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第三部分(1/2)
第二十三章
玉置院长正月动身赴法,现在十一月上旬已过,妙子焦急得不行,转弯抹角地问幸子,贞之助姐夫哪天去东京。贞之助平常大抵每两个月要去东京一次办点事,不巧最近没有这样的机会。看过镜狮子几天之后,才预定去东京两三天。
贞之助去东京,一向都很仓促,他是在动身前一天的下午,为了别的事情从大阪的事务所给幸子打电话时对她讲的。幸子为了让贞之助给妙子做说客,究竟该请他说些什么话,有必要仔细研究一番,因此她打电话去夙川松涛公寓叫妙子马上回家。因为妙子想去法国学成一个独立的西服成衣匠,其中还有一个隐情。那就是学成以后,如果将来和奥畑结婚,有朝一日说不定要由妙子来养活奥畑。基于这样一种设想,从逻辑上说,首先就应该解决这个前提条件,请求长房认可她和奥畑结婚。这样一来,事情就麻烦了,目前短短的一两个月中是根本赶不上趟了。转达意见的贞之助也许不愿承担这个重任。从妙子这方面说,她当前的目的只要能出国,不愿把事件搞复杂,所以关于结婚的问题这时最好不要提。那么传话的人又怎样开口呢?幸子认为不妨这样讲:本人过去因恋爱问题见过报,并非因此闹乖僻,而是担心今后不可能嫁到高门大户去,所以愿意成为一个职业妇女。话虽这样讲,假如有良缘,本人也愿意出嫁。不过有了一技之长,条件更为有利。留学回国时如果弄到一个头衔,人家就会刮目相看,不再认为是不良少女,这就无异于恢复了名誉,所以切盼姐夫、姐姐允许。那笔钱要是给了,今后即使结婚,也不要嫁妆费了。以上主要是幸子提出来的方案,妙子也同意,她说只要二姐觉得哪种提法合适,就那样提出请求好了。
那天晚上幸子请求丈夫完成这一使命时,又凭她个人的意见加了几点说明。那就是她认为最好让妙子和板仓以及奥畑尽可能离得远些,所以她也热心盼望妙子出国,虽说这和妙子想出国不属于同一理由。关于妙子和板仓的事情幸子从来没有对谁说过,连她丈夫也不知道,所以她只拜托丈夫把奥畑的问题附带提出来向长房说明一下。就是最近奥畑为了结婚问题曾来过芦屋一两次,请求谅解。幸子和他见面后,他表面上尽管装出很诚恳的样子,可是总觉得缺少过去那种纯洁的气质。据贞之助私底下的调查,他经常出入于花柳界和酒吧间,从各方面都看不出这个青年有多大的前途,诸如此类的事情可以对长房说明一下。目前妙子的心情是想把做西服的技术学到手,这个方向是对的,可否请长房成全她这个愿望让她出国。妙子已经二十八岁了,决不至于再闹十年前的那种乱子了;不过既然犯过一次错误,最好还是让她和奥畑暂时离得远些,不让那个青年接近她,那样比较安全。幸子希望贞之助从这方面进言。幸子的想法是钱的问题可以要求长房拿出妙子名下的嫁妆费,用不着长房掏腰包;可是一切都消极保守的长房,不见得会干脆应承一个女孩子出国去留学,所以贞之助不妨带几分威胁的口气警告长房,如果再闹一次出奔事件,那可了不得。贞之助为此特地在东京多呆了一天,挑选三日下午两点钟左右去了涩谷。因为他觉得大姐比襟兄容易进言。大姐听完贞之助的一番话,就说:
“来意完全明白了,我提不出什么主张,要征求辰雄的意见,然后写信告诉幸子妹妹。要是细姑娘等得急,这封信一定马上就写。两个妹妹的事情每次让您也操心,实在抱歉。”
事情当然不是一下子就能得到答复的,所以贞之助带了大姐这几句话就回来了。幸子知道大姐慢条斯理的脾气,姐夫决定一件事情也很费工夫,料定不会马上就有答复,一等等了十多天,依然音信全无,终于十一月下旬都已经到来了。幸子对丈夫说:“您写封信去催促一下怎么样?”贞之助却打退堂鼓说:“我已经开了头,以后的事情就不管了。”幸子又追问:“细姑娘的事情究竟怎么办?要是出国的话,明年正月就得动身呀。”依然得不到答复。因此幸子对细姑娘说:“既然这样,你自己跑一趟东京好,事情解决得快。”于是妙子决定去东京,打算两三天内动身。到了十一月三十日那天,好容易才收到下面这样一封信。
幸子妹妹:
好久没有通信,你好吧?听贞之助妹夫说悦侄的神经衰弱已经痊愈,这就放心了。年关已近,我来东京将迎来第二个新年了。一想到可怕的冬天即将来临,便不寒而栗。据麻布的嫂子说,必须经过三年才会习惯东京的寒冷,嫂子迁居东京时,就连续三年害感冒。从这一点上说,你住在芦屋这样的地方委实幸福。
关于细姑娘的事情,上次有劳贞之助妹夫百忙中特地过访,一一见告,十分感谢。两个妹妹的事情总麻烦你们操心,实在过意不去。本来早就应该答复,由于孩子们每天要人照料,静不下心来写信,所以耽误了下来。还有,尽管你们特地来征求意见,但你姐夫的意见却和你们相反,使我很难下笔,因而拖了一天又一天,实在对不起得很,请你原谅。
你姐夫反对的理由,一句话,就是细姑娘根本不用为那次登报事件而永远觉得抬不起头来。八九年以前的事情,早已一笔勾销了。为此而担心找不到婿家,想做职业妇女,细姑娘也太乖僻了。自己人说这样的话也许有些可笑,不过无论从哪方面讲,容貌也罢,教养也罢,才能也罢,保证细姑娘能成为一个出色的新娘,千万不要再抱那种乖僻的想法。由于这个原因,叫我们现在就把存款拿出来是办不到的,因为这里并没有用细姑娘的名义存过什么钱,除了留有一部分钱为细姑娘将来举行结婚典礼时花用而外,不问情由,要花就得拿出来的钱这里可是没有。你姐夫绝对不赞成细姑娘去做职业妇女,希望细姑娘抱定宗旨将来嫁个好人家,做一位贤妻良母。如果搞副业的话,还是做布娃娃的好,做西服并不合适。
至于启哥儿那方面,目前说不上赞成不赞成,可以完全当作没有那么一回事。本来细姑娘已经成人,我们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严格要求。有你们在一旁监督,平时的来往交际,不妨睁一眼闭一眼。倒是她想当职业妇女的企图,得好好加以警惕。
实在对不起贞之助妹夫特地为这事奔走,不过情况既然是这样,就请幸子妹妹对细姑娘好好说一下吧。细姑娘之所以这样举棋不定,归根到底是结婚晚了,想到这点,雪子妹妹的亲事就更应该赶快解决。真的,但愿雪子妹妹早点有个着落;不过今年终于又没有攀成亲事而虚度过去了。
想写的东西很多,今天就写到这里吧。
请代问贞之助妹夫、悦侄和细姑娘好。
鹤子十一月二十八日
“您对这封信怎么看?”那天晚上幸子在告知妙子以前先让贞之助看了那封信。
“关于钱的问题,细姑娘脑子里想的和长房讲的有点儿驴唇不对马嘴啦,不是吗?”
“问题就在这里了。”
“你到底听到是怎样讲的?”
“给你这样一追问,到底谁说的是真情,连我都糊涂了。以前确实听说过姐夫保管着爸爸交给他的一部分钱……”
“不对,这样重要的事情,早就应该告诉细姑娘,免得引起误会。”
“关于启哥儿的事情您是怎样讲的?……他近来远不如从前规矩的情况,您交待清楚没有?”
“嗯。我所知道的都讲了,可是看到大姐不大愿意提这方面的事,所以没有深入细谈,只说目前还是尽可能不让他们多往来为妙。我们当然不能说不赞成他们两个人结婚。大姐要是问起,我是打算说的,可是一讲到这方面的事,她就回避了……”“信上尽管说启哥儿的问题只当作没有那么一回事,不过我觉得姐姐他们实际上是希望细姑娘和启结婚,不是吗?”
“大概是吧,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既然这样的话,倒是应该先提出结婚的问题也许比较合适呢?”
“怎么办呢,即使先提出结婚的问题,他们又会说结了婚不是更不用出国了吗?”
“这倒也是。”
“总之,这种麻烦的事情让细姑娘自己去打交道好了。我可不干啦。”贞之助说。
幸子最初不想把姐夫、姐姐的意见原封不动地立即对妙子讲,因为比起雪子来,妙子对长房的恶感更深。可是贞之助认为这种事情用不着隐瞒,所以第二天她就把那封信给妙子看了。结果不出所料,引起了妙子的反感。妙子认为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立身处世的方针不会听凭姐夫、姐姐的指示。自己的事情谁都没有自己知道得那样清楚,做一个职业妇女有什么不好呢?到现在姐夫、姐姐还摆脱不了门第、排场那些老脑筋,认为家里出了一个西服女裁缝,是天大的丢脸,这完全是一种偏见,是遭人嗤笑的落后思想。既然这样的话,我自己去和他们堂堂正正地摆摆道理,讲讲自己的信念,戳穿他们那种错误的想法。说到钱的问题,妙子尤其气愤,她认为大姐不应该听任姐夫信口开河。过去尽管攻击姐夫,却从来没有责怪过姐姐,可是这回妙子攻击的矛头就专指向大姐了。诚然,也许长房并没有用妙子的名义存过什么钱,可是富永姑母曾经说过有一笔钱存放在姐夫手里,将来应当给妙子,大姐也曾经讲过一次。现在却说出这种不明不白的话,简直岂有此理。长房孩子多,生活费用大,姐夫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变了心。可是大姐能无动于衷地听凭他那样胡说吗!
长房既然这样,我也做好了思想准备,一定要给点颜色他们看看,把那笔钱争取到手。妙子一面哭,一面大发雷霆,幸子费了老大的劲才劝解下来。
“也许是你二姐夫说话笨拙,造成误会,你不要尽往坏的方面想。你说的话我都理解,可是也要为我们设身处地想想。马上去东京谈判当然可以,不过,说起话来可不可以温和一些呢?如果你对长房采取吵架的方式,我们就为难了。我们站在你一边,不是为了让你去和长房吵架……”这般那般的幸子说尽了一切好话。妙子当时由于气愤之极,不过借此发泄了一下感情,到底没有勇气去和长房吵翻。两三天后,她又一点点镇静下来,恢复了平常的沉着态度,而且以后绝口不再提起那方面的话。幸子一方面松了一口气,一方面还是有些不放心。到了十二月中旬的一天下午,妙子突然提早回家。
“我不去学法语了。”她对幸子说。
“是吗?”幸子不痛不痒地应了一声。
“法国也不去了。”
“是吗?……你好容易下了决心,可是长房既然那样讲,还是不去的好。”
“无论长房说些什么都与我不相干,玉置先生不去了。”
“怎么,她为什么不去呢?”
“西服学院正月就开学,因此没有时间去法国了。”
玉置院长去法国的前提条件是利用西服学院翻修校舍的那段时间。可是后来调查了受灾的状况,方才知道先前的校舍完全没有用了,非彻底重新盖造不可。但是由于时局关系,工人和建筑材料都不凑手,经济上、时间上都有困难。正在多方设法的时候,碰巧阪急电车六甲方面有一幢便宜的洋房要出售,而且不用改建就可以利用来作校舍,于是就买了下来。房子买到手以后,马上就想重新办学。再则院长的丈夫担心欧洲局势不稳,劝她放弃出国计划。她丈夫多半也是因为最近从欧洲回国的一位大使馆武官告诉他,从九月末慕尼黑会议以来,德国和英法的关系表面上虽然很太平,其实双方并没有达到真正的谅解,英国由于对战事没有做好准备,为了让德国麻痹大意,才暂时妥协一下罢了。德国也看出英国的意图,将计就计钻空子,所以不久的将来战争一定要爆发的。由于以上的种种原因,玉置院长就放弃了她的出国计划。既然院长不出国,妙子自然也只能放弃原来的计划。不过,做西服裁缝一事,不管长房说什么,她始终不放弃。西服学院正月开学,她就去学习。由于最近这件事,妙子更加痛感有自立的必要,长房每月给的津贴,早一天彻底拒绝好一天。从这一点上说,也更加需要把技术学到手。
“你这样做自然没有什么,不过,你要是不放弃学习做西服,我们对长房就不好开口了。”
“二姐装做不知道好了。”
“这样行吗?”
“因为我现在表面上还在做布娃娃,所以你可以对长房讲:‘做西服一事眼下似乎停止了’。”
“长房知道了可不好办。”
幸子觉得妙子在急于自立谋生,以及不惜闹翻也准备向长房索取那笔存款这两件事上似乎暗藏着某种危险思想,弄到最后自己夹在中间要吃苦头,因而那天妙子无论说什么,她一味的说“不好办”。
第二十四章
妙子想获得职业妇女的实力和资格的真正理由究竟在哪里?如果真像她自己说的那样,现在还想和奥畑结婚的话,那就驴唇不对马嘴了。她借口和启那种没志气的人结婚,得准备有朝一日万一需要由她来养活丈夫。可是奥畑明摆着是什么也不缺的小老板身分,吃不上饭的事情那才真的是“万一”。借口这种不成理由的理由而去学习做西服,梦想出国,十分不自然。她应该全心全意盼望和自己所爱的人早日建立新家庭,才是正理。妙子从小早熟老练,遇事也小心谨慎,为了结婚,她得为将来一辈子的事情做好准备工作,这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不知怎么的,总觉得有些叫人不能释然的地方。想到这里,幸子觉得妙子的真心说不定像自己以前猜想的那样,已经嫌弃奥畑,要想和他大大方方地解除婚约,出国是第一步,做职业妇女是和奥畑解约后的处世手段。这种猜疑在幸子心里又浓重起来。
关于细姑娘和板仓那件事情,其实还有可疑的地方。自从上次来访以后,板仓绝脚没有来第二次,两下似乎也没有什么电话和书信往来。不过妙子白天总不在家,所以不能断定他们不在别的地方联系。那以后板仓绝脚不来芦屋,反倒使人觉得有些不正常,怀疑他们两个暗地里可能有来往。虽说这是幸子毫无根据的一种漠然的猜疑,不过越到后来这种猜疑越厉害,甚至觉得他们必然会是那样。因为在幸子看来,妙子的外貌——从人品、表情、体态以至说话的腔调——今年春天以来渐渐地起了变化,这是使幸子产生这种怀疑的理由之一。为什么这样讲呢?原来四姐妹中,唯独妙子一人平常进退举措毫不含糊,往好里说,就是有一种现代风格。可是这一倾向最近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不时表露出毫不检点的不好的言语举动。她会毫不在乎地在人前袒露自己的肉体,经常在女佣们面前松松垮垮地披上一件浴衣,在电风扇前吹风,就像大杂院里的老板娘那副模样。坐的时候侧着身体,有时甚至敞着下身盘腿而坐。她不遵守长幼有序的习惯,吃东西经常抢在姐姐们前面,走路抢在前面走,席位抢在上首坐。家里来了客人或者姐妹几个一道外出时,往往弄得幸子提心吊胆的。今年四月里去南禅寺瓢亭时,妙子独自抢在前面走进餐室,坐在雪子上首,开饭的时候,她第一个动筷子。因此后来幸子悄悄地对雪子说:“再也不愿和细姑娘一块儿上馆子吃饭了。”夏天去北野剧场时,雪子沏了茶送到每个人前面,妙子在一旁看着不插手,默默地只管喝她的茶。像这种不礼貌的行为,以前虽则也曾发生过,不过近来更加显眼了。前一阵晚上,幸子无意间走过厨房前的过道,那里的拉门半开着,烧洗澡水的灶门通向浴室的那个便门,敞开着五六寸,从门缝中可以看到在里面洗澡的妙子的上半身。
“喂!春倌,把浴室那个门关上。”幸子吩咐说。
阿春正要去关门时,妙子在浴桶里高叫:“不成呀,不成呀,门不能关。”
“哎呀,这儿要开着吗?”阿春说。
“就是。我为了收听广播才故意把它开着的。”
让妙子这样一讲,才觉察到会客室里的收音机正在广播新的音乐节目。她把会客室到浴室的所有窗门都打开一些,自己泡在浴桶里边洗澡边听音乐。还有一次是今年八月里,有一天小槌屋绸缎庄的小老板送定制的衣服来,正在餐室里安排午后茶点的幸子,派妙子去会客室应接一下,自己在隔壁屋子里听他们两个的谈话。
“姑娘发胖了,穿了单衣,屁股那部分衣裤会被人割破的1。”小槌屋绸缎庄的小老板这样一讲,妙子随即回答:“不会被割破的,但是后面会跟上一串儿的。”
“准是这样吧。”小老板边说边呵呵地发笑。
他们的对话,幸子听得恶心起来。她早就发现妙子的措词越来越下流,可没想到她居然会讲出那样的话来。小槌屋的小老板平常对于老主顾家的太太、小姐从来不是这样讲话的,可以设想妙子不知在什么地方有机会和对方毫无隔阂地交谈过了。在幸子她们接触不到的场合,妙子大概经常用这种有失身分的话和人家交谈。妙子既做布娃娃,又学舞蹈,还学做西服,活动范围本来就广泛。四姐妹中,她接触社会各阶层的机会比谁都多,下情自然也了解得深,尽管姐妹行中数她最小,却最通达人情世故,因而往往借此有点儿自高自大,把幸子、雪子两个姐姐当作不懂事的闺房小姐对待。对于她那种作风,幸子她们以前总把它看做滑稽举动,一笑置之。可是现在竟然变成这种样子,就觉得再也不能放任不管了。幸子的性情脾气不像长房的大姐那样保守,主观上也不愿墨守旧思想,可是自己的同胞姐妹中竟然出了一个如此谈吐的姑娘,心里委实不愉快。而且觉得妙子的这种倾向暗示着她背后一定有人给予特定的感化。想到这点,就觉得板仓平常开玩笑的方式、看问题的方法以及言语举动上的不良之处,和妙子的言语举动有一脉相通的地方。
不过,从另一面来看,四姐妹中妙子之所以成为这样一个奇特的人,也有一定的理由,不应该责怪她本人。为什么呢?四姐妹中数她最小,唯独她没有享受到亡父全盛时代的恩惠。她们的母亲在妙子上小学的时候就死了,妙子脑袋瓜儿里连她母亲的脸容都模模糊糊的了。父亲是个浮华奢侈的人,对于几个女儿铺张浪费,无所不用其极。可是唯独妙子没有受到什么使她铭心刻骨的恩泽。在年龄上雪子尽管比她大不了几岁,可是雪子对父亲却留下许多记忆,她经常说什么那时爸爸为她那样做了,或者这样做了。妙子由于年龄太小,父亲即使为她做了点什么,她也没有真正记住。要是她能继续学习舞蹈就好了,可惜在她母亲死了一两年之后就停止了学习。她只记得父亲老说“妙子这丫头最腌躜,一张脸漆黑一团”。父亲晚年的时候,妙子还在上女中,她脸上不施脂粉,穿的衣服也分辨不出是男是女,的确是个脏里脏气的小姑娘。那时她只想快点毕业,像两个姐姐那样打扮成妙龄少女外出游玩,到那时自己也能穿上漂亮的衣裳了。她这个愿望没有达到,父亲就死了,同时莳冈家的荣华也告终了。不久以后,她和奥畑就出了那桩“新闻事件”。
1三十年代,日本东京、大阪的报纸常有报道,说—些流氓阿飞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割破妇女的衣裙,使她们出丑,以满足自己的变态心理。此句指的就是这种现象。
所以让雪子讲起来,那桩事情也是由于妙子获得父母的爱太少,双亲死后,和姐夫又合不来,家庭生活不如意,加之少女多愁善感的心理才变成那样的,不能归罪于任何人,只能归罪于环境。她说:“就拿学校里的学习成绩来说,细姑娘不比我们差,数学是全班最优秀的。”不过,那桩恋爱事件在妙子的经历上打下了烙印,的确使她的性格更加乖僻了。即使在今天,她也没有获得长房的姐夫像对待雪子那样的待遇。姐夫很久以前就把她当作莳冈家的异己分子而加以歧视,尽管姐夫和雪子也相处不好,可是对雪子还表示亲爱之情;却把妙子看作是—个吃闲饭的。这种差别对待不知不觉之间甚至明显地表现在每月的零用钱和服饰等方面。雪子无论什么时候出嫁,箱子里已经装满了嫁时衣,可是对于妙子却从来没有给她置备过什么高贵的嫁时衣。妙子现在比较值钱的一些衣服大抵都是她自己挣钱买来的,否则就是她二姐买给她的。不过长房说妙子能赚钱,有她自己的收入,如果和雪子同样待遇,反而不公平。妙子自己也说她不愁没钱花,给雪姐好了。事实上妙子现在加在长房肩头的负担,也许还不到雪子的一半。妙子每月尽管能挣一大笔钱,还可有点储蓄,可是她身上要穿最新式的西服,其他装饰品也极尽华贵,幸子往往佩服她怎么能够把生活安排得这样巧妙(幸子私下也曾疑心她颈上挂的项链和手上戴的戒指有的说不定是奥畑贵金属商店的陈列窗里的)。四姐妹中,深刻体会到金钱之可贵的,也许要数妙子为最。在这—点上,生长于父亲全盛时代的幸子最不中用。家道中落时期的辛酸凄惨,对妙子影响最深。
幸子想到这个与众不同的妹妹说不定迟早还要闹点花样出来,自己被卷在中间十分尴尬,要是办得到的话,最好让长房领了去。妙子本人当然不愿意,估计长房现在也不会同意把她领走。实际上,长房这次照说应该表个态:“听到这样的消息,不放心把妙子留在你们那里,叫她来我们身边加以看管吧。”可是长房始终不表这个态。过去长房的姐夫还顾点面子,不愿意两个小姨老住二房家,今天就不是这样了。这件事显然牵涉到经济问题,在长房的眼睛里,妙子现在差不多已经是半独立的人了,每月贴她几个零用钱也就算了。幸子看出这个内情,心里有点儿可怜妙子,虽然事情有些麻烦,却也不能就此撒手不管。因此,有必要把平素积在心里的疑问当面向她问个清楚。
过了新年正月初七,妙子有意不报告幸子,又开始去西服学院学习了。幸子早已看出了苗头,一天早晨,妙子正要外出,幸子问她:“玉置院长那个学校已经开学了吗?”
“嗯,”妙子答应一声,走到门口,准备穿皮鞋。
“细姑娘,我有几句话要问你……”幸子把她叫进会客室,对坐在火炉旁边。“一件是学做西服的事,其实另外还有几件事情必须问你。因此,我今天要毫不客气地说出自己心里的话,希望你也开诚布公,把真情告诉我。”
“……”妙子把她那抹了胭脂、显得容光焕发的脸颊对着炉火,屏息守视着熊熊燃烧的劈柴。
“那么,先从启哥儿开头吧,你现在真的还想和他结婚吗?”
最初无论幸子怎样问,妙子始终闷声不响地沉思着。随后,幸子想尽方法盘问前些日子对她所抱的怀疑,妙子就眼泪汪汪起来。突然间她拿出一方手绢掩着脸,哽咽地宣布:“我上了启的当!二姐有一次不是说启似乎有了相好的艺妓吗?”
“嗯,嗯,那是你姐夫从南地妓院里听来的。”
“确实有那桩事……”
随后,妙子逐一回答了幸子的问题,作了如下的坦白。
今年五月幸子告诉她这个消息时,表面上她一口否认那不过是谣传,其实那时已经有问题了。奥畑逛妓院以前就开始了,他对妙子说:“那是因为我们两人的结婚得不到认可,借此解忧罢了,望你宽恕。我只是叫了一些艺妓在一块儿闹闹酒,绝对没有失去童贞,这一点请你相信我。”妙子谅解他这种程度的放荡。为什么这样说呢?以前也曾提到他们一家一族无论是兄弟辈或者叔伯辈都是些浪子,妙子自己的爸爸也耽于声色,这是妙子从小亲眼见到而且熟知的,所以像启那点儿放荡也是无可奈何的,只要他能保住童贞,妙子不想说什么不近情理的话。哪里知道奥畑那种全属欺人之谈的弥天大谎,无意之中一桩桩、一件件都被戳穿了。所谓一桩桩、一件件,指的是除了宗右卫门町的艺妓之外,他还和某舞女发生了肉体关系,而且生了孩子。奥畑知道自己这些行径被妙子戳穿以后,便用一切花言巧语向妙子赔罪,说什么搞舞女是老早的事,现在已经断绝关系,孩子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的,他是背黑锅的,不过父子关系已完全断绝了,只有宗右卫门那件事确实是他的过错,今后誓必断绝关系。当时他的态度非常傲慢,撒谎骗人在他似乎无所谓,仿佛是个不知人间有羞耻的人,所以无论怎样都信他不过。他还拿出和舞女母子脱离关系的赡养费证书给妙子看,这大概不假。至于艺妓一层,尽管他说已经断绝关系,因为没有凭证,不知是真是假。此外有无其他别的男女关系,根本无从知道。尽管如此,他还口口声声地说要和细姑娘结婚的殷切愿望始终未变,自己献给细姑娘的爱情不能和那些男女关系相提并论。可是妙子觉得自己竟成了他一时取乐的玩物,说实话,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妙子开始厌恶奥畑了。只是由于受不了几个姐姐以及社会上人们的指摘:“看到了没有?听信了那种家伙的话,不是受骗了吗?”所以未能轻易下决心与奥畑解约,而想暂时离开他,自己可以充分反省反省。正如幸子看出的那样,出国是她想到的一个手段,志愿做西服是她预想将来要独立谋生的准备工作。
由于以上种种原因,她正在为和奥畑结婚一事暗自焦虑的时候,发生了那次山洪事件。山洪暴发以前,板仓这个人在妙子眼里至多不过是个忠实的奴仆而已,可是山洪事件以后,妙子对板仓的看法起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我说这样的话,二姐和雪姐也许会以为我这个人特别好奇,那是因为你们自己没有亲身遭到灭顶之灾,不能体会到万无生理而获救的人的感激心情。”妙子说。“启诽谤板仓那天的行动别有用心,即使别有用心也无妨,人家毕竟冒了那样大的险,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来救人。诽谤他的启那时又干了点什么呢?不用说牺牲性命了,不是任何表示亲切情意的举动都没有吗?”妙子对奥畑彻底灰心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为什么这样说,幸子是知道的。那天,奥畑直到阪神电车恢复通车后才来芦屋探访,他口称担心细姑娘的安危而去察看一下情况再来,结果只走到田中就徘徊不进,因为那儿已经有点儿洪水。最后他到板仓家,听到细姑娘平安回家,他就此不再来芦屋而回了大阪。那天晚上他出现在板仓家时,头上戴的是巴拿马草帽,身上穿的是潇洒的藏青西服,一手拿了梣木手杖,一手提着德国康泰司照相机,在那种场合他这副模样很可能遭到人家一顿毒打。他没有渡过田中那片淹水的地段,也许是怕弄湿他那条笔挺的西装裤子。这和贞之助、板仓、庄吉那些人为了搭救妙子浑身滚了泥巴一比较,不是相差太大了吗?妙子知道奥畑爱修饰门面,并没有要求他滚上一身泥巴,可是像他那种行为不是连普通一般人的情义都没有吗?如果奥畑具有庆幸妙子平安回家的真情,自然应该再来一次芦屋,亲眼看到妙子的容颜然后回去。而且他自己还对幸子说过随后要来的,幸子也预料他回大阪前还会来一次,并且盼望他来。难道只要证实细姑娘的确平安,情理上就算完事了吗?在这种节骨眼上就可以看出一个人的真正价值。如果奥畑仅仅是个花钱能手、乱搞男女关系、没有志气的人,妙子也许还能认为那是前世注定而将就忍受。可是现在看到他为了未来的配偶连一条西装裤子都不愿弄脏,这种轻薄的行径委实使妙子太失望了。
第二十五章
妙子坦白到这里,脸颊上一直挂着泪痕,还不时擤鼻涕,不过比较沉着,说的话条理井然,周到详尽。可是后来讲到她和板仓的交往时,话就渐渐的少了,一定要费去幸子许多口舌,她才回答一个是或者不是。因此,有许多地方幸子只能凭想象弥补她的答话,下面的情节,其中有的就是幸子加进去的补充和解释。
讲到板仓这个人,在妙子眼里各方面都和奥畑正好相反,所以妙子对板仓的感情与日俱增。妙子平常尽管讥笑长房,但她头脑里毕竟还有家世、门第的观念,要把板仓这样的人作为对象,自己的立场未免可笑,往往产生一种自制的念头。不过那种反抗自己头脑里旧观念的心情起着更强烈的作用。妙子的个性本来很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保持冷静,即使爱上了板仓也不至于盲目。特别是和奥畑交往时上了当,这次考虑到久远的后果,计算了得失利弊,反复商量之后,认定只有和板仓结婚才能使自己幸福。幸子对于板仓和妙子的关系其实做过各种各样的猜测,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妙子竟然决心要和板仓结婚,当她听到妙子的坦白时,简直大吃一惊。妙子却完全了解板仓是学徒出身,没有受过什么教育;是冈山佃农的儿子;而且,这个青年具有美国移民的共同缺点——粗野;妙子就是了解了这些缺点、深思熟虑后下这个决心的。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板仓固然是那样一个人,可是和奥畑这样的少爷比起来,人格上要高出几等。不管怎样,他有一个坚强无比的肉体,紧要关头他有赴汤蹈火的勇气,还有养活自己和他妹妹的技能,这是他的最大优点,和那种靠父母兄长养活,一味奢侈浪费的人不同。他身无分文去美国社会混,没有得到任何人的资助,全靠自己努力苦学,掌握了一门技术,而且还是相当费脑子的艺术摄影。他能在那方面有独立的本领,尽管没有受过正规教育,却有一般的理智和感觉,按照妙子一己的鉴定,他的学术头脑至少比那位具有关西大学毕业头衔的奥畑高明。因此,她丝毫不再受家世、祖传财产以及徒有头衔的学历等等的诱惑,这些东西对她来说已毫无价值,只要看一看奥畑的例子就完全明白了。她宁可采取实利主义,做自己丈夫的人首先要身强力壮,其次要有固定职业,要真心实意地爱自己,而且为此甘愿献出他的生命,只要符合以上三个条件,其他一概不计较。板仓不仅具备上述三个条件,更可取的是他乡下有三个哥哥,他没有供养父母兄弟的责任(现在住在他家的妹妹是从乡下叫出来帮助他料理家务和照料买卖的,一有婿家,就得送她回去)。总之,板仓是十足的光棍一条,婚后可以无所顾忌地恩爱过日子,对于妙子来说,这比做任何世家大族的阔太太都安逸舒适。
敏感的板仓早就看出妙子的这种心情,他以心传心,在言语举动上曾露骨地表示过,可是妙子一向没有对他明确说出自己的心意。直到去年七月上旬,幸子去东京,留下妙子看家那段时间里,让奥畑觉察到他们中间有问题,两人的交际才不得不有所收敛。就在他们商量对策的当儿,妙子才首次说出了她的心里话。所以从后果上看,奥畑的干涉反倒促使了他们两人的接近。板仓听到妙子的表白不单是恋爱而是求婚的时候,吃惊得犹如怀疑他自己听错了话,也许那是他故意装出来的一本正经的样子,要不然就是由于他根本没有料到事态居然会发展到那种程度。他当时就说:“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这样的事,太突然了,不知回答些什么才好,让我考虑两三天吧。”可是,在这样的说词之下,他又说:“对于我来说,这真是太感谢了,还有什么好不好的呢。不过为了将来不后悔,细姑娘还是仔细考虑考虑怎么样?”又说:“要是结了婚,奥畑家我自然不能再去,细姑娘也要被长房和二房抛弃吧?此外我们还将受到社会各方面的迫害,我固然有勇气斗争下去,细姑娘能受得了吗?”他还说:“人家一定会指责我巧妙地勾引上了莳冈家的小姐,结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婚,即使不去计较社会上这种非议,启少爷要是这样想,那就最最受不了。”接着他又变个语调说:“不过启少爷的误解怎么也是消除不了的,他爱怎样想就由他怎样想吧。奥畑家确实是我的东家,不过我的主人是上代的老太爷和现在的老爷(启三郎的哥哥)以及家老太太(启三郎的母亲)。启少爷不过是老东家的少爷,我没有直接受到他什么恩惠。再说看问题有一定的角度,我如果和细姑娘结婚,启少爷会气愤,可是家老太太和老爷说不定还要感谢我为他们做了一件好事。为什么那样说呢?家老太太和老爷很可能到现今还不赞成细姑娘和启少爷结婚。启少爷自己不承认这一点,可是据我看就是这样的。”就这样地尽管他一再表示拿不定主意,结果还是拖拖拉拉地应承了妙子的请求。
他们两人商定关于私订终身一事对谁都不能讲,要严守秘密;先决问题是和奥畑解除婚约,这也不可采取性急手段,最好慢慢对他讲,可能的话,让他自觉死了那条心;最适当的方法是妙子必须出国;两人不妨再过两三年结婚,那时说不定会受到各方面的经济压迫,现在就该作好对抗的准备;准备工作之一就是妙子专心学好做西服的技术。以上几点他们都打算实行,可是不久一下子傻了眼,因为妙子的出国计划由于长房的反对和玉置院长改变预定计划而吹了。妙子先前认为奥畑追求她是为了和板仓赌气,自己要是呆在日本,就没法和奥畑断绝关系,要是能去巴黎躲避一年半载,写封信劝奥畑不要再想念她,奥畑最后是会死心的。现在她去不成法国,奥畑更要曲解是板仓阻止她去,因而格外缠住妙子不放。再说妙子如果远在法国,一年半载不和板仓见面,还受得了。现在两人近在咫尺,另一方面奥畑还经常缠牢她,如果不和板仓见面,日子就没法过。因此两个人的想法逐渐倾向于既然去不成法国,照目前的样子拖下去,瞒不过奥畑和社会上的耳目,莫如抱定宗旨不惜和各方面摩擦,提早结婚。只是目前双方在经济上都没有做好充分准备,他们自己不惜遭受任何社会制裁倒也罢了,只愁飞沫溅到雪子身上,影响到雪子的婚姻更难解决,实在对不起她,所以必须等雪子的亲事有了着落再说,这就是他们迟迟不决的实情。
“那么……细姑娘和板仓只是口头上订约,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了吗?”
“嗯……”
“确实是这样吗?”
“嗯……没有干什么不端的事。”
“既然如此,能不能再好好考虑一下结婚的问题呢?”
“……”
“哎!细姑娘,……要是你干出这种事来,我还有什么脸去见长房和社会上的人……”
幸子眼前仿佛裂开了一个地洞。妙子这时反倒坦然自若,幸子兴奋过度,连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了。
第二十六章
此后的两三天里,每天在丈夫和悦子出去以后,幸子就把妙子叫了来,探询她的决心程度。妙子已横下了一条心,全无改变的模样。幸子试着劝她说:“和奥畑断绝关系,不管长房怎样,我们是赞成的,必要时可请你二姐夫插一下手,让他去回绝奥畑,叫他今后不要再来纠缠。学做西装这件事,目前当然不便公开表示赞成,不过开一眼、闭一眼装做没看见是可以的。将来你想做一个职业妇女,我们也不反对。存在长房手里的那笔钱,马上想取出来有困难,不过将来如果有充分理由动用它,找个适当机会,我们可以给你关说关说,把那笔钱交给你。唯独和板仓结婚这件事,还望你能放弃这个念头。”可是妙子的口气是:“我们本来打算立即结婚,为了雪姐的关系在等待着,请你谅解这是我们最大的让步,但愿雪姐的婚姻问题能早日解决。”幸子又劝她说:“姑且不计较身分和阶级,对于板仓这个人,我怎么也信不过。他出身学徒,后来成了照相馆老板,和启那种公子哥儿不一样,正因为如此,说得不好听些,我觉得他有那种老油子的狡猾。论到聪明程度,细姑娘虽则那样说,从我们接触到的看,他爱把无聊的东西当作了不得而加以吹嘘,头脑非常简单、低级,至于趣味以及教养等,简直无从谈起。这样看来,他那点儿摄影技术只要有些职业才能和技巧,不就成了吗?细姑娘现在看不到他的缺点,真需要好好考虑一番。据我看,生活水平完全不相同的人结了婚,没有白头偕老的。说实在话,像你这样一个有判断力的人,怎么会找那样一个低三下四的人做丈夫,我无论如何都弄不懂。嫁了那样的人,马上就会揭不开锅盖,明摆着要后悔的。对我来说,像他那种飞扬浮躁、咋咋呼呼的人,有趣倒是有趣,可是只要相处一两个钟头,就受不住了。”尽管幸子这样劝她,妙子却说:“青年时代做过学徒、去美国当移民、走惯江湖的人,可能多少有些老油子的味道,这是境遇使然,无可奈何的事;可是人却特别纯洁正直,内心并不那么狡狯刻薄。他爱自吹自擂那些无聊的东西,由此而遭到人家的厌恶,这是事实。可是,从另一角度看,那不正说明他那天真烂漫的孩子气吗?什么教养不足啦,程度低下啦,也许是这样,不过这些都是我熟知的,您就不用管,由它去好了。我不在乎那些懂得高尚趣味或者理论的人,咋咋呼呼的人也无妨,比自己低级的人反倒容易对付,用不着操什么心。尽管二姐这样讲,板仓却把娶我做他的媳妇当作莫大的荣誉,不仅他本人如此,田中那边家里的妹妹以及他乡下的父母和兄嫂们都说,要是有那样人家的姑娘来做媳妇,全家都有面子,高兴得都掉眼泪了。我去田中他家时,板仓抓住他妹妹说:‘按照你们的身分,哪配在这里和细姑娘平起平坐地说话呢。要是在以前的话,得在外屋匍伏着身体禀报哩。’他们兄妹俩都很尊敬我。”说到后来,妙子简直有点儿津津乐道她的恋爱经过了。幸子听到这些话,一个洋洋得意地吹嘘自己将娶莳冈家细姑娘做老婆的板仓的形象就出现在她眼前,本来讲好暂时守秘密,可是他现在却把这件事拿到他家乡去宣传,想到这点,幸子格外不愉快。
尽管这样,由于妙子承认以前那次登报事件连累了雪子,所以这次在雪姐的婚事未解决以前,决不轻举妄动。这样一来,事情就不至于一下子面临不可收拾的局面,因而使幸子稍稍放心一些。目前如果对妙子施加压力,幸子担心反倒会激起她的反抗。雪子的婚事估计最快也要半年之后才会解决,在这段时间里,耐心地劝说妙子,对她做工作,慢慢地加以开导,使她改变心境,这就是幸子所打的主意。目前暂时只能依从妙子的意思,尽可能不违拗她,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办法。可是这样一来,又觉得雪子的处境太可怜了。设身处地为雪子着想,她一定不愿意妙子为她而等待着不结婚,叫她感恩。为什么这样说呢?雪子错过婚期,虽则还有别的原因,可是一想到登报事件溅到她身上的飞沫,根本用不着感妙子的恩。尤其是雪子自己一点也不急于结婚,不怨恨妙子和奥畑那次恋爱事件波及到自己的婚期,她大概会说自己的命运决不至于受那种无足轻重的事件的影响,细姑娘用不着顾虑,先结婚好了。妙子这方面也决没有要雪子感恩的念头,不过她对于雪子的婚事迟迟得不到解决,确实也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就拿当初那次登报事件来说,如果那时雪子已经订婚,或者马上就要订婚,妙子即使幼稚,肯定不至于采取那种非常手段。总之,她们姐妹几个很友好,决不至于争吵起来。不过,冷静地加以观察,雪子和妙子中间确实存在着相当严峻的利害关系。
幸子从去年九月被奥畑那封信吓破胆以后,直到今天从来没有对谁讲过妙子和板仓的事。可是这样下去,如果把这件事情再藏在自己一个人的心里,就觉得包袱背得太沉重了。今天看来,为了妙子的利益,幸子一直自以为能理解她的同情者,支持她做布娃娃,为她租下夙川的公寓,默认她和奥畑的来往,每次出了什么问题,总由她出面和长房交涉,加以袒护。可是现在一切都仿佛是恩将仇报,对于妙子这种做法,不由得幸子不生气。不过另一方面毕竟是幸子站在中间掌舵,因此事态才到此为止,没有扩大化;不是这样的话,她觉得也许要更加恶化,而且说不定已经闹出什么大笑话来。但这只是她个人的想法,社会上以及长房的大姐和姐夫不见得会那样认为。幸子最担心的是每次给雪子说亲,信用调查所就要来调查家庭情况,那时妙子的经历就会让外界周知无遗。说实话,关于妙子的行为——她和奥畑以及板仓是怎样一种关系,具体经过幸子一点也不知道,不难想象他们中间说不定干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丑事,从而引起人家的误解。本来任何人都看得出莳冈家的雪子是纯洁的,即使受调查,也没有什么可让人家说长道短的弱点,只有这个性情古怪的妹妹妙子,容易引人注目。调查者不调查雪子本人,反倒调查疑问很多的妙子。她的实际情况家里的人不清楚,往往加以袒护,想不到外界却知道得很清楚。这样看来,尽管幸子多方面托人为雪子做媒,从去年春天以来,再也没有谁来说亲,也许因为妙子的名声太坏,这回又影响到雪子的亲事。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为了雪子的前途,再也不能对妙子放任不管了。再说妙子的坏名声如果仅仅让人家背地里悄悄传说,倒也罢了;要是一旦传到长房的耳朵里,幸子势必独受谴责,这实在忍受不了。贞之助和雪子也会责怪她,既然发生了那样的大事情,为什么不开诚布公和他们商量。幸子还想到要使妙子回心转意,单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把握不大,如果有贞之助、雪子和自己三个人轮流开导妙子,也许能见效。
“嗯,……那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新年过后二十日的一天傍晚,贞之助正在书房里翻看新出版的杂志,幸子似乎有什么事似地走进屋子坐定,莫名其妙地抬起她的头,随后就搬出了那桩事儿。
“据说是去年我到东京去的那段时间里两下私订终身的。那时因为我和小悦、阿春都不在家,板仓好像每天都到咱们家里来……”
“你这样说不是连我都有责任吗?”
“不是说您也有责任,难道您一点儿都没有觉察出来吗?”
“我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出来。……不过,听你这样讲,洪水泛滥以前他们两个似乎已经很对劲了。”
“可是那个人对谁都是这样,不光是对细姑娘呀。”
“你说的也对。”
“水灾以前又怎样?”
“那时他对细姑娘真是无微不至,那么亲切周到的人委实少有,真叫人佩服。感动得细姑娘心花怒放了。”
“尽管这样,为什么像细姑娘这种人却不明白板仓的低级呢,真正稀奇。我给她指了出来,她还生我的气,这样那样地称赞板仓的优点,为他辩护,简直无聊透了。……细姑娘毕竟是千金小姐出身,为人厚道,让人家乖乖地笼络住了。”
“不,细姑娘是充分考虑过的。好比说人虽则低级,只要那个人身体强壮,能吃苦耐劳,为人可靠就成,实利主义嘛。”
“她自己也说她采取实利主义。”
“实利主义不也是—种主张吗?”
“您怎么这样讲呀,难道您觉得妙子可以和板仓那种人结婚?”
“不是这样讲,我的意思是谁问我细姑娘和奥畑结婚好还是和板仓结婚好,我认为板仓比奥畑强。”
“我和您的看法相反。”
夫妇两个讨论的结果,不料意见大不一样。幸子不满奥畑,最初是受贞之助的影响,眼下对奥畑确实没有好感。可是和板仓一比较,反倒有几分可怜奥畑起来。他是公子哥儿出身的浪子,没有志气也是事实,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个轻薄的恶少。可是他毕竟和妙子是青梅竹马,又是出身于船场的世家,和妙子属于同一类型,从这一点上说,好歹是一个圈子里的人。如果让他和妙子正式结婚,不管将来会发生什么样的困难,目前面子上总还过得去。如果妙子和板仓自由结婚,显然会招致社会上的嘲笑。因此,如果孤立地考虑和奥畑结婚,那就决不是一桩值得庆幸的事,可是现在出了一个板仓的问题,为了防止妙子和板仓结婚,那就宁可选择奥畑了。这就是幸子的见解。贞之助在这方面比较进步,他认为除了门第而外,奥畑没有一样比板仓强。作为结婚的条件来说,诚如细姑娘所主张的那样,爱情、健康和工作能力这三者比什么都重要。板仓在这三方面既然都合格,还有什么必要斤斤计较门第和教养之类的东西呢。贞之助并不是特别中意板仓,只不过和奥畑比较起来,宁可选择板仓罢了。他知道长房决不会同意这桩亲事,自己也不愿主动为他们去和长房交涉。照他说起来,无论在性格上或过去的经历上,细姑娘都不适宜用传统的方法结婚,细姑娘这个人天生是要自己找个相爱的对象自由结婚的。而且对细姑娘来说,自由结婚比通常形式的结婚更为有利。细姑娘本人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她才那样主张的,我们大可不必多此一举去加以干涉。如果是雪子妹妹的话,就不能让她去经受社会上的惊涛骇浪,我们必须照料到底,按一定的手续给她找个好的配偶,这就不得不计较血统财产等等了。细姑娘就不同了,即使没有人理睬她,她好歹也能独立营生。不过贞之助的态度始终是消极的,他对幸子说:“你征求我的意见,我只能这样回答。可是这些话只是对你讲,决不能把我这些想法告诉长房或细姑娘,要是对他们讲了就麻烦了。对于这件事我彻头彻尾是个局外人。”
“这是为什么?”幸子质问说。
“总觉得细姑娘的性格复杂得很,有些地方我不了解……”贞之助吞吞吐吐地说。
“这倒也是。……就拿我来说,为了细姑娘的利益,不惜遭受人家的误解站在她—边帮助她,可是她却出卖了我……”
“说是这么说,她那独特的性格倒也蛮有意思。”
“……既然那样,早点对我讲明不就好了吗,想到她那作弄人的本领,我这次真生气……真生气……”
幸子哭的时候变成了一副淘气孩子的脸,贞之助看到妻那涨红的脸上流着气愤的眼泪,想起她幼年时候姐妹淘里争吵时总是那么一副表情,觉得特别可恋。
第二十七章
幸子经常想到在东京过着寂寞生活的雪子。她的性格和妙子不一样,妙子不理会别人的为难处境和意见,自己爱怎样干就怎样干。雪子和她相反,完全缺少主动性。去年九月幸子在东京火车站和大姐分手时,大姐再三拜托她为雪子物色对象。今年是雪子的灾难年,本想争取在去年年内给雪子定下亲,这件事落了空。又想在今年春分以前办成这桩事情,可是春分离现在也只有一星期了。假如像自己猜测的那样,妙子的臭名声妨碍了雪子的亲事,那么自己也有一半责任,幸子这样一想,就觉得更加对不起雪子。想到雪子最了解自己近来对妙子的不满,幸子早就打算把雪子叫来,请她当顾问,可是又担心妙子的新恋爱事件公开以后,对雪子造成的心理影响,因而隐忍着没有叫她来。可是考虑到长此隐瞒下去,如果让雪子从旁知道了这件事,就更加尴尬。再说幸子本来打算让贞之助相帮出个主意,现在让贞之助那样一讲,可供商量的人就只剩下一个雪子了,因此幸子想编个借口把雪子叫到自己身边来。凑巧来月下旬要在大阪三越百货公司八楼大会堂举办一个追怀已故山村作师傅的舞会。
山村流舞会
——追怀山村作师傅——
日期:昭和十四年二月二十一日(下午一点钟开始)。
地点:高丽桥三越百货公司八楼大会堂。
演出节目:手炉(供奠);菜叶;黑发;研钵;八岛;江户土产;铁轮;
雪;芋头;江鸥;八景;茶舞;因缘月;拿吊桶(顺序有参
差)。演员姓名及节目表当天奉送。
会费:免收(没有招待券的来宾恕不接待)。
报名期:二月十九日,限会员及其家族。到会者请用往返明信片报
名。复信的明信片充作招待券。
主办者:山村作门下乡土会
赞助者:“大阪”同人会
刚到二月,幸子就把乡土会印的这张请帖装在信封里寄给长房的大姐和雪子。给大姐的信写得很简单:“别后想让雪子妹妹再来一次芦屋,期望不久的将来能有机会,可是去年终于没有谁来说亲,今年也已到了春分节。亲事方面没有什么消息,只是长久没有见到雪子妹妹,雪子妹妹大概也在想念我们,所以你要是方便的话,可否让她暂时来芦屋呆一阵呢?正好有一张山村舞会的请帖,同信附上。细姑娘也参加这次演出,她说无论如何盼望雪子姐姐能来看她表演的节目……”给雪子的信写得比较详细,内容是:“这次的舞会名义上是为了追怀已故的山村作师傅,不过鉴于时局关系,今后举办这种舞会将越来越困难,趁现在这个机会来看一下如何?细姑娘从上次那个舞会以来一直没有练舞,这次突然举办这样一个舞会,最初她谢绝参加,后来想到今后舞蹈的机会很少,而且又是祭奠亡师的,所以就应承了下来。你如果放弃这次机会,今后也许再也看不到细姑娘的舞蹈了。由于上述情况,细姑娘没有时间准备新节目,只能匆匆忙忙地把去年演出的‘雪’舞重新练习一下。上次那套舞衣这回不能穿,只能用去年我在小槌屋染制的那件碎花衣,那件衣服正合适做舞衣,就让她穿了。辅导细姑娘练舞的人名叫作以年,她是亡师的高足,现在她在大阪新町主持一个传习所。细姑娘每天忙着去新町练舞,回到家里让我给她伴奏,重新复习一遍,另外还要埋头做布娃娃,照常继续不断地活跃着。我每天要给细姑娘伴奏,也忙得很,用三弦伴奏‘雪’舞没有把握,改用古琴伴奏。这样地忙乱,也不能埋怨细姑娘,可是近来老为她操心,信上不便多说,你要是来了,有许多事情要讲给你听。悦子说去年你没有参加舞会,今年无论如何希望你能来看看。”两封信寄出以后,鹤子和雪子都没有答复。因此幸子他们谈论着雪子说不定又像上次那样突然到来。纪元节那天傍晚,妙子说今天要穿好衣裳,曳着衣裾跳一次试试,她正在会客室练习的时候,悦子第一个听到门铃响,她一面奔出去一面说:“啊!是阿姨。”
“您来啦。大家都在这里。”跟在悦子身后的阿春打开会客室的门说。
雪子走进屋子一看,里面只剩下一张长沙发,桌子和圈椅都搬去了,地毯卷成一堆放在一旁,妙子手里拿着一把伞立在屋子中央,头上梳了一个压扁的岛田髻,扎了一条粉红发带,身上穿的是幸子信里讲的那件衣裳——紫葡萄色底子上印着沾雪的腊梅和山茶花。幸子坐在屋角,座垫铺在壁龛的地板上,一张漆有泥金光琳菊的六尺长的古琴横放在她膝上。
“我说节目似乎已经开始啦……”雪子先向坐在长沙发上的贞之助微微点头致意,贞之助穿着大岛绸的夹袍,长棉毛裤露在夹袍外面。“老远就听到琴声了呀……”
“因为你信也不复,正在想该怎么办哩。”幸子那双套了象牙指甲的手按在琴弦上,抬头望着半年不见的雪子走进来,这个腼腆而爱好热闹的妹妹由于旅途劳顿,脸色有点儿苍白,可是进门看到屋子里的这副光景,她的眼睛马上笑眯眯的了。
“阿姨乘‘燕’号特快来的吧?”悦子问。
雪子没有回答她,问妙子说:“你那个岛田髻是假发吧?”
“嗯,今天好容易才做成的。”
“细姑娘戴上这个很合适呀。”
“这假发我也老想梳个髻把它戴上,这是我和细姑娘共同设计的。”
“雪姐中意的话,也给你一个。”
“结婚的时候戴吧。”
“真滑稽,我的头能用假发吗。”
幸子和雪子开玩笑,雪子笑着回答。原来她的头发长得很密,看去不觉得,可是特别容纳不了假发。
“雪子妹妹来得真巧。”贞之助说。“今天细姑娘做成了假发,所以她说要穿上舞衣跳一次试试。再就是二十一日是星期二,我去得成去不成都说不定,所以今天想看她跳一次正式的‘雪’舞。”
“悦子二十一日也去不成,遗憾得很。”
“真的,为什么不在星期天举办呢?”
“也许是为了时局的关系,不愿太招摇惹眼吧。”
“那么,二姐……”妙子打开伞,右手直挺挺地拿着伞柄说:“刚才那个处所请你再弹一遍吧。”
“不要推托了,从头再跳一次吧。”贞之助这样—讲,悦子接上去说:“是呀,细阿姨,请你从头再跳一次给阿姨看看吧。”
“连跳两遍,我要倒下来的。”
“得啦,只当是练习,从头再跳一次吧。”幸子也说,“……坐在地板上,我冷得吃不消呀。”
“太太,生个怀炉来吧。”阿春说,“……把它放在腰部大概就不冷了。”
“那就生个怀炉来吧。”
“趁此机会让我休息一会儿也好。”妙子把伞放在壁龛里,拎起衣襟,一步一步地走近长沙发,坐在贞之助旁边,然后说:“对不起,给我一支烟吧。”她向贞之助讨得一支德国香烟,点上火吸了起来。
“我也去洗个脸再来。”说完雪子也上卫生间去了。
“遇到这种情况,雪子妹妹永远是笑嘻嘻的。”幸子说,“悦子她爹,今天雪子妹妹来了,细姑娘又接连舞了几遍,今晚您得请—次客呀。”
“要我出赏钱吗?”
“是呀,这点儿义务总该尽吧。今晚就打算让你请客,所以家里什么也没有准备。”
“反正我有的吃了。”
“细姑娘,你爱吃啥?吃‘与兵’的四喜饭呢还是东方饭店的烤肉?”
“我什么都爱吃,你问问雪姐吧。”
“去东京久了,大概想吃新鲜的鲷鱼吧。”
“那么给雪子妹妹带瓶白葡萄酒去‘与兵’吧。”贞之助说。
“既然出赏钱,那就得拚命舞了。”
看到阿春拿来了怀炉,妙子把沾了口红的烟头扔进烟灰缸,随手拎起衣襟。
第二十八章
这个月贞之助为了给某公司清算账目,工作很忙。他虽然说过二十一日也许去不了,可是那天上午他从事务所打电话给幸子说他很想再看一次细姑娘的“雪”舞,希望在这个节目开始以前打个电话通知他。下午两点半钟幸子打电话给他说这个时候去正好,他刚要赴会,客人来了,谈了半小时话。阿春又打来一个电话说:“不赶快去,就看不上‘雪’舞了。”于是他赶紧送走了客人,从位于两地交界处今桥的会计事务所去会场只不过几步路,所以他帽子也不戴就挤进电梯,走出电梯穿过电车路,赶到对面的三越百货公司,来到八楼大会堂的会场一看,妙子已经在台上了。幸子曾说当天的会除了乡土会会员而外,大半是“大阪”同人会会员以及该会出版的机关杂志的读者们,一般不招待外宾,到会的人不至于太多。可是由于这次舞会在当时极为难得,找关系弄招待券的人很多,座位几乎全都满了,还有大批人立在后面观看。贞之助没有时间找座位,只能立在后面从人群中张望着。他忽然发现离他五六尺远近有个男的站在观众背后,把一架莱卡照相机对准舞台,面孔压在取景镜上,那个人就是板仓。贞之助吃了一惊,不等对方发现自己,连忙远远地避到屋角,不时窥探一下。只见板仓竖起他的大衣领子遮住自己的脸,决不从照相机前抬头,一个接一个地在拍摄妙子的舞姿。为了不让大家发现,他故意穿上一件大衣。可是他那件大衣似乎还是当初洛杉矶的货色,是电影演员们爱穿的那种华丽的样式,所以反倒引人注目。
妙子的“雪”舞去年已经演出过一次,所以这次上演不致出差错。不过一年来放松了练习,只是在一个月以前决定举办这次舞会时才开始练。再说乡土会过去仅仅利用神杉家那个日本式客厅的音响舞台或者芦屋幸子家那个西式客厅举办舞会,这次在设有观众席的正式舞台演出,还是破天荒第一次,总觉得有点儿力量不够,会场过大,那也是无可奈何的。妙子本人早就担心到这点,所以想借助伴奏使舞蹈生色,今天她特地请幸子的琴师菊冈检校的女儿来给她弹三弦。她自己也决没有兴奋或者怯场。贞之助从旁观察,妙子一点也没有失去沉着冷静的秉性,舞蹈态度始终从容不迫,决不像只练了一个月舞就首次登上这种盛大场面的人。别的看客不知道作何感想,对于贞之助来说,妙子那种目空一切、毁誉褒贬仿佛都不放在她心上的大胆舞姿,甚至觉得有点儿面目可憎了。可是一想到她今年已经是二十九岁的大姑娘,要是艺妓的话,已经可说是老妓了,那点儿胆量也就不足为怪了。这样讲来,他觉得去年舞蹈会上的妙子,平常看去只不过十八九岁,唯独在当天的舞台上却显出了她实际的年龄。这样看来,日本德川时代的那种服装,一般会使女性看老。不过这种情况也只限于妙子,因为她平素爱穿活泼的西装,对比之下,古典的和服使人看老,另外也许是由于她舞蹈时显示的那种从容不迫的舞台胆量的关系。
台上的“雪”舞刚结束,贞之助就看到板仓急急忙忙夹了一只莱卡照相机迅速向回廊走去。板仓的人影刚在门口消失,观众席里一个绅士飞快冲了出去,仿佛要追赶那华丽大衣的后影似的一下子把他的身体撞在同一个门上,随即推开门出去了。这一瞬间的动作把贞之助看呆了,可是他觉察到刚刚那个绅士是奥畑,他立刻跟着走向回廊。
“……为什么拍细姑娘的照?……不是讲好了不拍的吗?”
奥畑本想大声斥责,顾虑到周围的情势,克制着嗓门质问。板仓一脸不自在,低垂着头乖乖地听着,一副被斥责的样子。
“照相机给我……”
说完这句话,奥畑就像便衣侦探搜查行人那样,在板仓身上摸索,解开他的大衣钮子,伸手插进他的上衣口袋,迅速取出那只莱卡照相机,正要塞进他自己的口袋,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复又把它拿了出来,哆嗦着他的手指拉出镜头,啪嗒一声把机子使劲摔在洋灰地上,别转头跑开了。转瞬之间的一幕,等到在场的人注意到,已不见奥畑的人影。只见板仓拾起那只照相机,垂头丧气地走开了。当时板仓一直站在那里,脸朝下,在老东家的少爷面前连头都不敢抬,眼对着那只躺在地上的平时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宝贵的莱卡照相机,他一动不动地忍耐着,没施展他那自恃的体力和腕力。
贞之助去了一次后台,和大家打了个招呼,慰劳妙子一番,随即回到事务所去了。那时他什么也没有讲,当天深夜等悦子和小姨们就寝以后,他就把白天看到的一幕讲给幸子听了。他说在他看来,不知是板仓主动还是受到细姑娘的委托,那天板仓的目的是拍摄“雪”的舞台实况,他算定时间,悄悄掩进会场,目的达到后,想急忙离开那里,被一直等候在观众席里的奥畑截留了下来。奥畑什么时候进入会场,可不知道,大概他料到板仓可能到来,心神不安地东张西望,很快就发现了板仓。“雪”舞登场那段时间里,贞之助从远处察看板仓的动静,奥畑同时也从某个角落里监视着板仓。板仓正要退场的时候,奥畑趁机把他抓住了。从当时的情景判断,前后经过大致就是这样。不过,他们两人是不是都没有注意到贞之助从旁看到了回廊里的那幕短剧,或者注意到了这事,由于害臊而装做没有看见,那就不清楚了。据幸子说,她自己其实也担心奥畑今天可能来看戏,要是在会场里他跑过来打招呼,那就麻烦了。她曾问过细姑娘,细姑娘说今天这个会没有通知启哥儿,他大概不知道这件事。再说除了星期天以外,他平常每天下午得去店里上班两三小时,不可能到处乱跑。可是幸子觉得今天这个舞会曾在报纸文娱栏里刊登过两三行消息,说不定启已经读到了。要是读到了这消息,他当然会想到细姑娘将演出节目,说不定从什么地方弄上一张招待券来看的。幸子时时注意到观众席,可是在“雪”舞开演以前,确实没有发现奥畑。特别是雪子一直呆在观众席,很少去后台,奥畑要是到来的话,她看到了一定会通风报信的,她没有来通风报信,可见奥畑大概是和贞之助同时进入会场的。不然的话,就是他别有用心,躲在一个不让人发现的地方偷偷观看。还有板仓的到来,细姑娘知道不知道,不得而知,幸子和雪子是不知道的。至于那一出武戏就更不知道了。
“幸而后台谁都不知道这事,要是知道了,真太不成体统了!”
“总之,由于板仓的屈服,所以事情没有闹大。不过两个男人为了细姑娘在大庭广众面前打架,也太说不过去了。这种事情趁它还没有宣扬开,该想个办法解决—下为妙。”
“既然这样讲,就请您分点忧吧。”
“分忧是可以的,不过不是我出场的戏呀。板仓那件事雪子妹妹不知道吗?”
“这次我把她叫来,本想和她商量商量,请她给我出个主意。不过那件事我还没有和她讲。”
其实幸子是想等这次舞会后把妙子和板仓的事告诉雪子的。夫妇之间作了以上的谈话两二天后的—个早晨,妙子对幸子说:“想给上次的舞姿拍个照留作纪念,要借你那件衣裳再用一次。”于是她准备好衣裳包,放进衣箱,还把假发匣和上次用的那顶伞一并放进汽车开走了,家里只剩下幸子和雪子姐妹俩。
“细姑娘拿了这些东西,一定是到板仓那里拍照去了。”从这句话说开了头,幸子把去年九月在东京收到奥畑那封警告信时自己的吃惊,直到最近这次舞会中在回廊里演出的那幕武戏扼要地讲给雪子听了。
“那样说来,那只莱卡照相机摔坏了吗?”雪子听完幸子的诉说,先问了这样一句。
“那可不知道。你姐夫说照相机摔在洋灰地上,至少镜头要出毛病的。”
“底片大概也没用了,得重拍吧?”
“很可能是那样。”幸子看出雪子非常平静地听她叙述妙子和板仓的关系,接着就说:“我觉得这回才真正被细姑娘出卖了,我越想越生气。说来话长,不光是我,你也一次又一次地吃尽了她的苦头。”
“我倒没什么……”
“哪里。自从那次登报事件以来,她给我们带来多少麻烦呀。……我这样说也许你不高兴,细姑娘这桩事情给你的亲事平添多少周折呀……尽管我们平常站在她一边庇护她,她却什么都瞒着我们,一句话也不和我们商量,和板仓那样一个人私订了终身……”
“这事你和姐夫讲过吗?”
“嗯,因为没法装在我一个人的肚子里呀。”
“那么他怎样讲呢?”
“他说对于这件事有他自己的看法,不过他不愿过问这事,他要做局外人。”
“为什么?”
“他说他不了解细姑娘的性格。……换句话说,他信不过细姑娘,所以不愿介人这件事……不过,这话不能随便说出去,你姐夫的真正想法是细姑娘这种人用不着人家帮助,可以扔在一边不用去管她,她愿意和板仓结婚,就由她去好了,她爱怎么办就由她怎么办,因为她这个人是能独立生活的,而且适宜那样做。他的想法和我完全不一样,所以我们两人谈不拢。”
“我和细姑娘好好谈一下怎么样?”
“无论怎样请你和她好好谈一次吧。除非我们两人轮番劝她改变主意,没有别的法子可想了。她本来也说要等你结了婚再办……”
“要是好歹有个对象,细姑娘先结婚也毫无关系。”
“板仓这样的对象也太极端了吧。”
“细姑娘毕竟有点儿低级趣味,不是吗?”
“也许是吧。”
“像板仓这样的妹婿,我也受不了。”
幸子早就料到雪子一定和自己抱有同样的看法,本来百事谨慎的雪子,现在居然说出这样态度鲜明的话,可见雪子比自己更反对这件事。板仓和奥畑一比较,甘愿挑选奥畑,在这一点上她们姐妹俩是一致的,所以雪子说:“我无论如何要好好劝细姑娘和启哥儿结婚。”
第二十九章
雪子回来以后,芦屋家中又渐渐恢复到以前那种热闹的气象了。雪子平常说话不多,屋子里寂静得有人没人都不知道,家里添了这样一个人,照说不会变得特别热闹,可是现在居然变了样,可见她的性格虽然娴静,却也有明朗的一面。又因为姐妹三人同住在一宅,只此家里就又有了生气,三个人缺了一个,就失去了和谐。再说长期没人居住的原舒尔茨家居住的那栋宅子,新搬进一户人家,每天晚上厨房的玻璃窗里总有灯光。听说宅主是瑞士人,在名古屋一家公司当顾问,经常不在家。家里有个年轻太太,外表有点像西洋人,面貌看去像菲律宾人或中国人,用了个阿妈供使唤。因为他家没有孩子,平常总是静得鸦雀无声,不像舒尔茨他们在的时候那样热闹。尽管如此,篱笆对面原来荒废得像闹鬼的凶宅那栋洋房,现在住进了人,到底和以前大不一样了。悦子本来盼望邻居再来一个像罗茜玛丽那样的姑娘,这下子失望了。不过她早已交了几个同班同学的朋友,毕竟都是少女,遇到什么茶会或者过生日的时候,她们就组成一个小圈子互相邀请。妙子依然很忙,整天呆在外面的时候多,在家的时候少。三天里只有一天在家中吃晚饭。贞之助看出她大概是有意不在家里吃晚饭的,她厌烦呆在家里听幸子和雪子苦口婆心的劝说。贞之助还私下担心这次妙子和她的两个姐姐在感情上说不定会疏远,特别是和雪子的关系将会怎样。一天傍晚他下班回到家里,没有见到幸子,拉开浴室对面那间六铺席屋子的纸门找寻,只见雪子坐在檐下,竖起膝盖让妙子给她剪脚趾甲。
“幸子呢?”他动问了一声。
“二姐去桑山先生家了,马上就会回来吧。”妙子回答说。
雪子趁妙子答话时偷偷地把剪下的脚趾甲放进衣裾,坐正一下身子。妙子蹲着身体把散在地上的闪闪发亮的脚趾甲的碎屑一片一片拾到手掌里,贞之助只瞥了一眼,随即把纸门拉上。就在这一瞬间,姐妹俩的融洽情景给他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使他重新认识到她们姐妹之间意见尽管不一致,但失和的事情决不会发生。
进入三月不久,一天夜里贞之助已经就寝,忽然觉得妻的眼泪流到了他脸上,因而惊醒了。黑暗中听到妻低微的呜咽声。
“怎么啦?”他问。
“是今晚呀……悦子她爹……今晚正好是一周年的忌辰呀……”幸子一面回答,一面更加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贞之助吮吸着妻脸上纷纷掉落的眼泪。临睡前她还高高兴兴的,半夜里突然说出这种话来,把他吓坏了。不错,经她这样一提,去年阵场夫妇给雪子做媒,正好是这个月份的事情,今天晚上说不定就是流产一周年的日子。这件事贞之助已经完全忘掉了,可是幸子心里到现在还深藏着悲痛,这也不能怪她。不过老像这样的突然发作,太叫人纳闷。去年去京都岚山赏樱花,秋天在大阪歌舞伎剧场看镜狮子,他在渡月桥上和剧场回廊里都看到妻忽然掉泪,一会儿又若无其事地改变了心情。这次也像前两次那样,第二天早晨,幸子脸上又像全然忘了昨天夜里哭鼻子的事了。
基利连柯的妹妹卡德丽娜搭乘豪华邮船夏恩霍斯特号去德国,也是三月份的事。前年贞之助等被邀请去夙川他们家里作客,照说应该回请他们一次,可是—直拖到今天也没有还礼。除了在电车里经常碰头而外,两下没有什么往来,只是经常从妙子那里听到那位老奶奶和基利连柯兄妹以及渥伦斯基等的消息。后来卡德丽娜似乎不再热衷于做布娃娃了,不过她也不是完全放弃此道,过了一程她忽然来到妙子的工作室,拿出她的新作品请妙子批评指教,两三年来她在技术上有较大的进步。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交上一个名叫鲁道尔夫的德国“相好”,两下相处得很投机,对于做布娃娃也就不像以前那样热心了,妙子认为那是由于交了新朋友的缘故。鲁道尔夫是德国某公司神户分号的年轻职员,妙子在元町街上曾由卡德丽娜介绍和他相识,后来经常遇见他们在—块儿散步。鲁道尔夫具有一副德国式的脸容,虽然说不上是美男子,可是人很朴实刚强,个儿很高,长得魁梧健壮。这次卡德丽娜决心去德国,据说是因为她和鲁道尔夫相识后爱上了德国,鲁道尔夫有个姐姐在德国,由他从中斡旋,介绍卡德丽娜到他姐姐那里去。不过卡德丽娜的最终目的是去英国,那里住着她和前夫生的—个女儿。她去柏林是因为旅费和别的一些关系,只能先到欧洲大陆,把那里当作一块踏脚石的。
“嗯,这样说来,‘卤豆腐’也一同去吗?”
“卤豆腐”是妙子开玩笑送给鲁道尔夫的绰号,现在连幸子他们也都这样称呼那个不相识的人了。
“‘卤豆腐’仍然呆在日本。卡德丽娜让他写了一封介绍信给他姐姐,她拿了这封信单独去德国。”
“那么卡德丽娜到英国领回自己的女儿后,是不是再回到柏林等候‘卤豆腐’回德国呢?”
“那个……我想大概不见得会等他。”
“那么,她和‘卤豆腐’就此分手了吗?”
“大概是这样吧。”
“那可真干脆呀!”
“真的,兴许就是那么一回事。”当晚的餐桌上贞之助也插口说。
“……他们本来就不是恋爱,只是玩玩罢了。”
“他们那些人独身呆在日本,相互之间要是不交个朋友,不是很别扭吗?”
“她搭乘的那条船哪天开?”
“后天正午开。”
“悦子她爹,后天您有工夫吗?”幸子说。“……后天您也去送送行吧……她们请了客,我们没有还礼,很不应该。”
“终于白吃了人家一顿就拉倒啦。”
“是呀,还是送送她吧。悦子要上学,其余的人都打算去。”
“阿姨也去吗?”悦子这样一问,雪子耸耸肩膀笑着说:“我也去看看夏恩霍斯特号。”
卡德丽娜启程那天,贞之助上午去事务所办了一小时公,坐电车直接去神户码头。刚好赶上开船的时间,未及和卡德丽娜从容谈话。送行的人有老奶奶、哥哥基利连柯、渥伦斯基、幸子三姐妹,另外还有一个人,妙子偷偷地指着他对两个姐姐说,那个人就是鲁道尔夫。此外还有两三个不相识的日本人和外国人。船开出后,贞之助他们和基利连柯一行边谈边走出码头,在海岸马路上分手时,已经看不见鲁道尔夫和其他几个人了。
“不知道那位老太太多大年纪了,一点儿都不见老。”老奶奶迈着像鹿那样轻快的脚步走着,贞之助望着她那看去特别年轻的背影说。
“老奶奶还有机会和卡德丽娜见面吗?”幸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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