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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暴雪(20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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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劭在k市的海边接到公司调令,时值南方的初冬,海风沁凉,一艘货船正在离港。送传真的女孩刚刚入职分销处,问说:这么急就要走吗?周劭说:h市的仓管员车祸死了,我去接任。女孩问:为什么必须你去?周劭说:因为我比较资深,能处理这种特殊情况,我已经做了五年的仓管员。话至此,他回到仓库收拾行李。女孩跟进来,追问道:你去过那里吗?周劭说:五年前去过,现在不知道是否还是那个鬼样子。他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电影票,说:本想明天约你去看电影,票子不要浪费了。两人往市区走时,女孩一直沉默,周劭开玩笑说:外仓管理员的生活像星际旅行,一座城市就是一个星球,路途是不存在的,路途是我在光速行驶中沉睡。女孩有点生气,问:说这个有意思吗,为什么不换份工作,多么无聊的仓管员生活。他说:你不懂,这是疯狂职业。他把带不动的书都留给了女孩,坐汽车到上海,换火车向北走了一千公里,到达h市,他确信重返荒凉星球的时候到了,然而这也是一个老掉牙的比喻。

在火车上他想起了那个死去的仓管员,实际上还是个半大小伙子,名叫黄泳。四个月前在美仙瓷砖公司总部的培训课上,储运课长童德胜让周劭给新进员工讲授工作经验。那是一群三流院校的应届生,既无专业知识也无工作经验,只想到台企来碰碰运气,混口饭吃,大部分人将会在三个月内离职。他注意到黄泳,长得相当秀气,令他联想起正在南京看仓库的好友端木云。课上,周劭讲到驻外仓库的基本流程,如何应对销售部门的无理要求,例如,未收款先发货、多发货、以二等品充当一等品、合谋盗窃。黄泳当时举手提问:周哥我可以要你一个手机号吗,遇到类似的问题我可以打电话请教你吗?周劭笑笑,说:你还是找童课长汇报吧,他有两个手机。下面的人也跟着笑,黄泳有点尴尬,因为众所周知,童德胜喜欢男孩。下课后,黄泳又来找周劭,说自己大专毕业,来自浙江一所工学院,希望能跟着周哥学点东西。周劭说:好好干。黄泳提到了周劭升任副课长的传闻。周邵说,没这回事。此后,再也没有见过黄泳。美仙公司总部常年配置三十名外仓管理员,事实上,他们都是被单独放在某一城市的分销处,单独面对一群陌生的、饥肠辘辘的销售员,没有师傅带徒弟这一说。

火车快到h市时,童德胜打他手机,说事情出了一点变化,幸亏没让端木云来接手,他的性格处理不了这些难题。周劭问:怎么个变化?童德胜说:黄泳的身份证是真的,但地址失效,押在人事部的毕业证书是假的,该院校查无此人。周劭问:紧急联系人呢?童德胜说:他父亲的手机打通了,但也是假的。周劭说:明白了。童德胜说:此人不死,我们可能会吃不了兜着走。周劭不耐烦说:老童,你又把我扔进火坑了,一个假人,居然还出事死了,他的库存有多乱你能想象吗,更何况h市是邓文迪当道,这白痴还活着吧?童德胜说:没错,还活着,如果很怵他,我春节找人来交接你,总部正在讨论你的升职问题。

周劭挂了电话。火车减速,穿过h市东区,城市变化不大,一些片区正在拆迁,变成瓦砾。火车站同样在施工,地上铺着竹排,积水横流,人群前呼后拥通过狭窄的走道。周劭并不急于出站,靠在柱子上抽了一根烟,同时想到,再过一个月,他就要在这里加入中国大地上令人胆寒的春运大军了。

h并非简称,而是总部对分销城市的编号(如同k)。美仙瓷砖公司的仓库位于西郊,库区建造于八十年代初,四排红砖砌成的库房,大部分基建设施已接近报废。一公里之外的山丘后面是火葬场,看不见,但知道它存在。另一个方向上,两公里之外是火电厂,冬季煤灰弥漫,夹杂着可能的骨灰覆盖整片西郊。一九九九年,周劭来到这里,当时他是新人,第一次放外差,这里留给他的印象只有两个字:恐怖。相对于h市冬天的酷寒,他还是宁愿忍受南方的湿冷。

时至二〇〇四年,周劭再次来到这里。h市雾霾严重,城市扩容但基本放弃了西区。有两栋小高层建造在库区对面,紧邻着公路,没有人入住。西郊似乎是在时代的搏动下睁开了双眼,随即又闭上了。

周劭发邮件给端木云,说到这里的情况:钢铁,煤,房产,街上的豪车;下岗结束之后的互联网时代,非典的恐慌已经消散;库区还是那四排旧房子,有三排半都空着,租仓库的公司跑了一大半;至今没有叉车,仍靠挑夫们用扁担和推车运,也没有网络,唯一的监控警示系统是一条杂种昆明犬;公司仓库里堆满滞销货,有些是已经停产的品种。在周劭看来,总部应该撤仓,并遣散分销处,让这帮不知所云的人尽早获得解脱。

在他的电子邮箱里,端木云最后一封回件是在二月份,谈到重庆的天气,仓库搬迁,即将调任去福州。此后,他似乎是不想再打字,两人只靠库区办公室的电话作简单交谈。周劭继续写道:张范生还在做库区办公室主任,这贱人老了很多,我以为他不认识我了,可是他眼睛都没抬就说,周劭,你又来了。这时他坐在网吧里,对面是火电厂的职校,一群穿工作服的学生正掀门帘进来,带着一股焦炭味。尽管显得疲惫,他们仍保持着青少年特有的“摆”。周劭想,我当年也跟他们一样,累得半死的时候还能生龙活虎,现在不行了。他把这个想法也写进了邮件,并祝端木三十岁生日愉快。之后他想,我也三十岁了,我们好像走进了另一个时代,在这另一个时代里我们已经变成了陌生人。

他徒步走回库区,外面起着大风,在野地里盘旋。三三两两的学生从对面过来,其中有女生。这一带的人都是灰扑扑的颜色。走了一会儿,在薄暮中看到了远处的高楼。

他走进库区时还在想着邮件的事情,没发现那个戴红围巾的女孩就蹲在墙角,鞋子带到了她一下,这才低头看,与此同时,她也抬起了头。这让他稍稍犹豫了一下。黄泳正是站在女孩所在的位置上,一辆开进库区的卡车在此转弯,车尾甩过来,他想躲,可能是绊了一下,车轮把他带了进去,碾过头。没费什么周折,黄泳即被送到了一公里之外的火葬场。

仓库年久失修,光线黯淡,梁上挂着仅有的一盏灯泡。仓管员卧室就在正门旁边,像传达室那样用三合板搭起一个小间,顶上盖了几块油毡。小间里有钢丝床和旧书桌,既是卧室,也可以用来办公。仓库里没有暖气,照理也不能有明火,总算美仙公司堆的是瓷砖和大理石,不易燃,冬天可以开小太阳式的廉价取暖器。五年过去了,条件没有任何改善。黄泳的骨灰盒正放在瓷砖堆上,其大小和形状与30内墙砖的包装盒非常匹配。周劭凛然,心想,忘记告诉端木了,我得和这孩子的骨灰一起住着。储运课长,那个王八蛋童德胜,他付了火化费但不肯付骨灰盒寄存费,他说仓库里放这个绰绰有余。周劭打开台灯和取暖器,再打开收音机,新闻播报次日有大雪。过了一会儿,他走出仓库张望,戴红围巾的女孩消失了,转头又看见了骨灰盒,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周劭腾出了一个装30内墙砖的纸箱,把骨灰盒放进去,大小无误,严丝合缝。灯光照着它。这时,张范生走进来说:邓总在找你,去办公室吧。

h市分销处的经理叫邓文迪,本地人,最初做河北和山东两省的瓷砖生意。美仙建材在保定、石家庄和济南建立分销处之后,窜货变得困难起来。邓文迪的姐姐在济南一个建材市场开店,邓直供建材给该店,除了零售之外还有工程项目,抢了当地销售员的生意不说,并导致同一公司品牌在同一项目中竞标的大笑话。新千年过后不久,邓在济南被人偷袭,打断腿骨。周劭在南方,看到过期报纸上邓文迪的消息,当然不是这个邓,而是默多克的老婆,游艇婚礼之类的新闻,随后接到了同事的电话:邓文迪被人打断腿啦。

现在,邓文迪坐在库区办公室的破旧沙发里,穿一件狐皮领子大衣,左手拄着手杖。周劭注意到手杖是欧式的,金属尖端,球形杖柄上镶一颗亚克力钻石。h市正在经历一场欧化运动,意大利或者法国式的瓷砖热销(鬼知道它们究竟是哪个国家的花纹),周劭想,这里的有钱人渐渐能够欣赏文艺复兴或者维多利亚时代的审美了。他搬了把椅子,坐在邓文迪面前,邓还记得周劭,问说,周劭你又来了,这几年跑了哪些地方?周劭说,不是很多,轮换了十二次,九座城市,有些地方去了两次。邓文迪问,黄泳的情况怎么处理?周劭说,突然死亡比较特殊,没法交接。邓文迪问,是个假人?周劭说,这得让公安局来下定论,我不认识这孩子。周劭用了孩子这个词。邓文迪说,你们一个部门的竟然不认识,倒很奇怪。周劭说,仓管员都外派在各地,除了交接,几乎没有见面的机会,也犯不着去认识这个那个。邓文迪笑笑说,你现在是资深员工了,什么时候回总部升课长?周劭说,那得等童德胜也被车撞死了才有可能。邓文迪说,对了,押毕业证这事儿是违法的,总部还这么干?周劭说,前几年是所有员工都要押,哪怕是个流水线上初中文化程度的小妹,这会让人产生敬畏感,后来国家不允许了,这项规定限制在储运部,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仓库是最后的防线,仓管员反水,一切都没得救。

气氛变得有点紧张,邓文迪转动着手杖。周劭心想,这孙子总不会给我一杖吧?然而邓文迪像是在思索着什么,过了一会儿,问道,总部到底有多少假人?周劭说,我不知道,可能我也是假人呢。邓文迪问,五年前你交接的那个仓管员叫啥名字,你知道吗。周劭说,那个人叫林杰。邓文迪问,真名叫啥。周劭说我怎么可能知道一个假人的底细。邓文迪追问道,林杰后来还在总部出现过吗。周劭说,你到底是来打听林杰呢还是打听黄泳?邓文迪笑笑说,幸亏身份证是真的,否则火化都成问题,你说说看,人得凭证烧啊,不然就得进冰柜了,冰柜里躺着也很贵的。周劭不想冲撞他,心想,这个畜生腿断了还是老样子,我以为他学好了呢。邓站了起来,提着手杖往外走。周劭想,原来没瘸,手杖只是装饰品。

周劭走出办公室时,张范生正目送邓文迪钻进一辆路虎。张范生夸张地说:换新车了。周劭顺嘴说:如果有钱不如给仓管员换个地方住,这个库区已经废弃了。邓文迪说:小子,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过这种生活,为什么情愿来这种地方。车开走后,张范生骑着助动车也下班了。天色暗下来,周劭走到拐弯处,那个女孩踪影全无。

黄泳的死因没有什么疑点,纯粹事故,但周劭总不免还想再证实一下,他找到了文志刚。此人在库区做了十年搬运工。说起来,有点意外,你很难遇到一个人,五年十年不挪窝的,尤其是搬运工这种职业。文志刚见到周劭居然也说了同样的话,你怎么还不跳槽,外仓管理员那么好玩吗?周劭笑笑说这个事情讲起来复杂,曾经离职过三个月,不太理想,又被课长召回去了。文志刚问,你结婚了吗?周劭摇头。文志刚说,你们公司这个规矩,一年换两个地方,你除非带了老婆一起看仓库啊。

傍晚时,周劭带着文志刚去公路对面的饭馆吃饭,进去时,他打量了一下环境。文志刚说:不用看了,以前的丽莎饭店早就没了,人都抓走了,现已换了两轮老板。周劭问:怎么抓的?文志刚说:扫黄呗,还能有啥。周劭用混江湖的语气说:扫个屁,又不是夜总会,扫一个停车吃饭的小炮楼,能有多少油水?文志刚低声说:是张范生想拿下这家饭馆,新老板是张的亲戚,当时条件谈不拢,张范生把警察叫来了,判了老板一个组织卖淫嫖娼,全撸走了。周劭奇怪,这饭馆有什么可争的,生意并不好。文志刚指指后面两栋黑漆漆的烂尾楼,说:当时以为这里会成为社区,后来黄了,又转手盘了出去。周劭问:那么,丽莎去哪里了?文志刚说不知道,大概是劳教了吧,这一带从此再也没有女人了,找小姐得去火电厂那边的洗头房。

文志刚喝着劣质白酒,周劭喝汽水。说起年龄,文志刚也四十五岁了,腰椎间盘突出,说自己做不了太久了,张范生想让他滚蛋,因为做得太久的总是不太好管理。周劭说:你这病难治,动手术吧。文志刚说:我在吃中药。周劭说:没用,这种药毒性很大,有些配方是马钱子、附子、雷公藤,说白了就是吃下去麻痹了你的神经,然后你不觉得疼了,以为自己好了。文志刚说:中药便宜,不疼就行了。周劭就说,反正你记住,吃药吃到身体发麻的时候,你就离死不远了。

之后周劭问起黄泳。

文志刚说,一个很秀气的小伙子,长得像端木云。周劭奇怪,问说你怎么还记得端木云?文志刚说,大家都记得他,邓文迪曾经逼着他放一批货,你知道,还是老办法,没有付款凭证,连哄带吓唬。周劭说,我们部门有两个仓管员毁在邓文迪手里。文志刚说,后来端木云差点捅了一个销售员,他随身带匕首谁也没想到,长得挺斯文居然敢捅人,事情闹大以后,他就调走了。周劭说:这事我知道,咱们还是继续说黄泳,有没有可能是被邓文迪弄死的?文志刚说:不可能,闯祸的那辆车是包装材料公司的,司机已经被扣了,邓文迪如果要弄死你们,不会留尸体的;再说,现在不比以前了,弄出人命很麻烦,以邓文迪的身家犯不着为了一点小事杀人,打你们一顿倒是可能的。

根据文志刚的说法,黄泳在库区的表现还不错,来了三个月,没有给张范生惹过麻烦。早晨八点他一定会打开仓库大门,然后一整天窝在小间里看书。原则上,仓管员二十四小时工作制,因为提货的人随时都会跟着销售员过来,但如果关系处得好的话,销售部会打电话预先通知,这样仓管员就可以溜出去玩一玩。

周劭问,他出去过吗?

文志刚说,无非就是去火电厂职校那边上网呗,一般都是晚上。

周劭有点郁闷,找饭馆的小妹要了一个杯子,又叫了一碟花生,从文志刚的酒瓶里倒了一点,也喝了两盅。文志刚说:张范生很紧张,找了和尚来念经,我们库区从来没轧死过人,你见过轧死人吗?

周劭说,见过,多次。

文志刚说,黄泳死得特别难看,卡车从他头上碾过去的,噗的一声,像拍开一个熟西瓜,我们在场的人都吐了,一开始以为是死了个装卸工,后来,你听了会吐的。

周劭说,你继续说呗,我不会吐的。

文志刚说,后来我们看到那双白鞋,黄泳一直穿的白球鞋,两只脚伸在车轮外面。于是有人喊,黄泳,黄泳,对着仓库喊。黄泳没有出来,我们就知道黄泳出事了。把人拽出来的时候,就剩肩膀了。虽然是个假人,到底死得可怜。

周劭说,怎么他妈的全世界都知道他是假人了?你这酒太差了,如果配着你的药一起吃下去,今晚上可能就会送命。

两个人喝完了那瓶劣酒,到七点半的时候,文志刚撑不住了,说要回办公室睡觉。除了做装卸工之外,他还负责值夜班。周劭结了账,陪文志刚走到库区前面,这时有点飘雪了,北方的雪像干粉,风停了,不像刚才那么冷。周劭决定再去火电厂那边的网吧看看。

新进员工培训,童德胜会讲到储运部的三条定理:

1销售员永远是仓管员的敌人,绝对不可能是朋友。

2如果你企图和销售员合作,庄家是他。

3达摩克利斯之剑首先悬在仓管员头上,简单来说,倒霉的第一个就是你。

这种夸张的论调每次都能让周劭发笑,总之,不像公司,像黑帮。童德胜无奈地解释道,我这个部门里都是农村来的孩子,念了一个狗屁不通的大专或者中专,有些是高中文凭,稍微能说会道的都去了销售部,我这些笨头笨脑的乡下孩子该怎么办。周劭说,达摩克利斯之剑这个说法太棒了,让那些乡下孩子干点别的吧。

周劭给童德胜发了一封私人邮件(在储运部,公务远程沟通仍然是传真),谈到黄泳的情况。从盘点库存来看,黄泳管理得相当不错,周劭认为黄泳并不是假人,至少没打算把公司库房搬空。至于那张伪造的毕业证书,周劭说,很可能这孩子根本没念过大学,他拿着假文凭到处找工作。发完邮件,他在网吧看了一本dv拍的国产片,画质粗糙,内容沉闷。快到十点钟时,火电厂职校的学生们几乎同时站起来,到账台结账。有个女生掀开棉布门帘,喊了一声,哗,下大雪哎。一群学生推开门尖叫着冲出去,周劭觉得冷空气猛地擭住了脖子,无心再玩,起身出门。这一带既不是小镇也不是村庄,而是一条孤零零存在的街道,前后不过两百米长,有网吧和餐饮,也有洗头店和美发店,卖各种劣质商品的小型超市。它们主要做职校学生和火电厂职工的生意。

在路上,他听到一堆杂乱的脚步声在身后,继续有火电厂职校的学生出来。他们都是住校的,必须赶在十点钟之前回到寝室,用不了一个月,他们就会消失,放寒假回到各自的家里,位于h市和其郊县的各个地方,然后,这个地方就会变得像一条鬼街。走了一段路后,再回头看看,有一条人影蹒跚走在他身后五十米远处,踩着雪,发出咔咔的声音。周劭有意放慢脚步,快进库区时,这个人差不多走到他身边了,借着饭馆的灯光,他转头看看,原来还是那个戴红围巾的女孩。

周劭想,见鬼了。

进入库区后,那女孩又没了踪影。周劭回到仓库小间,热水瓶里没水了。他拿了副手套戴上,拎了两个热水瓶到办公室去打水,踅摸着文志刚是不是睡死了,后来又想,不要紧,那条昆明犬会叫醒他的。走到拐弯的地方,他又看见了她。这时他的反应是,她从哪儿来的?

这一带没什么年轻女性,对面饭馆有两个小妹,稍远一点则是火电厂职校,但那些学生并不到库区来。她一直蹲在那个位置上,雪已经下大了。周劭想了想,有一点很明显,她神智不太正常。他走到女孩面前问说,你需要帮助吗?女孩抬头说,很冷。

你可以——周劭说到这里也抬头望了望,你可以去哪儿呢?库区有很多房子,但没有暖气,唯一可以待的地方是文志刚搭铺睡觉的办公室隔间。这时她站了起来,基本上没打算搭理周劭,径直往他的仓库方向走去。周劭愣了一会儿,一直等到她确实走进仓库才喊了一声,不行,你不能进去。

周劭缓慢地追了过去,担心自己滑倒在雪地上,摔碎了热水瓶。然而她并没有走进小间。他推上一个开关,库房里唯一的灯泡亮起来,只有二十瓦,她的人影在暗处闪了一下就消失在瓷砖堆后面了。

瓷砖的堆放法是这样的:包装好的瓷砖码成一个立方体,放在2x2的栈板上,这是一个单位,通常两层,高度达到四米。成行码放,每行横二纵四,中间空出过道,纵道较宽,得允许叉车调头,横道较窄,仅容一个人通过,俯瞰就是麻将牌里的九条格局,当然,不止九条。这个空间非常适合捉迷藏,仓库有三百多平米,满仓率百分之八十五。

周劭说,你有没有看见门上刷的红漆大字,仓库重地,闲人免入。他是对着阴暗的瓷砖在喊,其中有黄泳的骨灰盒。过了半分钟,女孩的声音才从后面传出来,她说我太冷了,为什么这个库区一个人都没有?周劭说,办公室有人,而且比较暖和。女孩说,我不去,那儿有一条狼狗。周劭说,我觉得你还是待在网吧更好,你是职校的学生吗?女孩说,不是。过了一会儿又说,不行我不能待在那儿,网吧里不安全,对我来说不安全。

周劭说,你最好别待在我的仓库里,夜里会冻死你。他回到小间,脱了手套,倒了一杯热水,朝杯子里扔了一个红茶包。库房里没有动静,过了一会儿他走出小间,对着暗处喊,你还在吗。女孩说,我还在。周劭说,不行不行,你无论如何不能待在这里,我要睡觉了。女孩说,有本事来抓我。周劭走进那个九条式的瓷砖迷宫,只听见一阵脚步,伴随着轻笑声,他根本逮不住她。他找了一个单层的瓷砖堆,顺着爬上去,再爬到第二层上,脑袋离房梁只有一掌距离,向下张望,然而光线太差了,看不清什么东西。这时他想,我应该找一把手电筒。女孩说,你不要追我了,再追我就急了。周劭说,你急了能怎么样呢,跑出这个仓库吗,求之不得啊。他听到刺啦刺啦的声音,她在拆瓷砖包装,然后,10的外墙砖从不同的角度一片一片地抛了上来,把他打得蹲了下去。周劭说,求你别再扔了,这些瓷砖碎了,老子得赔给公司,每一片都是两块钱。女孩疯笑起来。

他下了瓷砖堆,回到仓库门口把大门拉上,再走进自己的小间里,把取暖器开到最高挡位。他躺到钢丝床上。女孩说,你在干什么,你怎么还有一个小房间,我刚才跑进来的时候没注意,以为你平时就睡在瓷砖堆里。周劭说,你要是不走,睡在瓷砖堆里的就该是你了。那女孩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周劭说,姓周,召和力拼成一个劭字,你叫什么名字。女孩说,叫我疯姑娘吧,你要再来抓我,我把你这库房都拆了。周劭说,我看你不是疯,是傻,晚上冻死了别怪我。

晚上十一点的时候,周劭斜躺在床上,觉得口渴难耐。他对女孩说,你别过来啊,我去打水,一会儿就回来,你想趁这机会溜走也可以。里面没有声音,他拎着热水瓶再次出去,走到办公室门口,昆明犬低吠起来。周劭隔着窗把文志刚喊了起来,进办公室对着自来水龙头装了两瓶水,插上热得快。这时昆明犬猛扑了一下,尽管它拴着,还是把周劭吓了一跳。

周劭说,这狗怎么了。文志刚说,这狗不行了,黄泳死的那天,它跑过去舔了一下,你知道舔了什么吗。周劭说,不知道。文志刚说,舔了黄泳的脑子,这狗应该就地吊死,但张范生觉得这样更好,库区应该有一条凶猛的狼狗。周劭脑子里一片混乱,问说,这附近有疯人院吗。文志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周劭说,就是精神病医院。文志刚说,没有,只有火葬场。周劭说,文志刚,今晚上你要听见有什么动静就赶紧过来。等他提着热水瓶出去时,文志刚早已睡死过去。

周劭在道路上看到一串凌乱的脚印,雪下得很大。他想,这女孩是走了吗?但是当他踏进仓库时,又听到她的动静。周劭说,好吧,你在仓库里蹲着吧。事实上,他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她要是在里面蹲一夜的话,会出现什么情况。后来他想,我糊涂了,忘记拿手电筒了。这时,女孩在库房深处说,哎,你还真叫周劭。周劭说,我拿这个来骗你干什么?他正在往杯子里倒水,忽然反应过来,办公桌上的库存报表没有了。这是每日必须传真给总部储运部的文件,夹在一块破旧的写字板上,每一页上面有他当天的签名。周劭说,反了你了,你怎么把我的报表给拿走了,不行,你得还给我。

他再次往库房深处走去,心想我真该把那条昆明犬牵进来。然而她又跑掉了,等他绕了一圈回去时,发现女孩躺在他的床上,喝着他杯子里的热茶,翻着他的钱包和身份证。

女孩说,原来你已经三十岁了。

周劭问,你到底想干嘛,多大了,从哪儿来,疯吗。

女孩说,有一个二十一岁的疯姑娘想在这里睡一觉,大叔,如果你觉得冷,可以一起睡。

周劭曾经对黄泳说,外仓管理员是会有奇遇的。

想想吧,你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郊区,通常是经济水平不错的地方,看管着库房里的瓷砖和人造大理石,平均半年换一座城市,既不太长也不太短的时间,你可能来不及发生一场恋爱,在你所处的场所(封闭、偏远的库区)能陪你的只有装卸工和库区办事员;你看书,但你带不了那么多书;你每天晚上听着夜间电台入睡,一些谈话节目或者是音乐节目。有时候,你去城里转转,因为什么人都不认识而显得失魂落魄,你赚的工资通常高于当地平均水平,论收入而言没人会想到你是个仓库管理员(美仙建材是台资企业),可是你不知道花钱有什么意义,吃一顿好的,或者买一条没人在乎的牛仔裤;有很多寂寞的晚上你只想把钱花在一个温柔贴心的小姐身上,可她对所有人也都一样。你忍受着这一切,确实,它是非人的、悲惨的,但与此同时,你不用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不用像大多数打工仔一样,被死死地钉在流水线上,你不用在开发区拥挤的宿舍里闻着同伴的脚臭入睡,你能闻到的最多是自己的脚臭。你每天对着库区发呆,看看书,听着电台情歌,爱上某个小姐甚至昏了头想娶她,但最多六个月,这一切都会结束。另一个仓管员来接替你,继续你的生活,你去另一座城市接替另一个仓管员,有些城市更温暖,有些城市更寒冷,差别也只此而已。关键是,这种维度的生活,你从流水线的诅咒中逃脱了,你从形而下的生活中透析出来,忠诚地守卫着你的仓库是最基本的原则。这就是外仓管理员的生活,如果你有奇遇,请你视为是一种补偿。

天还没亮,周劭醒来,看到女孩蜷缩在钢丝床的内侧,身上一半盖着被子,一半盖着他的棉衣,红围巾搭在椅背上。他想,天哪,我睡了一个疯姑娘吗?然后他发现自己是被冻醒的,那台取暖器坏了。

雪停了。天亮前,库区十分荒凉,周劭走到公路边,点起一根烟,看着黑暗的远方,吐出烟气并且叹息。三天前,他在海边,港口即使是深夜仍有灯光在远处闪烁,像不屈不挠的目光,而此刻面对着公路,只有他手中的烟头亮着。他问,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这种间歇性的自我怀疑,当然也从未指望自己能回答清楚。

从前,他有写日记的习惯。二十二岁以前他热爱文学,日记里写一些诗,或是记录当时发生的事情。二十二岁以后,他把日记减缩为句子,像过度狂热的青年时代冷却在水里,句子的密度等同于时间的密度,句子与句子之间的空白是一道道细密的裂纹,只有他自己能觉察到,并且裂纹之深、之长、之密,构成了一个沉埋在语言之下的文本。然后,在一个极不重要的年份里,他把写满了句子的笔记本丢失在了火车上,为此失魂落魄很久,本子没有找回来。他确信文学离开了自己。

周劭抽完了一根烟,往回走,见办公室里的日光灯亮了,便走过去敲门。狗又叫了起来。文志刚开门,怔怔地望着周劭。周劭说,取暖器坏了,冻醒了。文志刚说,昨天晚上你说过有动静就过来,什么意思。周劭问,你听见动静了吗?文志刚说,没有。周劭环顾四周,问道,这库区也太安静了,其他仓管员去哪儿了?文志刚说,谁会在这种鬼地方过夜,只有你们美仙建材,只有邓文迪,会让仓管员住在这儿。周劭说,也对。文志刚说,你可以和我搭住,把你的钢丝床搬过来。周劭说,不用,我看见你的狗有点心烦。他回到库房,女孩仍然在沉睡。里面和外面一样冷,他想,明天可能会更冷,公路会结冰,卡车会消失。他见识过这种场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公路,不管什么原因变得空荡荡的,都会令人产生奇怪的幻觉,好像它充满敌意又充满希望。床上的女孩已经整个蜷缩在被子里。他想起做爱时的情景,女孩相对安静,可能并不疯,可能只是一个过路的人。奇怪的是,他脑子里跳出一句话:这世上,与人交往和独处时都会有幽灵的存在。语出卡夫卡《致菲莉斯情书》,当年端木云介绍他读,随手翻过的篇章中只有这句话被他记住了。

那女孩问他,你怎么解决性生活问题。周劭说,不解决。女孩说,我和你做爱我知道你性饥渴。周劭说,可能有这方面的问题,每个仓管员都是性饥渴。女孩说,可是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仓管员。周劭说,没有人规定仓管员必须是啥样。女孩说,通常都是老头、文盲、残疾人。周劭说,仓管员是物流专业的一部分,在我的公司总部,仓管员必须熟练掌握电脑和统计,会开叉车,会写报表,还要有低预算条件下的长途旅行能力。女孩说,可是你待在这里更像一个废人,你太沉默。周劭说,你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确实沉默内向的人更适合做仓管员,或者做久了,变得沉默内向。女孩问,以前有过这种奇遇吗,和不知道名字的姑娘做爱。周劭说,没有这种奇遇,但做爱的姑娘大部分都不知道她们叫什么。

那女孩问完这些就睡着了。天亮后,她沿着积雪的道路往外走,穿过公路,往火电厂职校方向去。周劭仍然在小间里抽烟,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再回来。

这场雪之后,h市进入了持续寒冷的冬天,张范生一直没来上班。由于拖欠工资,搬运工全都走了,库区只剩下周劭和文志刚两人。两人蹲在公路边,周劭开玩笑对文志刚说,你不能走,你走了这儿就剩我一个人。然后他又打电话给邓文迪,让他来提货的时候多带几个男人,库区只剩一个搬运工了,而且有腰椎间盘突出。邓文迪当时的心情似乎很差,就说,周劭你不是男人?周劭说,仓管员从来不负责搬运出库,就这样。

雪后的库区变亮了,平时,深灰色的是水泥墙,暗红色的是红砖墙。中午出太阳,气温却在往下降。文志刚架了一张梯子,爬到库区办公室顶上,说屋顶漏了。周劭说,你一个人修不好,别瞎折腾了,下午咱们去饭馆喝一杯。文志刚指着远处说,有车进来了。

来的是美仙公司销售部的面包车,邓文迪在车上,另一个是司机兼销售员。邓的脸色很不好看,他没下车,司机递给周劭一张提货单,用回形针别着总部的付款凭证传真件。货很少,二十箱30内墙砖。司机将它们两箱一摞搬出去,放进面包车的后座。在仓库里,周劭说,邓文迪好像不爽嘛。司机低声说,爽不了了,我们有一个四星级宾馆的大工程黄了,老邓正在骂总公司蠢呢。周劭说,是的,总部很苛刻,必须款到发货,搞砸了很多买卖,但是这帮搞建筑的人,你能信他们哪一个呢?这个司机还很年轻,他最后抱怨说,你也帮我搬两箱瓷砖嘛,耍大牌啊。周劭说,这是一个世界观的问题,我要是心情好了可以帮你系鞋带,但仓管员不负责搬货出库,仓库是你们销售部找的,没有搬运工不是我的责任。那小伙子说,你真够啰唆的。

汽车开走以后,文志刚从屋顶上爬下来,拉着周劭去喝酒,当然又是周劭付账。这家小饭馆对周劭意义非凡,它要是关门,他必须得去更远处火电厂职校那边吃饭。两人又喝劣酒,周劭问饭店小妹,什么时候歇业,小妹说不会晚于腊月十五,她们都想回家了。雪下过以后,公路上很少有车经过,她们无事可干,以后几天估计只能靠看电视剧解闷了。

文志刚指着那个小妹说,她很喜欢黄泳的。小妹说,滚你的。文志刚说,黄泳死得太可惜啦。这姑娘脸上掠过一丝哀伤,被周劭捕捉到了,她没再搭理文志刚,走进了后厨。另一个小妹说,黄泳死的那天,她哭了三个小时。

周劭问,她叫什么名字?回答说,她叫胡小宁。

文志刚迅速地喝多了,他又讲了一些过去几任仓管员的事,说美仙公司的仓管员都长得很不错,至少大专毕业,也不知道怎么挑的,这是挑仓管员呢还是挑仪仗队。在黄泳之前,端木云曾经迷倒过这里的姑娘,你们来得晚,没见过端木云,比黄泳帅气。那小妹看着后厨,说,不要再提黄泳了,胡小宁不高兴的。文志刚说,黄泳是个假人哪,到底有没有黄泳谁知道呢。

周劭问:端木云是什么样?我好几年没见到他了。

文志刚说:他来的时候带了好多书,走的时候,书都不要了,我一看,全是文学小说,还有历史哲学,我也看不懂。他很沉默,经常坐在公路边看往来车辆,有时也陪我喝一杯。你们公司的仓管员都是大学生,以前有一个会弹吉他,所以来一个文学青年我也不觉得奇怪;但他后来跟人动刀子真是出乎意料,要不是我们拉住,他眼睛都不眨就能捅了那个销售员。

周劭问:他去过丽莎那里吗?

文志刚说:不知道,肯定去过吧,我猜。又说,就是端木云任职期间,饭馆被警察抄了,姑娘都被带走了。周劭问到底几个姑娘。文志刚说:你在的时候只有一个,端木云在的时候,有两个。

这时,饭馆的老板娘走出来,对文志刚说,文哥你怎么回事,胡小宁在里面哭呢,你不要乱说什么事。文志刚说,知道知道。周劭的脑中还在想着端木的事情。老板娘说,文哥你不要老是说黄泳了,人死了就过去了,老说老说,当心鬼上身。文志刚指着周劭说,他都不怕呢,骨灰盒。周劭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说我去他妈的,坏了。慌忙扔了二十块钱在桌上,拔腿往库区跑,进仓库一查,果然,30内墙砖的那个货位上,装着骨灰盒的外包装盒被销售员扛走了。他掏出手机找邓文迪,但邓已经关机了。

周劭决定进城。他徒步走到火电厂职校附近,那里有一个公交站头,运气好的话等个十来分钟就能有一辆车过来。还没到街上,听到有人叫骂的声音,原来是职校学生打架,四个较瘦小的学生围攻一个中年人,后者粗壮笨重,显然是体力劳动者。起初中年人占上风,不久体能不支,企图抄起一把铁锹,被一个学生飞腿踢中了下颚,倒在地上。四个人并不打算收手,继续踢打,壮汉开始惨叫。斗殴过于惨烈,众人躲在远处围观。周劭在公交车站头上看了一会儿,本打算到网吧里去找找,女孩在不在,后来公交车来了,他跳上车子,往市区去。在车上,他想起了很多事,仿佛那本丢失的笔记本中的句子一个一个又纷纷跳入脑海。

分销处早已不是五年前的地址,因此找了很久。它在一个居民区里,进去时已经快下班了,两个销售员套上羽绒服正打算出门,邓文迪不在。周劭问他们,中午那批30的内墙砖往哪个工地去了,这时司机开着面包车回来了,周劭直冲出去问他,那批内墙砖呢?司机说,已经送到客户那儿了。周劭说,你得带我去。司机有点摸不着头脑,周劭只能解释说,黄泳的骨灰盒在其中一个纸箱里。司机骂了一声我操,然后说,是一家别墅翻修,问题是里面还住着人呢,你怎么能把骨灰盒送人家里去。周劭说我就怕他家没人,立刻带我去。

这个司机故意刁难周劭说,喂,我可以把你送过去,但骨灰盒这件事和我没什么关系啊,这也是一个世界观的问题,骨灰盒是你自己放进去的。周劭说,你别啰唆了,我请你吃饭,骨灰盒弄丢了我赔不起。司机说,你看,你的世界观完全不成立。

路上,司机又说,你不知道,住别墅的是邓文迪的姐姐,生意做得挺大的,她家里卫生间风水不好,拆了重新装修,她要是知道你给送一个骨灰盒过去,他妈的,你就死定了。周劭问他叫什么名字。司机说,我叫周育平,咱俩本家。

汽车往南郊开去,这一带是h市的开发区,几家规模不大的重型机械厂和药厂散落其中,随后是汽车城,道路上的积雪已经被铲到两侧,几乎没有往来车辆。周劭让周育平提速,周育平说,这条公路上没有限速标志,但是五公里之内随时就会出现戴红臂章的老头,拦住任何一辆汽车,告司机超速,然后吃罚单,除非你只开四十码。周劭坐在副驾,看着道路两侧白色的积雪,像来自世界以外的无尽天地,以一种昏昏欲睡的节奏进入视野,不断滑过。这种道路上怎么可能有戴红臂章的老头?但周育平坚持说,一定会有的,只要你超速。太阳逐渐向西,冬季的黄昏已经静候在地平线之下了。

汽车拐进一条小路,两旁是密集的白杨树林。周育平说,不远了,前面就是别墅区。周劭说,这一带荒无人烟啊。周育平说,因为荒凉所以便宜啊,单价和城里的公寓差不多,买辆车就解决出行问题了。五分钟后,第一排别墅出现在树林后面,英式独栋,长方形的假烟囱,看阳台就知道入住率很低。周育平说,我要是有钱了,才不愿意住在这里,我宁可在市区买套小高层,有人气。周劭笑笑说,有钱人和你不一样,他们并不仅仅拥有郊区的别墅。周育平夸张地叹气说,唉,有钱人。

后来他们到了别墅门口,这是一栋联排最靠西的房子,从外观看是两层带一个阁楼,院子很小,只有十个平方,别墅的样式有点老。周育平按了门铃,邓文迪的姐姐出来开门,是个肥胖的女人,面相很凶恶,她说装修工已经回去了。周育平说,有一箱瓷砖发错了货,来换一下。女人有点诧异,说这点小事还再跑一趟,发错就发错了呗。周育平圆不了谎,回头看了看周劭。周劭忙说,我是仓管员,发错货事小,但库存报告对不上的话,我全得自己赔出来,一箱内墙砖也得一百多块钱,我工资才八百。两个人搭着档胡说了一通,女人开门让他们进去了。别墅装修得很豪华,到处都是金色的线条,视觉上让人不适。两人进了底楼卫生间,二十箱瓷砖没拆封,都摞在一边。两人对视了一眼,轻手轻脚翻弄,最后是周育平摸到了,纸箱上的透明胶封条已经撕掉,分量也不一样,为了确认无误,周劭揭开纸箱看了一下,骨灰盒黑色的盖子一角露出来,周劭松了口气,搬箱子就走。女人说,哎,你们发错货,那还得补我一箱瓷砖。周劭心想,妈的,难道我还得再扛一箱瓷砖过来吗。周育平对女人说,我明天开车给您送过来。

这天回去的时候,周劭想,必须请周育平吃饭了。他对这小伙子印象不错,很卖力,也很机灵,讲话实在。面包车没有空调,天色暗下来时,车里的温度下降得厉害。周育平很得意,往车里塞了一盒磁带,放着音质很差的重金属音乐,他解释说因为车后座有个骨灰盒,实在太晦气,热闹一下吧。

周劭问,你为什么会在美仙做销售员?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他见过上百个美仙建材的销售员,大多业绩平平,没有稳定客户,奔波在各种老总、主管和代理商之间,拿微薄的底薪,个月之后被辞退。如果老实一点回答,就说自己是想试试运气。

周育平把音量开低了一点,想了一会儿说,实话讲,因为邓文迪救过我,去年我欠了一笔钱,是他帮我还了,否则你现在看到的我一定是断手断脚,躺在床上。周劭说,啊,那得是多大一笔钱啊。周育平说,操,很大一笔钱啊。

车开到公路上,周育平说不进城了,从绕城公路到西郊比较近。周劭谢了他。周育平问,仓管员的工资真的只有八百?周劭说,五年前是一千二,现在涨了点,加上我服务公司满五年了,现在月薪是两千。周育平说,那也不高。周劭说,还有出差补贴,我们这些仓管员常年都在外面,每天三十块钱,这样一个月约莫有三千元,在看仓库的人中间,这算高的了。周育平说,哎,现在叫物流。对,物流,周劭附和点头。这时汽车里的温度更低了,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发抖。周育平抹了一把脸问,哥们,你是哪里人,为什么要来做仓管员?周劭说,上海人。周育平说不可能啊,你怎么可能是上海人,口音也不对。周劭乐了,裹着衣服发抖说,我怎么就不能是上海人呢?周育平说,也对,让你搬箱子,你跟我谈世界观,这一点挺像上海人的。周劭大乐。周育平说,但我真没见过上海人做仓管员的。

进城时,周劭到商店里买了一个取暖器。这天晚上汽车开到库区时已经七点多,天全都黑了。周劭请周育平到饭馆吃了顿饭,到八点钟时,周育平无论如何要回家了,周劭从车里抱出纸箱独自往库区走,地上很滑,他把纸箱扛到肩上,另一只手拎着取暖器,对着虚空中的黄泳说:小伙子我算是对得起你了。库区里仍只有文志刚的办公室亮着灯,一直走到库房前面,看到女孩蹲在门口,周劭放下手里的东西,拉她起来,发现她的手冻得像一条冰鱼。

周劭说,你真是疯了,我今天差点也疯了。

库区冬季的夜晚有一种奇怪的声音,隔得很远,像小孩啼哭,但是非常短促。文志刚说这是狐狸,又说这一带不可能有狐狸,只有獾。周劭起初觉得这叫声有点瘆人,几次之后也就习惯了。

住在仓库里,起夜是个问题。你必须得把这个堆满瓷砖的地方当成是客厅,人不能在客厅里小便。有时候,库房深处有一股浓烈的尿骚味,说明前任仓管员非常邋遢,令人发疯,那是动物的气味。幸运的是黄泳比较爱干净,小间里更整齐,袜子的臭味、毛巾的馊味、常年不洗的被子散发出的抑郁味道,这些几乎是必然伴随仓管员的陈年气息一概没有。

女孩吃了一碗泡面,拍拍肚子说,饱饱的。周劭问,怎么又回来了。女孩说,简单,没钱了。周劭讲起白天火电厂职校打架事件,女孩说,哎呀,我就在网吧里嘛,前前后后都看到了,那条街很混乱,我在那里上网也被网管欺负,但职校女生他们不敢动,太坏了。周劭原以为她就是职校女生,说到这里,方才猜想,她到底是哪里来的。虽然她也讲普通话,但n和l音不太分得清,可能是川湘一带的人。可是女孩不肯说自己来自何处。周劭说,我得翻翻你的身份证。女孩说,说起来可恶,我的身份证押在网吧,结账的时候我钱不够,去借钱再回来拿,网吧把我的身份证弄丢了,我连住旅馆都成问题。周劭说,你果然不是本地人。女孩说,你也不像上海人。周劭说,这是我今天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话,另外,告诉你,你的身份证不是被弄丢了,而是有人拿走卖钱了。

两人聊了很长时间,陌生感渐渐褪去,变得像熟人,像多年不见的朋友,真是奇怪。他把这感觉说了出来,女孩也这么认为。夜深后,女孩说,今天中午来例假了,不能做爱。周劭说那也挺好的,我不想让你觉得搭住在这里就必须用做爱来作为回报。两人靠在钢丝床上听收音机,夜间节目有时会放放歌,两人听着一个烟嗓老男人唱了一首乡村民谣,其中有一句反复吟诵的when the an es around。周劭说,那个男人什么时候回来。女孩说,应该是当那个男人来造访。两人英语水平有限,讨论了一会儿,都困了。女孩问,如果在仓库里养女朋友会怎么样。周劭说,会被公司开除。入睡前,他讲了一个故事。

本公司有这么一个仓管员,他驻守在一个很破的外地仓库,待了整整两年,总部要他交接,他不干。那鬼地方条件太差了,没人愿意去,只有他,可以说是艰苦奋斗的楷模。时间久了,大家差不多快要忘记这个人,也快忘记那个外仓。有一天,督导途径那座城市,没跟人打招呼就跑到仓库去视察,发现仓管员把这个破烂的外仓变成了他的家。他父母就住在离他一百公里的农村,跑到仓库住下,给他娶了媳妇,媳妇生了小孩才半岁大,丈人丈母娘也搬了过来。这位仓管员的仓库里住着七口人,平时让他媳妇看仓库,他的薪水养不活这么多人,白天去一家建材市场打工,挣两份工资。督导开除他的时候,被拖家带口、呼天抢地的场面感动哭了。

女孩大笑起来,后来呢。周劭说,后来就变成了这样,在仓库里养女朋友,立即开除。女孩说,我如果是台湾督导可能会感到内疚。周劭说,督导就像钦差大臣,他们只对朝廷负责,没啥可以内疚的。他想,我可没说督导是台湾人啊。这问题暂不追究了。女孩问,这么悲惨的仓管员生活,你们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周劭打呵欠说,也有走了好运的,比如说,有人娶了做建材生意的女老板。女孩说,天哪,那得是多帅气的仓管员。

事实上,大多数外仓管理员都会在两三年内打报告要求回到公司总部,或者干脆辞职,性生活的匮乏是重要原因,这些男孩进公司的时候只有二十出头,血气方刚,只想赚点生活费,他们恰恰可以忍受这种匮乏,但最多五年,在他们三十岁时,这碗饭会吃不下去。周劭说,仓管员最重要的品质不是帅气,而是忠诚,但你知道吗,忠诚和帅气一样,都经不起时间的考验哪。女孩听到这里抱住了他,周劭感觉自己跌入梦中,睡意袭来,后面再说了些什么自己也意识不清了。

后半夜,他醒了,打着手电筒到仓库外面去小便,看到雪地上有动物的脚印,但分不清是狐狸还是獾。外面很冷,他披着棉衣抽了根烟,又陷入昨晚的迷惘之中。天亮之前,人总是恍惚,他仿佛记得谁说过,不要跟着动物的脚印走,容易踩到机关。这话可能是端木云说的,后来又想想,应该是他父亲说的。他父亲已经去世十四年了。他想,真奇怪,我爸也不是山里的猎户,怎么会知道这个。后来想,可能是别人告诉他的吧。这时,周劭完全醒了,夹着香烟,顺着脚印往库区外面走。电筒闪过,看到一双发亮的眼睛在低处,是动物在注视着他。当他走近时,它迅速跑走了。他想起女孩临睡前说的,来到这里是因为真没地方可去了。世界上有多少人都宣称无处可去呢?

他走回小间,脚上踢到一样沉重的东西,立刻意识到这是黄泳的骨灰盒,心想我操。他把纸箱搬起来,仍然摞在货堆上。这是一个犯了很多错误的日子,能听见命运在门外掏钥匙开锁的声音。

周劭的父亲是火车司机,家住在上海真如附近,也就是现在的上海西站,再往西一站是南翔,铁路货运站,原属于嘉定县,后来改县为区。八十年代,这一带很破败,大体上和闸北的棚户区近似,但人口没有那么密集。郊区有很多菜田,田里有解放战争时期的水泥碉堡,后来都拆除了,再后来田地也都变成了工厂和楼房。他对西郊的印象,像是一辆缓行的列车,总是看到二十年前,灰扑扑的马路,有一点荒凉,住在铁路沿线时不时能听到汽笛的声音,这与他二十五岁之后经历的各种库区非常相似。

他的父亲开货运列车,没有什么文化,是个好人,身上有一种卑微的自豪感。一方面觉得自己是上海人(尽管住在郊区),另一方面又是铁道系统的职工,后者在中国社会中是一个奇特的局部,它网状地平铺在广袤的国土上,有独立的生态,学校、医院、治安机构俱全。说它是个小王国,也不为过。在过去年代,铁道、军队、兵团,都有类似的优越意识。

小时候,他父亲经常不在家,开着货运列车,有时半个月见不到,火车司机是没有节假日的。他的母亲是个脾气很糟糕的女人,咒骂丈夫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但愿他撞车死掉。十五岁那年,周劭与她失去了任何交流的可能。

小学的时候,他盼着放暑假,假如父亲心情好,就会带着他,开着货运列车到外地去。他坐在火车头里,劲风吹散了燠热,看到平原和山峦,每一座经过的城市都有货运车站,站头上乏味的工人们,客运列车上疲惫的旅客,还有运兵列车上总是会向他招手致意的士兵们。上了火车他才知道,脱轨、撞车、轧死人畜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经常发生,火车司机打瞌睡也是家常便饭。他的父亲的徒弟经常抱怨说,太无聊了,找不到人说话啊。他父亲说,火车配两名司机,很不错了,重型卡车就不一定了,常常只有一名司机,比之更为寂寞的是吊车司机,在操作舱里真的只有一个座位。

有一次为了错车,火车停在了一个荒凉的山沟里,杳无人迹,只看到大群的野鸟飞过头顶。他的父亲跳下车,走到一株大树下撒尿,周劭也跟着过去撒尿。他父亲尿完了,周劭还在尿,他父亲说哎哟,你的尿竟然比我长,看来我是老了。周劭说,你要多喝水啊,爸爸。他父亲很温和地摸了摸他的头顶说,暑假太短了,我想开火车带了你,阿拉两个人一道开到天边去。

他十六岁那年,父亲得癌症死了,死前很痛苦,而且说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话。他没有说过自己很寂寞这类事情,好像自己的一生本来就该如此。父亲很爱摸他头顶,此后回忆起他,周劭的头顶总有一种受到抚摸的轻微触感。

父亲死后,周劭没有考铁道系统的大学(离家不远处就是一所铁道学院),他考到了无锡,主要是想避开性格乖戾的母亲。后来,他在大学文学社里遇到端木云,两个人都想写小说,长篇,几十万字的那种。周劭说,我最想写的故事,是一个孩子跟着父亲,开着火车到天边去,一站一站,都是货运站,你冷不丁一看,全中国所有的货运站都是差不多的,但事实上,它们不尽相同。后来,他读到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觉得这就是自己想写的故事,又读到《树上的男爵》,他对端木云说,我父亲是火车上的男爵。

有一个关于父亲的印象,他一直会想起来,那是他念小学时,一天清晨,父子两人穿过货运站宽阔的铁道线。那里总是停着很多列车,他父亲懒得绕过车子,总是从车厢底下钻过去。钻火车违章。其实火车停在那里是不会动的,但仍然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在你钻过去的短暂的几十秒钟里发动起来,这类事故大家都知道一些,既像故事也像谣言。周劭那时很小,不敢钻,他父亲钻过去以后就趴在地上对他低声喊道,周劭,钻过来啊。周劭仍然不动,他父亲就钻回来,拉着周劭的手说,不要紧的,有我在。他父亲嗓音尖利,像个女人,有时候听着觉得非常可笑。

周劭把头伸进车厢下面,试图爬进去,这时他听到轻微的咔嗒声,像是命运生锈的齿轮动了一格。父亲猛拽了他一把,两人一起摔倒在铁轨旁,那列静止的火车恰于此时缓缓启动。

这一天上午文志刚在办公室摆弄一把弩,周劭进去,吓了一跳。文志刚说这是用来打野兽的,当然,也可以用来打人,钢制的三棱箭头。周劭说,这他妈的是管制品。文志刚说,库区有一把弩是很正常的,难道让我拿着菜刀去跟盗匪拼命吗,现在老子要去打那只狐狸。周劭打开传真机,一边往总部发报表,一边说,昨晚上我看见那家伙了,个头不大,到底是獾还是狐狸?文志刚说,打着就知道了。说着把昆明犬从笼子里牵了出来,狗很兴奋,到处乱嗅,往周劭腿上扑。周劭说,文志刚你他妈的能不能别这样,这狗迟早会咬我一口,你把它喂喂饱是真的。文志刚戴了一顶棉帽,牵着狗出去,回头又问周劭,一起去吗?周劭正在捣鼓传真机,说,你要是打熊,我就去了,狐狸就算了吧,你小心那狗跑没了。文志刚跑出去的姿势像是不远处就有一头熊。

中午,文志刚来到了五百米以外的山丘上,查看着雪地上的足印,又在附近撒了几块火腿肠。干完这些活,昆明犬迎风吠叫,因为拴在树上,它没法追击出去。文志刚看到一条银灰色的影子踏着枯枝跑过,停在不远处,大概有三十米,确实是一只狐狸。他没放狗,从地上捡起弩,没有瞄准就很轻率地发了一箭,射在雪地里。狐狸跑了。

文志刚走过去取回那支箭,发现狐狸在他的左前方,还是隔着三十米。雪很深,这次他走过去不是为了射它,而是想看清它的眼睛。狐狸又跑开一点,文志刚看到一棵树下有顶帽子,被雪盖住了,他走过去把帽子捡起来,拍掉了雪,发现是张范生的雷锋帽。狐狸已经消失了,山上风很大,吹得他头晕,腰也跟着痛了起来。

等到下午,周劭在小饭馆吃饭,打包了一盒炒饭打算带回库房,文志刚来了,把狗拴在外面,跌跌撞撞坐在凳子上,把手里的雷锋帽扔在桌上。周劭问说怎么回事,文志刚指指帽子,说,我在树林里捡到了这个,张范生的。周劭左右翻看了一下,低声问道,张范生家里有没有打电话过来找人?文志刚说,张范生和他的姘头鬼混在一起,经常不回家,他老婆有头晕病,手抖,管不了他,所以不会有电话来。周劭摇摇头,一边付账一边说,这个天气里经常有醉鬼冻死在外面的,也可能是被车撞死在公路上,尸体扔沟里了,明天张范生要是还不来上班你可以报警。

文志刚不语,跟着周劭走出饭馆。这时,有一个女人从公路边过来,走进饭馆。女人穿着一件黑色的羽绒大衣,戴墨镜,低头与他们错肩而过。快走到库区时,文志刚忽然问:你说刚才那个女人,她是走着来的,还是坐车来的?周劭说,也许是火电厂那边过来的吧。文志刚说,不像学生。周劭不耐烦地说,那就是老师嘛,你要是实在想知道,就去饭馆亲自问问她,看她会不会给你一个大耳光。

周劭想,这像个糟糕的梦,消失的人出现,出现的人消失。

丽莎饭店并没有名字,它是一种俗称,意思是“丽莎的饭店”,然而也不对,最准确的说法是“楼上有一个叫丽莎的姑娘的饭店”。在一九九九年,它装修简陋,正对着公路的那一面墙上贴着瓷砖,两侧露出毛坯红砖,孤零零地戳在路边。前后五公里,仅此一家饭馆,停车吃饭,招徕寂寞的卡车司机们。正门前的那根电线杆,被刷成醒目的橙蓝相间条纹,有点像理发店。饭馆老板大家都喊他老冯,店里一个厨子,一个相貌丑陋的端菜小妹,一个帮工老太,还有老冯的老婆。这四个人在楼下,楼上就是这个叫丽莎的姑娘,做皮肉生意。她是老冯的生意的一部分,最鼎盛的时候据说楼上有三个姑娘,后来只剩她一个。

试想你在冬天灰沉沉的雾气中开着卡车,公路两侧全是落光了叶子的树木,可以看到罩着塑料大棚的农田,看到一些低矮的房子。你在这样的路上开了数百公里,车里没有音乐,没有天气预报和交通台那些磁性嗓音的路况报告,你的手边只有一个玻璃茶缸,有时候副驾上坐着一个搭车的人,同样沉闷无聊。在这样的气候里,丽莎饭店橙蓝条纹的标志出现在远方,渐渐接近,看到她挂在二楼天台上的粉红色睡裙。终点到了。

当年,周劭正是搭着这样一辆卡车,从九百公里外的美仙公司总部来到h市库区,司机把车停在丽莎饭店门口,周劭跳下车,站在饭馆门口仰望那件睡裙,它像旗帜。文志刚正在饭馆门口在吃饭,指着他问,美仙公司的?周劭说你怎么知道。文志刚说,废话,你车后面装的全是美仙的货,我就是库区的人。周劭又看了一眼睡裙,说我是仓管员,来交接。文志刚说:别看了,那上面住着一个做那种生意的姑娘,名叫丽莎,你的前任仓管员就是她的顾客,他已经走了。

当时的仓管员叫林杰,在总部颇有名气,他驻守在h市,没办任何辞职手续就撂摊走了,不做交接的代价是他没法回到总部去拿毕业证书。周劭是新手,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接着,邓文迪告诉他,林杰是假人,身份证是伪造的,已经上报总部。至于押在人事部的毕业证书,来自一所工程学院的大专文凭,事实上没有这个学校。周劭打电话到总部确认,童德胜说,确实,林杰是假人,赶紧盘点库房,看看还剩几片瓷砖。周劭盘点后发现库存没问题,报表清晰,堆放合理,只有一批价值二十万的大理石不见了。这件事轰动公司,林杰是储运部第一个出现的假人。他再次打电话回复童德胜,童听了不语,只说了一句:他终究是栽了,让人事部来顶缸吧,这假人是怎么招进来的。

除了林杰本人之外,案件没有什么疑点,警察并没能抓到他。事实上就连他的姓名、籍贯、年龄,大家都不能确定,只说这小子身高一米七五,帅气,好相处,爱喝酒,可能是贵州人,可能是四川人。

九九年的年尾,周劭是在库区度过的,什么人都不认识,什么地方都去不了。丽莎饭店的天台上仍然挂着粉红色的睡裙,然而叫丽莎的姑娘并不出来。有一天傍晚周劭到饭馆,见张范生摇头晃脑下楼,丽莎送他到楼梯口,大半个身体被楼板挡住,只看见两条小腿和脚上的粉红色皮鞋。周劭坐在角落里抽烟,心想这个女人有多喜欢粉红色。另一天,库区的工作人员纷纷离开,说是回家过元旦。周劭想到明天就是二十一世纪,千年纪的终结与开始,然而对库区的职工来说这似乎只是一个普通的节日。夜晚,他走进丽莎饭店,喝了一瓶啤酒,然后找到老冯。老冯说,这姑娘一个钟点是两百块,过夜四百。周劭付四百,老冯对楼上喊:丽莎,美仙公司的仓管员又来了。

周劭走上楼,房间里有一股清凉的气味,她抱膝坐在一张沙发上看电视,门开着,灯光是粉红色的,与荧屏上微蓝的光同时打在她脸上。周劭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觉得那屋子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更像是个可以被观赏的平面世界,走不进去。她平举着一个遥控器对周劭说,进来吧,关门。她是瓜子脸,下巴尖削,牙齿长得有点歪,都不好看,但在眼睛和鼻梁的纬度上有一种惊人的美,一直扩展到鬓角。周劭想,难怪,在冬天雾霾深重的公路上走了上百公里的司机,是会愿意来看一看她的。

这个女人身上也有清凉的气味,说实话,清凉得可疑。上床后,动作娴熟,没多久周劭便到达了高潮,此后她收拾了一下自己,把避孕套扔在痰盂里,套上粉红色的睡衣。她望着周劭,笑了笑,意思是结束了。周劭说,我刚才付了四百。她显得有点惊讶,后来她说,很少有人愿意在我这儿过夜。周劭问,为什么。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卡车司机总是穷,省一点是一点,不过我知道你们美仙公司的仓管员,挺有钱的。这样,她变得殷勤了些,重新收拾了床铺,倒了一杯饮料给他喝,说这是免费的。两人在屋子里抽烟。周劭问,以前的仓管员叫林杰你认识吗?她变得有些犹豫,说,来过,不太熟。又改口说,他经常来,但不在这儿过夜。她反问道,你认识林杰吗,是他朋友吗?周劭说,不认识,是同事。后来,没什么可聊了,两人看电视,中央台的联欢会,那里气氛热烈,等到零点钟声敲响时,两人不约而同说,新世纪来了。周劭走到天台上,披衣看星。她跟了出来,问道,此刻你最想念谁。周劭无法回答,反问道,你呢。她说,想那些开夜路的卡车司机。周劭笑笑,丽莎抱着他,吻了他。风很大,吹散了雾霾,他视野中的夜空闪闪发亮。

那以后,元旦之后春节之前的短暂时间里,周劭去了好几次。有一次,他试图拉开靠近天台那一侧的门帘,但丽莎阻止了他,变得不好意思。周劭就明白了,这粉红色的灯光在夜晚是招徕顾客的霓虹灯,全世界可能都是这个规矩。她不好意思的样子十分可爱。相对熟悉之后,关于林杰的话题越谈越深,周劭发现她对林杰了解得远不止普通妓女那么多,但究竟有多少,不好判断。终于有一天,两人喝了点酒,她说林杰其实是个好人,无意中坑害林杰的人恰恰是她。周劭追问下去,她叹息说:林杰说过,下一任的仓管员一定会来找我的,主要是调查他,其次是睡我,如果仓管员来了,就告诉他真相,但是记得要做几单生意,不要亏了自己——林杰这个人讲话,总是风趣又实在。

她说:我很喜欢林杰的,他也说喜欢我,我有点想跟他走,但我知道他没什么钱。有一天,他把钱包落在了我这里,被张范生捡到了,张范生看了他的身份证发现有三张,一张是林杰,两张是别的人,但照片上都是他,实际上三张都是假的。这时林杰恰好回来找钱包,把它要了回去,我以为没事了,没想到,张范生告诉了邓文迪,他俩是亲戚,一伙的。邓文迪想要林杰出一批货给他,没有付款凭证,但林杰一直不肯。知道这个消息后,邓文迪扣了林杰,威胁要把他交给警察。想想看,一个用假身份证入职、外派的人,没人猜得出他犯过什么事,或者打算犯什么事。那些人没找到林杰的钱包,给他动了私刑,要他交代自己,又从他口袋里拿走了仓库钥匙,把一批货提走了。然后,他们可能想杀了林杰,但林杰找到一个机会跑了出来,回到我这里,样子很惨,说自己有一根肋骨可能断了。我想他一定是来杀我的,可是他却说,他喜欢我,本来要带我走,现在不得不单独行动。我问他去哪里,很怕他伤了人命,但他说混江湖的人,小不忍则乱大谋什么的。

周劭说:他还挺会安慰自己的。丽莎说:不是的,他被打得很惨,但他真不在乎,说他们十兄弟最能忍辱负重,这笔账以后再要回来,然后他就走了。周劭说:哦,十兄弟。丽莎说:结拜的。周劭问,没有下文了?丽莎说:他临走时说,江湖儿女,萍水相逢,将来再见。

周劭问道:如果这样,为什么不打电话报告主管?

丽莎说:他打过电话,但你们部门的主管让他投案自首,说自己管不了,也惹不起;后来主管甚至说,你就跑吧,别再出现了,没有人会为你撑腰,跑得越远越好。

这个女人当晚醉得很厉害,说了些没头绪的话,说到自己的父母,说到自己以前是个成绩不错的女孩,后来流落异乡,生活困难。周劭很多余地问了一句,为什么不去夜总会上班呢,那里更好些。她说,这里自由啊,我在夜总会做过几天,喝酒喝炸了,眼睛差点让人打瞎。周劭说,桑拿房呢?她笑了,说,你想法真多,桑拿房,按摩院,酒店应召,站街坐台,选择太多了。周劭说,我明天的火车回公司总部,你说的事情,我也只能烂在肚子里了,春节以后可能是另一个仓管员来这里,记得不要把这些事告诉他。她有点伤感,独自喝了一杯,敞开睡衣平躺在床上。周劭看着她,问说,你真的叫丽莎吗?她说,我叫丽莎是真的,关于我其他的一切,都是假的。

周劭回忆起五年前的事情,看着两栋小高楼所在的位置,问文志刚:丽莎后来去哪里了?文志刚说,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扫黄抓进去了。周劭说,抓进去也有很多种,有些是拘留,有些是劳教。文志刚说,我不清楚,她再也没出现过,你是不是也很想念她?周劭说,哎,江湖儿女,萍水相逢而已。

他最后问文志刚的问题是:林杰回来过没有?邓文迪的腿是不是林杰打断的?文志刚说:老邓是在济南着了道,跟林杰没关系,他有没有回来过,我想想看,应该没有吧,你为什么还在想五年前的事?啊,我知道了,你是处男,你和丽莎是第一次,所以你这么想她。周劭说去你的,你这搬运工住进了库区办公室还他妈真的感觉自己是干部了。

周劭的初恋女友叫辛未来,是大学同学,两人在无锡念书时,辛未来是学校文学社的副社长,爱写诗。那时候,还是一九九七年,周劭修企业管理,辛未来修财会。教育改革之后,两人确定都不可能分配到什么企事业单位了,必须去人才市场找工作。辛未来是个天真而糊涂的女孩,除了一张简历之外,还会拿出自己诗作给招聘主管过目。她并不想做会计,然而也没有一份写诗的职业等着她去做。

到了九八年,毕业前两个月,两人来到上海。周劭租了一间屋子,煤卫合用,光线黯淡,靠东的窗户外面是一条小夹弄,对面就是一家饭馆的后厨,除了油烟之外,还有轰轰的马达声,还有老鼠。常年不开窗,屋子始终有一股霉味。那时候他们才恋爱了半年多,在学校时没什么机会做爱,终于有了自己的租屋,周劭觉得两人像一台性爱马达,足足转动了一个月,在弥漫着霉味的屋子里,两人坐在床上,背靠墙壁抽烟。

两人外语全都挂科,必须在次年补考才能拿到学位证书,找工作相当艰苦。当时外资企业并不很多,职位有限,人山人海的应聘者,像他们这样从外地大学过来的应届生没有什么优势。辛未来胡乱找了一份上门推销的工作,跟着几个来路不明的外地人做了几天,公司被查抄。周劭曾在郊县一家私营化工厂当工人,没过一星期也干不下去了。很快,钱不够用了,周劭没有家底,辛未来更穷,她是福建农村出来的,有一个姐姐和两个妹妹。两人把身上的钱凑在一起,确定了吃饭、抽烟、买避孕套、市内交通这四项开支,后来仍然不够,打电话给同学,只有端木云寄了两百元给他们,是他的稿费。两人回到屋子里继续做爱,闲着没事,辛未来写诗。周劭独自坐在床上,不知道她写些什么,他背靠墙壁抽烟,心里想,我们像两只掉进猪笼草里的昆虫,夏天时如果还没找到工作(他知道南方黄梅天的滋味),这间屋子有可能会将他们埋葬。

有一天,辛未来说,对门有个盲老头在偷听我们做爱。周劭打开房门,看到盲老头坐在走廊里发呆。周劭对他摆摆手,盲老头没有反应,周劭问他话,也不回答。周劭说,这老头看上去不但盲,而且痴呆。辛未来说,有点吓人,有点好玩。做爱时,周劭打开电视机,遮掩动静。到半夜,关了电视,两人缩在床上侧耳倾听,楼上传来做爱的声音,两人就一起笑起来,说这个鬼地方隔音也太差了。笑完之后,他想,辛未来为什么不哭一场呢,大部分女孩在这种境遇下都会哭闹吧,他想起自己母亲,她简直一分钟都忍受不了与她意志相反的生活,永远在你眼皮底下抛出恶毒的词句,可辛未来不是这样。这让他更加不安。

周劭回忆起来,那样的夜晚有一种神秘而肮脏的气息,盲老头事实上加深了这个印象。楼上人家走动,隔壁人家关灯,脱排油烟机的低频轰鸣,鼠类爬上窗台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啃噬与磨牙的声音,辛未来的呼吸。他记得非常清楚,大约有三十年历史的筒子楼,过道狭窄,但楼梯的宽度可以容纳五个人并排通过,因此自行车全都堆在楼梯上。他和辛未来住在一楼最靠里的一间,从那儿走到大门口需要经过七户人家。电闸刀在楼梯拐弯处,墙上涂写着污言秽语。他曾经数次在那里换保险丝。这些记忆没有任何意义,但始终占据着一个位置,无法忘记。有时他也想,忘不掉更好,因为此后经历的仓管员生活,睡在旅馆、仓库、集体宿舍的日子,实在是更没有价值。

后来,辛未来怀孕了,周劭去亲戚家借钱,到医院里做了药流。两人都很沮丧,辛未来安慰他说,不要紧。周劭说,对不起。辛未来说,我是农村女孩,这点苦吃得起。周劭说,你是一个女诗人。辛未来笑笑说,你这么一讲,我倒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跟你来上海了。从表面上看,流产这件事对辛未来没什么大影响,但也可能相反,关于这个,周劭一直没有搞明白。

有一天她拿着一叠诗稿出门。周劭以为她去投稿,她说不是,有人介绍了一家唱片公司,需要人写歌词,流行歌曲或校园民谣之类。周劭问说,歌词和诗是一回事吗?辛未来说,我最近写的都是歌词啊。周劭说,你早说的话,我就拜读一下了。辛未来说不用看,希望能卖点钱。

可是她消失了。周劭坐在屋子里等她,一天两天,她没回来,也不知道去了哪个片区,哪家公司。一星期后仍然没有踪影,他去派出所报警,警官问,你们最近有没有闹过不愉快,她有没有可能是离家出走了。周劭说,没有什么不愉快啊。警官问,她最重要的东西还在家里吗。周劭想,她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是我,不对,是那些稿子,全带走了。

他确信这场爱情结束是在半个月后。他回到学校,端木云困惑地告诉他:辛未来带话,忘记她吧,她已经拿了毕业证书走掉了。那正是毕业情侣们分手的季节,周劭在学校里逛,期望还能再找到辛未来,然而她床铺已经全部撤空,只留下一张海报贴过的痕迹,海报上是苏联女诗人茨维塔耶娃的素描头像,这是辛未来最爱的诗人。周劭想,连一张海报都不留给我,连一句话都不留给我,这么决绝是为了让我永远记得她吗?他看着校园里热吻着的、痛哭着的情侣们,不知道错在了哪里,然而也只能这样了。

这天晚上,女孩让周劭讲讲初恋女友。周劭没有拒绝,讲了一些给她听,关于写诗,关于贫困落魄的生活,但没讲堕胎。最后说: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到我的初恋女友,就是这样。女孩问,她去了哪里。周劭撒谎说,没人知道。女孩说,好样的,你想知道我的初恋故事,那要简单得多,我十八岁时爱上了一个网友,约在酒店见面,发现他是个狂妄的胖子,总算还年轻,不是什么有妇之夫,我就勉强和他上了床,然后,我再也不想看见他,连夜逃走了。周劭说,你那是初夜,不是初恋。女孩说,听说老男人怀念初恋总是心碎,不用太伤感,也许你现在听的某一首民谣,就是你前女友写的歌词呢。周劭说,这不太可能。女孩问,是不是想念前女友了。周劭被她搞得有点尴尬,心想,我干嘛要说这个呢,可是,像我这个年纪的男人如果没有初恋,岂不是一样可笑?最好还是不要说出来。然后他想,这女孩并不疯,眼下看来比他正常多了。

第二天一早,周育平开车到库区门口。周劭问还有什么事。周育平大笑说,你大爷的,那箱瓷砖难道我一个人送过去吗。周劭想起还有这件事,忙说,我陪你一起去。周育平说,我一个人送过去也可以,只不过,天寒地冻的,非常无聊,你这个人挺有意思,陪我跑一趟吧,回来我请你喝一盅。

在车上,周育平大谈自己的过去。他十八岁那年从火电厂职校辍学出来,为了一个女孩,他把同寝室男生的鼻梁骨打断了,留校察看之后,他又和班主任打架,被劝退。起初他觉得挺好,职校本来就学不到东西,也不包分配工作,后来问题来了,他还得去人才市场找工作,文凭就像一张担保书,没有人认为它代表了专业知识,但至少可以使他显得正派些,从事轻体力劳动。他找不到合意的工作,去北京打工,在一家饭馆后厨干了半年,受不了那种乏味的生活,又回到h市,考了一张驾照,但买不起车。这时他想明白了,自己最好找个有点背景的私人老板,从马仔做起,而不是指望在正规企业里混出名堂。他买了一张假毕业证,二年制大专经管专业,与他年龄相符。有一阵子他去赌钱,输了五千,还不出来。他到美仙公司分销处应聘,邓文迪很欣赏他,让他开面包车,负责送些散货,带上销售员和样品去谈生意。那车很破,城里开开问题不大。有一次债主追到分销处,邓文迪替周育平还了钱。五千元这个数字不大不小,虽不至于砍手砍脚,但足够让他欠一份人情。周育平顺理成章做了邓文迪的小弟,众所周知,邓文迪不是善人。周育平天性乐观,但不傻,在外面混了几年也深知其中的利害:有人肯为你买单,将来都是要还的。

周育平说,北京真他妈是个好地方啊,女孩都飒,不像我们这里,土。周劭问,那为什么还回来?周育平说,没钱,混不下去了,过两年我还得回北京,我妈生重病,快死了,等她真的死了我就自由了。周劭说,你这算孝顺还是不孝?周育平说,我杠杠的孝子,出来混,忠孝礼义都得随身带着。周劭乐了,问说,你这种欠了五千还不出来的,何以谈忠孝礼义?周育平说,那没办法,出来混,吃喝嫖赌都得花钱啊,人生就是忠孝礼义吃喝嫖赌。

两人在面包车里说话,郊区别墅很远,面包车似乎是有故障,一直发出奇怪的噪音。周育平抱怨说,邓文迪的姐姐,真是太烦人了,一箱瓷砖催了我好几次,像你们上海人。周劭说,你吧,遇到这种屎,就觉得上海人是草纸,可以用来擦屁股,请问你们这座城里有几个好人。周育平就嘿嘿地笑了起来,接着闲聊道,老邓最近情况很糟糕,好几单生意都做砸了,总部的什么督导要过来。周劭说,你知道这些督导是谁吗?周育平摇摇头。周劭说,总部现在有七个督导,我们总裁姓潘,总裁太太姓陆,七个督导中有四个姓潘,三个姓陆,明白了吗?周育平说,啊,他妈的家族企业啊,我们跑销售这么辛苦,还得看他们的臭脸吗?周劭说,总部的任何销售员看见督导都得毕恭毕敬,别以为你卖了几片瓷砖就可以嘚瑟,督导就像武打片里的锦衣卫,他们不在乎你是谁。周育平说,我听老邓说过的,总部是个大集中营,他们用的保安都是练过的,能把工人打死。

车开进别墅区,四处空荡荡的,周育平看到了邓文迪的路虎停在道边,他让周劭留在车里,自己搬了瓷砖走进院子,站在门口按门铃。按了几次,里面没有动静。周育平把瓷砖撂在门口,掏出手机找邓文迪,告知不在服务区,他回到车旁对周劭说,老邓不知道在里面干什么,我们走吧。

周劭说,你确定他在里面?

周育平说,车在呢。

周劭下了车,这时候是中午,稀薄的阳光透过雾霾照下来,空气本身有一层淡淡的光芒。周劭推开院子的门,走到门口看了看,窗帘都落下来了,看不到屋里的状况。周劭问周育平,不是在装修卫生间吗,工人呢?周育平说,昨天打电话来催,说瓷砖不够,装修工走了,所以才跟我发火。

两个人走到联排别墅的后面,朝北的背阴处还有一扇防盗门,用手拉了一下发现是虚掩着,锁已经撬开了。周育平看了周劭一眼说,我操。

周劭说,你要是不打算进去看的话,就打电话报警吧。但周育平已经跨了进去,看见邓文迪的尸体蜷缩在客厅一角,乌木手杖插在他嘴里,有一堵墙被血喷得像抽象画一样,地砖上有一条人体拖行后的血迹,从窗口位置一直到邓文迪脚下,场面极为狂暴。客厅里所有的抽屉和厨门都打开了。

第二天周劭在库区再看见周育平,后者已经完全呆了。邓文迪和他姐姐两人在别墅遇害,一个死在客厅,一个死在三楼卧室。周育平说,毫无悬念的入室抢劫,快过年了,都出来了。

周劭没说话,周育平继续自言自语:我操,老大死了,我怎么能遇到这种事儿呢。周劭说,你不是解脱了吗,应该高兴。周育平说,我解脱什么了?周劭说,邓文迪替你还了钱,你得还他人情,他不是什么好人,你搞不好有一天就做了他的替死鬼,现在没事了,他死了。周育平嚷道,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好歹也是他的保镖啊。周劭大笑说,哪有你这种开面包车的保镖,空调都没有。周育平摇头说,做人不能这样没义气,会天打雷劈。

这时来了一辆警车,h市刑侦大队的两名警官来找他们,较年长的那位姓李,头一天就见过,年轻的那个自称姓赵。两人都有点憔悴,态度很客气,坐下来问了问分销处和库房的情况,李警官说,不久前你们公司有一个叫黄泳的仓管员出交通事故死了。周劭说,是的,判定交通事故。李警官很谨慎地问,你认为两起事件之间,可能有什么关联吗?周劭说,难道您认为入室抢劫杀人和交通事故不是随机发生的吗?李警官笑了笑说,你还挺懂的,我听听你的想法,如果不是入室抢劫呢。周劭说,我和黄泳不太熟,至于邓文迪嘛,我只能说,他的敌人太多了,即使是有人故意要杀死他,也很正常。李警官点头问,你们能提供什么线索吗,比如他有什么仇家。周劭说我刚来这儿不久,情况不了解,让周育平来回答吧。

令人惊讶的是周育平报出了二十多个名字,同行业竞争对手,翻了脸的代理商,各路黑道人物,最后周育平说,这还没算上邓文迪的姐姐,这个女人到底得罪了多少人,天知道,她脾气很坏,喜欢欺负底下人,搞不好是装修工把她给杀了,顺便洗劫了屋子。李警官说,装修工今天已经找到了,一老一小两个,不是他们。赵警官在一边把这些名字都记在了本子上,最后说,过年你们都还在这儿吧?周育平点头,周劭说,我得回总部去述职,然后回家,年后可能会调到别的城市去。他把外仓管理员的调度办法又说了一遍,李警官说这个倒是挺有意思的,过年别关手机,可能还有事儿找你。

他们走后,周劭说,我们俩也在警方的嫌疑名单上。

周育平说,不可能,我们是报案的人。

周劭说,你确定不是你干的吗,很像是你干的。

周育平说,我操,这种事儿别栽赃我,万一真搞到我头上,进去了我必然招供,挺不住那个刑,然后我就被毙了。说完猛拍周劭肩膀,周劭心不在焉,望着逐渐远去的警车,胡乱点点头。

周劭回到库房,女孩正在看报纸,抬头说,今天报上没有杀人的新闻嘛。周劭说,每天都有杀人的新闻。女孩说,我说的是你们经理被杀啊。周劭说,啊,那件事啊,通常而言,凶手没抓到是不会上新闻的。女孩翻着报纸说,这里还真有一则杀人新闻,有一个男人在街上走路,打手机,他带东北口音,后面的两个男人学了他一句,他们以为是学二人转呢,前面那个人就回头找他们算账。

周劭问,然后呢?

然后就打起来了,东北男人抽刀杀了其中一个,重伤另一个,自己没跑,投案了。女孩说,这说明,没事儿别学人说话。

周劭说,这件事的教育意义应该是,没事儿别带刀上街。

夜里,女孩睡了,周劭拿过报纸翻了翻,看到头版新闻上刊登了三天内有暴雪的消息,心想,天气这么差,大概督导不会来了。后来又想,不对,仓管员出车祸也许不会引起他们注意,但分销处经理被人弄死了,无论如何是件大事。这时收到童德胜的短信,说,邓文迪的事情震动总部,督导陆静瑜亲自过来。周劭看到陆静瑜的名字寒了一下,问道,她亲自过来抓凶手吗。童德胜答:撤仓,撤办。

陆督导不好糊弄,干事儿太认真。周劭回复道,我们全都会死在这个鬼地方的。

到深夜时,周劭失眠了,走到库区办公室门口,恰好文志刚也站在那里。周劭问他做什么,文志刚说,我知道你仓库里藏了个妞。周劭发了一根香烟给他,愣了一会儿,问道:还有呢?文志刚说,她戴了一条红围巾。周劭说,红围巾怎么了?文志刚镇定地点起香烟,那样子忽然像个干部,说:黄泳也戴过红围巾。周劭说,放屁,黄泳一个男人。文志刚打断说,正因为他是男人戴了红围巾我才会记得他戴过红围巾。周劭半晌无语。文志刚说,这不是啥坏事,你以前也和林杰合用过女人,我老婆以前也有前夫,不是啥坏事。周劭不耐烦地说,丽莎是个妓女,你老婆是你老婆,这他妈的是一回事吗?文志刚问,这五年你谈过女朋友吗?周劭说,没有!

这天晚上周劭搭睡在库区办公室,然而也睡不着,听着文志刚鼾声起伏,狗在笼子里警觉地竖起耳朵,但是没有叫。周劭找了一个搪瓷杯,倒了点热水喝,水里有一股油腥味。阴郁的风声就在窗外,周劭想着黄泳和女孩的事,到后半夜时,想到的是端木云、辛未来,想到自己的父母,很多记忆的沉渣泛起。有时候,记忆只是一个音符,一段旋律,有时候记忆是一组交响乐,有时候像一架走音的钢琴在疯子手里奏响。

后来,周劭想起在火车上丢失笔记本的事情。那是夏天,他离开a市回总部。字母a代表着伟大首都北京。在火车上,一个姑娘疯了。要知道夏天拥挤的绿皮火车一旦停在铁轨上不动是什么滋味。姑娘在人群里脱衣服,尖叫。有人按住她,姑娘摇晃着头颅,像磕了药似的,更多的人围上去试图看到发疯的姑娘。周劭离得不远,目睹她凄凉的肉体,上衣已经撕开,剧烈扭动着。你知道,那些疯了的人,确实可以赤身裸体奔跑在街上,但在拥挤的车厢里,是所有人的灾难。等到那姑娘被乘警抱走,周劭回头发现自己的包被谁打开了,里面的本子和钱包不见了。当时他怔了一下,心想这下该轮到我发疯了。但是没有,他没有疯。他认为自己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发疯,关于这一点,辛未来也曾经说过,并开玩笑:周劭你不会成为作家,你应该是个外科医生。

不,我成不了外科医生,因为我既害怕死亡也害怕拯救死亡。就在此时此刻,他这么回答了多年前的一句话。

周劭告诉周育平:总部的七位督导按片区巡视全国的分销处和代理商,分为东北、华中、华南、华东和西南五个片区,河套以西和西藏是空白,听上去像是革命党在搞地下活动(实际上,很多公司都采用这套办法)。两人负责总部的工作,其余五人分管各自的区域,陆静瑜目前是华中片区督导。这些督导的级别高于部门主管,使横向铺开的各个机构多了一条垂直的管理线,向上直接对总裁负责,向下可以直接开除像你这样最菜鸟的员工。他们是钦差大臣,你所在的公司像一个帝国,又像个黑帮。

周育平说:我喜欢女黑帮,我喜欢大圈仔和竹联帮。周劭不耐烦,说你他妈的真是幼稚,小心扫黑被扫进去。

两天后,一大清早,周劭在分销处见到了陆静瑜,周育平开着面包车把她从火车站拉过来的。陆穿着羊绒大衣,一手挎着lv包,脸色铁青走进来,周育平在后面提着登机箱,鬼鬼祟祟冲着周劭眨眼睛。陆静瑜毫不客气地坐在邓文迪的位置上,点了一根七星,让周育平把烟灰缸倒干净,再端上来,然后问了一下销售员的情况,每一个人都站起来回答了她的问题。陆静瑜说,行了,你们的主管也出事了,我简直无话可问,总部已经决定撤销h市分销处,你们的人事资料都在财务那儿,各自拿回去。

周育平问,我们的工资和提成呢?

陆静瑜说,只要有财务记录,也会结清给你们,接下来我会在这里善后,周育平你再多做一个月吧,还有,我请你站起来,不要坐在我的登机箱上。

销售员收拾东西离开,陆静瑜把周劭叫了回来,说我们又见面了。周劭说,陆督导,你好。陆静瑜瞟了他一眼,问说,什么时候回去做副课长?周劭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不开除我都算运气了。陆静瑜又点了根烟说,人又不是你杀的,你急什么,准备撤仓吧。

周育平开车,把陆静瑜送到酒店,周劭坐在副驾。起初陆静瑜不说话,后来问道:周劭你最近怎么样。周劭答道:还行。陆静瑜说:这么敷衍地回答我。周劭说:常年做仓管员,已经不善言辞了。陆静瑜又沉默下来。到酒店后,她独自提着箱子进去,那是h市相对繁华的地段,酒店是五星级的。周育平看着她的背影说:这酒店很贵,得卖多少片瓷砖才能挣回房钱?

这天下午,周育平开车送周劭回库区,一路打听陆静瑜的事情。周劭说:她大概三十岁,我进公司时候她就在了,那时还很年轻,管人事,听说她和一个台湾高管谈过恋爱,后来分手了,男的回台湾了,她还留在大陆,这两年做片区督导,比以前严厉得多,话也少。周育平问说,是不是很难打交道。周劭说:我在北京时,她来查库,当时我留了一脸大胡子,她要开除我。周育平问:为什么,台湾女人不喜欢留胡子的男人吗。周劭说:你在想什么呢,这是公司的纪律,当然,公司也没有明文规定不能留胡子,但你如果留胡子、留长发就会被处罚。周育平不明就里,说:我以前的学校也这样的规矩,火电厂职校。周劭说:当然,你们那种学校就是给血汗工厂提供劳动力的,记住,无论到哪儿,规矩都是差不多的,比如你不能坐在主管的登机箱上。周育平问:后来呢,你被开除了吗。周劭说:如果我被开除,谁来管仓库呢,我只是当着她的面把胡子刮了。然后又补充道:她是个表面上看起来很严厉但相对宽容的人,换了其他督导来,你已经被开除了,你他妈竟然坐在她箱子上。

车快到库区时,周育平忽然支吾起来。周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周育平说:我在车上跟她讲了一批货的事情,这件事本来不该让你知道,但老邓死了,总得有人知道。

那是一批大理石板,总价三万多,发到一个叫王宏卫的装修老板那儿。王的公司资金有点紧,十月份先提的货,答应年前付款。邓文迪给了黄泳五百块钱,让他出库,黄泳照办了。

周劭说,不可能,我清点过库存,数据无误,那些大理石板在库房里。周育平又支吾了一会儿说,呃,你没打开纸箱看,那里面全是三合板,黄泳死后,邓文迪知道你来接手,连夜让我们做的假。

周劭问,你把这件事告诉了陆静瑜?

周育平说,对啊,老邓死了,账得收回来啊,我不该告诉她吗?

周劭拍脑袋说:应该啊,你要是不说,这批货就得算到我头上了,但是,我操,你们这帮诈骗犯啊,你们在干些什么勾当。又骂道:黄泳,白痴,五百块就把自己卖了。

库区已经没有人了,文志刚打电话到物流公司,问张范生的下落,那边接线的女人十分不耐烦,骂了他一句,把电话掐了。文志刚说,他们把我当成讨薪的搬运工了。周劭说,没关系,等雪化了,就水落石出了。这时就连文志刚都意识到,张范生并不是留在了姘头家,他压根就是失踪了。

然而另一场更大的雪正在北方的云层中酝酿,周劭渐渐不安起来,更大的雪意味着交通封锁,库存的四百吨建材没法运出去。周劭十分焦虑,对自己说,你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至少这五年没遇到过不去的坎,所有的坎所有的问题都他妈的像幻觉,像万花筒里看到的图案其实只是几片碎玻璃。回到库房,女孩正坐在钢丝床上吃方便面,小间里飘着一股辛辣气味,这是旅途的气味,也是潦倒的气味。周劭拉了凳子过来,坐在她对面,凝视着她。女孩说,又出什么事了。周劭说,过几天就是元旦,然后是春节,到那时库区就关了,我得回总部述职。女孩沉默好久,说道,你们的总部在上海吧。周劭说,在江苏,离上海很近,是一个工业开发区。女孩说,如果我跟着你一起去总部,是不是能找到一份工作。周劭断然说,你不会喜欢那里的。说着,他走到库房里,从口袋里掏出小刀把大理石的包装盒割开看了看,里面果然是三合板。

周劭感到十分困倦,无力再解释下去。女孩去职校那边上网,他躺倒在钢丝床上,顺口问了一句:你还回来吗。她说,回来,回来拿行李。说完,走出了小间。周劭想,h市对我而言真是个怪诞的地方。睡着后,他梦见了总部。

他在梦里对女孩说:你看,这就是每天早晨上班时的情景,几万名打工仔从宿舍或者租屋里走出来,这是一座小镇,厂区在一两公里以外,他们有些步行,有些坐厂车,到达自己工作的岗位;一路上他们都不怎么说话,包括他们的主管也是一脸愁苦。早晨是一天中最痛苦的时候,带有毁灭性,所有人像是被某种力量从梦里直接抛到了大街上。你不会喜欢那里,实际上,就连你为什么要到h市这种鬼地方来,我也想不明白啊。

他被傍晚时侵袭进来的寒气冻醒,外面大雪飞扬。他发了一会儿呆,让自己清醒一下,随后拎了女孩的旅行袋走出去,横穿公路时,看见胡小宁戴着一条红围巾,站在饭馆门口,一个东北来的帮工小伙子蹲在旁边,两人看雪,小伙子努力吸着烟蒂,过滤嘴烧了起来。周劭看着胡小宁的围巾,款式和女孩那条很像,但胡小宁这条有着长长的流苏。小伙子扔了烟蒂,半带挑衅地问,看啥看。胡小宁踢了小伙子一脚,板着脸进了饭馆。

周劭继续往前走,通往火电厂职校的小路湿滑难行,到网吧门口时,听到里面一阵啰唣,女孩被两个男人叉了出来。周劭听到女孩尖叫道:把身份证还给我。男人故作凶悍,说,少在这儿闹事,身份证弄丢了自己回家去补办一张,以后不许再来。转身把她的围巾扔了出来。周劭走上前,看她是不是挨打了。女孩捡起围巾,拢在自己头上,回头望见他,那眼神仿佛预言变真。

周劭打周育平的手机,问说,有没有地方安排一个姑娘住一晚。周育平不明白他的意思,啰唆了一通。周劭说,因为她没有身份证,而且今晚必须找到地方住,你开车来接一趟,我们在火电厂职校。周育平说,我他妈的正在去库区的路上呢。

十五分钟后,周育平的破车开到,天已经黑了。两人上了车,周育平才说,我有一间破房子,一室户,离这儿不远,里面暖气和水都有,但只有一张单人床。周劭说,放心,我晚上还得回仓库,你少说几句。周育平回头看看女孩,向周劭竖了竖大拇指,又打开音乐,一路轰响,车子开进老城区一个新村,全是灰黑色的旧楼,各处刷满了“拆”字。周劭说,“拆”字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经典写照。又问周育平,能补偿多少钱。周育平说,有屁个钱,给了我一套火葬场附近的两室户,四十平方,火葬场附近啊大哥,黄泳的骨灰就是我开车从火葬场拉回来的。那女孩一路沉默,这时才问,黄泳的骨灰盒在哪里。周劭没来得及制止,周育平答道:就在周劭的仓库里啊。

这天晚上,因为周育平的多嘴,周劭不得不待在城里陪那女孩。赶走了周育平,两人到街上吃饭,女孩坐在角落里哭了一会儿,然后吃饭。周劭问,悲伤吗。女孩说,我没事了。周劭说,别留在这里了,也别跟着我回总部,去你想去的地方吧。女孩说,哪里都可以。周劭说,那就回家去看看父母吧。女孩说,给我买张火车票。周劭点头说,我还得帮你去派出所搞一张证明,或者简单点,干脆办张假身份证,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女孩不语。周劭说,春运以后你没有身份证进不了火车站。说完,摸出三百块钱给女孩。这时雪下小了点,两人往老新村走去,都不记得那栋楼的位置,兜兜转转找了一会儿,近处的松树枝上哗啦啦地倾倒着积雪。女孩说,我叫凌明心,重庆人,我是一个到处混吃混喝的文艺女青年,说起黄泳,日他妈的,这还真是我第一个意外死去的男朋友。

第二天一早,周育平开车来接周劭,快车道已经除雪,路况尚可。周劭没睡好,周育平自然嘲笑他昨晚纵欲过度,又说,宁给人停丧,不给人成双,我这房子借给你也算是兄弟一场了。车到酒店,陆静瑜早就在大堂等着,问说为何迟到。周育平说,路况不好。陆静瑜又问周劭,你怎么戴着红围巾?

周劭说我喜欢红围巾。

陆静瑜说,呶,是这样的,红色有很多种,酒红色的,酱紫红的,暗红色的,都适合男士,但你这条是女孩子的红色。周劭说,女孩子送的。陆静瑜笑笑说,这就对了。周育平很识相,没再放他的金属摇滚,摸出一盒莫文蔚的磁带,先是《电台情歌》,再是《寂寞的恋人啊》。三个人听着歌,周育平再次多嘴说,台湾流行歌曲。陆静瑜说,莫文蔚是香港人。周育平说,对,香港人。周劭问,去过香港吗。周育平摇头说,没钱,你去过啊?周劭说,我去过深圳看仓库,隔海望见过香港。周育平说,你可以游过去做大圈仔。周劭说,不用,香港已经回归了。周育平说,台湾也会回归。陆静瑜不说话,听他们唠叨。一路上没看见任何车辆,面包车到库区,周育平下车就滑了一跤,忙喊道:陆督导小心。陆静瑜坐在车里没动。周劭发笑,说这小子是有点二。陆静瑜面无表情,问道,什么是二。周劭说,秀逗,傻,痴线。

库区空荡荡的,到办公室一看,文志刚和昆明犬都不在,留下一片杂乱的脚印通向远处的山丘。陆静瑜进了库房,周劭将她带到大理石的货位前,指着说,三合板。这时周育平跌跌撞撞跟进来。周劭介绍说,这就是他们干的。周育平忙说,不止我一个啊,好多人一起干的。陆静瑜问,还有谁?周育平愣了片刻,摊手说,他们全都已经被你辞退啦。

雪又下了起来,陆静瑜出了库房,在外面转了一圈,问说,这个库区太冷清了,是因为到年尾了吗?周劭说,是的,另外库区的主任也失踪了。陆静瑜问,经常有这种事发生吗?周育平说,经常,人们犯了什么事,或者不想在这个地方混下去了,就一走了之,不需要跟谁打招呼。陆静瑜翻了个白眼说,屁话。之后,陆静瑜说,撤销分销处以后,这个库房里的货都得运到石家庄或者济南去,春节之前搞定。周育平不无忧郁地说,这儿撤掉了,我又该去找工作了。陆静瑜又瞪了他一眼,说你的事情还没了结呢,你必须带我去王宏卫公司,把三万块的欠款要回来。周育平说,我们会把命丢在那儿的。

趁着陆静瑜去洗手间的工夫,周育平问周劭,督导什么来头。周劭奇怪,反问道,你想知道什么。周育平说,我感觉她很疯,只有疯了才会想着去王宏卫那儿讨还三万块。周劭说,是的,下雪天,人会疯。周育平补充说,如果是三十万,如果不是王宏卫而是其他人,都不算疯。

周劭独自留在了库区,目送面包车离开,心想这对傻子最可能的不是被王宏卫干掉,而是翻车死在公路上。他坐在办公室等文志刚,里面凌乱一片,折叠床没有收起来,文志刚经年未晒的被子摊开在床上,臭袜子挂在椅背上,到处都是烟头。他走到张范生的办公桌前面,看到玻璃台面上压着一套九七年停用的旧版人民币,从一角到一百的面额,百元大钞上是开国领袖的浮雕侧像,旁边还有一张他近期拍的派司照。周劭想,不错,警察可以对着这张照片找张范生了,或许是在停尸房里。这时,四周只有大雪落下的簌簌声。想到文志刚白日里幽灵似的样子,周劭担心他真的扛着一条死狐狸回来。后来,他看到一条人影沿着车辙印走过来,雪下得太大,以为是文志刚,走近了才认出是李警官。他没穿制服,拎着人造革公文夹,进办公室以后,拍打着身上的雪,兴致不错。周劭不知道他的来意,也不敢随便问,刑警身上总是有一点杀气。李警官说,找你调查一下林杰这个人。

周劭很惊讶,问说你怎么会怀疑到林杰。李警官说,我在排查。周劭说,警官,难道不是随机入室抢劫杀人吗?李警官说,附近有很多别墅,住户都不在家,凶手偏偏选择了有人的一家进行劫杀,难道他是喜欢杀人吗。周劭说,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那手杖插在邓文迪嘴里,非常残忍,不像是普通的杀人。

李警官说,有件事你不知道,邓文迪的姐姐在楼上,是被枪打的,从后面爆头。

周劭说,啊,我操,重案,有枪。

李警官说,具体情况不便告诉你,只问你,邓文迪最近五年都没有去总部述职,这是什么情况?

周劭说,地区销售主管定期要回总部,但也有不肯去的,嫌麻烦,我们公司总部在一个小镇上,到上海还得搭中巴车,两小时的车程。

李警官说,分销处已经遣散了,老会计还在,说是邓文迪一旦回总部就会有人砍他一只手,又说那个人叫林杰,曾经被邓文迪和王宏卫手下的人暴打过,张范生也参与了。

周劭说,邓文迪和张范生确实打过林杰,王宏卫我不清楚,他是建材商,也许就是他想要林杰开仓出货吧,这帮人都挺黑的,我在各地见识过。但林杰早就走了啊,都五年了。

李警官说,具体情况你再回忆一下。周劭粗略讲了一下当年的事,但是没讲到丽莎。很显然,李警官早已知道一个大概,抽着烟听周劭讲完,追问道:我们打电话到你们总部,没有林杰的资料,即使作为假人的毕业证书和身份证复印件也没有,为什么?周劭说,可能总部会定期清理员工资料吧,你知道,扣押员工的毕业证书是违反劳动法的。李警官说,不对,有离职的员工又回到总部上班,都记录在案的,工龄可以延续。周劭说,也许假人的资料会清理掉。想了想又说:这个也说不通,一个人的记录被消除得干干净净,总之是不正常的。他起身给李警官倒水,发现热水瓶里已经没水了,骂道,我操。

李警官说,你是上海人,一口北方口音。

周劭笑了笑说,警官,上海人并非没有语言天分,粤语台腔都学得像,他们只是不想好好讲普通话,有时不得不讲,又担心在本地被人误认为外地人。

李警官继续问,你记得林杰吗,他是哪里人?

周劭说,我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来,会计或许记得。

李警官说,会计已经没印象了,只记得他是贵州人,但既然身份证是假的,那就很难核定他的年龄籍贯了。

周劭说,你们可以问问王宏卫。

李警官说,问过了,他说当年他没有参与殴打林杰,不知道林的长相。

周劭说,那就只有张范生和文志刚见过林杰了,文志刚是搬运工,但张范生好几天没见着了,文志刚大概打狐狸去了。

李警官把手里的烟掐在烟缸里,说这都哪儿跟哪儿的事,打狐狸?周劭就把文志刚和狐狸的事情讲了一点,又指指桌板下面张范生的派司照,拽过文志刚扔在凳子上的雷锋帽,说,这是张范生那天下班时戴的帽子,撂在雪地里了,我估摸您要是仔细搜的话,不定在哪儿还能搜到他的助动车。李警官眯着眼睛不说话,像是走神了。周劭说,你确定是林杰来寻仇吗?李警官又点了根烟,过了很久才说,也不一定,邓文迪得罪的人实在太多了,我目前只是在排查,对了,你有没有听说过总部那个小镇上,有“十兄弟”这么一个帮会,类似黑社会的组织。

周劭愣了片刻,说,也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后来扫黑,就销声匿迹了,也没人知道十兄弟到底是哪十个人,当年那些工人出去玩,遇到打架挑事儿的,会谎称自己是十兄弟,有时两伙人都说自己是十兄弟,照打不误,如此一来,搞得仿佛满世界都是黑帮。

李警官问,他们有枪吗?

周劭说,不清楚,那一带对枪支管得严,只知道用砍刀和棍子的,有湖南仔打架用上了火药枪的,能把人眼睛打瞎,但不至于爆头。二〇〇〇年有过一次枪案,凶手已经伏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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