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望春风 > 沈祖英

沈祖英(1/2)

目录

土鳖、花大姐、臭大姐、百脚、金天牛、斑点天牛、壁虎、蜥蜴、螳螂、蝈蝈、蟋蟀、潮湿虫、鼻涕虫、放屁虫、蜜蜂、马蜂、灰蛾、蟑螂、毛毛虫、蚂蚱、独角牛、蝇虎、蜘蛛、蝎子……

有多少种虫子,沈祖英就会发出多少种恐怖的叫喊声。

每年仲春至冬初的这段漫长的日子里,数不清的小虫会从门缝钻到图书馆里来,有时候也会顺着爬墙虎直接进入二楼的书库。每当祖英发出凄厉而夸张的尖叫时,我就知道,她如果不是看见了虫子,那也一定是发现了虫子的尸体。久而久之,我往往能够通过她尖叫声的高、低、缓、急,大致判断出这些小动物的种类和大小。

不过,这事也不能一概而论。

有时候,她发现了壁虎、蜈蚣,甚至烙铁头一类丑陋而凶猛的动物时,声音反而会小得多,甚至有些像耳语。据说,她担心自己的大喊大叫会惹怒这些动物,进而向她发起致命的攻击。通常,我一听到她的叫声,就会立即放下手中的一切事务,寻声赶到她身边。她那惊恐万状的脸上,满是讨好、央求的温柔神情,重现少妇般的娇羞以及少女般楚楚可怜的无助。

在我与她共事的十几年里,我也曾成功地教会她去辨识一种可爱的小昆虫,帮助她摆脱对昆虫的恐惧。那是一种在我们这一带非常常见的甲虫。有人叫它跳水虫,也有人叫它磕头虫。这是一种体型漂亮的硬壳虫,身体扁瘦、油黑,爬起来动作夸张,身手敏捷,性情十分淘气。如果你想让它安静一会儿,只消把它的身体翻过来,让它仰面躺着就可以了。表面上,它温顺地躺在桌面上想心事,细长的小脚在胡乱蹬踢,实际上却在暗中运气。用不了多久,它脖子一梗,胸前的两截硬甲兀然挺立,随着“啵”的一声,身体飞速弹起一二十公分,并在空中完成转体,落下来的时候爬得更快,颇有一种“岂能奈我何”的轻蔑。

沈祖英很快就迷上了它。没事的时候,她也会在二楼的办公桌上逗它玩。有一回,我正在楼下睡中觉,忽然被祖英推醒了。她笑嘻嘻地告诉我,她刚刚捉住了一只个头很大的跳水虫,但任凭你怎么让它四脚朝天,它总是懒洋洋的,不肯弹跳。她让我上楼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跟着祖英来到二楼的窗前,看见那只虫子被她罩在一只玻璃茶杯里,绕着倒扣的杯沿爬得正欢。为了防止沈祖英发出尖叫,我用杯底将它按死,并撕下一块报纸,将它的尸体包好扔进纸篓里之后,这才告诉她,她刚才捉住的可不是什么跳水虫,而是一只黑翅蟑螂。祖英吓得面无人色,差点昏厥过去。她一把抱住我的胳膊,命令我即刻把纸篓中的垃圾拿到楼下去扔掉,扔得越远越好。至于那只玻璃杯,“你拿去水房洗一洗,自己留着用好了,不用还我了。”

正是因为那些昆虫和小动物的存在,在工会图书馆工作的那些年中,我和沈祖英始终维持着一种轻松、自然而亲切的关系。但我内心也十分清楚,祖英并不是一个很好打交道的人。即便是她在对我最好的时候,我仍能感觉到我们之间那段无形的距离。若是碰上下雨天,图书馆没什么人来,我闲极无聊,也会上楼去找她聊天。我们之间的谈话,就像钟摆一样,只能在一定的刻度之内来回摆动,有太多的话题我都无法触碰。不过,就算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问了什么不该问的事,祖英也从来不会生气,更无疾言厉色,通常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而已。

有一天下午,我捧着一本金庸的小说,偷偷地躲在一个墙角里读得天昏地暗。沈祖英手里拿着一把鸡毛掸子,拂拭书架上的灰尘,悄悄地走近我身边,远远朝我的书上瞄一眼,居然就知道我正在读《书剑恩仇录》。她煞有介事地教训我说:“把大好的光阴浪费在一个三流的作家身上,实在是可惜。”我有点赌气似的反问道:“如果连金庸这样天下闻名的大作家都是三流的,那还有什么样的作家可以被称为是一流的呢?”祖英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看都不看,就朝我扔了过来。

我接住一看,居然是《奥德赛》。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我把这本《奥德赛》带回到邗桥新村的房子里,一连读了两遍,怎么也没觉得它有什么好。剩下来的只是这样一个疑问:一个有资格推荐荷马史诗的人,想必绝非等闲之辈吧?

我只知道她老家在天津,父亲曾是天津一家纱厂的老板。至于说她因何流落到江南,在邗桥砖瓦厂当一名图书管理员,则不得而知。尽管她的家就在邗桥镇,奇怪的是,在我们共事的这些年中,她从未请我去他们家做客,也从未向我提及她的任何一位家庭成员。同彬说,祖英应该没有结过婚(否则的话,五十多岁的人,不可能保持如此完美的身材),不知真假。我想,祖英一直刻意避免谈起她的身世,或许并不是因为她的过往经历有什么难言之隐,而是在她看来,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理想状态,本应如此之淡。她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起过,每个人都是海上的孤立小岛(这个比喻来自《奥德赛》),可以互相瞭望,但却无法互相替代。这是因为,“每个人都在奔自己的前程,也在奔自己的死亡。”从她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俗谚中,我们可以隐约窥见她对生活的基本看法:

朝骑鸾凤到碧落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