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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兰(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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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好!”

平心而论,雪兰刚到邗桥的那阵子,还是打算跟我好好过日子的。孙耀庭也还算帮忙。雪兰来后不久,就被他安排到了工厂的医院,做了一名垃圾清运工。她从医院弄回了一捆浆得硬硬的纱布,拆开来,缝缝剪剪,糊在窗户上做窗纱。她受不了医疗垃圾的血渍和污秽,随后又去找孙耀庭调换工作,去公共澡堂卖起了澡票。

她在澡堂工作的那段时间里,养成了时不时地往家里“捎”浴巾的恶习。我们家的床上、饭桌上、椅子上,到处都铺着蓝白条纹的浴巾。我委婉地提醒她,把公家的东西拿回自己家来,不好。再说,我们家也不需要这么多的浴巾。雪兰的回答是:

“不拿白不拿。等将来有了孩子,用它来做尿布,正好。”

雪兰很快就和左邻右舍混熟了。她来后还不到两星期,邻居们已经开始让孩子往我们家送饺子了。就这样,琐碎的日子一天天过下去,平淡无奇,波澜不惊。雪兰成天乐呵呵的,从未在我跟前流露过一丝一毫的抱怨和不满。可我总觉得她哪儿不对劲。尤其是每当夜深人静,她咬着被角无声地哭泣(第一次,我还以为她在被窝中咯咯地笑呢)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在雪兰不让人触碰的内心深处,那片不祥的云翳始终还在。正因为她不愿意让我知道她在半夜里偷偷地哭泣,我也只能装出熟睡的样子,不闻不问。直到有一天,她哭了半天,在黑暗中突然对我说(这表明她知道我是醒着的):

“你闻闻,这屋子怎么老有一股怪味?怎么像是死耗子的味道?”

我立刻从床上坐起来,使劲地嗅了嗅。还别说,在陈年的烟味中,确实能闻到一缕似有若无的怪味。

我正想着如何去安慰她,忽听雪兰又道:

“要是那个该死的薛工半夜里突然回家,我们该怎么办?”

是啊,这的确是个问题。

有一天傍晚,我从工会图书馆下班回家,刚走到门前的那片草滩里,突然发现我们家的院子里冒出了滚滚浓烟。起先,我还以为是家里的房子失了火,兀自吓了一跳。可等我跑到近处一看,原来是雪兰把墙角的那个柴禾堆点燃了。她像是跟谁赌气似的,正把被褥、床单、蚊帐一股脑地扔到火堆里去烧。邻居家的孩子远远地站着,朝这边张望,被浓烟呛得直咳嗽。我问雪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铁青着脸,不答话,也不正眼看我。她很快又回到家中,把床上的一张竹席拿了出来。她的动作过于莽撞,竹席让门框挂了一下,差一点把她带倒。等到这块竹席在烈焰中化为了灰烬,雪兰嘭的一声甩上门,就怒气冲冲地走了。

那天晚上,雪兰一夜未归。

第二天上午,在全厂职工大会结束后,我在工会礼堂的侧门口截住了正想匆匆离开的孙耀庭。我跟他说了妻子放火烧蚊帐的事,问他那个姓薛的工程师到底是怎么回事。孙耀庭一脸茫然地打量了我半天,满脸堆下笑来:

“噢,他出差去了。你看,我这里忙得七手八脚的。你来了这么些日子,我还没请你吃过饭。噢,对了,你妻子好像跟我说过,要把工作从医院换到澡堂去,换了吗?”

我压住心头的火,把昨晚雪兰在院子里放火烧被褥的事,再次从头到尾跟他说了一遍。孙厂长挠了挠头皮,表情就有些凝重。随后,他略一思索,拍了拍我的肩膀,笑道:

“薛工的确是出差去了。我没骗你。不过呢,他这趟差,出得有点远就是了。”

“什么意思?”

“死啦。回不来啦!”孙耀庭朝我诡秘地眨了眨眼睛,“这不挺好?那房子也没人跟你抢,你们夫妻俩,可以一直住下去。”

说完,他就在一伙干部的簇拥下,绕过一排夹竹桃树林,急匆匆地走了。

这天下午,沈祖英在工会图书馆的水房里洗衣服,笑着告诉我,就在我来厂前不久,薛工好端端的,不知得了什么急病,半夜死在了床上。等到他的尸体被人发现,早就烂得不成样子。“孙厂长怕你们乡下人忌讳,不让我跟你说。要我说,你可算是捡了一个大便宜。你想啊,要不是薛工出了这档子事,厂里专门给高工、专家准备的房子,独门独院,你一个刚进厂的小青年,怎能住得上?”

现在回想起来,正是这件事的发生,导致了我和雪兰夫妻关系的急转直下。本来就岌岌可危的婚姻,一旦越过某个危险的临界点,就只能朝着它既定的最后目标撒足狂奔了。差不多一年以后,雪兰突然辞去了澡堂里的工作,去隔壁的9327钢铁厂当了一名质检员。起先,一个星期中,她总有一两天不在家住。到了后来,有时一连两三个月,你也看不见她的踪影。再后来,我就听说,雪兰跟9327的一个上海技术员已经公开同居。有时候,她回家来取东西,那个技术员就在院子外面站着,抽烟,等她。奇怪的是,对于生活中的这个重大变故,雪兰从不解释,至于离婚一事,雪兰也只字不提。我心里暗暗琢磨,或许,她是在等着我把离婚这件事提出来。于是,趁着她有一天回来翻箱倒柜地找耳环,我就主动地挑起话头,与她商量起了离婚的事,就像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雪兰明显地愣了一下,笑嘻嘻地在我头上摸了摸,道:“我说你是装傻呢,还是真傻?这时候离什么婚?你们厂邗桥新村的房子已经封顶,眼看就要分房了。我在这个节骨眼上跟你离婚,你一个单身职工,分什么狗屁房子?难道说,你愿意一直在这个死人的屋里呆下去?房子分下来,全归你。我一片瓦也不要。我早就想好了,你什么时候拿到了新房的钥匙,我们就什么时候去民政局办手续。我们之间的事,好商量,一日夫妻百日恩嘛!”

听她这么说,我心头一热,差一点落下泪来。

五年后的一个秋末,我在南京新街口百货商场门口,最后一次遇见雪兰。

那是在她搬家去上海的前夕。我正往百货商店里边走,看见一个熟识的身影,正拎着一大包东西往外走。当我认出他就是我以前的岳父小武松时,想躲已经来不及了。随后走出门来的,是我的前岳母银娣,她手里抱着一个小孩,一看见我,忽然就僵立不动,上嘴唇黏在牙龈上下不来了。雪兰倒是反应快,她把手里举着的一只黄色的气球交给丈夫——&8197;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人,走过来用手指挑了挑孩子的嘴,让他叫我“娘舅”。

小武松给了我一支烟。我们都没有说话。没抽几口,银娣他们已经在公共汽车站向他招手了。小武松潘乾贵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碾了碾,在我肩上重重地捏了一把,黑着脸,一声没吭,走了。

我还记得,雪兰跟我离婚差不多两个月之后的一天傍晚,她曾经到我的住处来过一次,取走她寄放在这里的一包衣物。那时已经是深秋了。她穿着一件薄薄的藏青色毛料短大衣(这使她的皮肤显得更为白皙),耳朵上吊着一对翠绿色的耳环(这使她看上去既放荡又羞怯,笑容变得稍稍有些陌生),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有点像山野里随风飘来的晚桂的芬芳(这使她身上乡下姑娘的气质消退殆尽)。她在屋里四处嗅了嗅,问我晚上做了什么好吃的,怎么这么香?我说了一句客气话,留她一块吃晚饭,没想到雪兰爽快地答应了。我赶紧去厨房,将一盘肉丝韭黄回锅热了热,又炒了一盘水芹,还烧了一大碗西红柿鸡蛋汤。

我知道她刚带着爹妈去了一趟上海,吃饭时,就随口问了问她去上海的情形。雪兰说,别的都还好,就是他爹小武松与公公“搞不到一块去”。她公公是上海益民糖果厂的副厂长,骨子里有点瞧不起乡下的这个亲家翁。不过,这也怨不得人家。小武松公然在他们家客厅里吐痰不说,吐完了,还要习惯性地用鞋底擦一擦,烟灰更是弹得到处都是。

关于她与“小胡子”在上海的婚礼,雪兰一句都没提。

大概是实在找不到什么话说,雪兰盯着对面墙上的那一溜电影海报,笑着问我,从小到大看了那么多的电影,“有没有在心里偷偷地喜欢过哪一位女演员?”

我知道她在没话找话,可还是认真地想了想,对她说,我起先喜欢过扮演金环和银环的王晓棠,后来是《柳堡的故事》里的陶玉玲,最后是《杜鹃山》里的杨春霞。

“你呢?你是不是也喜欢过电影里的什么人?”我把这个问题还给了她,就好像我真的对她的回答充满了好奇。

雪兰说,她可不像我那么花心,从小到大,她只迷恋庞学勤。庞学勤这个名字有点耳熟,至于他到底演过哪些电影,我一时倒也想不起来了。说到这里,雪兰忽然停下筷子,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如果说,在她的少女时代,在乡下,她的心里一直珍藏着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想不想知道它是怎么回事?换句话说,如果她曾长年累月默默地思慕着一个人,连做梦都想跟他在一起,想不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她一动不动地望着我,眼睛里亮晶晶的。

我首先想到的这个人,当然是同彬。

雪兰摇了摇头。

我接下来提到了脸上微有麻点却不乏英武之气的复员军人高定邦,提到了那个戴着眼镜、文静秀气、仿佛每时每刻都在偷偷打量别人的小白脸高定国,提到了耳朵上成天夹着一支短铅笔、说话幽默刻薄的赵宝明。

雪兰从我手中拿过烟头,抽了一口,轻轻吐了一口气,道:

“你想歪了。”

就在起身去灶下盛饭的时候,雪兰突然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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