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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麦场(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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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山羊在大道边啮嚼榆树的根端。

城外一条长长的大道,被榆树荫打成荫片。走在大道中,象是走进一个动荡遮天的大伞。

山羊嘴嚼榆树皮,粘沫从山羊的胡子流延着。被刮起的这些粘沫,仿佛是胰子的泡沫,又象粗重浮游着的丝条;粘沫挂满羊腿。榆树显然是生了疮疖,榆树带着偌大的疤痕。山羊却睡在荫中,白囊一样的肚皮起起落落……

菜田里一个小孩慢慢地踱走。在草帽的盖伏下,象是一棵大形的菌类。

捕蝴蝶吗?捉蚱虫吗?小孩在正午的太阳下。

很短时间以内,跌脚的农夫也出现在菜田里。一片白菜的颜色有些相近山羊的颜色。

毗连着菜田的南端生着青穗的高粱的林。小孩钻入高粱之群里,许多穗子被撞着,在头顶打坠下来。有时也打在脸上。叶子们交结着响,有时刺痛着皮肤。那里绿色的甜味的世界,显然凉爽一些。时间不久,小孩子争斗着又走出最末的那棵植物。立刻太阳烧着他的头发,机灵的他把帽子扣起来。

高空的蓝天,遮覆住菜田上跳跃着的太阳,没有一块行云。一株柳条的短枝,小孩挟在腋下,走路时他的两腿膝盖远远的分开,两只脚尖向里勾着,勾得腿在抱着个盆样。跌脚的农夫早已看清是自己的孩子了,他远远地完全用喉音在问着:“罗圈腿,唉呀!……不能找到?”

这个孩子的名字十分象征着他。他说:“没有。”

菜田的边道,小小的地盘,绣着野菜。经过这条短道,前面就是二里半的房窝,他家门前种着一株杨树,杨树翻摆着自己的叶子。每日二里半走在杨树下,总是听一听杨树的叶子怎样响,看一看杨树的叶子怎样摆动;杨树每天这样……他也每天停脚。今天是他第一次破例,什么他都忘记,只见跌脚跌得更深了!每一步象在踏下一个坑去。

土屋周围,树条编做成墙,杨树一半荫影洒落到院中;麻面婆在荫影中洗濯衣裳。正午田圃间只留着寂静,惟有蝴蝶们为着花,远近的翩飞,不怕太阳烧毁它们的翅膀。一切都回藏起来,一只狗也寻着有荫的地方睡了!虫子们也回藏不鸣!

汗水在麻面婆的脸上,如珠如豆,渐渐侵着每个麻痕而下流。麻面婆不是一只蝴蝶,她生不出磷膀来,只有印就的麻痕。

两只蝴蝶飞戏着闪过麻面婆,她用湿的手把飞着的蝴蝶打下来,一个落到盆中溺死了!她的身子向前继续伏动,汗流到嘴了,她舐尝一点盐的味,汗流到眼睛的时候,那是非常辣,她急切用湿手揩拭一下,但仍不停的洗濯。

她的眼睛好象哭过一样,揉擦出脏污可笑的圈子,若远看一点,那正合乎戏台上的丑角;眼睛大得那样可怕,比起牛的眼睛来更大,而且脸上也有不定的花纹。

土房的窗子,门,望去那和洞一样。麻面婆踏进门,她去找另一件要洗的衣服,可是在炕上,她抓到了日影,但是不能拿起,她知道她的眼睛是晕

花了!好象在光明中忽然走进灭了灯的夜。她休息下来。感到非常凉爽。过了一会在席子下面她抽出一条自己的裤子。她用裤子抹着头上的汗,一面走回树荫放着盆的地方,她把裤子也浸进泥浆去。

裤子在盆中大概还没有洗完,可是挂到篱墙上了!也许已经洗完?麻面婆做事是一件跟紧一件,有必要时,她放下一件又去做别的。

邻屋的烟囱,浓烟冲出,被风吹散着,布满全院。烟迷着她的眼睛了!

她知道家人要回来吃饭,慌张着心弦,她用泥浆浸过的手去墙角拿茅草,她贴了满手的茅草,就那样,她烧饭,她的手从来不用清水洗过。她家的烟囱也走着烟了。过了一会,她又出来取柴,茅草在手中,一半拖在地面,另一半在围裙下,她是摇拥着走。头发飘了满脸,那样,麻面婆是一只母熊了!

母熊带着草类进洞。

浓烟遮住太阳,院中一霎幽暗,在空中烟和云似的。

篱墙上的衣裳在滴水滴,蒸着污浊的气。全个村庄在火中窒息。午间的太阳权威着一切了!

“他妈的,给人家偷着走了吧?”

二里半跌脚厉害的时候,都是把屁股向后面斜着,跌出一定的角度来。

他去拍一拍山羊睡觉的草棚,可是羊在哪里?

“他妈的,谁偷了羊……混帐种子!”

麻面婆听着丈夫骂,她走出来凹着眼睛:“饭晚啦吗?看你不回来,我就洗些个衣裳。”

让麻面婆说话,就象让猪说话一样,也许她喉咙组织法和猪相同,她总是发着猪声。

“唉呀!羊丢啦!我骂你那个傻老婆干什么?”

听说羊丢了,她去扬翻柴堆,她记得有一次羊是钻过柴堆。但,那在冬天,羊为着取暖。她没有想一想,六月天气,只有和她一样傻的羊才要钻柴堆取暖。她翻着,她没有想。全头发洒着一些细草,她丈夫想止住她,问她什么理由,她始终不说。她为着要作出一点奇迹,为着从这奇迹,今后要人看重她,表明她不傻,表明她的智慧是在必要的时节出现,于是象狗在柴堆上耍得疲乏了!手在扒着发间的草秆,她坐下来。她意外的感到自己的聪明不够用,她意外的对自己失望。

过了一会,邻人们在太阳底下四面出发,四面寻羊;麻面婆的饭锅冒着气,但,她也跟在后面。

二里半走出家门不远,遇见罗圈腿,孩子说:“爸爸,我饿!”

二里半说:“回家去吃饭吧!”

可是二里半转身时老婆和一捆稻草似的跟在后面。

“你这老婆,来干什么?领他回家去吃饭。”

他说着不停地向前跌走。

黄色的,近黄色的麦地只留下短短的根苗。远看来麦地使人悲伤。在麦地尽端,井边什么人在汲水。二里半一只手遮在眉上,东西眺望,他忽然决定到那井的地方,在井沿看下去,什么也没有,用井上汲水的桶子向水底深深的探试,什么也没有。最后,绞上水桶,他伏身到井边喝水,水在喉中有声,象是马在喝。

老王婆在门前草场上休息。

“麦子打得怎么样啦?我的羊丢了!”

二里半青色的面孔为了丢羊更青色了!

“咩……咩……”羊叫?不是羊叫,寻羊的人叫。

林荫一排砖车经过,车夫们哗闹着。山羊的午睡醒转过来,它迷茫着用犄角在周身剔毛。为着树叶绿色的反映,山羊变成浅黄。卖瓜的人在道旁自己吃瓜。那一排砖车扬起浪般的灰尘,从林荫走上进城的大道。

山羊寂寞着,山羊完成了它的午睡,完成了它的树皮餐,而归家去了。

山羊没有归家,它经过每棵高树,也听遍了每张叶子的刷鸣,山羊也要进城吗?它奔向进城的大道。

“咩……咩”羊叫?不是羊叫,寻羊的人叫。二里半比别人叫出来更大声,那不象是羊叫,象是一条牛了!

最后,二里半和地邻动打,那样,他的帽子,象断了线的风筝,飘摇着下降,从他头上飘摇到远处。

“你踏碎了俺的白菜!——你……你……”

那个红脸长人,象是魔王一样,二里半被打得眼睛晕花起来,他去抽拔身边的一棵小树;小树无由的被害了,那家的女人出来,送出一只搅酱缸的耙子,耙子滴着酱。

他看见耙子来了,拔着一棵小树跑回家去,草帽是那般孤独的丢在井边,草帽他不知戴过了多少年头。

二里半骂着妻子:“混蛋,谁吃你的焦饭!”

他的面孔和马脸一样长。麻面婆惊惶着,带着愚蠢的举动,她知道山羊一定没能寻到。

过了一会,她到饭盆那里哭了!“我的……羊,我一天一天喂,喂……

大的,我抚摸着长起来的!“

麻面婆的性情不会抱怨。她一遇到不快时,或是丈夫骂了她,或是邻人与她拌嘴,就连小孩子们扰烦她时,她都是象一摊蜡消融下来。她的性情不好反抗,不好争斗,她的心象永远贮藏着悲哀似的,她的心永远象一块衰弱的白棉。她哭抽着,任意走到外面把晒干的衣裳搭进来,但她绝对没有心思注意到羊。

可是会旅行的山羊在草棚不断的搔痒,弄得板房的门扇快要掉落下来,门扇摔摆的响着。

下午了,二里半仍在炕上坐着。

“妈的,羊丢了就丢了吧!留着它不是好兆相。”

但是妻子不晓得养羊会有什么不好的兆相,她说:“哼!那么白白地丢了?我一会去找,我想一定在高粱地里。”

“你还去找?你别找啦!丢就丢了吧!”

“我能找到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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