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耀庭(1/2)
工会图书馆是一个两层楼的灰砖建筑,隐没在一片翠绿的杉树林中,紧挨着职工食堂和工会俱乐部。墙砖宽厚、陈旧且结实,长着毛绒绒的碧绿苔藓。在炎炎烈日之中,只要你一走进这座建筑,就会立刻感到一缕迎面扑来的阴凉,令人郁燥顿除,神清气爽。
沈祖英告诉我,这座图书馆建成的时间顶多也就十年。当年,厂里要修建一条通往江边码头的专用铁路,被一座巍峨的团城挡住了去路,主事的人说了声“挖”,筑路工人就在城墙上扒开了一个大豁口。厂部的领导觉得旧墙砖几乎完好无损,丢掉了有些可惜,就用这些城砖盖了这座图书馆。虽然经过了数百年的风吹日晒,这些城砖敲上去仍然当当作响,俨然金铁之鸣,“这样的砖头,我们厂连一块也造不出来。”
祖英说,几百年来,南京城头旗帜变幻,屡攻屡陷。每一块城砖,都吸饱了兵士们的鲜血,那些疯长的绿苔,正是兵士们的魂魄,“没人的时候,你稍稍凝神屏息,就会听到房子里刀剑相叩,喊打喊杀的嗡嗡声。”沈祖英在向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我已经发现这个人有一个天生的弱点:胆小,且联想丰富。
我刚去图书馆上班的那阵子,正值盛夏,几乎每天午后都会下暴雨。当狂风从屋顶上呼呼地刮过,空旷的房子里的确回荡着一阵阵尖利的嚣鸣。不过,那声音听上去,倒不像刀剑相叩的厮杀和叫喊,更像是一声声满含幽怨的叹息。
按照厂里的规定,图书馆在周末照常开放,只是在每周三的下午,有半天的闭馆休息时间。祖英负责楼上两万多册图书的借阅和编目,而我则在楼下照看报纸和期刊阅览室。除了一些退休职工时常来阅览室翻看报纸和电影画报外,很少有工人来这里借书。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打发难熬的清闲,祖英每天都会把家里的衣服拿到单位来洗。等到她把那些衣服洗了又洗,一件件抖开抚平,挂在晾衣绳上,差不多就要花去大半个上午。到了下午,照例是收衣服、烫衣服、叠衣服,沈祖英总有办法让自己一天到晚忙个不停。
沈祖英洗衣服的水房就在走廊的尽头。严格来说,那个水房只是一个天井——地上铺着青砖,水池的上方装有防雨的塑料顶棚,西南两边的砖墙上各有一扇人字形瓦片搭成的花窗。水房里还有一只烧开水用的煤球炉。
两棵高大的枣树筛下一地的浓荫。
在祖英不洗衣服的中午,我也会搬一张折叠椅,躺在满眼翠绿的天井里,嗅着衣服上淡淡的肥皂味,随便找一本书来看。看累了,就把目光投向窗外的野地。透过那些鼠耳状的枣树叶,我注意到,在远处的一片收割后的麦田里,矗立着一座古老的砖塔。一座砖塔孤零零地耸立在麦地里,的确有些奇怪。砖塔后面,是一个月牙形的荷花塘(雪兰刚来的那些天,我曾带她去砖塔下转了转。可雪兰当时心绪不佳,对满塘的荷花和四周幽深古朴的景致无动于衷)。再往前,就是邗桥镇了。祖英的家也在那里。
我到达邗桥已经一个多月了。母亲那边没有任何消息。
有一天,阅览室来了一个人。这人看上去五十来岁,梳着齐耳短发,穿着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衣。她一边翻阅着杂志,一边偷偷地透过鼻梁上方的眼镜,不时地觑我一眼。可她一旦发现我也在打量她,脸色就突然变得很严肃,迅速把目光移向别处,装出没有看我的样子。
我一连试了几次,每次都是这样。
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这人会不会就是我的母亲?她把自己装扮成一个读者的样子,悄悄地溜进阅览室,会不会是为了在暗中观察我,留意我的一举一动?
我正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事,沈祖英双手蘸满肥皂沫,从水房里悄悄来到我身边,朝我递了个眼色,小声地叮嘱我,让我给那个女人倒一杯凉开水,送过去。除了这个女人之外,当时的阅览室里还有另外的七八个人。沈祖英为什么单单让我给她一个人送凉白开呢?我心里犯起了嘀咕,但还是决定照她的话去做。当我把水杯端到她跟前,她连头也没抬,不冷不热地说了句“谢谢”,仍旧在翻看杂志。我正要走开,忽然听见她向对面坐着的一个老头悄声道:
“村里的青壮年都被敌人抓走了……”
那老头把手里的报纸一抖,抬头看了那个女人一眼,笑了一下,立刻朗声道:
“崔大嫂下落不明!”
随后,老头起身走开了。他独自走到窗边一个静僻的角落里,背转身坐了下来,跷起二郎腿,继续看报。
坦率地说,我当时被他们之间的对话弄糊涂了,心里想,像唐文宽那样喜欢说怪话的人,原来哪儿都有啊。我悄悄地来到水房,把这件怪事和祖英说了说。她在搓衣板上使劲地搓着一条灯芯绒裤子,不吭声,只是笑。等到她把那条裤子在脸盆里投干净,让我帮她拧干,这才甩了甩手上的水,小声对我说:“那人是个疯子。你要留点神,千万别去招惹她。要是她发作起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说起来,人的意念有时候十分可笑。你要是对某个事情动了念头,即便你明明知道这个念头是错的、荒唐的,但要消除它在心里留下的印记却绝非易事。你大概还记得,在我小时候,是以王曼卿的样子来想象母亲的。自从我在图书馆见到那个疯子之后,就开始以这个疯子的形象,来想象母亲年老后的样子。毫无办法。后来,我知道她就是孙耀庭的前妻,知道这人姓秦,知道她在文革时期,作为南京戏剧界的一代名伶,曾一度头角峥嵘,风光无限,但这个疯子,仍然会盘踞在我的记忆里继续扮演母亲的形象——夜半时分,当我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在黑暗中试图要挽留住母亲那正在消退的虚幻面容时,每次拼合出来的,总是那个疯子的形象。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两个月之后。
八月末的一天中午,厂办宣传科的小于来图书馆找我。他笑嘻嘻地通知我,下班后去一趟厂长办公室,孙耀庭有要紧的事要跟我谈。
那时,我已经预感到,孙耀庭终于要跟我谈母亲的事了。
经过整整一个下午的反复思量,我在心里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假如母亲提出来要和我见面,我不应该立刻答应。到了这个时候,怎么也得端一端架子。她晾了我足足二十一年。二十一年音信全无。我也应该晾她一晾。假如她一招手,我就像只哈巴狗似的,摇着尾巴冲她跑过去,也许反而会被她瞧不起。当然,如果她再三哀求,我最后还是会让步的。因此,你大概可以想见,当孙耀庭在办公室里跟我一见面,就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母亲去世的消息时,我当时首先感到的并不是晴天霹雳的悲伤,而是一种痛彻肺腑的羞惭和难以置信。
孙耀庭给我泡了一杯茶,刚刚在对面的椅子上坐定,就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告诉我,我母亲已经走了。就在五一劳动节的第二天。她被人推入手术室之后一直昏迷。事实上,她的喉管被切开后,又在监护室挺了两个多月。
孙耀庭说,他之所以拖那么久,才将这个事情告诉我,也是为我好。他担心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猛然得知这个消息,人会受不了。他还说,母亲过世之后,他也曾考虑过,要不要派人去乡下报个信,但后来还是决定放弃。一来是路远,二来,自从首长得了老年痴呆症之后,部队的那户人家一下子拥来了很多陌生的亲戚,都不太好打交道。他们自己弄了一个简单的遗体告别仪式,就在殡仪馆,没有通知任何人。
“这么说,我母亲已经不在了?”我眼巴巴地望着孙厂长。
“是的,不在了。”
孙耀庭说,我母亲去世时,留给我一堆遗物,被装在一个大纸箱里,搁在她南京的家中,已经很久了,“过几天我让小于给你送过去。”
我问他母亲死后葬在哪里,能不能带我去她的坟前看看。孙耀庭想了想,叹道:“没有坟。你母亲去世后留下遗嘱,让人把她的骨灰撒入扬子江中。至于他们撒没撒,我就不清楚了。”
我记得,那会儿天已经差不多黑了,可孙耀庭并没有开灯。他大概觉得,谈论这种事,待在黑暗中,我们彼此都会更自在一些。头顶上方吊着的一个摇摇欲坠的电风扇,晃晃悠悠地转动着,发出“吱吱”的刮捎声。热风吹在我脸上。屋子外面起了一层薄雾。
“我听说,你在乡下有一个老婆?”孙耀庭点了一支烟,问我道,“去年,部队的人回来说,你是单身啊,哪里来的老婆?”
“那时还没有,后来就有了。”
“人死如灯灭。你妈妈的事,我们就先不说了。”孙厂长像是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提高嗓门对我道,“这样吧,我给你放一个礼拜的假,你回一趟老家,休息两天,把老婆接来。你妈不在了,你的事我来管。老婆的事也管。她什么时候来厂,我什么时候给她安排工作。一直想请你吃个饭,总抽不出时间,忙啊!你看这样好不好,等你把爱人接过来,我就在南京为你们接风。”
宣传科的小于将母亲的遗物送到家中时,我正在图书馆上班。箱子是雪兰接的。她事后曾告诉我,是有这么个箱子。里边“除了账本似的黑本子之外,没什么稀奇东西”。她记不得将它塞在哪儿了。当然,房子就这么大,如果我真的想找,一定能找得到。为了不让雪兰对我们未来的生活感到完全绝望,从一开始,我就决定向她隐瞒母亲已离世的真相。直到她在隔壁的钢铁厂找到新的工作并时常夜不归宿,我才重新想起了母亲留给我的那箱遗物。我在墙边堆放蜂窝煤的一堆杂物中找到了那个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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