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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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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多雪的冬天。

二〇〇二年元旦一过,转眼临近春节。哪儿哪儿都照例缺煤,照例有些老头老太太一早离开家,到暖气烧得热的商店和医院占地方取暖,照例有一拨又一拨的人忍受着寒冷在各级政府门前静坐,为了这样那样的问题讨说法。

民间流传着一桩事件。在邻省的省会城市,有岁数大还要逞强静坐的人,冻死在政府门前了,结果引起了底层民众广泛的抗议。后来另一种传说否定了前一种传说,给出了新“真相”。原来,一名受命接待静坐者的干部骗了他们,请他们上了一辆没暖风的大客车,说要带他们去什么地方见一位领导,解决他们的问题,结果竟将他们拉到了荒郊野外,还说:“今天有外宾,你们会造成不好的国际影响,我一个小干部没法子,只能在这种外宾看不到的地方陪你们一块儿挨冻。”但他自己却从头到脚,穿得厚厚实实十分暖和。

愤怒了的人们就揍了他一顿,砸碎了客车的每一块玻璃,破坏了驾驶系统。这么一来,谁都搭不上进城的车辆回到市里,真的一块儿挨冻了。穿得不够厚实的人就被冻伤了,一个老汉是那种情况下冻死的,他原本就有心脏病。

省报进行了辟谣,严正指出那是子虚乌有之事,告诫广大人民群众——不要信谣,更不要传谣,对传谣者应予以制止,制止不成便可举报,举报光荣。省报号召广大人民群众顾全改革开放大局,发扬艰苦奋斗排除万难的精神,与党和政府共克时艰。

各级党委及时召开会议,要求干部们春节期间做好矛盾化解、访贫问苦工作,提高做好群众思想工作的水平。

然而,不利于稳定的各种谣言还是层出不穷。

春节的几天里,周秉昆的朋友们再没往他家聚,也没往其他人家聚。家家住得都小,聚不开,秉昆家虽是颓败的土坯房,地方却毕竟大点儿。

没聚主要不是没有聚会的地方,而是因为孙赶超摊上了不幸的事。他妹妹在南方染上了艾滋病,回到本市后在他父母家住了些日子,一直隐瞒着,他父母就不知道。直到最后,他妹妹留下遗书投进松花江上的冰窟隆里了,悲剧的大网才一下子向赶超撒下来。他母亲是文盲,父亲也识字不多。父母还以为他妹妹留下封信又回南方去了呢,他到父母那儿看望二老时,才见到了父母递过来的妹妹遗书。

赶超一看之下,心如刀绞,五内俱焚,却又必须在已到耄耋之年的父母面前强作镇定。

他母亲问:“是不是又回南方了?”

他说:“是。”

他父亲问:“又回南方了就又回去嘛,告诉父母有什么不行呢?干吗任何东西都不带,走得偷偷摸摸的啊!”

他说:“我妹怕你们舍不得她走。”

父母岁数那么大了,按说赶超作为独生子应该和他们住在一起,但于虹不同意啊。

于虹说:“你老婆儿子就不重要了吗?你总住父母那边,我不成寡妇了吗?别人会怎么看我们母子俩?你也别为难了,咱俩干脆离婚算了,双方都方便。”

每一次关于照顾年迈父母的话题,都会引起两口子之间的口舌交锋,随后便是一个时期的夫妻冷战。于虹对郑娟的说法是,赶超的父母太抠门,自从她与赶超结婚后,他们在儿子儿媳的小家庭陷入经济危机时,从没给过一分钱。他们曾是国家粮库的工人,无论工资还是退休金都有保障。因为秉昆出狱后对赶超两口子的关系表示过忧虑,国庆私下对秉昆说,也不完全像于虹说的那样,赶超的父母固然将钱看得比较重,但只要赶超开口,每次多少还是能从父母那儿得到一些钱。赶超死要面子,每次都不对于虹讲真话,偏说是自己挣的。

“老人嘛,越老越怕久病床前无孝子那句话,我父亲当年也这样。于虹强势,赶超在于虹面前硬气不起来,而赶超他妹妹始终没结婚,估计他父母指望卧床不起时得靠女儿服侍,所以想那时候留下一笔钱取悦女儿吧。”国庆如是分析。

那天,赶超离开父母后,没有回家,直接去找国庆,进门就哭。

国庆两口子正吃晚饭,头碰头地一起看了赶超妹妹的遗书,也都不知该如何相劝。吴倩立即骑自行车来到秉昆家,秉昆和郑娟也正在吃晚饭,家中除了周聪每天上班骑那辆自行车,再无自行车可骑,郑娟便去邻居家借了一辆。秉昆赶到国庆家,看见赶超背靠炕墙坐在地上,流泪不止,口中喃喃自语:“太丢人了,我妹这是要成心将她哥和父母的脸面丢尽了呀!”

秉昆和国庆一边一个拽他起来,一放手,他又坐那儿了。

秉昆对吴倩说:“还得辛苦你,快去他家告诉于虹,赶超在你家,就说我们三个喝醉了,他走不了啦,今晚得住你家了。”

吴倩连说:“行,行,我先歇会儿。”

正在这时,于虹找来了。赶超家离秉昆家近,她先找到秉昆家去了。郑娟哪是个会撒谎的人呢,支吾了一阵,只得据实相告说赶超在国庆家,秉昆也去了,因什么事不清楚。

于虹一见赶超那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没鼻子没脸地数落开了:“你不是去你爸妈那儿了吗?怎么又獭皮狗似的坐在国庆家地上了?你儿子到现在还没放学,听说他们学校不少学生煤气中毒了,咱家自行车也让你丢了,你倒是去不去他们学校看看?”

赶超冲她吼:“不去!怎么啦?我就獭皮狗似的赖在国庆家了,你没自行车骑还不能走着去吗?”

“你们听你们听,他连儿子的死活都不管了!”于虹气哭了。

入冬以来,一些中学也因缺煤而停了暖气改烧炉子。在北方,暖气无论如何不能停,烧得不够热都有冻裂的可能。有的单位仅仅由于断了两天煤,暖气管就冻裂了,冰天雪地抢修起来谈何容易?即使政府应急煤分配到,也只有继续烧炉子了。孙胜就读的高中面临的正是这种情况,那所学校教学水平挺不错。

于虹所说的事,也让秉昆和国庆两口子十分担心。秉昆一时没了主张,倒是国庆还显得沉着冷静。他让吴倩送于虹回家,秉昆在自己家陪赶超,而他到孙胜学校去查看情况。

秉昆对吴倩说:“你别回来睡了,到我家去睡吧,告诉郑娟我今晚在你家睡。”

于虹噙泪怒斥道:“孙赶超,什么事还能比你儿子的生死更要紧?你今晚不回家,明天我就跟你离!”

赶超吼道:“离就离!我连活都活够了,还怕和你离婚?”

秉昆急忙将于虹和吴倩一块儿推出门去。

孙胜学校确实发生了煤气中毒事件,三十几名学生被紧急送往医院,都属于轻微中毒,并非传闻所说的那么严重。孙胜安然无恙,他是名好学生,因为陪护住院同学才没按时放学回家。

国庆家里只剩下秉昆和赶超时,赶超有点儿丧失理智,一次次头撞炕沿。秉昆拿他没法,只得也坐地上,紧紧抱住他。国庆带回来孙胜安然无恙的好消息,赶超才开始恢复理智。

赶超与妹妹小时候感情挺好,妹妹上了中学就不好好学习,一度还曾与流氓团伙有染,这让他对妹妹产生了嫌弃心理。妹妹去了南方,很少给他写信,兄妹二人的感情似乎也淡漠了。然而,毕竟是同胞兄妹啊,秉昆和国庆都看得出来,妹妹的非正常死亡让孙赶超受了很大刺激。

“她为什么不写得含蓄点儿?为什么要写得那么清楚?她也可以连遗书都不留的啊!”赶超心里除了悲伤,还有种如同妹妹往自己胸口深深捅了一刀的自哀自怜。

是的,妹妹那遗书写得太不含蓄了。她不仅写了自己哪一年起感觉身体不好,哪一年被确诊为艾滋病患者,以后几年怎么过的,以前挣的钱怎么花光的,还写了自己为什么要选择那么一种死法——死不见尸,可为亲人省一笔安葬费。

对于一个哥哥来说,那是一封可怕的信,除非哥哥憎恨妹妹。对于老父老母,那肯定是一封要命的信。所幸他母亲是文盲,父亲认识的几个字看不下来——那是一封字迹潦草、内容芜杂的遗书。

赶超妹妹在遗书中竟然还写到了两点欣慰:没结过婚,无夫无儿女,死亦无牵挂;没给父母和哥哥留点儿钱,但也没留下任何债务。她希望父母和哥哥不必为她的“走”悲伤,也不必替她的人生感到惋惜,因为她用自己以前挣的钱,过了几年阔女人般的生活,除了不忍也不敢丧尽天良以病害人,可以说那几年阔女人般的生活过得随心所欲,花钱如流水。最后一页纸上,她还写道,往后的中国,老百姓可能活得会好点儿,能像我这样潇洒活上几年的人肯定会多起来!

孙赶超突然撕起妹妹的遗书来,边撕边恨恨地说:“她怎么连一句对不起她哥她爸妈的话都不写?叫我怎么办?叫我怎么办?”

国庆说:“这是遗书啊,临死前写的呀,你当哥的就别挑她的错了。”

他要制止赶超,秉昆却说:“撕就撕了吧。”

秉昆和国庆终于将赶超哄上了炕,赶超在中间,他俩一边一个,都没脱鞋,就那么头朝里脚朝外地讨论该怎么办。最后他俩帮赶超做出决定:第一,必须瞒着他老父母,否则真会要了二老的命;第二,必须瞒着于虹和儿子,于虹知道了就等于儿子也知道了,姑姑因艾滋病而自杀这种事,很可能一下子摧毁了孙胜的自尊心;第三,也别报案,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吧,报案必然传开,想瞒也瞒不住了。

那天晚上,国庆和赶超先后和衣入睡,秉昆却怎么也睡不着,他长久地想着自己和朋友们的关系。当年的所谓“六小君子”之中,吕川走了,龚宾疯了,酱油厂卖了,唐向阳上了大学,曹德宝和春燕住到城里去了,进步也重回军转民以后的那个厂,实际上来往少多了。倒是自己与国庆、赶超因为住得较近,他对他俩有过帮助,他俩又是知恩图报的人,反而是朋友中关系最亲近的了。他在狱中十二年,他俩一块儿探望的次数最多。想到这一点,他不禁对赶超心生怜悯:要他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这是多么冷酷无情的主意啊!

一大早,国庆将秉昆送出门时,赶超仍一动不动躺在炕上,不知是睡着,还是闭眼躺着。

秉昆小声说:“他醒了,你还得劝劝他。”

国庆说:“怎么劝?”

秉昆张张嘴,一时语塞。

国庆说:“你走你的,我自己想想该怎么劝吧,你别管了。”

秉昆说:“今年春节更得聚了,还在我家,我负责通知。”

国庆说:“别聚了。前几天我碰到德宝,聊到春节聚不聚的事,他说还聚什么呀,一个个活得苦哈哈的,有今儿没明儿,聚一起说什么啊?光借酒浇愁不说话啊?我的意思也是别聚了。这一冬天我和赶超都没活干,都成了靠老婆挣钱养家的人,赶超又摊上不幸的事——反正我俩肯定没心思往一起凑了。”

秉昆怔了半天,只得说:“那听你的。”

三十儿晚上,郝冬梅和周蓉一家三口来到了秉昆家。

冬梅初一晚上的火车,她要去北京和周秉义一块儿过春节。

蔡晓光初一晚上要带周蓉和周玥回湖北老家——他父亲有个遗愿,能有一天将自己的骨灰葬回农村老家,晓光最近接连梦见父亲,觉得自己不能再拖下去了。周蓉没见过公公,她认为自己更应该与丈夫一起完成那件事。父母同行,周玥便也要去。晓光求之不得,自然格外高兴。初一晚上的票好买,有的车厢空得如同专列,所以他一家三口与冬梅不约而同,买的都是初一晚上的票。

自从周楠的骨灰葬在北普陀寺外的松林里,郑娟逐渐从丧子之痛之中走了出来,身体一天天恢复,也愿与亲人们相聚,话也多了。她的情况一好转,秉昆也不再终日自责焦虑,尽管还没找到工作。邵敬文答应帮他,没帮成。老邵当过馆长的区文化馆地下室被什么人租下了,开成招待所。老邵本想将秉昆介绍过去当烧水工,负责管理小锅炉,保证住客的饮用水和洗澡水。老邵还引荐秉昆面谈了一次,对方认为秉昆是个有责任心的人,当时表态聘用。可几天后,那招待所因涉嫌黄赌毒被查封,押走了几个人,承租的老板跑了。

大家围桌而坐时,蔡晓光看着一桌子年夜饭感慨万千地说:“够丰盛的,真是年年难过年年过、家家难过家家过啊。咱们七个亲人中,四个没有工作,居然还能吃上这么丰盛的一顿年夜大餐,不能不承认,国家毕竟往好了变。二十多年前,桌上只能有这三盘凉菜,再加上这盘炒鸡蛋、这一小盆炖排骨。”

秉昆接着说:“那就不错了。”

郑娟说:“我也没做什么,差不多都是小聪他们报社发的。”

周聪不无得意地说:“我们报社虽是面向市民的晚报,福利还可以,发行量是全省老大,广告多,效益好,经常发这种那种补贴。增加了新商品介绍和经济动态两个版面后,福利更多了。春节前,不论国企私企,争先恐后往报社送东西,挡都挡不住。”

周玥用细长的小拇指点着表弟说:“聪君那篇在贵报的人物专访在下拜读了,报纸是国家公器,不是为新型买办树碑立传的,何必那么溜须拍马?不就是把国有资产便宜倒卖给了外商那么一点儿能耐吗?而且,你那篇专访包含了多条隐形广告,按西方严格的记者操守衡量,那是不光彩的。”

周聪反唇相讥:“别跟我扯西方不西方的,表姐,你不就在国外流亡了十二年,混了个洋文凭吗?你认为的新型买办,在我看来是招商引资的能人。东三省经济发展滞后,中外合资企业少,外商独资企业更少,谁能引凤来栖,我们媒体人当然要宣传他。再说是领导给的任务,我也当然要按让领导满意来写。”

周蓉批评周玥:“你才回国多久,没资格对国内的事指手画脚。凡事先搞清楚状况再谈,否则会让大家讨厌的。”

周玥说:“内外有别,跟其他人我才不这么坦诚呢,现在不是面对亲人嘛。容我再小声问一个问题——亲爱的表弟,接红包了吧?”

周聪大大方方地承认:“接了呀,不过不是红包,是白信封。到家就孝敬我妈了。哪儿哪儿都不给点儿车马费润笔费的话,只靠工资也养活不了爸妈呀。”

周蓉两口子和冬梅、郑娟都笑了。长辈们一笑,周玥周聪表姐弟俩也忍俊不禁。

待亲人们笑过,秉昆严肃地对周聪说:“你爸不需要你养活,我也有能力养活你妈。现在冬天,活不好找,天一暖和我就不待在家里了。”

“你俩别争,谁养活我都行。”郑娟对周蓉等说,“姐、姐夫、嫂子,跟你们说实话,我可乐意当家庭妇女了,做做饭,拾掇拾掇屋子,为丈夫儿子洗洗衣服,把他俩侍候好,我心里可高兴了。我觉得自己天生是做贤妻良母的,不是那些喜欢上班的女人。”

她的话把周蓉他们三个逗乐了。

亲人们心情都好,那一顿年夜饭人人大快朵颐,其乐融融。

就在这天晚上,在这一座北方的冰雪之城,并非家家户户都能如此,正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甚至也可以说,真正能欢欢喜喜过大年的人家是少数,比较多的人家,特别是工人之家,即使聚餐、年夜饭挺丰盛,却可能是在强颜欢笑,是用血汗钱换来儿女的身上新衣,来解经年之馋。春节前,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等大都市,竟然出现过“‘东北虎’返籍之际,市民谨防溜门撬锁入室偷盗,辟巷抢劫”之类的标语,媒体大肆报道,让本市人特别是打工归来者自尊心大受伤害。十几年过去了,东三省工人阶层的大部分人,仍被挥之不去的“阵痛”所纠缠。

然而,在光字片周家老屋里,周秉昆和他的亲人们却另当别论。大学学历改变了周志刚的儿女以及孙儿孙女的命运,他们中已出了四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了。周秉义、周蓉还曾是北大学子,周蓉母女拥有硕士学位,周玥所获的还是洋硕士学位。通过婚姻关系,周家第二代人为家庭纳入了新成员,蔡晓光这样的姐夫、郝冬梅这样的嫂子,绝不是许许多多像周秉昆一样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弟弟们有幸拥有的。简直也可以说,一般工人家庭的子女如果本人并不优秀,几代人也不可能拥有这些,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特殊年代的婚姻关系,还使周家第二代人中出现了一位在中纪委任职的干部——若说周秉义的仕途与冬梅妈妈的推荐毫不搭界,那也不算实事求是。

可以说,新中国第一代老建筑工人周志刚儿女们的幸运,得益于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二子一女形象良好。周蓉是不逊于当年某些漂亮女演员的大美人儿,秉义当年也是一表人才。此种上苍所赐的幸运,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羡慕嫉妒再加上恨,那也转化不到自己身上。周秉义当年进入了郝冬梅的视野,蔡晓光甘愿为周蓉做出牺牲,方才无怨无悔。

第二,周家第一代儿女,都是善良的、正直的人。这是父母好的人性基因的遗传,也是人格力量的感召。如果周秉义徒有其表,心地卑俗,性情粗鄙,如果周蓉轻佻虚荣,浅薄狡猾,那么郝冬梅和蔡晓光那等不凡之人,恐怕几次接触后就会心生厌恶了。

以上都具有先天遗传的因素,可谓“命定”,难在芸芸众生之中复制。如果说人类只不过是地球上的一类物种,那么这一物种的进化方向只有一个,便是向善。善即是美,善即是优。人与人的竞争,所竞善也。优胜劣汰,也必是善者优胜。能给予下一代高颜值固然可喜可贺,但不能给予下一代善的基因,也肯定是一切后天教育功亏一篑的事。然而,基因遗传并不完全是生理现象,周家起先也是文化人。周志刚的父亲、祖父乃至祖父的祖父,都曾是山东沂蒙山区里一个历史悠久的古村落的私塾先生。若非近代战乱频仍和社会巨变硬性扭转了一个耕读之家的生活状况,周志刚本人根本不至于还要参加新中国成立初的扫盲运动。还好,在周志刚儿女们的身上,体现了文化隔代传承的魔力。

后天影响对于他们的人生也很重要,甚至更为重要。在全面禁书到处烧书偷偷读书藏书会被举报的年代,他们基因中爱书的一面及时觉醒了,都成了如饥似渴的读书种子。正是这种与众不同,不但使他们本人,也使他们当年清贫的家成为吸引郝冬梅和蔡晓光的圣地。所以高考一恢复,周秉义和周蓉兄妹都成了北大学子,甚至在大学里也出类拔萃。

如果没有后两方面的特殊性,估计当年成了郝冬梅丈夫的周秉义,“文革”后也很可能遭遇婚变。即使郝冬梅决意从一而终,她母亲也很难善待出生在光字片的女婿,蔡晓光更不可能始终对周蓉一往情深。周蓉毕竟已五十多岁,出国十二年,以蔡晓光的条件,另找一个年轻漂亮的妻子太容易了。何况只要他提出,她几乎没有理由也根本不会以任何理由不配合。然而,一个女人仅仅年轻漂亮,不足以让蔡晓光一往情深。周蓉所具有的特质正是她们所欠缺的,也是蔡晓光精神上最需要的。他表面上是个好好先生,其实思想深处自有圭臬,而周蓉是唯一了解并与他共同稀释精神苦闷孤独的女性。

这样的一些亲人在年三十儿晚上聚餐,气氛当然和美喜乐。尽管有四个没工作的,但并不怎么影响他们其乐融融。确切地说只有三个没工作,郑娟承认最愿意做家庭妇女。吴倩和于虹不会那么说,春燕的头脑里甚至根本不会产生那种想法。她们如果说出郑娟说过的话,丈夫一定不会拿好眼色看她们。在东三省,无论农村还是城市,许多小脚老太太都希望自己能为家里挣点儿钱,郑娟那种年龄无病不残的女人说那种话,丈夫又没有工作,起码是不合时宜的。郑娟之所以那么说,主要是因为亲人们给了她极大的安全感,让她觉得虽然丈夫暂时没有工作,一家人的生活并没有多大问题,儿子周聪春节前甚至孝敬了她一个厚信封的钱!

周蓉母女也认为找工作对自己不是件难事,用周玥的话来说是:“偌大的中国,改革开放二十多年了,新就业岗位比从前不知多了多少倍,怎么会没有适合我和妈妈的工作呢?”她们回国后收集了各类资讯,研究后得出的结论相当乐观。国家发展虽然很不平衡,但多点开花,各显神通,势头很猛,前景广阔。她们对找工作都胸有成竹,信心满满。周秉昆本人也不那么悲观,他眼见儿子周聪孝敬了郑娟一个厚信封红包,刚才又听儿子说报社效益好、福利多,也就不再因暂时没有找到工作而焦虑了。

周聪拎回家四盒年货,都是报社发的。冬梅也拎来了几盒,她学校发的。晓光用车带来的更多,是他们业务员为机关和企事业单位的客户准备的年礼,剧组人人有份。他们一家三口和冬梅初一晚上就离开本市,便都留给了秉昆家,那些东西在一面墙根摆了两溜儿。

饭后,亲人们打扑克消磨时间,秉昆独自将那些东西分成几堆。盒子里的年货应有尽有,绝大多数国人梦里也不会出现这么多年货。

晓光说:“秉昆,别折腾了,过来玩嘛。”

秉昆就坐到了桌旁,垂着眼请示说:“姐夫,嫂子,我想分出两份给国庆和赶超。”

周玥说:“小舅真老诚,这么点儿事还征求意见。”

秉昆说:“你爸和你妈带来的嘛。”

晓光说:“随便,随便。”

秉昆说:“赶超摊上不好的事了,很不好。”

亲人们都放下手中的扑克,一齐看着他。

于是,秉昆讲起了赶超和国庆挣钱多么不容易以及赶超妹妹的事。他讲时,周聪拿着小本边听边记,还追问一些细节。

没等他讲完,郑娟流泪了,连说:“都给他俩吧,都给他俩吧。你告诉他俩,缺钱时让吴倩和于虹找我。”

仿佛儿子给了她那个信封,已让她腰缠万贯。

秉昆讲完,叹道:“他们两家过春节肯定不是咱们这样。”

冬梅也叹道:“农民的命运也有了点儿改变,改革的阵痛真是苦了工人阶层了。”

周玥问周聪:“你不停地记,又想写些什么?”

周聪一脸正气地说:“当然,我早就想为我们底层民众写些东西了。”

周蓉说:“把你的话再说一遍。”

周聪没有再说一遍,愣愣地看着他姑,不明白自己的话错在哪儿。

晓光说:“你姑姑的意思是,其实,目前你们家并不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你就不能以‘我们’这种思维来写。”

周聪又转脸看大婶。

冬梅说:“你姑的意见有道理。”

周蓉又说:“别忘了你还有位当干部的大伯,官不大,却也不小了。你能在报社工作,全靠他稍微利用了一下关系。你要摆正位置,在广大的底层民众中,咱们亲人间一门三户,都不典型。作为记者,以后切记万勿轻言‘我们底层’四个字,文章中更不可以出现这四个字。一旦出现,认真的人质疑起来,你就有欺世盗名之嫌,自取其辱,亲人们也会陪着难堪。”

周玥不以为然地说:“妈,有那么严重吗?”

周蓉说:“我的话也是针对你说的,你也必须记住。或许不至于有我所说的后果,但你们下一代都要自律。咱们周家人绝不可以与欺世盗名之事沾边,绝不能违背咱们周家人的做人原则。”

周聪愣愣地盯着周蓉说:“姑姑,说来说去,你的意思就是一句话,我根本没资格为底层人民代言了呗?”

冬梅说:“你姑不是那种意思。”

周聪抱怨说:“她都给我扣上欺世盗名的帽子了,我还怎么写啊?”

秉昆训斥道:“不许跟你姑姑叽歪。”

他们争论时,郑娟出去找了一些绳子,将秉昆分成份的盒子、塑料袋系在一起,方便国庆和赶超拎走。

一时间,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闷。

周蓉倒没生周聪的气,她笑着对秉昆说道:“你儿子随你,不太容易开窍。”又对周聪说:“当然可以写,而且也应该写,还应该写好。至于怎么写,可以请教你姑父。”

她说罢,想站起来吸烟。

周玥一把将烟盒夺走了。

晓光说:“女儿,给爸一支,爸得思考问题呢。”

周玥给了他一支烟,起身不知往哪儿藏烟盒去了。

晓光吸了几口烟,看着周聪说:“你大婶刚才已经说了,阵痛还没有过去,许多工人还在水深火热之中,这是客观事实,毋庸置疑。但同样是底层民众,同样是工人之家,情况却不尽相同。社会原因导致的普遍贫困与个体原因造成的特殊不幸,在社会总压力的冲击之下艰难维持着。你能理解的,而不应仅以同情心将普遍现象与个体原因混为一谈。”

“难道……”周聪有点儿激动了。

晓光继续说:“别打断我,耐心听我说完。不是所有的下岗工人,都像你赶超叔叔与于虹阿姨那样,夫妻关系闹得很僵。也不是在所有的工人家庭中,婆婆和儿媳相互极其排斥。你国庆叔叔同样是下岗工人,为什么在他父亲出了那样的不幸之后,他和吴倩阿姨的关系反而一天天好了?社会问题与个体原因重叠在一起,相互交错。好记者首先要善于明辨是非,厘清事实,综合评估,而不是……”

“姑父,你分析得好科学全面,像在实验室里解剖青蛙!”周聪激动得站了起来。

冬梅说:“我认为,你姑父的话有道理。”

周聪指着姑父、姑姑和大婶说:“你们都是既得利益者,所以你们站着说话不嫌腰痛。请都别忘了,我从小叫孙赶超叔叔,我对他亲,他的痛就如同我的痛,我和你们的感受不一样!”

周玥将郑娟推回桌边,按着她双肩让她坐下。表弟与自己的父母谈不拢,她不便参与,希望大婶一归座,双方就不好意思再争论。

周蓉有些生气,板着脸说:“周聪,站着的是你,不是我们。你说得没错,我,你姑父,还有你大婶,我们都是既得利益者。如果当年‘四人帮’没有倒台,你姑父和你大婶,肯定还是被划入另册的人下人,我和你大伯也休想考入北大。你也将因为受我们这些亲人的牵连,而难以迈入大学的校门,更不要说还当上了记者!你就不是既得利益者吗?你当然和我们不一样了!你要和我们一样成熟,我们用得着教你怎么写好一篇报道吗?长辈们好心教导你,你怎么可以放肆?坐下!”

郑娟也学周蓉的话训斥儿子:“小聪,你给我坐下。长辈们好心教导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坐下!”

周聪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坐下后红着脸挠头道:“姑、姑父、大婶,都别生我气啊,我成心引你们多教导几句嘛。”

秉昆这才说:“我也发表点儿看法,行吗?”

周蓉说:“当然可以啦!你是主人啊,谁敢剥夺主人的发言权呢?”

于是又都笑了,气氛和缓了许多。

秉昆接着说:“我肯定和你们的看法都不同。周聪你给我听明白了:赶超叔叔妹妹的事,一个字都不许写!怎么写都是往我好朋友伤口上撒盐!沽名钓誉与欺世盗名没什么两样——坚决不许,记住了吗?”

气氛一时显得有些凝重。

周聪见父亲表情严厉,默默点头。

三十儿晚上,吃不上像样年夜饭的人家毕竟少。与三十多年前相比,绝大多数国人的年夜饭毕竟多了几道菜。下岗并不完全等于失业,流转到全国各地特别是南方经济发达省份打工的“东北虎”,如果挣到的钱不是自己挥霍,而是省吃俭用带回家了,全家吃年夜饭的气氛应该还是各有欢悦。饭桌上的话题,难免有天下大事。家国大事,平民百姓向来就津津乐道。谈到让自己感动的见闻,他们或气愤地拍桌,或同情地唏嘘,这也成为吃年夜饭时的寻常现象。

像周秉昆亲人们谈论的那类话题,估计当年可能也就仅此一家。即使是在亲兄弟姐妹中间,由于学历知识、家庭生活乃至职业的不同,各自人生的理解和对社会的认识都有很大的不同。可以说,在周秉昆和亲人之间,也出现了类似阶级立场的分歧。如果刚才的话题再继续下去,估计会引起更大的争执。

幸好春燕光临了。

春燕二姐和爸爸从外地回来,春燕一会儿要先回娘家看看,然后还得回自己的小家去,与德宝和儿子一起过三十儿。德宝母亲去世后,德宝活得省心了,春燕也胖了。

大家自然要请春燕坐下喝一杯。她也不客气,端起杯就喝,拿起筷子就吃,无拘无束,真是宾至如归。周家人都不把她当外人,晓光和冬梅也多次在周家见过她,都喜欢她的性格。春燕的不请自到,让周家的气氛活跃多了。

郑娟说:“既然回来了,干脆住你妈那儿呗。”

春燕说:“才不呢,我得回自己家陪德宝他们爷儿俩看春晚,我妈那儿还是台黑白电视机。”

春节前,春燕的小家添了电视,四十七英寸的,看得出来,除了她自己挣工资,德宝也有些挣钱门道,他俩的小日子过得挺有奔头。德宝对国庆所说“一个个活得苦哈哈的”,其实并不是他自己的实际情况。

郑娟关切地问:“你二姐和你爸出去这么久,挣没挣到钱啊?”

春燕吞下一块肉,喝了一口啤酒顺了顺食道,打着嗝说:“不吃了不吃了,什么都不吃了,我可得管住嘴。按说这几年我们活动搞得多,我也不缺嘴啊。”

她笑了,大家跟着也笑。

春燕已变得完全一副大妈样了,她笑罢又说:“亲嫂子,这么跟你说吧。我二姐挣到了多少钱我不知道,咱不问,问她也不会跟我说实话啊。亲姐妹之间,说到钱,想听一句实话那也不容易。现而今,亲兄弟亲姐妹亲不亲,首先得看钱上的关系如何了。如果妹妹经常给姐姐钱,姐姐把妹妹叫姐姐都可能。我又没那么多余钱给我二姐,她跟我的关系当然也就那么回事啰。我爸肯定是带回了一些钱的,要不我妈高兴不起来。我爸运气不错,在浙江给一位私企小老板看别墅,侍弄花草树木。人家买别墅不是为了住,是为了让别人知道自己有,一年到头也不去住几次,雇人住,我爸还得替人家养好大小三条狗。我爸六十好几了,怕孤独,说这次回来,以后再就不去了。”

周聪几次想拿起桌上的小本记,坐在身边的周玥一次次将他的手打落了。

秉昆问:“你二姐夫回没回?”

春燕没好气地说:“我的干哥哥,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早失联了,也可以说是和我二姐玩失踪,说不定已被什么富裕地方的中老年寡妇招赘了。改革开放可使南方占大便宜了,听说有的地方,农村城里都富得流油,百万元户不好意思显富,千万元户才算起步。那些地方离婚率也高,分家分到资产的寡妇,可爱找咱们东北虎爷们儿,什么事都不干当虎崽子养着也乐意。我二姐夫那王八蛋如果真敢做出撇妻弃女的事,那我可就得替我二姐撑腰了,关系再一般也是我亲二姐,打断骨头连着筋嘛!我这妇联副主任也不是白当的!”

大家见她说得七窍生烟,附和她不好,想笑更不好,一个个只得做出富有正义感同情心的样子,庄严地沉默着。

由区妇联副主任的职务,春燕的话转向了她在机关的处境:“他妈的,我当副主任都十好几年了。上边一发话,我就跑前跑后铆足了劲儿落实。可领导们好像都瞎眼了,明明看到了也装根本没看到,按死一只臭虫那样,非把我按死在副处级上不可!咱没背影后台,估计到退休也提不成正处,真他妈死不瞑目啊!干哥,我都辅佐过三任一把手,成三朝元老了。就有一点能让我心理平衡点儿,副主任中我资格最老,一把手往往也得对你干妹妹敬着点儿!”

她一说那些,别人更没话可接了,只有秉昆纠正道:“不是背影,是背景。”

春燕说:“我没说错啊!背景二字在官场上早过时了,现而今流行的说法是背影,谁是谁的靠山,谁关照着谁,为谁铺平提升的道路,那都得暗中运作,不显山不露水,影影绰绰地干活,寻常看不出来,节骨眼上才拽你一把!可谁拽咱呢?”

她苦笑起来。

大家便也陪着苦笑。

她忽然发现了那几份年货,走过去,蹲下看。

郑娟说:“是小聪他姑父和大婶带来的,我们自己哪儿舍得花钱买那么多东西。三口人过一次春节,也吃不完这么多。”

春燕说:“那就是我姐夫和嫂子带来的呗!你们吃不完我们三口帮你们吃!”说罢,她解开了郑娟系好的拎绳。

周家人只有相互看着笑一笑。

春燕说:“哎呀妈呀,太奢侈了,还有大对虾,这我可得分走些。”

秉昆说:“燕,对虾你别分了吧,我要送给赶超。”

春燕说:“行!那我就分些带鱼。这带鱼真好,比市场上见过的宽多了。”

秉昆说:“带鱼我要送给国庆,他两口子都喜欢吃带鱼。”

春燕猛地往起一站,转身冲秉昆嚷嚷起来:“秉昆你干什么呀你?你还是不是我干哥了?我还是不是你干妹妹了?历史原因形成的事实,你打算把它给推翻了怎么的?当着咱们家这么多亲戚的面,你干吗非搞得你干妹妹臊不搭的?不要啦不要啦,我什么都不要啦,你满意了吧?不在你们家待了,我告辞了!”

她说罢,转身往外便走。

郑娟抢前一步,挡在门口,指着秉昆责备:“大三十儿的,你当干哥的真讨厌,还不快给春燕赔礼!”

秉昆赶紧堆下笑脸说:“我不是逗你嘛,你当什么真啊!”

他腾出个塑料袋,亲自为春燕分出了些东西。

郑娟说:“还有猪蹄,春燕爱吃猪蹄。”

秉昆便又加上了两个猪蹄。

“这还有点儿干哥的样子。”春燕接过塑料袋笑了。

郑娟把春燕送出家门。冬梅笑道:“这个春燕,半真半假,可真是个闹人。”

周蓉说:“也是个可交的人,心直口快,平时嘻嘻哈哈,一旦顶起人来,头上就冒出犄角了。从小就那样,不知改了没有,倒也可爱。”

晓光说:“如果没改,太影响她进步,可能还真就一辈子是副处级了。”

这时,郑娟回来了。

秉昆怪罪地说:“你多那么一句干什么啊?”

郑娟问:“哪句呀?”

秉昆说:“猪蹄呗,国庆和赶超都喜欢吃猪蹄。”

周蓉几个互相看看,都笑了。

周聪说:“妈,我保证,明年春节也让你看上大液晶电视。”

周玥说:“那你家就是我们三家中第一家有大液晶电视的了。”

冬梅说:“我总是一个人在家,晚上看书看习惯了,暂时不想买,以后肯定会降价。”

晓光说:“我没买是因为不太有时间看,以前我那儿晚上总来人,一聊聊很久。”

秉昆对周聪说:“那东西早买一天晚买一天死不了人,家里要买也是我的事,不必你向你妈做什么保证。”

郑娟说:“那我等你爸买。”

忽然,门外响起了鞭炮声——最初东一阵西一阵的,十几分钟后连成了片,枪炮齐鸣一般。

周玥大声说:“肯定有放礼花的!”

她率先出去了,屋里说不成话了,大家便也跟了出去。

夜空中果然处处礼花绽放,绚丽无比,经久不息,这是二十多年来从未见过的喜庆景象。

郑娟仰头看看,脱口说道:“真美!像老天爷在炫锦缎。今儿一夜得烧了多少钱啊,有钱人还是多了呀!”

鞭炮声也罢,绚丽的礼花也罢,基本都在市中心区,绽放在市区的那部分天空。光字片这一带的天空却黑漆漆的,并没什么绚丽景象呈现,偶尔有零星的“蹿天猴”蹿上夜空。那种专供孩子们放的小玩意儿,蹿不了太高,焰火也小小的,一转眼就消失了。

这一年的三十儿晚照例寒气袭人。

初一早上,冬梅和周蓉一家三口匆匆吃了点儿东西,同时离去。

郑娟重新将年货进行了一番分配,再次用绳系好,对秉昆说:“别等国庆和赶超他们来时再给了,他们说不定初几才来呢,我看上午就让小聪送去吧。年货年货,给晚了不好。”

秉昆说:“对,我也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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