,也不是不愿意和他一块儿散步,只是因为一向娇养惯了,小姐脾气十足,碰到那样的事就手忙脚乱、畏缩不前,这也正是雪子纯洁的地方。幸子觉得这些情况要是能由丹生夫人转告桥寺,说不定能得到桥寺的谅解。
正当幸子在院子里一面踱步,一面想主意的时候,厨房里似乎又响起了电话的铃声。阿春跑上露台,朝着院子里高叫:“太太的电话。是丹生先生的太太打来的。”
幸子心里一怔,连忙跑到厨房里,可是一转念,又把电话转到了书斋。
“啊,幸子姐。刚才桥寺先生来电话了,他非常气愤哩。”丹生夫人的话声显出事情非同小可。她说着一口清脆的东京话,语调由于兴奋而格外利落。她说:“不知道桥寺先生为什么发那样大的火,他开口就说:‘我不喜欢那种不爽气的小姐。你们都说那个人鲜艳璀璨,她什么地方鲜艳璀璨来了?这门亲事我断然拒绝,请你们马上通知对方吧。’问他为什么生那样大的气,他说:‘本想和雪子小姐两人从从容容地谈—谈,所以约她今天下午一块儿出去散散步。最初是女佣来接的电话,我对女佣说雪子小姐如果在家,请她来接电话。女佣回答一声在家,就走开了。不知为什么雪子小姐迟迟不出来,等了许久总算出来了。问她今天下午方便不方便,她一味嗯、嗯的支吾其词,也不知究竟是答应还是不答应,追问到最后才逼出“不大方便”一句话,声音低得听也听不清,而且说了那句话以后,就不再说别的了。我也动了肝火,当下就啪嗒一声把电话挂断了。’桥寺先生说完还加上一句‘那位小姐到底把人家当什么看待,不是太瞧不起人了吗?’气得他大发雷霆。”丹生夫人一口气说到这里,又补上一句“由于这样一个原因,遗憾得很,请你把这桩亲事看做吹了吧”。
“真的,真的,太对不起您了。……要是我在家,决不至于让雪子做出这种失礼的事来,偏巧赶上我外出了一会儿……”
“可是……即使你不在,雪子小姐不是在家吗?”
“是呀,是呀,确实是这样。……真的太抱歉了……闹成这个局面,您大概再也不能给调解了吧?”
“那还用说。”
幸子当时真恨无地洞可钻,她一面驴唇不对马嘴地应答,一面听着人家讲话。
“好啦,幸子姐,在电话里说这样的话,很对不起,现在即使去看您,也无济于事,所以我就不去了,请勿见怪。”说完她像要挂电话了。幸子赶快说:
“实在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改天再到府上道歉……您生气是完全应该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了。
“算了,幸子姐。不用说这种话了。您要来访问,更使我受宠若惊了!”她差点儿没有说“听着都恶心”。正当幸子提心吊胆不知怎样回答时,对方一声“再见”,把电话挂断了。
幸子放下听筒,两手托着下巴靠在丈夫这张有桌上电话的矮桌子上,席地坐了好半天。心想不久丈夫回家后势必把这件事情告诉他,转念一想今天就不讲了,等明天心情平静下来再告诉他也不迟。不难想象丈夫听到这消息将会多么灰心失望,更糟的是但愿丈夫不至于因此而厌恶雪子。丈夫从来不喜欢妙子而同情雪子,可是由于发生了今天这样的事情,两个妹妹会不会同时遭到他嫌弃呢?妙子因为有个靠山,还无所谓。雪子现在要是遭到贞之助的抛弃,如何是好呢?过去幸子对妙子有什么难以忍受的事,可以向雪子诉说;对雪子有什么不满,可以向妙子诉说,所以平常不觉得怎么委屈。可是今天这种时候妙子不在家,幸子就觉得非常寂寞,非常不方便。
“妈妈。”悦子打开书斋的拉门,站在门槛上诧异地瞅着她母亲的脸。悦子刚放学回来,发现家里出奇的寂静,以为家里大概出了什么事了。
“妈妈,你在干什么?”她边说边走进屋子,站在她母亲背后再次端详她母亲的脸。
“哎,你在干什么呀?妈妈……妈妈……”
“你阿姨呢?”
“阿姨在楼上看书。……喂,妈妈,你怎么啦?”
“没什么。……你找阿姨去吧。”
“妈妈也去。”悦子拉了妈妈的手要走。
“嗯,去吧。”幸子改变想法站了起来,和悦子一同来到正屋,让悦子上楼,自己走进会客室,坐到钢琴前,打开琴盖。
一小时后贞之助回来了。这中间幸子一直在弹钢琴,当她听到门铃响时,就走到门口去迎接。贞之助夹着公文包走向书斋,她紧跟着也走了进去。
“我说,费了您那么大的劲,可是这桩亲事却完蛋了……”幸子本来拿不定主意到底今天讲还是明天讲,可是一看到丈夫的脸她马上就憋不住气了。丈夫的脸色虽说一下子改变了,可是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并没有露骨地表现出他的不愉快,一直平心静气的听幸子说完事情的经过。幸子看到她丈夫不动声色,就更加悔恨她从来没有这样激烈地责备雪子,她说:“叫我们为她这样操心,还算人吗!”
真的,现在说这种话也已经来不及了,不过桥寺其实是有意结婚的。他嘴上尽管不明确表态,可是内心里肯定对雪子有意。正因为这样,他今天才打电话约雪子出去散步的。明白了这一点,就更加悔恨今天为这个电话所犯的错误,恨不得捶胸顿足地哭一场,可是哭又有什么用呢?机会永远不会再来了。为什么自己当时不在家呢?要是自己在家,虽则不能使雪子应约前去,至少能让她作出一个普普通通的对答。那样的话,这桩亲事也许就会顺利进展,不久的将来说不定就能订婚。这样想也不见得就是白日做梦吧。只要平平稳稳去做,十之八九能得出这样一个结果的。不料就在自己离家的五六分钟里,却来了那个电话!一个人的命运难道取决于这样偶然的一件小事!……幸子越想越不甘心,仿佛那时自己不在家倒成了自己的过失那样悔恨无穷。电话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那五六分钟之间打来了,她甚至觉得这只能认为是雪子的不幸。
“这样一想,自己尽管生气,又觉得雪子妹妹实在有点儿可怜。”
“不过这是雪子妹妹的性格所造成的悲剧,当初电话打来的时候,你即使在场,结果不是也一样吗?”
贞之助反倒只能站在抚慰自己妻子的立场上说了这样的话:
“当时即使你在场,雪子妹妹也不见得能妥善对答。再说,要是不爽爽快快地答应人家的要求,同意一块儿去散步,总免不了要招致对方的不满。既然这样的话,今天这种失败就得归罪于雪子妹妹的性格,和你在场不在场没多大关系。今天即使妥善应付了过去,今后同样的事情也会一遍一遍地发生。所以归根到底这桩亲事摆脱不了告吹的命运。除非雪子妹妹脱胎换骨,否则永远将遭到同样的结局,这也许是她的宿命。”
“照您这样讲的话,雪子妹妹不是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了吗?”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像雪子妹妹那样消极保守,连电话都打不好的一个女性,也自有其独特的长处。世上也许有那样的男子,不把她那种性格一律看成是因循消极、落后于时代,而认为是一种温柔、高尚的品质。不能认识到她那种优点的男子,就没有资格做雪子妹妹的丈夫。”
幸子听丈夫这样一讲,自己反倒受到了安慰,就更觉得对不起丈夫,一面又尽量多想想雪子的可怜,渐渐的把自己一肚子怒气压制住了。可是当她回到正屋,走进会客室看到雪子坐在沙发上,若无其事地把那只“铃”抱在膝上逗着玩儿的那副模样,幸子的忿懑不平之气不禁又发作了。她涨红着脸抑制住愤怒,叫了一声雪子妹妹,扔给她这样两句话:“刚才丹生太太打来电话说桥寺先生大发雷霆,亲事因此吹了。”
“嗯。”雪子依然漠不关心地应了一声,也许带几分掩饰难为情吧,她把手伸到咕噜咕噜叫着的“铃”的脖子底下去逗乐。
“不仅桥寺先生,连丹生太太,你姐夫贞之助和我都生气啦。”幸子本想一口气倾吐出这些话,但是终于隐忍着咽到自己肚子里去了。可是,这个妹妹果真会认识到今天的失策是“失策”吗?要是真能认识到的话,当着姐夫的面认个错,说声“对不起”也好呀。不过想到这个人那时即使心里知道自己错了,也决不肯当面认错,又觉得她面目可憎起来。
第十八章
桥寺发怒的缘由,第二天由于井谷来访,详详细细给幸子讲了经过情形而更加明嘹了。
井谷是这样说的:“听说昨天桥寺给丹生夫人打了电话,他也打电话给我了。像他那样一个温厚的长者,居然发那么大的火,连我都被他埋怨了一顿,说什么那位小姐不是太目中无人了吗?因此我觉得这事非同小可,马上赶到大阪,去见了桥寺和丹生夫人。仔细一打听,才知道事出有因,桥寺发怒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仅是昨天的一件,前天就露出苗头来了。前天桥寺父女不是应邀来府上玩儿,在‘菊水’聚餐的吗?饭后在元町散步时,桥寺和雪子小姐两人偶然走在一块儿,那是因为他们两个人被出征军人送别会的长行列阻拦着,和大家分隔开了。桥寺那时注意到某杂货店的陈列窗,他对雪子小姐说:‘我想买双袜子,请您陪我去挑选一下怎么样?’雪子小姐只答应了一声‘好’,羞涩不安地几次三番仿佛求救似的回头去望分隔在五十米外的太太小姐们,露出一副为难的样子站在那里不动。桥寺因此忿忿的独自走进铺子买了他需要的东西。这是一二十分钟之间发生的事情,旁人都不知道。可是桥寺当时已经很不愉快。不过那时他尽量往好的一面解释,以为这可能是小姐的一种脾气,并非嫌恶自己,这样一解释,他的心情才好转过来。但是这件事他毕竟放心不下,想再找个机会试试雪子小姐是不是讨厌自己。碰巧昨天风和日暖,公司里又休假,因此他给雪子小姐打了那个电话。可是结果正如您知道的那样,桥寺再次丢了脸。
“桥寺说:‘前天那桩事情我还以为对方怕羞,可是一次不算,第二次又遭到同样的对待,那就只能认为对方极端厌恶我了。她那态度可以说是坚决拒绝的表示,就差没有说“你还不明白我讨厌你吗?”罢了。不然的话,至少可以说几句婉转周到的谢词吧。看来那位小姐是故意破坏她周围的亲友千方百计要促成的这门亲事。’他还说:‘我深知丹生夫人、井谷女士以及莳冈小姐兄嫂的好意,可是由于当事人的那种态度,他们的好意我想接受也接受不了呀。这门亲事我觉得不是我主动拒绝人家,而是人家拒绝我的。’
“昨天我和他们两人碰头时,丹生夫人气得比桥寺还厉害。她说:‘我觉得雪子小姐对男性的态度实在不像话,难怪人家说她“阴郁”。我曾忠告过她应当竭力给人家一个开朗的印象,可是她始终听不进我的忠告。雪子小姐这种性格我不奇怪,奇怪的是幸子姐为什么要让她妹妹采取那样的态度。现在即使是贵族小姐或皇家公主,也不应该采取这种态度,我不知幸子姐把她的妹妹当成什么样的人看待了。’”井谷说话的口气十分严厉,几乎有点儿借丹生夫人的嘴发泄她自己的不满。任凭她说什么,幸子都无话可答。不过井谷是男人脾气,想说的话说完以后,她心里似乎痛快了,随后就毫无隔阂地谈了一阵子家常。她看到幸子垂头丧气的样子,反而劝慰说:“您不用这样悲观失望,不管丹生夫人怎样,以后我还是要给雪子小姐做媒的。”作为谈助,她又提到雪子眼皮上的那块褐色斑,说:“桥寺和雪子小姐见了三次面,始终没有注意到她脸上那块东西,据说还是他的姑娘回家告诉他:‘那个人的脸上有块褐色斑哩。’桥寺回答说:‘是吗?我一点都不知道呀。’如此看来,那块褐色斑根本不用您再担心了,有时简直—点儿问题也没有。”
前天在神户元町发生的那桩惹恼桥寺的事情,幸子始终没有告诉贞之助。因为讲了也无济于事,恐怕反倒会使她丈夫对雪子的感情进一步恶化。贞之助还是贞之助,他后来瞒着妻子,凭一己之见给桥寺写了下面这样一封信。
情势既然演变成这样,本来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尽管出于无可奈何,可是我不得不向您解释清楚,否则就交待不过去。您也许以为我们夫妇没有好好摸清妹妹的心意而擅自许婚,其实我们那个妹妹不仅没有厌恶您,而且我们可以保证她是同意这桩亲事的。您一定会说既然这样,前几天她那种消极暧昧的态度和电话中的对答又将如何解释呢?那是因为她秉性畏惧异性和怕羞,不能作为厌恶您的证据。任何人都觉得年过三十的女子不该那样糊涂,可是洞悉她底细的骨肉之亲就不奇怪这些,认为在那种场合她永远是那个样子,现在已经比以前好得多,不那么怕生人了。尽管这样,我们知道这种说法对外是通不过的。特别是前几天那个电话,真不知如何向您道歉才好。记得我曾经对您说过,她的性格并不阴郁,内心反倒有璀璨的一面,到现在我也深信我的话没有讲错。可是,一个女子到了像她那种年龄,连应酬话都讲不好,不管怎么说,也是没有能耐到极点了,您的生气是百分之百应该的,只此一层,她就没有资格做您的妻子,对这样一个人加以拒绝,乃是势所必然。尽管遗憾,我不得不确认她的落选是理所应得,不能厚着脸皮再恳求您考虑什么了。总之,妹妹成为这样一个落后于时代的女性,完全是家庭教育不好的结果,这和她幼年失母,青年丧父的境遇也有关系。不过,我们也应该负一半责任。只是我们不知不觉地袒护了她,对她的评价也许过高了一些,但是决没有为了想勉强高攀而对您说假话,只此一点务望谅解。
我祝愿您得到理想的配偶,雪子也获得良缘,大家都把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忘掉,但愿这样的一天早早到来。到那时希望我们仍照常往来。正在庆幸好不容易交上了您这样一位朋友,如果因为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不能继续交往,那损失就太大了。
这封信寄出以后,桥寺马上寄来一封郑重的复信。内容如下。
接到您诚恳的来信,惶恐得很。您说令妹落后于时代,这是您谦虚。不论令妹岁数多大,却始终保持着少女的纯真,不染流俗风气,这是极可贵的品质。做这种女性的丈夫的人必须高度评价她的纯真,有义务重视、爱护这种可贵的品质而不使其受损。要做到这点,必须对她的性格深刻了解,并且无微不至地加以体贴。像我这样的乡巴佬完全不具备这种资格。从这点出发,我认为我们的结合对双方都不会幸福,因此才谢绝了这门亲事的。要是您把拒婚当作是对令妹的恶意批评,那就非常遗憾了。还有,最近一段时间里承蒙您全家对我的热情接待,不胜感激。府上那种家庭和睦的情景,真是举世无双,值得大家羡慕。我觉得正因为有这样一个和气蔼蔼的家庭,才培养得出令妹那种珠玉般的性格。
来信和贞之助一样,是用毛笔写在卷纸上的。虽说不是文言文,可也写得十分周到得体,无懈可击。
另外,那天在神户散步时,幸子曾领桥寺的女儿去元町的服饰品商店,为她挑选了一件罩衫,还让绣上姓名。亲事告吹后不几天,罩衫上的姓名绣好了,幸子觉得不送给人家反倒不自然,就托井谷转送了去。半个月后的一天,幸子去井谷的美容院,井谷递给幸子一个纸盒,说:“这是桥寺先生送给太太的,放在我这里几天了。”幸子回家打开盒子一看,是京都襟万商店制作的凸纹薄绸背心,幸子穿着正合身,大概是桥寺托丹生夫人代他备办的吧。看来这准是前些日子那件罩衫的回礼了。从这件小事上也可以看出桥寺为人的周到了。
雪子又是怎样的心情呢?表面上看去,她既没有垂头丧气的样子,也没有感到对不起贞之助和幸子。姐夫、姐姐的好意她是明白的,不过拿她的个性来说,她在这件事情上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过此就不是她所能做到的了,要是这样还谈不拢这门亲事,那就没有什么可惜的了。这说不定多少带点儿逞强和虚张声势——她的一举一动表现出她就是这样想的。幸子到头来还是失去了对雪子露骨地发泄不满的机会,最后还是慢慢的又和好了。尽管这样,幸子总觉得有点儿东西闷在心里,不能释然,只想等妙子回家讲给她听。偏偏这一阵子妙子有二十多天没有回来,还是三月上旬那个“命中注定的电话”打来后的第二天,她一清早回到家里呆了一会儿。幸子告诉她“这次又吹了”。她听到这个消息,非常失望地回去了。以后一直没有见到她的面。说实话,在这一段时间里,每逢丹生夫人和井谷问起妙子,幸子总警惕着她们是不是故意装做不知道而来打听消息,因此总给她们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因为幸子无论如何也不愿让旁人知道妙子和她分居了,那不过是为了万一将来她和奥畑的关系闹出了问题,可以对外宣布那个妹妹已经和家庭脱离关系了。可是现在一切心计都化为泡影,幸子就急于想和妙子见见面了。一天早晨,姐妹两个在餐室里谈天,幸子说:“不知道细姑娘近来怎么样,打个电话去问问吧。”可是送悦子上学的阿春老不回家,等了三个小时她才回来。她悄悄地向餐室里觑了觑,看到里面只有幸子和雪子两个人,才蹑手蹑脚地走到两人身边低声说:
“细姑娘生病了。”
“嗄,什么病?”
“像是肠炎或赤痢。”
“来电话了吗?”
“是的。”
“你去过了吗?”
“去过了。”
“细姑娘躺在公寓里吗?”雪子问。
“不是。”阿春低下头不声响了。
实际上今天一清早阿春就被叫醒,说春倌有电话。她去一听,是奥畑的声音。奥畑对她说:“细姑娘昨天来我这里,夜里十点钟左右突然生病,高烧达四十度,还发冷发抖。她要回公寓,我留她住在我这里了。可是病情越来越恶化,昨天请附近的医生来给她诊察,最初弄不清是什么病,医生怀疑是流感要不然就是伤寒。半夜里开始拉肚子,而且拉得非常厉害,腹部绞痛。医生说大概是大肠炎或者赤痢。如果确诊是赤痢,那就必须住院。不过无论怎样都得有人护理,所以不能让她回公寓,暂时只能留在我这里进行治疗。这事我只能私下先通知你。病人虽则痛苦,可是目前还不用特别担心,不妨继续留在我这里治疗。如果有什么急剧变化再通知你,不过我想决不会有那样的事情。”阿春认为反正自己得跑一趟,等看到情况以后再说。所以今天早晨她把悦子送去上学后,归途绕道去了西宫。到那里一看,情况比想象的严重得多。据说昨夜一夜中间就拉了二三十次。因为拉得太频繁了,病人不能躺下,只能起身抓住椅子蹲在马桶上。据说医生曾忠告患者不能采取那个姿势,必须安静地躺在床上,身体下面放个搪瓷便盆。阿春去后,和奥畑两个苦苦劝说妙子,好不容易才说服妙子躺下了。不过阿春在那里的时候,妙子就拉了许多次。可是因为肚子绞痛,每次都拉得很少,正由于这样就更加难受。热度仍然很高,不久以前还有三十九度。究竟是肠炎还是赤痢,仍然没有搞清楚。据说已经请大阪大学化验病菌了,一两天内就可以得出结果了。阿春对妙子说:“请栉田医生来诊治好不好呢?”病人回答她说:“病倒在这里,怎么可以让栉田大夫知道呢,还是算了吧。你回去不要把病情告诉我二姐,不要让她担心。”阿春当时没有说回家后是否报告太太,只说“回头再来看您”,就先回来了。
“没有护士吧?”
“没有。说是拖久了就得请护士……”
“现在谁在照顾病人呢?”
“冰是少爷(阿春第一次这样称呼奥畑)砸的,便盆消毒和擦屁股由我干。”
“你不在那里时,谁干呢?”
“这……大概是那位老奶奶干吧。听说她是少爷的乳母,人倒是很好的。”
“那个老奶奶还管做饭吧?”
“是的。”
“如果是赤痢的话,叫那种人洗便盆,不是太危险了吗?”
“怎么办呢?……我去看看吧。”雪子说。
“先等一下,看情形如何再说。”幸子说。“如果确定是赤痢,那就得设法解决。如果是简单的肠炎,两三天就会痊愈的,所以现在不用那么着急。眼前只能派阿春去照料,没有别的办法。在贞之助和悦子面前就说阿春家里有急事,请了两三天假回去了。”
“他们请的是什么样的医生呢?”
“是怎样一位医生,我还没见过。听说是附近一位不熟识的医生,以前从来没有请他看过病。”
“要是请栉田大夫给诊治就好了。”雪子说。
“这是真的。”幸子说。“要是在公寓里就好了。在启哥儿那里就不方便,还是不请栉田去为妙。”
幸子看出妙子实际上出乎意外地软弱,她嘴上尽管逞强叫阿春不要对二姐讲,内心里却恰恰相反。在这种时候妙子一定会深刻体会到家庭的温暖,两个姐姐不在她身边会使她感到那么心慌意乱。
第十九章
阿春一会儿工夫就收拾好东西,提前吃了午饭,说声两二天后回来,就匆匆走了。临走前幸子把她叫进会客室,再三叮嘱她必须克服平时偷懒的脾气,和病人接触后必须消毒,不可疏忽;病人大小便时必须在便盆里滴几滴来苏尔消毒水。还叫她经常报告病情,每天上午至少给家里打一次电话,奥畑那里没有电话,可以借用附近商店里的电话,但是最好不要去商店借用,而利用公用电话。给家里打电话要趁贞之助和悦子不在家的时候打。
阿春是下午走的,幸子姐妹估计当天不会有电话来,所以格外牵挂妙子的病情,眼巴巴地等候第二天的到来。直到第二天上午十点钟以后,阿春的电话才来。幸子把电话转到丈夫的书房里,由于距离远,半中间又一再中断,费了好大的劲才听到几句。总的来看,病人的情况大体和昨天差不多,只是肚子拉得比昨天还厉害,一小时要拉十来次,热度也没有下降的迹象。幸子就问:“原来怀疑是赤痢,究竟像不像?”
“这还没有弄清楚。”
“大便检查的结果怎么样?”
“听说大阪大学方面还没有回音。”
“拉的是什么样的大便,带不带血?”
“像是有点儿血。除此以外,尽是鼻涕那样黏糊糊的白色黏液。”
“你这电话是从哪里打来的?”
“我打的是公用电话。可是附近没有公用电话,得走远路打,非常不方便,而且还有两三个人排在我前头,所以电话打迟了。一会儿打算再打一次,要是今天打不成的话,那就明天早晨打。”阿春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大便带血,那不是赤痢吗?”站在一旁听着的雪子说。
“是呀。……我也这样想。”
“大肠炎患者的大便里能带血吗?”
“不可能吧。”
“一小时内拉十次,准是赤痢了。”
“会不会是医生靠不住呢……”
幸子认为十之八九是赤痢,而且做好了思想准备,渐渐的在考虑该做些什么事情。可是那天期待着的第二个电话却始终没有打来,一直等到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多钟还杳无音信,阿春究竟在干什么呢,急得幸子、雪子姐妹两个如坐针毡。快到中午时,阿春突然从厨房门口走了进来。
“怎么样了?”两人见到阿春绷紧的面容,一声不响地把她拉进会客室问道。
“看来毕竟是赤痢了。”
其实大便化验的结果还没有搞出来。医生昨晚和今晨都来看过了,说像是赤痢,必须采取措施,国道附近的木村医院有隔离病房,他可以介绍去那里住院。刚要决定去住院时,一个经常来卖菜的商人碰巧来到厨房,无意中对阿春说了一句那个医院还是别去为妙。因此到附近去一打听,才知那家医院的名声果然很不好。院长是个聋子,不能听诊,诊断经常失误。尽管是大阪大学出身,但学生时代成绩就不好,博士论文都是同班同学代写的。那位同班同学现在也在这一带开业,据说他也承认那博士论文是他代写的。阿春把这情况告诉了奥畑,奥畑也不放心起来,就去打听其他医院,可是除了这个医院而外,附近没有其他医院有隔离病房。因此他对医生说:“就当作大肠炎在家里治疗不行吗?”医生不赞成,回说:“那可是传染病呀!”可是奥畑不理会那一套,说什么生了点赤痢,何必要去住医院,在自己家里不是也能治好吗,因此决定在家里治疗,医生那里可以设法使之同意。他和阿春商量要不要听听芦屋姐姐的意见。阿春回答他说:“那就回去征求一下意见吧。”她想电话里说不清楚问题,因此才急急忙忙赶回来的。
问她医生是怎样一个人,答说医生姓斋藤,也是大阪大学出身,看去比栉田医生小两三岁。他父亲那一代就在这条街上开业,老先生还活着,父子两个名声都不错。据阿春的观察,他还赶不上栉田医师那样麻利。诊断也过分慎重,不轻易下结论。这次诊断的延误,这也是原因之一。另外的一个原因是作为赤痢来说,热度过高,而且第一天没有大便,拉肚子是发病后二十四小时才开始的,也就是前天晚上才开始的。由于这样的原因,就怀疑得的是伤寒,一切处理都耽误了时间,所以病情更加恶化。
“到底是在什么地方传染的呢?吃了什么腐败的东西了吧?”
“是的,听说吃了青花鱼做的四喜饭。”
“在哪里吃的?”
“听说是发病那天傍晚,她和少爷去神户溜达,在喜助饭庄吃的。”
“这家饭庄从来没听说过哩。雪子妹妹,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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