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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无家可归 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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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阿雷什,他离开大路,拐上一条有路标的岔道,希望绕过人口密集的尼萨城。他相信,即使地图上小路的标志模糊不清,它也能指引他绕过尼萨,重返大路。拐进岔道不久,他又拐上另一条岔道,随后是下一条。路面每况愈下,到处都是石块。他用尽浑身解数穿行其间。与此同时,路面高低起伏如同汹涌的海浪,他的视线大大受阻。乌利塞斯神父乘船穿过广阔海域驶向岛屿时,也是这般情景吗?

在他徜徉于海面之际,小路彻底消失了。先前尚能辨认的平整路面被千篇一律、石块密布的荒野取代。小路仿佛一条注入三角洲的河流,将他放逐到无垠的海面。他继续前行,但最终耳边响起了理性的声音,敦促他原路折返。

他掉转车头,但各个方向看上去毫无分别。他糊涂了。四面都是同样的旷野,崎岖、干燥、寂静,目之所及只有银绿色的橄榄树和升腾在空中的大团白云。他迷路了,与世隔绝了。夜晚即将到来。

最终他停车过夜并不是因为迷路,而是出于另一个更为私密的理由:寄生虫大军向他的全身发动了总攻,他再也招架不住了。

他在一块高地上停了车,车头轻轻抵住一棵树。树木散发的馥郁芬芳弥漫在空气中,感觉分外温柔。周围没有一丝声响,没有虫鸣,没有鸟叫,没有风声。耳朵捕捉到的唯有他自己的声响。万籁俱寂,他的目光变得敏锐,那些傲立在寒冬石缝中的细弱野花格外夺目。粉红色、浅蓝色、红色、白色——他不知晓它们的品种,却深深为它们的美丽所打动。他深吸一口气。他完全可以想象这片土地曾是传奇的伊比利亚犀牛的最后栖息地。它们在此间漫步,自由而狂野。

无论他往哪个方向走,都不见一个人影。他一直希望等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再解决他的问题,现在终于找到了。是时候了。他回到车前。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种生物,能够忍受这种奇痒。在用魔力药水扫荡敌人之前,他决定最后一次沉浸在恣意搔痒的畅快之中。

他将十根手指高高举起,指甲黑得发亮。随着一声战士般的怒吼,他投入了战斗。他的手指划过脑袋——头顶、头侧、后颈——然后是胡须浓密的脸和脖子。他的动作快速、猛烈、充满激情。我们为什么会在经历痛苦或快乐的时刻发出动物般的叫声?他不知道,但他发出了动物般的叫声,露出了动物般的表情。他喊道:“啊啊啊啊啊!”然后是“哦哦哦哦哦!”他扔掉外套,解开纽扣,脱掉衬衫,扯下内衣。他向身上和腋下的敌人发起攻击。胯下是瘙痒的重灾区。他松开皮带,把裤子和内裤褪到脚踝处。他用力抓挠毛发茂盛的阴部,手指仿佛动物的爪子。他何时体验过如此的舒爽?他停手细细回味一阵,又重新开始。他一直挠到两条腿。指甲里有了血迹,没关系。但是那帮无赖又在他的股沟里重新集结,因为那里也毛发丛生。他浑身体毛密布。看着自己白皙的皮肤上冒出的一丛丛浓密的黑毛,这一向让他觉得极为难堪。多拉喜欢用指尖抚摸他的胸毛,这个动作总能给他安慰,若非如此,他只会对自己的体毛感到厌恶。他简直就是一只猿猴。因此,他非常重视理发,刮胡子也一丝不苟。平常他是个干净整洁的人,谦逊而内敛。但是此刻他被瘙痒逼疯了。他的脚踝被裤子绊着。他踢掉鞋,脱下袜子,拽下一只裤腿,然后是另一只。这下好多了,现在他可以抬腿了。他用两手一起攻击股沟,投入战斗:两只手左拍右打,两只脚交替跳跃,他发出动物般的嚎叫,露出动物般的表情,喊道:“啊啊啊啊啊!”然后是“哦哦哦哦哦!”

在处理阴部时,他的两只手像蜂鸟的翅膀一样拍打,脸上挤出酷似猿猴的满足神情。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那个农夫。就在不远处,正盯着他,盯着这个在一辆没有马的怪异马车旁一丝不挂地蹦跳、疯狂地搔痒、发出动物般嚎叫的男人。托马斯当场僵住了。那人已经看了他多久?

这种时候还能怎么办?如何才能挽回颜面,拯救他最起码的尊严?他收起脸上野性的表情,站直身子,迅速弯腰捡起衣物,然后尽可能庄重地走向汽车,消失在车厢里。难以启齿的羞辱带来彻底的麻木。

太阳落山了,天空漆黑一片,黑暗与孤独重重压在他身上。而且,这场彻头彻尾、毫不留情、让人无处躲藏的羞辱并非祛除寄生虫的良药。他身上依然覆盖着骚动的昆虫部落,他几乎能听见它们的响动。他小心翼翼地推开车门,探出头,环顾四周。没有人。农夫已经走了。托马斯点燃一截蜡烛。无论把蜡烛放在哪里,他都担心会损坏汽车的豪华内饰,于是他拔下一个汽油瓶的塞子,把点燃的蜡烛塞在瓶口。效果十分理想。车厢内一片温馨,仿佛一间迷你的客厅。

他走到车外,仍然一丝不挂。他取出一筒马用去虱粉和两瓶汽油。他要比伊波利托的建议更进一步。他要用汽油来混合去虱粉,而不是用水,这样药膏的杀伤力就能加倍。况且他也没水了。车厢水桶里的水一部分被他喝了,剩下的都喂了汽车。他只剩下一皮袋葡萄酒。他在锅里搅拌汽油和去虱粉,直到药膏不稠也不稀。这东西难闻极了。他用手指挑起来,开始往身上抹,疼得龇牙咧嘴。经过一场抓挠,他的皮肤变得异常娇嫩,药膏敷上去热辣辣的。不过一想到它带给寄生虫的致命打击,他就觉得值了。瓶上的标签写着:剂量不限。他欣然接受,毫不迟疑。敷完头脸之后,他开始抹腋下、前胸和肚皮,接着是腿脚。他在阴部抹了厚厚的一层。哪儿的药膏脱落了,他就补上双倍分量。到了屁股,他在汽车侧面的踏板上放了一大团药膏,然后一屁股坐上去,完工。他昂着头,胳膊夹着身体,两手张开贴在身上,端坐着一动不动。任何的动作,哪怕是呼吸,不仅会松动药膏,还会加剧灼烧感。

这是来自地狱般的灼烧感。他尽力去适应,但还是做不到。药膏似乎已经烧穿了他的皮肤,开始侵蚀血肉。他正在被活烤。寄生虫也一样。它们和它们的卵正成千上万地死去。他只须再忍耐片刻,它们就全死了。在那之后,他可以慢慢恢复。他继续等待,像一块咝咝作响的烤肉。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只听“嘭”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他从脚踏板上弹起来,部分因为惊吓,部分因为爆炸的冲力。他瞪大眼睛回过头,寄生虫和疼痛都被抛到脑后。车着火了!之前只有一支火苗在汽油瓶口摇曳,现在车厢里到处是成片的火焰。他的脑后一阵刺痛,这才意识到火苗已经从车厢跳到了他的头上。火一瞬间就蔓延到他的胡须、胸口、全身。“呼”的一声,他毛茸茸的阴部化作一团橙色的火球。他痛得大叫起来。幸运的是,去虱粉是不可燃的。但他的脸上、胸口、阴茎处仍传来阵阵刺痛——油火烧穿了去虱粉和体毛,直抵他赤裸的皮肤。他蹦跳着,两手拍打身体,将火苗扑灭。火终于灭了,他立在原地,一柱黑烟从他头顶升起。

车还在燃烧。他朝它跑去。半路上,他从地上捡起前一天遮在破窗上挡雨的湿毛毯。他冲进车厢,挥舞着毯子四处拍打,同时抛洒去虱粉,终于将火扑灭。

他把木箱从车厢里拖出来,打开箱盖。乌利塞斯神父的日记在箱子的保护下安然无恙。他如释重负,差点儿哭出来。但是车厢——看看它的惨状!沙发的皮面焦黑发脆,两侧的面板烧焦了,天花板蒙了一层漆黑的灰。除了驾驶室的挡风玻璃,其余全部窗户都震碎了,碎玻璃溅得到处都是。食物、驾驶装备、衣服全都焦黑残破。所有的一切都被灰烬和碳化的去虱粉覆盖。还有这难闻的气味!

他喝尽最后一点儿残酒,清理了驾驶座上的碎玻璃,然后赤裸着躺在驾驶座的毯子上,盖上貂皮大衣。疼痛折磨着他的肉体,伯父在梦里向他咆哮。夜间寒气袭人,灼烧的痛感却分毫不减。

天亮了,他哆哆嗦嗦地穿上衣服。无论多么小心,衣服还是刺痛着他脆弱的皮肤。他尽可能仔细地清扫车厢。他再次打开木箱检查日记。他不愿失去与乌利塞斯神父之间的联系。他在这位神父身上看到了一个因为遭受苦痛而变得完美的人,一个榜样。如果遭受痛苦却逆来顺受,你一无是处;如果遭受痛苦时奋起反抗,你就是个了不起的人。这就是他要做的:他要奋起反抗。他要向葡萄牙高山区继续前进,不达心愿誓不罢休。

不过他遇到一个始料未及的问题:挡在车头的树。距离太近,没法绕过它。迄今为止,他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车前总有足够的空间,让他可以调整方向盘,驱车前行。他大声叫喊、斥责、诅咒。他试图想出解决办法,而答案显然只有一个:把树砍倒。车厢的必备工具中有一把斧头。他刚才见过它,上面落满了黑灰。他那位无微不至、深谋远虑的伯父无疑就是为了眼前这种情况才准备了斧头。不幸的是,若想彻底摆脱困局,他必须砍倒车前的所有障碍。但这棵树那么大,树干那么粗,他浑身还那么疼!

他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微风穿过车厢,他望着装满资料的木箱,终于重拾破碎的信心。他抄起斧头,在树后站定,抬手抡了起来。他砍啊,砍啊,砍啊。虽然砍得树皮纷飞,灰白的木头却坚韧而顽强。斧头的利刃一次又一次被弹回,只留下最细微的斧痕。对他而言,要每次砍在同一位置实在是强人所难。而且每砍一下,粗糙的衣服就会刮蹭他娇嫩的皮肤。

不一会儿,他已经大汗淋漓。他停下来休息,吃饭,然后继续。上午就这样过去了。不知不觉下午也过了一半。

临近黄昏,他已经在树干上砍出一个大坑。砍痕已经有树干一半深,树却没有一丝要倒下的意思。他的手掌磨得通红,已经开始流血。但双手的疼痛丝毫无法掩盖全身的痛楚。他精疲力尽,无以为继。

他再也砍不动了。障碍必须清除——就现在。他决定借助身体的重量把树干压断。他一脚踩在挡泥板边缘,一脚蹬在前盖上,伸手抓住最近的树枝。空手握着树皮简直是一种酷刑,但他仍然成功地用腿钩住另一根树枝,上了树。在一整天的苦工之后能够相对轻松地爬上树,他心情大好。

他沿一根树杈往外移动,两手分别握紧一根树枝。可以预见,树倒时他也会跟着掉下去。不过树不算高,他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开始前后晃动身体,不去理会掌心里钻心的疼痛。树冠晃啊晃啊。他期待在某一刻听到一声脆响,然后以最短的距离落地。

这棵树却一声不响,带着橡胶般的弹性缓缓倒下。托马斯回过头,看见地面一寸寸靠近。落地很轻柔。但是他的双脚从树枝上滑落,毫厘不差地被最重的树枝压住。他疼得一声大叫。

他把脚挣脱出来。他动了动脚趾,没有骨折。他转身看了一眼汽车。就在这个刹那,他清楚地看到此前数小时埋头苦干时忽略的问题:树桩太高了。汽车底盘是绝对越不过树桩的。他应该在低得多的位置下斧。但即便如此,现在树干仍然与树桩相连。树倒了,却没有折断。树干与树桩连接的部分扭曲着,要砍断它难上加难。即便他能砍断树干,并且就算树桩很短,他能把树拖开吗?实在难以想象。这可不是一丛灌木。

他的努力全部付之东流。这棵树耍了他。他瘫倒在纠缠的树枝当中,窝囊地哭了起来。他闭上眼,任由悲伤把自己吞没。

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他听到一个声音。

“朋友,你受伤了?”

他惊恐地抬起头。一个农夫仿佛从天而降。他身上的白衬衫亮得晃眼。托马斯正抽泣着,猝不及防地呛了一下,用手背抹去泪水。

“你被扔出来这么远!”那人说。

“是的。”托马斯回答。

那人看了看汽车和那棵树。托马斯原以为他问自己从树上掉下来飞出多远(其实他寸步没动,他还在树冠里面,就像鸟在窝里)。但农夫指的是从车里飞出来。他一定以为托马斯开车撞上树干,从车里飞到了树上。

“我的手脚疼死了,而且我渴得要死!”托马斯说。

农夫伸出一只胳膊抱住他的腰。虽然他身材矮小,却是个健壮的人。他把托马斯半扛起来,搀着他走到车旁,扶他坐在脚踏板上。托马斯揉着脚踝。

“有哪儿摔伤了吗?”那人问。

“没有。只是擦伤。”

“喝点水吧。”

那人掏出一个葫芦。托马斯大口大口喝起来。

“谢谢。谢谢你的水,谢谢你帮我。真是太感激了。我叫托马斯。”

“我叫西芒。”

西芒盯着地上的树、汽车的破窗、烧焦的车厢以及车身上密布的凹陷与划痕。“多可怕的事故!这机器的劲儿真大!”他感叹道。

托马斯希望西芒没注意到地上的斧头。

“可惜了这棵树。”西芒补了一句。

“你的树?”

“不是。这片树林是卡西米罗的。”

托马斯这才意识到这棵树也是一个生灵,而不仅仅是个障碍物。“它多老了?”

“看样子有两百到三百岁了。一棵好树,能结不少橄榄。”

托马斯吓得不知所措。“太对不起了。卡西米罗一定会很生气吧。”

“不会的,他能理解。每个人都会遭遇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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