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事(1/2)
德正去职之后,燕还旧窠,仍回祠堂,当了一名仓库保管员。从春琴口中“定邦这个人还算有良心”这句话来判断,她对德正最后的安排也是满意的。毕竟,他用不着跟社员们一块下地,工分按甲等劳动力计算,倒也乐得自在。德正原本就是从祠堂里走出来的,如今辗转几十年,又回到了儿时熟悉的环境中。用他自己的话来说 “好比做了一个梦”。
夏天时,德正常常手执钓竿,在燕塘的树荫下钓鱼。到了冬天,他就坐在池塘门口晒太阳,顺便帮邻居照看一下晒在那里的稻麦和黄豆。那个时常躲在他背后的红衣精灵,终于不在他的梦中出现。
“我看他的病,是被吓好的。”春琴说,“被人押着,一丝不挂地在村里丢人现眼,老赵家祖宗八代的脸都叫他丢尽了。倒也好,吃这一吓,那块心病也跑得无影无踪了。”
在德正抱怨自己“骨头闲得发了霉”的同时,他衰老的速度也十分惊人。刚刚五十出头,两鬓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脸颊上核桃般的沟壑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老人斑”。德正比春琴大了整整二十六岁。成亲之后,也许是不好意思直呼其名,春琴一直叫他“喂”;有了龙冬之后,春琴跟着儿子叫他“爸爸”;到了后来,干脆就称他为“老爷爷”了。
定邦上任后的第二天,就把唐文宽从学校里赶了出去。村里有人议论说,定邦将老菩萨清理出教师队伍,是在替赵德正的蒙冤报仇,这其实是个误会。在村子里的男人与王曼卿的复杂关系中,高定邦开始得有点晚,但却是坚持得最久的一位。在赵德正被抓的第二天晚上,高定邦高烧还没退,就独自一人急急忙忙地到了王曼卿家“调查情况”。平时流里流气的小斜眼,这回倒说出一句精妙的话来,在村子里流传了很久:
“高定邦不仅继承了赵德正的官职,也把王曼卿顺便继承下来了。”
定邦决定立刻开除唐文宽,其实另有原因。他接到了县公安局发来的一份有关唐文宽历史问题的正式公函。据亲眼看到过这份公函的赵宝亮回忆说,其实,唐文宽原本不叫唐文宽,而叫卢家昆,祖籍盐城。他父亲卢祖棠是当地赫赫有名的绸布商人,一直寄寓上海。赵宝亮说:
“他好像早年在北平上过大学。不知怎么的,大学上得好好的,又去投了军。先是去了缅甸。他的胳膊就是在那里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掉的。后来,他的部队长年驻扎在怀化。湖南的怀化。再后来,又忽然想起要去上海找寻他的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他哥哥也是行伍中人,居什么官,我也弄不清。他化装成了一个桐油商人,来到了镇江。不过,这鬼东西与我们村非亲非故,怎么会想得出到这里来藏身?”
唐文宽的身世和经历,赵宝亮说得颠三倒四、漫不经心。不过,对唐文宽与知青小付办理交接手续时发生的一件小事,宝亮却说得十分详尽。
那天下午,唐文宽将办公室的抽屉清理干净,又从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交给了扎着羊角辫的小付。本来,办完交接,他就该走了。可是,唐文宽却靠在桌边,直勾勾地盯着小付看,直到她捏弄着衣襟,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随后,唐文宽冲着小付奇怪地笑了一下,说出了一长串谁也听不懂的怪话。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对着孩子说怪话,一直是唐文宽让他们大笑不止的法宝。可是,这一次,有点不一样。一听到他说怪话,知青小付的脸顿时白得像一张纸,张开的嘴,就再也合不拢了。等到唐文宽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已经听不见了,小付仍然惊魂未定,若有所思。赵宝亮上前轻轻地在她背上拍了一下,又推了推她的胳膊,笑着问她,唐文宽刚才跟她到底说了什么?“莫非他的怪话,你能听得懂?”
小付这才转过身来,对宝亮道:“他说的不是什么怪话,而是标准的英文。比教我英文的表舅说得还要流利。如果把那段话翻译过来,它的意思大致是说:一年当中,有三百六十个日日夜夜。这些日子就像一把把刀、一把把剑,又像漫天的霜、漫天的雪,年赶着月,月赶着日,每天都赶着你去死。等到春天结束的那一天,花也败了,人也老了,我们都将归于尘土。这世上,再也没有人知道我们这些人曾经存在过。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来。他的那番话,大概就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奇了怪了,你们这个穷山沟里,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宝亮道:“话倒是实话,就是太颓气了些。”
唐文宽真实身份暴露之后,村里人倒也不怎么在意他最终的命运——因为据年长的老人们推断说,如果不枪毙的话,二十年的监牢是跑不掉的——他们真正关心的是,在唐文宽这个人身上,究竟还藏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同彬说,根据他从“某位不便透露姓名的重要首长”那儿听来的消息,唐文宽在胳膊没被炸断之前,就算骑在风驰电掣的摩托车上,也能双手打枪。说打你左眼,不打你右眼,“他身上还有一件大事。我就不说了,说出来,当场吓死你!”
我很快就搞清楚了,同彬所谓“骑在摩托车上双手打枪”的说法,来自雪兰的弟弟斜眼。而斜眼的虚构,则是受到了当时一本名叫《红岩》的小说的启发。斜眼还认为,不出半个月,唐文宽就得被押上刑场挨枪子,啪的一声,老命归西。
至于同彬说的“另一件大事”,直到十几年后,我们在南京再次相见时,同彬才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只是到了那个时候,这桩事尽人皆知,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不过,公社对唐文宽最终的处理决定,还是让村里人颇感意外。斜眼所期待的枪决,并未如期到来。甚至,唐文宽连一天牢都没坐过,只是被安上了一顶“历史反革命”的帽子,在村里接受劳动改造。每当批斗“四类分子”的群众大会召开之际,唐文宽也会被押上台去,走走过场。他之所以获得人民政府的宽大,原因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因素,据说是因为有“贵人”暗中相助——他当年在新六军共事的一位姓仝的兄弟,一九四九年投诚之后,长年在民政部门身居要职。
在病榻上淹留多时的赵锡光,本想多捱些时日,熬到他冤家唐文宽被绑走的一天,终于未能如愿。在唐文宽处理决定被公布的当天晚上,他立刻就死掉了。
早在半年前,郭济仁的儿子郭昌师最后一次来给赵先生诊病。自知来日无多的赵锡光,向师娘冯金宝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请龙英来服侍他,直至归天。师娘当然不会答应。她怒不可遏地质问丈夫:“你裤裆里的鸡巴都烂成了一堆狗屎了,怎么还动这个歪脑筋?挑三拣四的,莫非一碗水经了龙英的手,就会变甜了?”赵锡光既不解释,也不生气,只是傻笑。每当冯师娘给他端来鸡汤、莲子汤和银耳羹时,都被他笑嘻嘻地摔在了地上。他的理由似乎也不容辩驳:
“你看噢,龙英自从嫁到我们村来,除了照顾老牛皋,就没干过别的。她最会服侍人了。本乡本土,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她这样的人来。牛皋年年作死,可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最近倒能下地挑粪了。被龙英服侍过的人,想死都死不了啊。”
冯金宝揉了揉哭得红肿的眼睛,颠着小脚,去找她的儿媳妇新珍诉苦:
“这个老东西,也不知是怕死呢,还是心怀鬼胎,死活要请龙英来家服侍,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亏他说得出口!”
新珍的看法倒与婆婆有些不同:“你儿子这个人,你是晓得的,天还没黑,就上床挺尸,一觉到天亮,天塌下来都不管。指望他去照顾老头子,不现实。我这个做儿媳的,成天在公公床前,为他擦身洗澡,倒屎倒尿,怎么说也不太方便。不如就找龙英来,许她几个钱,倒也罢了。爸爸这么大年纪了,还有什么鬼胎不鬼胎的?说句不好听的话,大不了也就是摸摸捏捏,还能怎么样啊?你老人家,心也该放宽些个。”
一番话,把老婆子说得闭口无言,最后叹了口气,走了。
新珍连夜赶到龙英家,请她来家帮忙。龙英倒也爽快,满口答应:“左右是帮个忙,什么钱不钱的,嫂子不要放在心上。”
在赵锡光“眼看就要不好了”的最后两个月中,冯师娘只在赵先生的书房里睡觉。赵先生的房间,她连到也不到,随他们怎样“摸屄抹屌”,只想图个耳根清净。有时候,偶尔经过赵先生的卧房,往里探探脑袋,还是免不了要跺着脚骂上两句:
“你就行行好吧!早死早升天。这么硬撑着,白白遭罪,能多喘几口气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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