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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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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到消息了吧?”

“我就是为这个来的。”

“他在睡觉。医生给他服了安眠药。这事对我们大家都是个很大的打击。”我乱冒傻气地多嘴道。他四下里张望着屋子。我想:在雪松路,萨拉是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人,像个梦,是平面的,而这间屋子给了她立体感:因为这间屋子本身也是萨拉。外面的雪好似用铲子堆出来的一样,在窗台上慢慢积成一个小丘。整座房屋像萨拉一样,正在被埋起来。

他说了声“我过会儿再来”,便神情忧郁地转过身去,这一来他那侧有毛病的脸颊便转向了我。我想:这就是她嘴唇贴到的地方。她总是会掉进怜悯心的陷阱。

他呆头呆脑地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我来找迈尔斯先生,向他表示吊……”

“在这样的场合,人们通常是写信。”

“我想或许自己可以帮上点忙。”他有气无力地说。

“你不必去改变迈尔斯先生的信仰。”

“改变信仰?”他疑惑不解,挺不自在地问道。

“他相信萨拉人已经完全没有了,相信这就是大限,相信她的灵魂和肉体已经同时报销了。”

他突然发起火来:“我只不过是想来看看她,仅此而已。”

“迈尔斯先生连有你这么个人都不知道。斯迈思,你跑到这儿来可是有欠考虑。”

“葬礼什么时候举行?”

“明天在戈尔德斯绿地。”

“她不会想要这样入葬的。”他的话让我颇感意外。

“她什么也不信,就像你说自己什么也不信一样。”

他说:“难道你们都不知道吗?她在皈依天主教。”

“胡扯。”

“她给我写过信。她已经下了决心,我说什么都不会有用。她已经开始——接受宗教教育,他们用的是这个词吧?”我暗想:这就是说她还有秘密。她从没把这件事记在日记里,就像她从没把自己的病记在日记里一样。还有多少东西有待于发现呢?想到这一点真让人感到沮丧。

“这对你来说是个打击,是吧?”我想转移自己的痛苦,所以便开始嘲弄起他来。

“噢,我当然很生气。不过我们大家也不能都信一样的东西。”

“过去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看看我,仿佛对我的敌意感到不解。他说:“你的名字或许是叫莫里斯吧?”

“是的。”

“她对我说起过你。”

“我也从她写的东西上读到过你。她把咱们两人都给耍了。”

“我不太理智,”他说,“不过你觉得我可以看看她吗?”我听到殡仪馆的人穿着沉重的靴子走下楼来,还听到那级楼梯发出的“嘎吱”响声。

“她躺在楼上,左边第一个门。”

“要是迈尔斯先生……”

“你不会惊醒他的。”

他从楼上下来时,我已穿好衣服。他说:“谢谢你。”

“别谢我,我拥有她并不比你拥有她的更多。”

“我没有权利提要求,”他说,“不过我希望你——你爱她,我知道。”他像是咽下一剂苦药似的加了一句,“她爱你。”

“你想要说什么?”

“我希望你能为她做件事。”

“为她?”

“让她以天主教徒的方式入葬,她会喜欢这样的。”

“这到底有什么两样?”

“对她来说我想没什么两样,不过我们慷慨大方一点总会有好报的。”

“我与这事有什么关系?”

“她总是说,她的丈夫很尊敬你。”

他荒唐得过了头。我想放声大笑,用笑声来冲破这座被掩埋起来的屋子里的一团死气。我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笑得浑身发颤。我想到萨拉死了躺在楼上,亨利脸上挂着傻呵呵的笑容在睡觉,而脸上有黑斑的情人正在同雇帕基斯往他门铃按钮上抹白粉的情人讨论葬礼的问题。我笑得脸上眼泪直流。在纳粹德国发动的闪击战期间,我曾经有一次看到过一个男人在自家被炸毁的房屋外面放声大笑,他的妻子和孩子都被埋在了屋子下面。

“我不明白。”斯迈思说。他紧紧握着右拳,仿佛在准备保卫自己。我们两人谁也搞不明白的东西太多了。痛苦就像莫名其妙发生的爆炸一样把我们两人抛到了一块。“我走了。”他说着便把左手伸向了门把手。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因为我没有理由相信他是左撇子。

“你得原谅我,”我说,“我心里不好受。”我向他伸出手去:他迟疑了一下,用左手碰了碰我的手。“斯迈思,”我说,“你那儿藏的是什么?你从她房间里拿了什么东西吗?”他摊开了手心,手心里是一小绺头发。“就这个。”他说。

“你没任何权利这样做。”

“噢,她现在不属于任何人了。”他说。于是我陡然间看到了她现在真正的样子——一块正等着被清出去的垃圾:你需要她的一点头发可以拔,你觉得她的指甲有价值可以剪。只要有谁需要,她的骨骼就可以像某位圣徒的骨骼一样给分解开来。她很快就会被烧掉,所以为何不该先让每个人各得其所求呢?这三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曾以什么方式拥有过她,这可真是愚蠢到家了。我们不被任何人所拥有,就连我们自己也不能拥有自己。

“对不起。”我说。

“你知道她写信给我时是怎么说的吗?”斯迈思问道,“这不过是四天前的事。”我伤心地想:她有时间给他写信,却没时间给我打电话。“她在信上说——为我祈祷吧。要我为她祈祷,这听起来不是很奇怪吗?”

“你怎么做的?”

“哦,”他说,“我听到她死去的消息时,就为她做了祈祷。”

“你会什么祷词吗?”

“不会。”

“向你自己不信的天主祈祷似乎不太合适。”

我跟在他身后出了门——在亨利睡醒以前继续待在屋里没有什么意义。同我一样,他迟早得靠自己。我看着斯迈思在我前面一颠一颠地穿过公共草坪,心想:这真是个歇斯底里型性格的人。怀疑同信仰一样,都可以是歇斯底里的产物。雪地上许多人走过的地方雪已融化,雪水浸透了我的鞋底,让我想起自己做的那个梦里的露水。但是在试图回忆她说“不要担心”这句话时的声音时,我却发现自己想不起来她的声音是什么样子的。我无法模仿她的声音,就连滑稽式的模仿也做不到,因为只要我一尝试回忆,她的声音就失去了特征,变得同任何一个女人的声音一样。遗忘她的过程已经开始。我们应该像保存照片一样,保存灌着声音的唱片才对。

我走上破损的台阶,进了自己住屋的门厅。门厅里除了彩色玻璃外,没有什么东西同一九四四年的那个夜晚一样。一件事情的开始谁也不会知道。萨拉曾经真的相信结局是在她看到我躺在门下面的躯体时开始的。她绝不会承认其实在那之前很久结局便已经开始了:因为这种或者那种并不充分的理由,我们彼此之间电话打得越来越少;由于意识到爱情行将结束的危险,我开始与她争吵。我们已经开始看到爱情以后的东西,但是只有我意识到我们是如何被逼到这一步的。如果那颗炸弹是早一年前落下的话,她是不会发那句誓言的。她会磨破指甲也要把我救出来。我们在走到人生尽头的时候,便会像美食家吃东西时要求有更复杂的调味汁一样,哄骗自己相信天主。我望着这间墙上刷着丑陋不堪的绿色油漆、像牢房一样空荡荡的门厅,心里想:她想要我有再活一次的机会,机会果然来了——它便是这个没有气味、一尘不染、囚徒般的空虚人生。我谴责她,就好像这种变化果真是她的祈祷所招致的一样:我到底惹你什么了,让你非判我活着不可?踩着楼梯上楼时,楼梯和扶手因为刚修好的缘故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她再也没有爬过这段新修好的楼梯。就连这座房屋的修理工作也成了遗忘过程的一部分。既然一切都在变化,那么人要记住什么就需要一位身处时间之外的天主。我究竟是仍在爱着呢,还是只在痛惜失去的爱情?

我走进自己的房间,写字台上放着萨拉写来一封的信。

她离世已有二十四个小时,昏迷的时间就更长,信穿过一片公共草坪怎么会用这么长时间?再一看,原来她把我的门牌号码写错了。旧时的怨恨重又一点点冒了出来。放在两年前的话,她是不会忘记我的门牌号码的。

一想到要看她写的东西,我就感到万分痛苦,以至于差点就要把信塞到煤气取暖炉里去,不过好奇心还是要比痛苦更强烈一些。信是用铅笔写的,我想这是因为她在床上写信的缘故。

“最亲爱的莫里斯,”她写道,“那天晚上你走后我就想给你写信,可是回到家后我觉得很不舒服,亨利又过于为我操心。我现在不打电话,而是给你写信。在电话上告诉你我不能同你一块儿出走,然后听到你的声音变得不对头,这会让我受不了的。我这么说是因为莫里斯,最亲爱的莫里斯,我将不和你一块儿出走。我爱你,但是我不能够再见你了。我不知道自己带着这样的痛苦和渴望到底怎么活下去。我一直在向天主祈祷,请他不要难为我,请他不要让我活着。亲爱的莫里斯,我同每个人一样,鱼和熊掌都想要。在你打来电话的两天前,我去找过一位神父,告诉他我想成为一个天主教徒。我对他说了自己发过的誓言,也说到了你。我说:其实我同亨利已经不再是夫妻了。我们不在一起睡觉——从和你在一块儿的头一年起就不再这样了。而且我们两人的关系其实也不能算是婚姻,我说,你不能把户籍登记处那里办的手续称作婚姻。我问他,我能不能成为一个天主教徒,同你结婚?我知道,你对参加一场礼拜仪式是不会介意的。每次向他提问时,我都抱着如此大的希望,就像打开一座新房子的百叶窗,去寻找外面的风景一样,可是每扇窗户外面对着的都只是一堵空墙。不,不,不,他说,我无法让你们结婚。他说,如果我想成为天主教徒的话,就不能再同你见面。我想,让他们都见鬼去吧,就走出了他的屋子。我砰的一声带上门,让他明白我对神父们的看法。我想,他们横在我们和天主之间,天主比他们还多一点仁慈。随后我便往教堂外面走,看到了他们放在那里的上面有殉难耶稣像的苦像十字架。我想,当然,他是有仁慈的,只是他的仁慈表现得十分古怪,有时候看起来倒像是在让人家吃苦头。莫里斯,我最亲爱的,我头痛得厉害,觉得像是快要死了。我希望自己的身体不要太结实。我不想活着而没有你,我知道有一天我会在公共草坪上碰到你,那时候我才不会在乎亨利、天主或者任何别的东西。但这有什么用呢,莫里斯?我相信有一位天主,我相信那一整套的花招,我没有什么不信的东西。如果他们把圣父、圣子、圣灵这三位一体给分成十二份的话,我也会相信的。如果他们找出材料来证明,说基督是彼拉多 【61】 为了帮助自己往上爬而杜撰出来的人物,我也一样会相信的。我染上了信仰,就像染上了病一样。过去我从未像爱你一样地爱过人,过去我也从未像现在一样地信仰过什么东西。我确信这一点。过去我从未确信过什么东西。当你满脸血迹地从门口进来时,我变得确信了,爽快并彻底地确信了,尽管当时自己还不知道这一点。我同信仰作斗争的时间比同爱情作斗争的时间要长,但现在我身上再也没有什么斗志了。

“莫里斯,亲爱的,别生气。为我感到遗憾吧,但是不要生气。我是个冒牌货、骗子,但我现在说的话并不是假装和欺骗。我曾经以为自己对自己很有把握,对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很有把握,但你教会了我不要这么有把握。你剥走了我所有的谎言和自我欺骗,就像他们为一个即将到临的要人清除掉马路上的瓦砾一样。现在这个人已经来了,只不过动手清扫路面的是你本人而已。你写信时力求准确,你教我追求真实的东西,我不说实话的时候你会告诉我。你会说:你是真的这么认为,还是只是觉得自己这么认为?所以你看,莫里斯,这都是你不好。现在我祈求天主,请他不要让我这么活着。”

信在此处结束,下面再没有了。她似乎有不等自己的祈祷说出口便让它得到回应的高招,因为那天晚上,她顶着大雨回来,看到我和亨利在一起时,她不就已经开始死了吗?我要写小说的话,会在此处结尾。我曾以为小说必得在什么地方结尾才成,但现在我开始相信,这么多年来自己的写实主义一直有毛病,因为生活中似乎并没有什么东西会结束。化学家们告诉你说,物质从来不会完全消灭;数学家们告诉你说,如果你把穿过房间时走的每一步都分成两半,你会永远也走不到对面那堵墙面前。所以我要是以为故事会在此处结束,那就未免有点太乐观了。只是我像萨拉一样,也祈求自己的身体不要太结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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