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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夜曲(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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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前,琳迪·加德纳还住在我的隔壁。好吧,你会想,要是琳迪·加德纳住在我隔壁,那是不是说我住在贝弗利山;我是个电影制片人、演员或者音乐家。没错,我是个乐手。但虽说我在一两个你听说过的艺人身后表演过,我并不是什么大明星。我的经纪人布拉德利·史蒂文森,同时也是我多年的好友,说我有成为大明星的潜质。不只是成为在录音室里替人灌制唱片的大牌录音乐手,而是成为抛头露面的大腕。谁说萨克斯手再也成不了腕儿了,他说,然后开出一串名单。马库斯·莱特富特,西尔维奥·塔伦蒂尼,他们都是爵士乐手,我指出。“你不是爵士乐手,是什么?”他说。然而只有在我梦想的最深处我才是一个爵士乐手。在现实生活中——在我像现在这样把整张脸都缠上绷带之前——我只是一个打零工的萨克斯手,在录音室里讨生活,或者给乐队补缺。他们要流行歌曲,我就吹流行歌曲。节奏布鲁斯?没问题。汽车广告,脱口秀的进场音乐,我都做。只有在我自己的小卧室里我才是一个爵士乐手。

我更想在客厅里吹萨克斯,可是我们的公寓是造价低廉的那种,整条走廊上的邻居都会抱怨。于是我就把最小的房间改造成一间练习室。说是房间,其实也不过就一个厕所那么大——在里面放把办公椅就满了——可是我用泡沫、鸡蛋托和布拉德利从办公室寄来的旧加垫信封把这里隔了音。我妻子海伦,以前还和我住在一起的时候,看我拿着萨克斯要去那个房间时,就会笑着说,我像是要去厕所,而有时候感觉就是这样。也就是说,我坐在那间阴暗、不通风的房间里,做着自己的事,没人会想要来打扰。

你已经猜到琳迪·加德纳不可能住在我说的这么一个公寓隔壁。她也不可能是我在隔音室外面吹萨克斯就来“乓乓”敲门的邻居。我说她住在我的隔壁是另有所指,我现在就来解释给你听。

两天前,琳迪还住在这家豪华酒店的隔壁,而且和我一样,整张脸都缠着绷带。琳迪当然在这附近有一所舒适的大房子,还有帮佣,所以鲍里斯医生就让她回家了。事实上,从严格的医学角度来讲,她大概早就可以回去了,但很明显还有其他原因。比如说,回到自己家里就不那么容易躲开照相机和八卦专栏作者了。再者,我的直觉告诉我鲍里斯医生名声好是因为他的做法不是百分百合法,所以他把病人藏在酒店里极其隐秘的这一层,普通员工和客人是找不到这里的,他也嘱咐我们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离开房间。要是你能透视这些纱布,你在这里待上一个星期比你在夏特蒙特酒店住上一个月更能发现名人。

那么像我这种人怎么会跟这些大明星和大富翁住在一起,让全城最顶尖的医生给我整容呢?我想这事儿是我的经纪人布拉德利起的头。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大腕,也不比我长得更像乔治·克鲁尼。他第一次提起这事儿是在几年前,半开玩笑地,后来再提起的时候,一次比一次认真。他的大意就是我太丑了。正是这一点阻碍我成名。

“看看马库斯·莱特富特,”他说。“看看克里斯·布戈斯基,或者塔伦蒂尼。他们哪一个能吹出你这么有特色的声音?没有。哪一个有你的温柔、你的想象力?哪一个有你一半的技巧?没有。可人家长得端正,所以大门一直为他们敞开。”

“那比利·福格尔呢?”我说。“他丑得不行,可他混得不错。”

“比利是很丑。可他是性感的、坏坏的丑。而你,史蒂夫,你是……咳,你是平庸的、失败者的丑。不对路子的丑。听着,你有没有想过对你的容貌做点什么?我是指外科手术方面的?”

回家以后我把这些话原原本本地讲给海伦听,因为我想她会和我一样觉得太滑稽了。刚开始确实是这样,我们把布拉德利好好地嘲笑了一番。接着海伦不笑了,伸手搂住我,说,至少对她来说,我是世界上最帅的。然后她后退了一步,不说话了。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什么。接着她说,也许,只是也许,布拉德利说得对。也许我是应该考虑一下改变我的容貌。

“没必要这么看着我!”她喊道。“大家都这么做。而你,你这么做是出于职业需要。想要当好司机的人就得去买一辆好车。你也一样!”

然而那个时候我没有细想这件事,虽说我开始接受这个说法: 我是“失败者的丑”。一方面,我没有钱。实话告诉你,海伦说什么好司机的那会儿,我们欠债九千五百美元。这就是海伦。就很多方面而言她是个好人,可是这种全然忘记我们实际的经济状况、开始幻想大笔新的花销的能力,这就是海伦。

除了钱以外,一想到要被人切来划去的,我就满心的不喜欢。我受不了这类事情。我刚开始和海伦拍拖时,有一次,她叫我跟她一起跑步。那是一个寒冷而干燥的冬天的早晨,我自己从来不怎么跑步,但是那时我被她迷住了,急于想表现自己。于是我们就绕着公园慢跑,一开始我稳稳地跟在她后面,突然我的鞋踢到了地上凸出来的什么硬物,脚疼了一下,但不太厉害。可是当我脱掉运动鞋和袜子一看,大拇指上的趾甲翘了起来,像在做一个希特勒式的敬礼。我感到一阵恶心,昏了过去。我就是这个样子。所以你瞧,我对整容这事儿不感冒。

此外,当然了,还有原则问题。好吧,像我刚才说的,我并不坚持只做什么类型的音乐。为了赚钱,我什么都演。但整容就是另外一码事了,我还是有点尊严的。布拉德利说对了一件事: 我的才华是这座城市里大多数人的两倍。然而如今这个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形象好、有市场、上杂志、上电视、去派对,还有你和什么人吃饭。这些统统让我恶心。我是个音乐家,我为什么要加入这个游戏呢?我为什么不能按照我心中最理想的方式演奏我的音乐,并且不断进步呢?即使只是在我的小卧室里,也许有一天,只是也许,真正喜欢音乐的人会听见并且欣赏我的演奏。我为什么要整容呢?

刚开始海伦像是站在我这边的,有一段时间没有再提起这件事。就是说,直到她从西雅图打电话来,说她要离开我去跟克里斯·普伦德加斯特在一起。这个普伦德加斯特她从高中起就认识,如今在华盛顿拥有成功的连锁餐厅。这些年我见过这个普伦德加斯特几次——他还来吃过一次晚饭——可是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那个隔音的碗柜,”那时布拉德利说道,“作用是双向的。”我想他说得对。

然而除了说明他们跟我现在在这里有什么关系以外,我不想多说海伦和普伦德加斯特的事。你大概在想我立马北上,找那快乐的一对算账,在与情敌进行了一番男子汉大丈夫的争吵过后,整容就是自然而然的了。很浪漫,可惜你错了,事实不是这样的。

事实是: 打电话来几个星期以后,海伦回来收拾她的东西。她伤心地在公寓里走来走去——毕竟我们在这里有过美好的时光。我以为她要哭出来了,可是她没有哭,只是继续整理东西,把所有的东西整整齐齐地打包好,说这一两天会有人过来取走行李。我手里拿着萨克斯往小卧室走时,她抬起头来,静静地说:

“史蒂夫,求你了。别再去那里了。我们得谈谈。”

“谈什么?”

“史蒂夫,看在上帝的分上。”

于是我把萨克斯放回盒子里,我们走进小厨房,在桌子旁面对面坐下。她开口了。

做了这个决定她不会回头了。她和普伦德加斯特在一起很开心,她在学校的时候就暗恋他了。可是离开我她感到难过,特别是在我事业不如意的时候。所以她考虑了以后,和她的新欢谈了谈,那人也替我难过。他的原话是:“史蒂夫得为我们的幸福买单真是太不幸了。”于是就这么定了。普伦德加斯特愿意为我出钱到全城最好的外科医生那里做整容手术。“是真的,”发现我茫然地看着她,她说道。“他说真的。费用他全包。医院的费用、康复的费用、所有费用。全城最好的外科医生。”一旦我整了容,就没有什么能阻止我前进了,她说。我会一飞冲天,我怎么可能会失败呢,以我的才华?

“史蒂夫,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机会难得。天晓得半年以后他还愿不愿意。现在就答应下来,好好地对待自己一回。只需忍耐几个星期,然后,嗖!你就一炮而红了!”

十五分钟后,在门口,海伦用严厉得多的语气说道:“你说的是什么话?什么叫做你愿意一辈子都在那个小房间里吹萨克斯?什么叫做你喜欢做一个大失败者?”说完,她走了。

第二天,我走进布拉德利的办公室,看看他有没有活给我,碰巧提起了这件事,原以为他会和我一起笑一笑,没想到他根本没有笑。

“这家伙很有钱?而且他愿意给你找最好的外科医生?也许他会给你找克雷斯波,甚至是鲍里斯。”

现在又多了个布拉德利,劝我要抓住这次机会,若我错过了这次机会,我这辈子就永远是个失败者。我生气地离开他的办公室,但是那天下午,他打电话给我,不停地劝我。他说,如果是因为我不想打这通电话;如果是因为拿起电话对海伦说,好,求你了,我愿意,求你让你的男朋友开那张大支票吧,会挫伤我的自尊心;如果是这个原因阻止了我,那么,他,布拉德利,愿意替我进行所有的交涉。我叫他吃屎去吧,挂断了电话。可一个小时后他又打过来,说他已经把事情都想通了,说我自己没想明白真是个傻瓜。

“这可是海伦精心策划的。想想她的处境吧。她爱你。可说到相貌,咳,你真的长得很抱歉。你不是靓仔。她希望你采取一点行动,但是你拒绝了。所以她能怎么办呢?啊,她这一步真是壮举。处心积虑。作为一名职业经纪人,我不得不佩服她。她跟这个人走了。好吧,也许她一直对这个人念念不忘,但其实她根本不爱他。海伦利用他来为你的脸出钱。一旦你手术成功,她就会回来,看见帅气的你,她就会想要你这个人,迫不及待地想让人看见跟你出入宾馆……”

说到这里,我打断了他。我说,虽然这几年我习惯了他出于自身的职业利益编各种故事出来说服我做这个做那个,但是这次扯得太远了,扯到不见天日的深谷里去了,热气腾腾的马粪在那里也会瞬间冻结。说到马粪 [1] ,我说我理解他出于本能忍不住每次都要胡扯一通,但是我还是不相信他的话,这只不过是他想出来的、希望能暂时把我忽悠成功的东西。说完,我再次挂断他的电话。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工作似乎比以前少了。每次我打电话给布拉德利,问他有没有活,他都会说:“你自己都不帮自己,别人怎么帮你。”最后,我开始更加务实地考虑整件事情。我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 我得吃饭。还有,若这么做意味着最后会有更多的人听到我的音乐,这样的结果也不错啊?还有,我不是希望有朝一日能组建自己的乐队吗?什么时候能够实现呢?

最后,大概在海伦提议后六个星期,我随口跟布拉德利说到我重新考虑了这件事情。有我这句话就够了。他立马行动,打电话、做安排、又喊又叫,兴奋得不得了。说句公道话,他说到做到: 所有的中间协商他全包了,我一次也不用跟海伦进行丢脸的谈话,更不用说跟普伦德加斯特了。有时候布拉德利甚至能够制造出这种假象,感觉他在替我谈一桩生意,感觉有东西可卖的人是我。即便如此,我还是每天都要怀疑好几次。当事情真的来临的时候,来得很突然。布拉德利打电话来说鲍里斯医生突然临时取消了原定计划,我得自己一个人拿着行李在当天下午三点半之前到达指定地点。大概那个时候我临阵退缩了,因为我记得布拉德利在电话里冲我大嚷,叫我振作起来,说他会亲自送我去。接下来,经过九拐十八弯,我被载到了好莱坞山上的一所大房子,打了麻药,就像雷蒙德·钱德勒小说里的人物。

两天以后,我被送到了这里,贝弗利山上的一家酒店,在夜色的掩护下从后门进来。我被推到了走廊的深处,这里十分隐蔽,与酒店的正常营业完全隔绝。

第一个星期,我的脸疼得要命,体内的麻药让我觉得恶心。我得把枕头立起来靠着才能睡,也就是说我根本睡不了觉。护士坚持二十四小时都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所以我不知道到了什么钟点。然而,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坏。事实上,我感觉好极了,兴奋、乐观。我对鲍里斯医生充满信心,多少电影明星把自己的前程交到他的手里。再者,我知道我将是他的杰作;看见我这张失败者的脸,激起了他内心最深处的雄心壮志,让他想起了当初为什么选择了这个职业。他会百分之两百地全力以赴。解开绷带以后,我会看见一张精心雕琢过的脸,有点野性但又很有味道。毕竟像他这么有名望的人,会认真思考一个严肃的爵士乐手的各种需求,不会把爵士乐手跟其他人,比如说,电视上的新闻主播混为一谈。他甚至有可能还给我加了点那种似有似无的忧郁气质,有点像年轻时的德尼罗,或者吸毒前的切特·贝克。我畅想着我要做的专辑,要请哪些明星来助阵。我感觉得意洋洋,不敢相信自己曾经迟迟不愿整容。

到了第二个星期,药物的作用慢慢退去,我开始觉得消沉、孤独、可鄙。我的护士格雷西让一点阳光透进屋子里来——但她顶多是把百叶窗放了一半下来——还允许我穿着晨衣在房间里走动。于是我把cd一张接一张不停地放进b&o [2] ,并在地毯上走来走去,时不时在梳妆台的镜子前停下,审视着镜子里那个只露出两只小眼睛的缠着绷带的怪物。

就是在这期间,格雷西第一次告诉我琳迪·加德纳住在隔壁。她要是早点告诉我这件事,在亢奋期的时候,我听了会很开心,甚至把它当作我美好新生活的首个标志。可我偏巧在这个时候听说这件事,在我跌入低潮的时候,听了这个消息我讨厌得又是一阵恶心。若你是琳迪众多的崇拜者之一,我说声抱歉。但事实就是,那时,如果有这么一个人能代表世上所有肤浅和恶心的东西,非琳迪·加德纳莫属: 一个一无是处的人——实事求是吧,她已经证明她不会演戏,也不假装有什么音乐才能——可她还是照样能走红,电视和杂志争相报道她,怎么拍都拍不够她的笑脸。之前,我路过一家书店,书店外大排长龙。我以为是斯蒂芬·金什么的来了,结果是琳迪在签售她最新的口述自传。她是怎么做到的?当然是靠老一套。适时的绯闻,适时的结婚,适时的离婚。这样她自然而然就上了应景的封面、脱口秀,或者是像最近她在广播上做的那个节目,我不记得节目的名字了,她在节目里教大家离婚后的首个重要约会应该如何着装打扮,抑或是如果你怀疑你丈夫是同志,你该怎么做,等等。你会听见人们谈论她有什么“明星气质”,但其中的秘诀再简单不过了。就是不断地在电视和杂志封面上抛头露脸,不停地出席各种首映礼和派对,把自己的手搭到名人的胳膊上。如今她就在这里,在隔壁,和我一样接受了鲍里斯医生的面部手术,在休养中。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能反映出现在我堕落到了什么地步。一个星期前,我还是一个爵士乐手。如今我成了又一个可怜的骗子,妄图通过整容跟在琳迪·加德纳们的后面,爬进空虚的名流堆。

接下来的几天,我试着用看书来打发时间,却无法集中精神。绷带之下的脸有的地方生疼地抽动,有的地方痒得要命。还有一阵一阵的发热和被关久了的幽闭感。我渴望吹萨克斯,一想到还要过好几周我的面部肌肉才能承受萨克斯的压力,我就更加沮丧。最后,我发现最好的打发大白天的做法不是听cd,而是盯着活页乐谱——我把小卧室里装和弦谱和乐谱的文件夹带来了——哼些即兴的调子。

第二个星期快过去的时候,我肉体上和精神上的情况都开始好转。就在这时,我的护士递给我一个信封,神秘地笑了笑,说:“这可不是天天都有的。”信封里是一张酒店的便笺纸。这张纸现在就在我手边,我转抄如下:

格雷西告诉我说你厌倦了这种安逸的生活。我也是。你过来看看我,如何?今晚五点喝鸡尾酒会不会太早了?鲍医生说我不能喝酒,我猜你也是。所以看来只有苏打水和矿泉水了。去他的!五点见,不然我会伤心的。琳迪·加德纳。

也许是因为我那个时候实在是无聊至极;或者是我的心情又好起来了;或者是觉得有个一起被关的伙伴能聊聊天、说说话很不错。又或者是我并不是对美女完全免疫。总之,虽然我对琳迪·加德纳有种种成见,看了这封信以后,我还是感到兴奋,叫格雷西转告琳迪,我五点过去。

琳迪·加德纳脸上的绷带比我还多。我至少头顶上还留了一块,我的头发就像沙漠里的棕榈树那样露在外面。可鲍里斯把琳迪的整个脑袋都包得严严实实的,活像一个椰子的形状,只在眼睛、鼻子和嘴巴的地方开了条槽。她那头浓密的金发怎么了,我不得而知。她的声音倒是没有受到绷带的影响,我在电视上看见过她几次,听得出她的声音。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她问道。我回答说感觉还不错。她说:“史蒂夫。我能叫你史蒂夫吗?我从格雷西那里听说了你所有的事情。”

“哦?但愿她略过了不好的地方。”

“嗯,她说你是个乐手。很有前途的乐手。”

“她说的?”

“史蒂夫,你在紧张。我希望你和我在一起时不要紧张。我知道有些名人喜欢崇拜者见到他们时觉得紧张。这让他们更加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可我讨厌这样。我希望你把我当成普通朋友。你刚才说什么?你说你不太在意这些。”

她的房间比我的大很多,这里只是套房的客厅。我们面对面地坐在一对白色沙发上,中间隔着一张矮矮的烟色玻璃的咖啡桌,能看见玻璃底下垫着的大块浮木。桌上放满了光鲜的杂志和一只未拆掉玻璃纸的水果篮。和我一样,她的空调也开得很大——裹着绷带是很热的——百叶窗也放得低低的,挡住窗外的夕阳。一个女佣给我端来了一杯水和咖啡,两杯里面都浮着吸管——我们喝什么都得用吸管——然后就离开了。

为了回答她的问题,我说我最痛苦的地方是不能吹萨克斯。

“可是你应该明白鲍里斯为什么不让你吹,”她说。“试想一下。你还没完全康复之前就去吹那管子,你脸上的肉会飞得屋里到处都是的!”

她好像被逗乐了,朝我挥了挥手,好像说那俏皮话的人是我。她说:“好了,你笑得太厉害了!”我也笑了,然后用吸管吸了几口咖啡。接着她聊起了最近整了容的朋友,聊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好笑的事。她提到的人要么是名人,要么是跟名人结婚的人。

“这么说你是个萨克斯手咯,”她突然改变了话题。“选得好。萨克斯是种好乐器。知道我对所有年轻的萨克斯手说什么吗?我叫他们多听听前辈的作品。我认识一个萨克斯手,和你一样刚刚崭露头角,只听那些喜欢标新立异的人的。韦恩·肖特 [3] 之类。我对他说,从老一辈人那里你可以学到更多的东西。他们也许不是特别创新,但是他们的技术是一流的。史蒂夫,介不介意我放点东西给你听?好让你明白我的意思?”

“不,我不介意。可是加德纳太太……”

“哦,叫我琳迪。在这里没有辈分之分。”

“好吧。琳迪。我想说,我不年轻了。事实上,我快三十九了。”

“哦,真的?那也不老。不过你说得对,我没想到你年纪这么大了。鲍里斯给我们戴上这些一模一样的面具就看不出来了,是不是?听格雷西说的,我以为你是个刚刚崭露头角的孩子,被父母送来这里准备飞黄腾达。对不起,我搞错了。”

“格雷西说我‘刚刚崭露头角’?”

“别难为她。她说你是个音乐家,我就问她你的名字。我说我没听过这个名字,她说:‘那是因为他刚刚崭露头角。’就是这样。好了,听着,你多大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还是可以从老一辈乐手那里学到东西。我想让你听听这个。我想你会喜欢的。”

她走到一个柜子前,不一会儿拿出了一张cd。“你会喜欢这个的。这首歌里的萨克斯太棒了。”

和我那边一样,她的房里也有一套b&o的音响。不一会儿,房里就响起了悦耳的弦乐声。几小节过后,一个懒洋洋的、本·韦伯斯特 [4] 式的次中音萨克斯响了起来,接着整个乐队也跟了进来。对这类东西不熟的人会以为是纳尔逊·里德尔 [5] 在为西纳特拉吹奏歌曲的引子。但最终传来的是托尼·加德纳的声音。这首歌的歌名——我刚刚想起来——是《当时在卡尔弗城时》,一首不是非常流行的民谣,如今也没什么人演了。托尼·加德纳唱着,萨克斯则一路跟着他,一行行地应和着。整首歌平淡无奇,而且太甜了。

不久,我的注意力从音乐上面转移到了琳迪身上。她在我面前缓缓地随着歌曲起舞,自我陶醉了。她动作轻盈、优雅——显然手术没有影响到她的身体——而且她身材苗条、匀称。她穿着一件半是睡衣半是晚礼服的衣服,也就是说,看上去既像病人但又迷人。与此同时,我努力在搞清楚一件事。我印象中琳迪最近刚刚和托尼·加德纳离了婚,但说到演艺圈的八卦,我是全国最差的一个,所以我渐渐地怀疑是我搞错了。要不然她怎么会这样跳着舞,沉醉在音乐里,一副很陶醉的样子?

托尼·加德纳的声音停了下来,弦乐器在桥段达到高潮,最后只剩下钢琴独奏。这时,琳迪好像回到了人间,停止摇摆,用遥控器关掉音响,然后走过来在我对面坐下。

“是不是很棒?明白我刚才说的话了吗?”

“是,很美,”我说道,心想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只谈论萨克斯。

“对了,你的耳朵没有骗你。”

“什么?”

“那个歌手。正是你想的那个人。并不因为他不再是我丈夫了我就不能放他的唱片,不是吗?”

“啊,当然不是。”

“而且歌里的萨克斯很美。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要你听这个了吧。”

“是,很美。”

“史蒂夫,你有唱片吗?我指你自己演奏的?”

“当然有了。事实上隔壁就有几张cd。”

“亲爱的,你下次过来时把它们拿过来。我想听听你的演奏。好吗?”

“好的,但愿你不嫌弃。”

“哦,不,不会的。可我希望你不要觉得我多管闲事。托尼总说我爱多管闲事,我不应该干涉别人的事。可你知道,我觉得他那是势利。很多名人认为他们应该只对其他名人感兴趣。可我从不这么想。我把每个人都当作可能的朋友。比如说格雷西。她就是我的朋友。我家里所有的用人,他们也都是我的朋友。再比如在派对上。其他人都相互聊着他们最新的电影什么的,只有我和女服务员或者吧台的男招待聊天。我不觉得这是多管闲事,你觉得呢?”

“不,我丝毫不觉得那是多管闲事。不过,你瞧,加德纳太太……”

“请叫我琳迪。”

“琳迪。你瞧,跟你聊天真是太愉快了。可是这些药物真的把我搞得很累。我想我得回去躺一会儿。”

“哦,你不舒服?”

“没什么。只是这些药。”

“太糟了!你感觉好一些的时候一定要再过来。把那些唱片带来,你演奏的唱片。说定了?”

我不得不再次向她保证我今天聊得很愉快,我一定会再来。我正要出门时,她突然说道:

“史蒂夫,你下象棋吗?我是全世界下象棋下得最糟的,可我有一副很可爱的象棋。上周梅格·瑞安 [6] 带来给我的。”

回到房里,我从迷你冰箱里拿了瓶可乐,在写字桌前坐下,看着窗外。窗外是一大片粉红色的夕阳。我们住得很高,我能看见远处高速公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几分钟后,我打电话给布拉德利。他的秘书让我等了很长时间,但他最后终于来听电话了。

“脸怎么样了?”他担心地问,好像在询问一只他放在我这里托管的心爱的宠物。

“我怎么知道?我仍旧是个隐形人。”

“你还好吧?你听上去……无精打采的。”

“我确实无精打采。这整件事都错了。我现在看明白了。事情不会成的。”

一阵沉默。接着他问道:“手术失败了?”

“我肯定手术没问题。我是说其余的部分,这事的发展。这个计划……事情的结果不会是像你说的那个样子。我真不应该被你说动。”

“你是怎么了?你听上去情绪低落。他们给你灌什么了?”

“我很好。事实上,现在我的头脑比以前清楚多了。所以麻烦就来了。现在我看明白了。你的计划……我真不应该听你的。”

“你说什么呢?什么计划?听着,史蒂夫,事情很简单。你是个很有天赋的艺术家。等这件事过了,你还和以前一样该做什么做什么。你现在只是在清除一个障碍,没别的。没有什么计划……”

“听着,布拉德利,这里糟透了。不只是肉体上的难受。我现在意识到我在对自己做什么了。整件事都错了。我应该更看得起自己一些。”

“史蒂夫,什么事让你突然想说这些?出了什么事?”

“是他妈的出事了。所以我才给你打电话。我要你把我从这里弄出去。我要你给我换家酒店?”

“换家酒店?你以为你是谁?阿卜杜拉王储啊?那家酒店他妈的怎么了?”

“怎么了?就是琳迪·加德纳住在我隔壁。她刚刚请我过去,叫我以后还要去。就是这么了!”

“琳迪·加德纳住在隔壁?”

“听着,我受不了再去一次。我刚刚去了,耐着性子待在那里。现在她说我们要玩她那副梅格·瑞安的象棋……”

“史蒂夫,你是说琳迪·加德纳住在隔壁?你还去看了她?”

“她放她丈夫的唱片!妈的,我想她现在又在放另一张。我现在堕落到这种地步了。跟她那种人。”

“打住,史蒂夫,把事情从头说一遍。史蒂夫,你他妈的闭嘴,把整件事解释给我听。解释一下你怎么会去看琳迪·加德纳。”

这时我确实暂时冷静下来了。我就简要地告诉他琳迪怎么请我过去,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

“那么你没有对她无礼?”我一说完他就这么问道。

“没有,我没有对她无礼。我一直忍着。可是我不会再去了。我要换酒店。”

“史蒂夫,你不能换酒店。琳迪·加德纳?她缠着绷带,你也缠着绷带。她就住在你隔壁。史蒂夫,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没有的事,布拉德利。这里是名流地狱。她那副梅格·瑞安的象棋,我的老天!”

“梅格·瑞安的象棋?什么意思?棋子长得像梅格·瑞安?”

“她还要听我演奏!她要我下次一定带cd过去!”

“她要你……天啊,史蒂夫,你还没把绷带拆掉就已经撞大运了。她想听你演奏?”

“我要你摆平这件事,布拉德利。我现在真是麻烦大了,我做了手术,你说动我做的,我居然傻到相信了你的话。可我用不着忍受这个。我用不着接下来两个星期都得和琳迪·加德纳在一起。我要你马上把我搬出去!”

“我不会把你搬出去的。你知不知道琳迪·加德纳是多重要的人物?你知不知道她都和哪些人往来,她打个电话就能替你做什么事?没错,如今她是和托尼·加德纳离婚了。可这没有影响。拉拢她,加上你的新面孔,大门就为你打开了。你会成为大明星的,只要一眨眼的工夫。”

“没有什么大明星,布拉德利,因为我不会再过去了,我也不要什么门为我打开,除非是因为我的音乐。我不相信你以前说的那些话,我不相信什么计划不计划的……”

“你别讲得这么激动。我很担心你脸上的线。”

“布拉德利,很快你就不用再担心我脸上的线了,知道为什么吗?我要把这副木乃伊面具拆下来,我要把手指伸到嘴里去,使劲拉我的脸,能拉成什么样就拉成什么样。你听到了吗,布拉德利?”

我听到他叹了口气,然后说:“好吧,冷静。冷静。你最近压力太大。我可以理解。如果你现在不想见到琳迪,如果你想让这么好的机会白白溜走,好吧,我理解你的立场。但是要礼貌,好吗?找个好借口。别断了后路。”

跟布拉德利通完电话以后,我感觉好多了,过了一个相当惬意的晚上,看了半部电影,然后听比尔·埃文斯 [7] 的cd。第二天早餐过后,鲍里斯医生和两个护士过来,看似很满意就离开了。不久之后,十一点左右,有人来看望我——一个叫李的鼓手,几年前我在圣地亚哥的一支室内乐队里和他共事过。布拉德利也是他的经纪人,让他过来看我。

李是个不错的家伙,我很高兴见到他。他待了一个小时左右,我们交换彼此都认识的朋友的新闻,谁在哪个乐队,谁收拾行李去了加拿大或者欧洲。

“好多老队友都走了,不在了,太可惜了,”他说。“大家本来相处得很愉快,可转眼你就不知道对方身在何处了。”

他聊了聊他最近接的活,我们回忆了在圣地亚哥的一些时光,聊得很开心。就在他的来访接近尾声时,他说道:

“那杰克·马弗尔呢?你怎么解释?世界真奇怪,不是吗?”

“是很奇怪,”我说。“可话说回来,杰克一直是个好乐手。他现在的成就是他应得的。”

“是,可还是奇怪啊。记得那时候的杰克吗?在圣地亚哥时?史蒂夫,你随便哪一天晚上都有可能把他赶下台去。现在看看他。纯粹是运气还是其他?”

“杰克一直是个好人,”我说,“就我而言,看见任何一个萨克斯手得到认可都是好的。”

“认可是没错,”李说。“而且还就在这家酒店。我找找,我带着呢。”他在包里找了一通,掏出一份皱巴巴的《洛杉矶周报》。“找到了,在这里。西蒙韦斯伯里音乐奖。年度最佳爵士乐手。杰克·马弗尔。看看,什么时候举行?明天在楼下舞厅。你可以溜达下去参加颁奖仪式。”他放下报纸,摇了摇头。“杰克·马弗尔。年度最佳爵士乐手。谁想得到呢,啊,史蒂夫?”

“我想我是不可能下楼的,”我说。“但我会记得举杯祝贺的。”

“杰克·马弗尔。天啊,这世界是不是疯了?”

午饭后大约一个小时,电话铃响了,是琳迪。

“棋盘摆好了,亲爱的,”她说。“过来玩吧?别说不行,我无聊得快发疯了。哦,别忘了带cd过来。我太想听你的演奏了。”

我放下电话,坐在床边,想不通刚才为什么没有更加坚定自己的立场。我甚至连暗示说“不”都没有。也许我就是没有骨气。也有可能我虽然嘴上不承认,但其实认同了布拉德利的话。可是现在没时间想这些了,我得赶紧决定我的哪些cd最有可能感动她。前卫的是肯定不行的,比如去年我在旧金山跟一群电子乐手合录的那些。最后,我选了一张cd,换上干净的衬衫,再把晨衣披上,到隔壁去。

琳迪也穿着晨衣,可她穿着这身衣服去参加个电影首映礼也没多大问题。棋盘确实已经在矮矮的玻璃桌上摆好了。我们像上次那样面对面坐下,开始下棋。大概是因为有事可做,这次的气氛比上次轻松多了。我们边下棋边东聊西聊: 电视节目啦、她最喜欢的欧洲城市啦、中国菜啦。这次没有像上次那样提到很多人的名字,她似乎也比上次安静许多。下着下着,她突然说道:

“你知道我怎么没让自己在这个地方待到疯掉吗?我的秘诀?我来告诉你,可你不能说出去,对格雷西也不能说,好吗?我的秘诀就是半夜出去散步。只在这栋楼里,但是楼很大,可以走个不停。而且夜深人静的时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昨天晚上我走了有一个小时?你也得当心,还是一直都有工作人员在走来走去,但是我从来没有被人撞见。我一听到动静就跑开躲起来。有一次清洁工瞥见了我,但是我马上躲到阴影里去了!太刺激了。整个白天你是个囚犯,到了晚上,你就好像完全自由了,真的是太好玩了。哪天晚上我带你一起去,亲爱的。我带你看好东西。酒吧、餐厅、会议室,还有很棒的舞厅。一个人也没有,又空又黑。我还发现了一个最有意思的地方,一间顶层公寓,我想以后是总统套房?建了一半,可被我找到了,我还进得去。我待在那里,二十分钟,半个小时,在那里想事情。嘿,史蒂夫,这样对吗?我可以这样走,吃掉你的皇后吗?”

“哦。对,我想是。我没看见。嘿,琳迪,你说你不会下棋,可实际上你挺行的嘛。现在我要怎么走呢?”

“好吧,听我说。你是客人,而且听我说话确实让你分心了。我就假装没看见。我是不是很好?对了,史蒂夫,我不记得问没问过你。你结婚了吧?”

“结了。”

“她对这件事怎么看?我的意思是这不便宜。用这些钱她可以买好几双鞋。”

“她同意这件事。事实上,这事最初是她的想法。看看现在是谁不专心了?”

“哦,该死。反正我下得很臭。我不是要多管闲事,可她经常来看你吗?”

“她一次也没来过。可这是我们的共识,在我来这里之前。”

“哦?”

她好像没听懂,我就说:“是挺奇怪,我知道。可我们说好了要这样。”

“好吧。”过了一会儿,她说道:“那是不是说没人来看你呢?”

“有人来看我。其实今天早上就有。我以前共事的乐手。”

“哦,是吗?那太好了。亲爱的,我一直都搞不清楚马怎么走。你要是发现我走错了就告诉我,好吗?我不是有意要作弊的。”

“好的。”然后我说道,“今天来看我的那家伙给我带来一条新闻。有点奇怪。挺巧的。”

“嗯哼?”

“几年前我们认识了一个萨克斯手,在圣地亚哥,一个叫杰克·马弗尔的人。你可能听说过他。如今他是个明星了。可那个时候,我们认识他的时候,他还默默无闻。但他其实是个骗子、冒牌货。从来都找不着调。最近我也听过他的演出,好几次,没有比以前进步。可他交了几次好运,如今成了红人了。我向你发誓他没有比以前好到哪儿去,一点也没有。可你知道是什么新闻吗?就是这家伙,杰克·马弗尔,明天要参加一个盛大的音乐奖颁奖礼,就在这家酒店。年度最佳爵士乐手。真是疯了,你知道吗?那么多的有才华的萨克斯手,他们却决定要把奖给杰克?”

我停了下来,抬头看着棋盘对面的琳迪,笑了笑,用平静了些的语气说道:“你能怎么办?”

琳迪坐了起来,把注意力全都放在我身上。“太糟了。你说这个人根本不优秀?”

“对不起,我有点失态了。他们想颁给杰克一个奖,有什么不可以呢?”

“可要是他根本不优秀……”

“他不比其他人差。我说说而已。对不起,你不用搭理我。”

“嘿,对了,”琳迪说道。“你把你的唱片带来了吗?”

我指了指身旁沙发上的cd。“不晓得你会不会有兴趣。你用不着非得听……”

“哦,可我要听,一定要。来,给我看看。”

我把cd递给她。“这是我在帕萨迪纳市时共事的一支乐队。我们演奏经典曲目,老派的摇摆乐,有点巴萨诺瓦。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你要我带我就带了。”

她端详着cd封面,先拿近了看,又拿开,又拿近,说:“你在封面上吗?我很好奇你长什么样。或者我应该说,你以前长什么样。”

“右边第二个。穿着一件夏威夷衬衫,拿着烫衣板。”

“这个?”她看了看cd,然后又看着我,说,“嘿,你长得很可爱。”可是她的声音很轻,一点儿都不让人信服,我甚至能清楚地感觉到有丝丝的怜悯。然而她马上回过神来。“好,我们来听听看!”

她朝音响走去,我说道:“第九首,《你在身旁》,是我的特别曲目。”

“《你在身旁》来了。”

我是经过一番思考才选了这首歌的。这支乐队里的成员水平很高。作为个人我们都有更加激进的理想,但是我们组了这么个乐队,专门演奏一些优秀的主流作品,晚餐食客们喜欢听的那种。我们演奏的《你在身旁》——我的萨克斯贯穿整首歌——并非完全颠覆托尼·加德纳的版本,但是我总是引以为豪。你可能会想这首歌的各种版本你都听过了。好吧,听听我们的。比如说,听听副歌第二段。或是中间的八个小节,乐队从35和弦升到6x9和弦时,我的萨克斯一直高上去,期间的跨度是你无法想象的,然后停留在那甜蜜的、非常温柔的降b大调。我觉得我的演绎赋予了歌曲不一样的味道,渴望、悔恨,你以前一定没有听过。

因此可以说,我有信心这首歌能让琳迪满意。头一两分钟,她似乎很享受。把cd放进去以后她就站在原地,像上次放她丈夫的唱片时那样开始随着缓缓的节拍恍恍惚惚地摇摆起来。可是渐渐地,她的动作越来越小,最后站在那里不动了,背对着我,低着头,像是在专心思考。一开始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坏兆头。可歌还没播完,她就走回来坐下,这时我才意识到有哪里不对了。隔着绷带,我当然没办法看到她的表情,可是她跌倒在沙发里的样子可不好看,像个紧绷绷的模特衣架。

歌播完了,我拿起桌上的遥控器,把音响整个儿关掉了。琳迪还是那么坐着,姿势僵硬、难看。似乎过了很久,她才稍微振作起来,伸手抚弄一颗棋子。

“很好听,”她说。“谢谢你给我听这个。”很客套,而她似乎并不在意她的话说得这么没有诚意。

“这首歌大概不合你的胃口。”

“没有,没有。”她的声音变得阴沉、冷淡。“很不错。谢谢你给我听这个。”说着她走出手里的棋子,说道,“轮到你了。”

我看着棋盘,努力回忆我们下到哪里。片刻后,我轻声问道:“也许那首歌,那首歌让你产生特别的联想?”

她抬起头来,我能感觉到绷带后面的怒气。可她还是用冷冷的声音说道:“那首歌?没有什么联想。没有。”突然她笑了起来——短促的、冷酷的笑。“哦,你是说有关他的联想,有关托尼的?没有,没有。他从没唱过那首歌。你吹得很好。很专业。”

“很专业?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就是很专业。我是在表扬你。”

“专业?”我站了起来,走过去把碟从音响里拿出来。

“你生什么气?”她的声音仍旧冷冰冰的。“我说错话了?抱歉。我没有恶意。”

我走回桌子边,把碟放进盒子里,但没有坐下。

“棋还下吗?”她问。

“你若不介意,我有一些事情得处理。电话啦,文件啦。”

“你生什么气?我不明白。”

“我没有生气。时间晚了,就这样。”

她终于站起来,送我到门口。我们冷冷地握手道别。

我说过手术以后我的睡眠规律被打乱了。那天晚上我突然觉得累,早早睡觉,酣睡了几个小时,半夜醒来,就睡不着了。我躺了一会儿就起来开电视。我发现一部小时候看的电影,就拖了把椅子过来,声音开得小小的,把剩下的看完。看完了以后,我又看两名传教士在一群叫嚣怂恿的看客面前吵来吵去。总的说来我很满意。我感觉惬意,觉得自己远离了外面的世界。所以当电话响起时,我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史蒂夫?是你吗?”是琳迪。她的声音怪怪的,像是喝了酒。

“是我。”

“我知道很晚了。可是我刚才路过的时候看见门缝底下有光。我想你和我一样睡不着。”

“我想是吧。如今很难正常起居。”

“是啊。肯定。”

“没事吧?”我问道。

“没事。都好。好得很。”

此时我听出来她并没有喝醉,可我仍搞不清楚她是怎么了。她也不一定就是喝醉了——可能只是睡不着,有话想跟我说,所以兴奋。

“真的没事?”我又问了一遍。

“没事,真的,可是……听着,亲爱的,我有个东西,我有个东西想给你。”

“哦?是什么呢?”

“我不想说。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有意思。我什么时候过去拿吧,嗯,早饭以后?”

“我希望你现在就过来拿。我是说,东西在这里,而且你醒着,我也醒着。我知道很晚了,可是……听着,史蒂夫,今天白天,下午的事,我觉得我欠你一个解释。”

“忘了吧。我不介意……”

“你以为我不喜欢你的音乐,所以生我的气。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恰恰相反。你给我听的,那个版本的《你在身旁》,我怎么也不能把它赶出脑海。不,我指的不是头脑,我指的是心。我怎么也不能把它赶出心扉。”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等我回答,她又说道:

“你过来吗?现在?我好好地解释给你听。而且最重要的是……不,不,我现在不能说。我要给你一个惊喜。你过来就知道了。把你的cd再带过来。好吗?”

琳迪一开门就把cd从我手里拿过去,好像我是送货的,可是接着她就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拉进去。她还穿着那件漂亮的晨衣,但是看起来没有之前那么完美了: 衣服一边高一边低,后脑勺领口附近的绷带钩住了一团绒毛。

“我想你刚刚夜游回来。”我说。

“你醒着我太高兴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能等到早上。好了,听着,就像我刚刚说的,我要给你一个惊喜。我希望你会喜欢,我想你会喜欢的。可我要你先坐下来。我们再听一遍你那首歌。我看看,是第几首?”

我在老地方坐下,看着她摆弄音响。屋里的灯光柔和,空气凉爽宜人。接着《你在身旁》的音乐高声响了起来。

“不会吵到别人吗?”我说。

“管他的。我们付了这里一大笔钱,其他人不关我们的事。好了,嘘!听,听!”

她开始像之前那样随着音乐摇摆,只是这次她没有中途停下来,而且随着音乐的进行,她似乎越来越陶醉,张开手臂,像是在与一个假想的舞伴共舞。音乐停止以后,她关掉cd,一动不动地背对着我站在房间的尽头。她那样子站了似乎很长一段时间才朝我走过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说道。“太出色了。你是个很棒、很棒的乐手。你是个天才。”

“呃,谢谢。”

“我第一次听就知道了。是真的。所以今天下午我才会有那样的反应。假装不喜欢,假装讨厌?”她坐了下来,看着我,叹了口气。“以前托尼总叫我别这样。我老是这样,怎么也改不掉。我遇见一个,你知道,一个真正的天才,一个天资过人的人,我就忍不住,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像我今天下午对你的那样。这就是,我不知道,我想是嫉妒吧。就好像有时候一群女人,姿色平庸,一个漂亮的女人走了进来,就会遭到其他人的憎恨,想把她的眼睛挖出来。我遇见像你这样的人时就是这样。特别是不期而遇时,像今天这样,我没有准备。我是说,一分钟前我以为你只是一个普通人,突然间你……你不再是普通人了,你变成另一个人了。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总之我试着跟你解释为什么今天下午我会表现得那么坏。你完全有理由生我的气。”

一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午夜的寂静笼罩下来。过了许久,我说道:“啊,谢谢,谢谢你跟我说这些。”

琳迪突然站了起来。“现在,我要给你的惊喜!在那里等着,别动。”

她走进隔壁的房间,传来开、关抽屉的声音。她回来的时候,胸前双手握着一件东西,然而她用丝手帕把东西盖着,我不知道她拿的是什么。她在房间的中央站住了。

“史蒂夫,我要你过来领。这是一个颁奖仪式。”

虽然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我还是站了起来,走过去。她揭开手帕,伸手递给我一个亮晶晶的铜像。

“你完全配得上这个奖。这个奖是你的了。年度最佳爵士乐手。也许是史上最佳。恭喜你。”

她把铜像放到我手中,透过纱布轻轻地亲了亲我的脸颊。

“啊,谢谢。确实是个惊喜。嘿,真好看。这是什么?鳄鱼吗?”

“鳄鱼?拜托!是一对可爱的小天使在接吻。”

“哦,是,我看出来了。啊,谢谢你,琳迪。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真的很漂亮。”

“鳄鱼!”

“对不起。只是这个小家伙把腿伸得这么老长。可现在我看出来了。真的很漂亮。”

“啊,奖是你的了。你应该得到这个奖。”

“我很感动,琳迪。真的。这下面写什么?我没戴眼镜。”

“写着‘年度最佳爵士乐手’啊。不然还能写什么?”

“真的?”

“是啊,当然是真的。”

我握着铜像走回沙发,坐下来想了一会儿,说:“告诉我,琳迪。你刚刚给我的东西。不可能是你在夜里散步的时候碰巧拿到的吧?”

“是啊。当然可能了。”

“这样。那不可能是,是真的奖杯吧?我指他们要颁给杰克的那个奖?”

琳迪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才答道:

“当然是真的了。给你一个旧破烂有什么意义呢?本来会发生一件不公平的事,如今公正得到了伸张。这才是关键。嘿,亲爱的,好了。你知道你才应该得到这个奖。”

“你这么说我很感激。只是……啊,这有点像偷窃。”

“偷窃?不是你自己说那家伙一点儿都不优秀吗?是个冒牌货?可你是个天才。是谁偷了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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