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下雨或晴天(2/2)
我听见他叹了一口气。“我以为不用说得这么详细的。你当然要把整个地方都弄一弄啦。把落地灯弄倒,洒点糖到厨房的地板上。你要弄得好像亨德里克斯把那里弄得乱七八糟的。听着,在叫登机了。我得走了。我到了德国再跟你联系。”
听查理说话让我感觉像在听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讲他做过的梦,或者讲他的车门是怎么被撞到的。他的办法很好——甚至可以说是天才——可是我看不出这跟埃米莉回来以后我想说的或做的有什么关系,我越听越不耐烦。但是挂了电话以后,我发现查理的话对我有一种催眠的作用。尽管我脑子里觉得他的办法很白痴,但我的手脚却开始把他的“办法”付诸实践。
我把落地灯放倒,小心不撞到其他的东西。我先把灯罩拿掉,把灯放倒,再把灯罩歪歪斜斜地放回去。然后我从书架上拿下一个花瓶,把它放到地毯上,把里面的干草洒在旁边。接着我选了咖啡几旁的一个好地方把垃圾桶“撞倒”。我做这些的时候感觉很奇怪,很不真实。我不相信这样做能有什么用,可我发现做这些事让我觉得心里好过一些。突然我想到我搞这些破坏都是为了那本日记。于是我走进厨房。
我想了想,从碗柜里拿出一罐糖,放在桌子上日记本旁边,慢慢倾斜,让糖倒出来。我本来还想让罐子从桌子边掉下去,但最后没有这么做。因为这个时候,一直折磨着我的害怕的感觉挥发殆尽了。我并不是恢复了平静,而是觉得这样做实在是太傻了。
我回到客厅,在沙发上躺下,拿起简·奥斯丁的书,读了几行,感觉累得不行,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我被电话吵醒。听见埃米莉的声音出现在答录机里,我坐起来接电话。
“哦天啊,雷蒙德,你在啊。你还好吗,亲爱的?现在感觉怎么样?有好好休息吗?”
我告诉她别担心,我很好,刚刚正在睡觉。
“哦对不起!你可能已经几星期没好好睡觉了,可是你好不容易睡着了,我又把你吵醒!太对不起了!还有一件事我也很抱歉,雷,我要让你失望了。公司里出了要紧的事情,我没办法早回去。我至少还得再过一个钟头。你能坚持一下吧。”
我重申我现在很好,很舒服。
“是啊,听你的声音确实挺好。太对不起了,雷,我得挂电话去做事情了。你想要什么就拿什么吧。再见,亲爱的。”
我放下电话,伸了伸胳膊。天色渐暗,我起来打开公寓里的灯。我看着被我“破坏”了的客厅,越看越觉得不自然。害怕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电话又响了,这次是查理。他说他现在在法兰克福机场的行李传送带旁。
“真他妈的慢。到现在一件行李都没有。你那里怎么样了?女主人还没回来吗?”
“还没。听着,查理,你的办法行不通。”
“你说行不通是什么意思?不要告诉我你到现在还没动手,还在犹豫。”
“我照你说的做了。我把房间弄乱了,可是看着不像那么回事。不像有狗来过,倒像个艺术展。”
他没有说话,可能是在注意看行李来了没有。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我理解你的顾虑。因为是别人的东西,你一定会缩手缩脚。听好了,我点名几样东西我衷心希望你把它们砸个稀巴烂。你在听吗,雷?我要你把这些东西砸烂。那个垃圾瓷牛。在cd机旁边。那是王八蛋大卫·科里从拉各斯回来的时候送的。你就从那个开始。事实上,我不在乎你砸什么东西。统统都砸了吧!”
“查理,你要冷静。”
“好,好。但那个房子里的东西全是破烂。就像我们现在的婚姻。全是一堆破烂。那个红色海绵沙发,你知道我说哪个吧,雷?”
“是。我刚刚还在上面睡觉来着。”
“早就该扔到垃圾桶里去了。把外面的皮撕开,把里面的海绵统统翻出来。”
“查理,冷静一下。你这根本不是在帮我。你只是把我当作发泄你的愤怒和沮丧的工具……”
“别胡说八道了!我当然是在帮你。而且我的办法很好。我保证能行的。埃米莉恨那条狗,恨安杰拉和索利,她抓住一切机会更恨他们一点。听着。”他的声音突然变成近乎耳语。“我教你这个最大的秘诀。用这个秘密配方一定能让埃米莉相信。我早该想到了。你还有多少时间?”
“大约一个小时……”
“很好。仔细听好了。味道。没错。在房子里弄出狗的味道。她一进门就会察觉到,即使只是下意识地。然后她走进房间,看见亲爱的大卫的瓷牛在地上摔成粉碎,看见那个破沙发里的海绵到处都是……”
“听着,我没有说我……”
“别插嘴。她看见屋子里乱七八糟的,马上就会有意无意地联想到狗的气味。你什么都还没说,她就会想到是亨德里克斯干的。太漂亮了!”
“瞎说,查理。那好,我怎么把你家弄出狗的味道来呢?”
“我知道怎么弄。”他的声音还是低低的,但很兴奋。“我清楚得很。以前我和托尼·巴顿在中学六年级时干过。他弄了个配方,我改进了一下。”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他的配方更像臭白菜,而不是狗,这就是为什么。”
“不是,我是说你们为什么……好了,算了。你告诉我吧,只要不用出去买一套化学品就行。”
“很好。你转过弯来了。拿支笔来,雷。记下来。啊,行李终于来了!”他一定是把手机放到口袋里了,我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他重新拿起电话说道:
“我没时间多说了。记下来。准备好了吗?中等大小的长柄锅一只。可能灶子上已经有了。放入一品脱左右的水和两块牛肉浓缩汤块、一小勺孜然、一大勺辣椒粉、两大勺醋、一大把月桂叶。记下来了吗?然后放进一只皮鞋或皮靴,底朝上,别让鞋底完全浸在水里,这样就不会有烧焦橡胶的味道。接着就可以打开煤气,把这堆东西放上去煮了,让它慢慢炖。很快就会有味道出来了。不是很难闻。托尼·巴顿原来的配方里还加了鼻涕虫,可我这个更像狗的臭味。我知道你要问我去哪里找这些材料。所有的香料什么的都在厨房的柜子里。楼梯底下的储物柜里有一双旧靴子。不是那双高筒靴,拿破破烂烂的那双,有点像加长的鞋子。我以前常穿去散步。已经不能穿了,该扔掉了。拿一只。怎么了?听着,雷,就这么做,好吗?救救你自己。因为我告诉你,发标的埃米莉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得挂电话了。哦,对了,记住不要卖弄你的音乐学问。”
也许是因为得到了一系列清楚的指示,不管这些指示多么荒唐,我放下电话时,刚才害怕的感觉没有了,变得干劲十足。我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我走进厨房,打开电灯。炉子上确实有一只“中等大小的”长柄锅等着执行任务。我装了半锅水,然后放回炉子上。我虽忙活着,但心里清楚,在我往下做之前得先确认一件事: 即我到底有多少时间来完成这些事情。我走回客厅,拿起电话,拨通埃米莉办公室的号码。
助理接的电话,告诉我埃米莉在开会。我半是亲切半是坚决地要她把埃米莉从会场叫出来,“看看她是否真的在开会”。不一会儿,埃米莉来了。
“怎么了,雷蒙德?什么事?”
“没事。我只是想看看你怎么样了。”
“雷,你怪怪的。怎么了?”
“什么叫我怪怪的?我只是想确认你什么时候会回来。我知道你觉得我是个懒人,但我还是想要个时间表什么的。”
“雷蒙德,没必要生气嘛。我想想。还要一个小时……也可能是一个半小时。我真的很抱歉,公司里出了非常要紧的事情……”
“一个到一个半小时。好的。我就想知道这个。那我们一会儿见。你回去工作吧。”
埃米莉可能还想说些什么,但我已经把电话挂了,大步走进厨房,决心不让我现在坚定的心情很快消失。事实上,我现在慢慢地越来越兴奋,想不通之前怎么会让自己那么绝望。我搜遍厨房的柜子,把我需要的香料和调味品在炉子旁整整齐齐地摆成一排。然后我各取适量倒进水里,很快地搅拌一下,开始找靴子。
楼梯底下的储物柜里藏着一大堆破破烂烂的鞋子。我搜寻了一番,发现确实有一只查理方子里的靴子——有一只特别破烂的靴子,脚后跟的边上结着陈年泥土块。我用指尖捏住鞋,拿到厨房里,小心翼翼地底朝上放进锅里。接着我打开炉子,开到中火,然后就坐下来,等水开。当电话再次响起时,我真不愿意离开我的锅,但我听见查理在答录机里说啊说,最后我还是把火关小,去接电话。
“你刚刚说什么呢?”我问。“听起来一副可怜样。我很忙,没听清。”
“我到旅馆了。只有三星级。你能相信这种厚颜无耻的事吗!那么大一家公司!房间也小得要命!”
“可你就住两三个晚上……”
“听着,雷,之前我没有完全说实话。我觉得对你不公平。毕竟你是在帮我,在尽全力帮我,帮我弥补和埃米莉的关系。而我却没有对你诚实。”
“你要是想说狗气味的配方,已经太迟了。我已经全都弄下去了。我想也许还可以再加一种香料什么的……”
“我之前没有对你诚实是因为我没有对自己诚实。可现在离开了家,我的脑子清楚多了。雷,之前我跟你说没有第三者不完全正确。有这么个女生。没错,年轻女生,顶多三十出头。她很关心发展中国家的教育,关心更加公平的全球贸易。她吸引我的不是性,那只能说是副产品。是她还未失去光泽的理想主义,让我想起以前的我们。记得吗,雷?”
“对不起,查理,我不记得你以前特别理想主义。说实话,你一直很自私,喜欢享乐……”
“好吧,也许以前我们都是一群没用的笨蛋,我们这些人。可是在我心里一直有另一个我想要跳出来。这就是她吸引我的地方……”
“查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什么时候开始的?”
“婚外情。”
“没有什么婚外情!我没有和她性交,没有。连一起吃饭都没有。我只是……我只是喜欢看见她。”
“什么意思,喜欢看见她?”我边说边踱进厨房,盯着那锅东西。
“啊,我喜欢看见她,”他说。“我总是找机会见她。”
“你是说她是应召女郎。”
“不是,不是,我说了,我们没有性交。不是,她是个牙医。我老去找她,说这里痛,那里不舒服,能多去几次就多去几次。当然,最后埃米莉怀疑了。”说到这里,查理好像在强忍着不哭出来。但大坝还是决堤了。“她发现了……她发现了……因为我老用牙线清洁牙齿!”他现在几乎是在叫嚷。“她说,你从来没有这么勤快地清洁牙齿……”
“可这说不通啊。你越保护你的牙,就越没有理由去找她了……”
“谁管它说得通说不通?我只想取悦她!”
“听着,查理,你没有跟她约会,没有跟她性交,那有什么问题?”
“问题就在于,我太想要这么一个人,一个能把关在我心里的那个自我放出来的人……”
“查理,听我说。接了你上一次的电话以后,我就大大地振作了。老实说,我觉得你也应该振作起来。你回来以后我们可以把这整件事好好地谈一谈。可埃米莉再过大概一个小时就回来了,我得把一切都布置好。我这儿正忙着呢,查理。我想你可以从我的声音里听出来。”
“笑死人了!你正忙着呢。很好!他妈的什么朋友……”
“查理,我想你是不喜欢那个旅馆才会这么心烦意乱的。但你应该振作起来。理智一些。打起精神。我这儿正忙着呢。我得先解决狗的事,然后我会尽全力帮你。我会对埃米莉说:‘埃米莉,看看我,看看我多没用。’其实,很多人都和我一样没用。可是查理他不一样。查理比我们优秀。”
“你不能这样说。太假了。”
“我当然不是照这样说了,白痴。听着,交给我吧。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你要冷静。好了,我得挂电话了。”
我放下电话,查看锅里的东西。锅里的液体已经沸腾了,不断冒着蒸汽,可是还没有什么味道。我把火开得再大一点,锅里开始不停冒泡。这时,我突然很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而我又还没去过他们的天台,于是我打开厨房门,走了出去。
对于六月初的英国,今晚特别暖和。只有微风中的少许凉意提醒我现在不是在西班牙。天还没有全黑,但已经布满了星星。越过天台尽头的那堵墙,我能望见数英里内的窗户和几码内邻居屋里的家具。很多人家的窗户都亮了;眯起眼,远处的窗户就像星星的延伸。天台不大,却很有情调。你可以想象一对夫妇在繁忙的都市生活中,在一个温和的夜晚,到天台上来,手挽着手,漫步于盆栽的小树丛里,交换彼此一天的故事。
我本可以再多待一会儿,但我怕我的干劲消失,就回到厨房里,走过冒着泡的锅,走到客厅的入口,端详着我之前的布置。突然,我意识到我犯了一个大错,我完全没有从亨德里克斯的角度来想问题。现在我明白了事情的关键是把自己当作亨德里克斯。
这么一来,我发现不仅我之前的努力全是白费,而且查理的建议大多都没有用。一只精力过剩的狗怎么会从音响中间把一只小瓷牛拔出来砸碎呢?割开沙发、掏出海绵这事儿也太不现实了。亨德里克斯得有剃刀般的牙齿才能做到。厨房里弄翻糖罐的主意还行,可是我发现客厅得完全重新布置。
我弯着腰走进客厅,以便更好地从亨德里克斯的视角来看东西。我一眼就看见咖啡几上的那堆杂志是最明显的目标。于是我一把把书扫了出去,就像一只畜牲用嘴甩出去的一样。书掉在地板上的样子看起来很真实。我受到了鼓舞,跪下来,翻开一本杂志,揉碎其中的一页,希望能模仿日记本的效果,但结果并不理想: 一看就是人手弄的,不像狗的牙齿弄的。我又犯了之前的错误: 我还没有完全把自己当作亨德里克斯。
这次我四脚着地,低下头,把牙齿伸进同一本杂志。味道香香的,不是很糟。我翻开另一本掉在地上的杂志,翻到中间,重复同样的动作。我渐渐领悟到,最理想的动作跟在露天市场里玩不用手咬起浮在水里的苹果的游戏类似。轻轻地咀嚼、下巴不停地轻盈摆动,效果最好: 这样书页就会变得乱糟糟、皱巴巴的。相反,咬得太用力只会把书页都“钉”在一起,没有明显效果。
我想我太在意这些细节,才没有早点发现埃米莉站在走廊里,就在门口,看着我。看见她,我的第一反应不是害怕或者尴尬,而是受伤: 她居然就那么站在那里,不告诉我说她回来了。想到几分钟前我为了避免现在这种情况还特意打电话给她,我觉得自己被骗了。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我的第一个动作只是疲惫地叹了口气,仍旧四脚着地跪在地上,没有起来。我看着埃米莉走进屋子,一只手很温柔地搭在我的背上。我不确定她有没有跪下来,但她说话时,脸离我很近。
“雷蒙德,我回来了。我们坐下来吧,好吗?”
说着,她扶我起来,我强忍着不把她推开。
“真奇怪,”我说。“几分钟前你才说要去开会。”
“没错。可是接到你的电话以后,我发现有必要提早回来。”
“有必要?什么意思?埃米莉,你不用这样抓住我的胳膊,我不会摔倒的。你说有必要提早回来是什么意思?”
“你的电话。我后来明白你为什么打电话。你打电话找我求救。”
“没有的事。我只是想……”我停住了,因为我发现埃米莉正好奇地打量着客厅。
“哦,雷蒙德,”她轻声说,几乎是自言自语。
“我刚刚不小心把这里弄乱了,正在收拾,想不到你提早回来了。”
我弯下腰去捡倒在地上的落地灯,但是埃米莉拉住我。
“没关系,雷。真的没关系。待会儿我们可以一起收拾。你先坐下来休息。”
“埃米莉,我知道这儿是你家什么的。可是刚刚你为什么不声不响偷偷地进来?”
“我没有偷偷地进来,亲爱的。我进门时叫你了,可你好像不在。我就赶紧去了下厕所,出来时,咳,发现你在。好了,别说这些了。有什么关系呢?现在我回来了,我们可以一起过个轻松愉快的夜晚。坐下来吧,雷蒙德。我去泡茶。”
说着,她朝厨房走去。我正在摆弄落地灯的灯罩,过了一会儿才记起厨房里在煮什么——可为时已晚。我侧耳倾听她的反应,可是什么声音也没有。最后,我放下灯罩,朝厨房门口走去。
长柄锅还在均匀地冒着气泡,蒸汽从靴子周围冒出来。而且味道出来了,在外面没注意,厨房里就很明显。那味道闻起来自然很辛辣,有点像咖喱。但最主要的是像你走了很长时间的路以后,把臭汗淋淋的脚从靴子里拔出来时的味儿。
埃米莉站在离炉子几步远的地方,伸长脖子,从一个安全距离看清锅里的东西。她好像完全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我苦笑了一声表明我在,她没有转移视线,更没有转身。
我从她身边挤过去,在桌子旁坐下。最后,埃米莉终于亲切地微笑着转向我说:“这主意真是太可爱了,雷蒙德。”
说完,她的视线又不由自主地回到了炉子上。
我看见面前放着被我弄倒的糖罐——和日记——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疲惫。一切都完了,我唯一的出路就是放弃所有的把戏,如实交待。我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是这样的,埃米莉。事情好像有点古怪,但一切都是因为你的日记本。就这本。”我翻开被我捏烂的那一页给她看。“我真的很对不起,我真不该这样做。我顺手翻开了你的本子,然后,然后不小心弄坏了这一页。像这样……”我轻轻地把先前的动作又做了一遍,然后看着她。
出人意料的是,她只匆匆扫了一眼本子,就又看着炉子,说:“哦,那只是一本记事本。没有什么隐私。不用担心,雷。”说完她向前走了一步,好把锅里的东西看得更清楚些。
“什么意思?不用担心?你怎么能这样说?”
“怎么了,雷蒙德?那本子只是用来记一些我怕忘记的事。”
“可是查理跟我说你会发标!”看来埃米莉全忘了她写了我什么,我更生气了。
“真的?查理跟你说我会生气?”
“是!他说有一次你跟他说,他要是敢看这小本子,你就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
我不确定埃米莉一脸的疑惑是因为听了我的话,还是还没从那锅东西中缓过来。她在我旁边坐下,思索起来。
“没有,”过了好一会儿,她说道。“是别的事。我现在想起来了。去年大概这个时候,查理为了什么事情很沮丧,问我要是他自杀了,我会怎么办。他只是在探试我,他那么胆小,根本不可能去做那种事。可是他问了,我就回答他说要是他自杀了,我就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我就只有那次跟他说了这个。我意思是,这又不是我的口头禅。”
“我不明白。要是他自杀了,你挖他的眼珠?死了以后?”
“这只是一个比方,雷蒙德。我只是想说要是他自杀了,我会多讨厌他。我想让他自信起来。”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死了才挖眼珠不算是阻止他吧?也许你说得对,这样会……”
“雷蒙德,别说这些了。我们别说这些了。我们昨天吃羊肉砂锅,还剩大半锅。味道很不错,今天再炖一炖味道会更好。我们还可以开瓶上好的波尔多。我很高兴你动手准备晚餐,但是我们今晚吃砂锅吧,你说呢?”
如今我不想再解释了。“好,好。羊肉砂锅。很好。行,可以。”
“那……把这些扔了吧?”
“嗯,对。扔了吧。”
我站起来,走进客厅——客厅还是一团糟,但我没有力气收拾了。我一屁股躺倒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埃米莉也到客厅里来了,我以为她要到走廊去,但她走到客厅的另一头,蹲下来摆弄音响。不一会儿,屋里响起了优美、忧郁的管弦乐声,然后是萨拉·沃恩的《爱人》。
我突然感到无比轻松、宽慰,和着缓缓的拍子,闭上眼睛,想起许多年以前,在埃米莉的宿舍里,我们俩争论说这首歌比利·霍利迪是不是每次都唱得比萨拉·沃恩好,争论了一个多小时。
埃米莉碰了碰我的肩膀,递给我一杯红酒,自己手里也拿着一杯。她的套装外系着一条镶边围裙。她在沙发的另一头、我的脚边坐下来,抿了一口酒。然后用遥控器把音量关小。
“乱糟糟的一天,”她说。“不单单是工作,今天公司里一团糟。还包括查理离开什么的。别以为我不难过,我们还没和好他就这么出国去。最后,你又这个样子。”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不是的,埃米莉,没有那么糟。首先,查理很爱你。至于我,我很好。真的很好。”
“胡说。”
“是真的。我感觉很好……”
“我是说你说查理很爱我。”
“哦,这个。你要是觉得我是胡说,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事实上,我知道查理比以前更爱你。”
“你怎么知道,雷蒙德?”
“我怎么知道……首先,中午吃饭时,他就是这个意思。就算他没有直说,我也看得出来。你瞧,埃米莉,我知道现在事情是不太如意,但你应该记住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查理仍旧非常爱你。”
她又叹了一口气。“知道吗?我好几年没听这张唱片了。都是因为查理。我一放这些唱片,他立马反对。”
我们都不说话,静静听着萨拉·沃恩的歌声。歌曲间奏的时候,埃米莉说道:“雷蒙德,我想你更喜欢她的另一个版本。只有钢琴和贝司伴奏的那个。”
我没有回答,只是坐直了些,喝了一小口酒。
“肯定是,”她说,“你更喜欢那个版本,对不对,雷蒙德?”
“这个嘛,”我说,“我不知道。老实说,我不记得那个版本了。”
我能感觉到埃米莉在沙发那头动了动。“开玩笑,雷蒙德。”
“真好笑,可我最近不大听这些东西了。老实说,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我都记不得现在这首是什么歌了。”说完,我笑了笑,但可能笑得有点奇怪。
“你那是什么话?”埃米莉突然生气了。“太荒唐了。除非你把脑子给切了,不然你是不可能忘记的。”
“啊。过去好多年了。变了。”
“你那是什么话?”这次她的声音里透出丝丝的恐惧。“不可能变那么多。”
我实在不想再说下去,就转移话题:“工作不顺利真是够呛。”
埃米莉根本不理会。“那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说你不喜欢这个?你要我把它关掉,是不是?”
“不,不是,埃米莉,别这样,很好听。而且……而且勾起我的回忆。拜托,让我们回到刚才,一分钟以前安安静静、轻轻松松的样子。”
埃米莉又叹了一口气。当她再次开口时,又变得很温柔了。
“对不起,亲爱的。我忘了。你最不希望我朝你大嚷大叫。我很抱歉。”
“不,不,没关系。”我坐了起来。“要知道,埃米莉,查理是个好人。很优秀的人。而且他爱你。你不可能找到比他更好的了。”
埃米莉耸耸肩,喝了口酒。“也许你说得对。而且我们不年轻了。事情变成这样我们双方都有责任。我们应该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可是我们似乎从来不满足。我不知道为什么。因为每当我静下来细想,我知道除了他我不是真的想要其他人。”
埃米莉不说话了,只是喝着酒,听着音乐。过了一会儿她接着说:“雷蒙德,就好像你参加派对、舞会。正慢慢地跳着舞,跟你最想在一起的人在一起,房间里的其他人就会消失。可不知为什么,不是这样的。不是。你很清楚其他人都比不上你怀里这个。可是……可是,房间里都是人。这些人让你不得安宁。不停叫啊喊啊,招呼你啊,做各种蠢事吸引你的注意。‘哦,你怎么能这样就满足了呢?!你可以找到更好的!看看我!’他们好像一直在朝我喊这样的话,越来越让人受不了,结果你没法安安静静地跟你喜欢的人跳舞。你懂我的意思吗,雷蒙德?”
我想了想,才答道:“我没有你和查理幸运。我没有像你们一样找到一个挚爱。但从某些方面来说,我懂你的意思。人很难知道哪里可以安身,何以安身。”
“太对了。我希望这些不请自来的人走开。我希望他们走开,让我们过我们自己的。”
“要知道,埃米莉,我刚刚说的不是在开玩笑。查理很爱你。跟你闹得不愉快他也很伤心。”
此时埃米莉几乎是背对着我,而且很久都没有说话。萨拉·沃恩缓缓地唱起优美的超慢版《四月的巴黎》。这时,埃米莉突然站了起来,好像萨拉喊了她的名字。她转向我,摇摇头。
“我不相信,雷。我不相信你不再听这些歌了。以前我们常常一起听这些唱片。用妈妈在我上大学前给我买的那台小电唱机。你怎么可以忘记了呢?”
我站起来,拿着酒杯,走到落地窗前。我往天台上望去,发觉眼睛里充满泪水。于是我打开窗子,走了出去,想趁埃米莉不注意把眼泪擦掉。但是她跟了出来,不知道她是不是看到了。
那晚温暖宜人,萨拉·沃恩的歌声和乐队的伴奏声飘到了天台上。星星比刚才更亮了,邻居家的灯光依旧像夜空里的星星一样眨着眼睛。
“我喜欢这首歌,”埃米莉说。“我想你连这首也忘了吧。但就算你不记得了,我们还是可以跟着音乐跳支舞,对不对?”
“是。我想可以。”
“我们可以像弗雷德·阿斯泰尔和金洁·罗杰斯 [12] 一样。”
“是,我们可以。”
我们把杯子放在石桌上,开始跳舞。我们跳得不是很好,老撞到对方的膝盖,但是我把埃米莉紧紧地抱着,全身心地感觉着她的衣服、头发、肌肤。这样抱着她再次提醒我她胖了不少。
“你说得对,雷蒙德,”她在我耳边轻声说道。“查理是个好人。我们会好起来的。”
“是。当然了。”
“有你这个朋友太好了,雷蒙德。没有你我们怎么办?”
“我很高兴我是个好朋友。除此之外我一无是处。老实说,我真的很没用。”
我感到肩膀被重重地拍了一下。
“别说这种话,”埃米莉轻声说道。“不许说这种话。”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了一遍:“有你这个朋友真是太好了,雷蒙德。”
埃米莉放的是萨拉·沃恩1954年版的《四月的巴黎》,克利福德·布朗演奏的小号,所以我知道这首歌很长,至少有八分钟。我很高兴,因为我知道歌曲一结束,我们就不会再跳舞了,而是进去吃砂锅。而且我知道,到时埃米莉就会重新考虑日记本的事,这次她不会再觉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了。谁知道呢?可是至少还有几分钟我们是安全的,我们就这么在星空下跳舞。
[1] 美国著名作曲家
[2] 美国著名作曲家
[3] 法国著名女歌手
[4] 美国著名爵士乐女歌手。
[5] 美国著名女歌手。
[6] 美国爵士乐女歌手、作曲家、演员。
[7] 美国著名爵士乐女歌手,被誉为“爵士乐第一夫人”。
[8] 美国黑人盲歌手,被誉为“灵魂乐之父”。
[9] 美国作曲家。
[10] 美国爵士乐、音乐剧作曲家。《不论下雨或晴天》即是他的作品。
[11] 美国演员,被誉为歌舞之王。
[12] 百老汇两位著名舞蹈家,银幕上最受欢迎的一对舞伴,两人在电影里的合作被称为世界上“最佳交际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