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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情歌手(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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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这么说,朋友。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是唯独今晚,不要开我的玩笑。”

我正想反驳,但加德纳先生举止里的某些东西让我放开了这个话题。于是我们继续前进,没有人说话。说实话,我开始纳闷自己是不是搅和进了一件什么事,这整个小夜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毕竟是美国人啊。说不定当加德纳先生开始唱时,加德纳太太会拿着枪走到窗前,朝我们开火。

也许维托里奥跟我想到了一块儿,因为当我们驶过一面墙上的路灯下时,他朝我递了个眼色,像是在说:“他真是个怪人,不是吗,朋友?”可是我没有理他。我不会跟他那种人一起反对加德纳先生的。在维托里奥看来,像我这种外地人,成天敲诈游客,弄脏河水,总之就是破坏了这座该死的城市。哪天遇上他心情不好,他会说我们是强盗——甚至是强奸犯。有一次,我当面问他是不是真的说过这样的话,他赌誓说全是一派胡言。他有一个他敬如母亲的阿姨是犹太人,他怎么可能是个种族主义者呢?可是一天下午幕间休息的时候,我靠在多尔索杜罗的一座桥上打发时间,一条刚朵拉从桥下经过。船上有三名游客,维托里奥摇着桨站在他们身后,高谈阔论,讲的正是这些垃圾。所以他尽可以看着我,但别想从我这里得到伙伴情谊。

“我来教你一个秘诀,”加德纳先生突然说道。“一个表演的小秘诀。给同行的你。很简单。你要多少了解你的观众,不管是哪个方面,你得知道一点儿。一件让你心里觉得今晚的观众跟昨晚的不同的事。比如说你在密尔沃基演出。你就得问问自己,有什么不同,密尔沃基的观众有何特别之处?他们跟麦迪逊的观众有何不同?想不出来也要一直想,直到想到为止。密尔沃基,密尔沃基。密尔沃基有上好的猪排。这就行了,当你走上台时心里就想着这个。不用说出来让观众知道,你唱歌的时候心里知道就行。你面前的这些人吃上好的猪排。他们对猪排非常讲究。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样观众就成了你知道的人了,成了你可以为之演出的人。这就是我的秘诀。给同行的你。”

“谢谢,加德纳先生。我以前从没这样想过。像您这样的人的指点,我永生难忘。”

“那么今晚,”他接着说,“我们是为琳迪表演。琳迪是我们的观众。所以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些琳迪的事情。你想听吗?”

“当然,加德纳先生,”我说。“我很想听听她的事情。”

接下来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我们坐在刚朵拉里,顺着水流漂,听加德纳先生讲。他的声音时而低得近乎耳语,像是在自言自语。而当路灯或者沿途窗户的灯光照到船上时,他就会突然想起我,提高音量,然后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朋友?”之类的。

他说,他妻子来自美国中部明尼苏达州的一个小镇。中学时,学校的老师让她的日子很不好过,因为她老看电影明星的杂志,不学习。

“老师们不知道琳迪有远大的计划。看看现在的她。富有、美丽、周游世界。而那些学校里的老师呢,他们如今有什么成就?过得怎么样呢?他们要是多看些电影杂志,多些梦想,也许也能够拥有一些琳迪今日的成就。”

十九岁时,她搭便车到了加州,想进好莱坞,却在洛杉矶郊外的一家路边餐厅当起了服务生。

“意想不到啊,”加德纳先生说。“这家餐厅,这个高速公路旁不起眼的小地方,却成了她最好的去处。因为这里是所有野心勃勃的姑娘来的地方,从早到晚。她们在这里见面,七个、八个、十来个。她们吃啊喝啊,坐在那里聊上好几个钟头。”

这些姑娘都比琳迪大一些,来自美国的四面八方,在洛杉矶待了至少两三年了。她们聚在餐厅里聊八卦,聊倒霉事,讨论计策,汇报大家的进展。可是这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叫梅格的女人,一个四十多岁的女招待。

“梅格是这群姑娘的大姐头,智囊袋。因为以前她就和她们一样。你得明白,她们是一群正经的姑娘,野心勃勃、意志坚定的姑娘。她们是不是和其他女孩子一样谈论衣服、鞋子、化妆品?是,她们也谈这些。但是她们只关心哪些衣服、鞋子、化妆品能帮助她们嫁给明星。她们谈不谈论电影?她们谈不谈论歌坛?当然了。但是她们谈的是哪个电影明星或者歌星还是单身,哪个婚姻不幸,哪个离了婚。而所有这些,梅格都能告诉她们,还有其他很多、很多的东西。梅格走过她们要走的路。她知道钓到大腕的所有规矩和门道。琳迪和她们坐在一起,一字不落地听着。这家小小的热狗店就是她的哈佛、她的耶鲁。明尼苏达来的一个十九岁的小姑娘?现在想想她可能会变成什么样,都让我哆嗦。可是她是走运的。”

“加德纳先生,”我说道,“请原谅我打断您。可要是这个梅格这么神通广大,她干吗不自己嫁个明星?她干吗还在餐厅里端盘子?”

“问得好,可你不太明白这些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好,这位女士,梅格,她自己没有成功。可是重点是,她看过别人是怎么成功的。你明白吗,朋友?她曾经和这些姑娘一样,她目睹谁成功了,谁失败了。她见过圈套陷阱,也见过阳关大道。她把所有的故事都讲给她们听,而其中一些人学进去了。琳迪就是其中一个。就像我说的,这里是她的哈佛。这里成就了后来的她。这里给了她日后需要的力量,天啊,她确实需要。她等了六年才交了第一次好运。你想象得到吗?六年的处心积虑,六年的如履薄冰。一次次地遇到挫折。可是就跟我们的事业一样。你不能因为最初的一些小挫折就打退堂鼓。大部分人做不到,这样的姑娘随处可见,在默默无闻的地方嫁给默默无闻的人。而有一些人,有一些像琳迪这样的人,她们从每一次的挫折中吸取经验教训,变得越来越坚强,她们屡败屡战,却越战越勇。你以为琳迪没有蒙过羞?像她这么漂亮,这么有魅力的人?人们不明白美丽不是最主要的,一半都不到。用得不对,人们就视你为娼妇。总之,六年之后,琳迪终于有了好运。”

“她遇到您了是吗,加德纳先生?”

“我?不,不是。我没有这么快出现。她嫁给了迪诺·哈特曼。没听说过迪诺?”说到这里加德纳先生微微冷笑了一下。“可怜的迪诺。我想他的唱片没有流传到共产主义国家去。不过那时他很有些名气。当时他频频在维加斯演出,出了几张金唱片。我刚才说了,琳迪交了好运。我初次见到琳迪时,她是迪诺的妻子。这种情况老梅格早跟她们解释过了。诚然有的姑娘能第一次就撞了大运,一步登天,钓上辛纳特拉或者白兰度这样的人。可是这种事情并不多见。姑娘们得准备好在二楼就出电梯,走出来。她得习惯二楼的空气。也许将来有一天,她会在二楼这里遇见一个从顶楼公寓下来的人,也许是下来取一下东西。这人对她说,嘿,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一起上顶楼去。琳迪清楚游戏规则。她的战斗力没有因为嫁给了迪诺而减退,她的雄心也没有因此而大打折扣。迪诺是个正派人。我一直都喜欢他。所以虽然我第一次见到琳迪就深深地爱上了她,但我没有采取行动。我是个绝对的绅士。后来我得知琳迪因此而更加下定决心。啊,你应该钦佩这样的姑娘!我得告诉你,朋友,我那个时候非常非常红。我猜你母亲就是在那个时期听我的歌的。然而迪诺却开始迅速走下坡路。那段时期很多歌手的日子都不好过。时代变了。孩子们都听披头士、滚石。可怜的迪诺,他的歌太像平·克劳斯贝 [7] 了。他尝试做了一张巴萨诺瓦 [8] 的唱片,却被大家耻笑。这时琳迪肯定不能再跟着他了。当时的情况没有人能指责我们。我想就是迪诺也没有真的责怪我们。所以我行动了。她就这样到了顶楼公寓。

“我们在维加斯结了婚,我们把酒店的浴缸装满香槟。今晚我们要唱的那首《我太易坠入爱河》,知道我为什么选这首歌吗?想知道吗?新婚后不久,有一次我们在伦敦。吃完早饭以后我们回到客房,女佣正在打扫我们的套房。可是我们欲火烧身。于是我们进了房间,我们可以听见女佣在用吸尘器打扫客厅的声音,可是我们看不见她,隔着隔板墙。我们踮着脚尖偷偷地溜进去,像孩子似的,你瞧。我们悄悄地溜回卧室,把门关上。我们看得出卧室已经打扫完了,所以女佣应该不用再回到卧室来了,但我们也不是很肯定。管他呢,我们才不在乎。我们脱掉衣服,在床上大干起来,女佣一直都在隔壁,在套房里走来走去,不晓得我们已经回来了。我说了,我们欲火烧身,可是过了一会儿,我们突然觉得整件事情太好玩了,我们开始笑个不停。后来我们完事了,躺在床上拥抱着对方,女佣还在外面,你知道吗,她居然唱起歌来了!她用完吸尘器,开始放声高歌,天啊,她的声音太难听了!我们笑个不停,当然是尽量不发出声音。你猜接下来怎么着,她不唱了,打开收音机。我们突然听见切特·贝克 [9] 的声音,在唱《我太易坠入爱河》,优美、舒缓、柔和。我和琳迪躺在床上,听着切特的歌声。过了一会儿,我也唱了起来,很轻地,跟着收音机里的切特·贝克唱,琳迪偎依在我怀里。事情就是这样。这就是为什么今晚我选了这首歌。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想起这件事。天晓得。”

加德纳先生不说了,我看见他擦去眼泪。船又转了个弯,我发现我们第二次经过那家餐厅了。餐厅似乎比先前更加热闹,有个人,我知道他叫安德烈亚,正在角落里弹钢琴。

当我们再次驶入黑暗之中时,我说道:“加德纳先生,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可我看得出眼下您和加德纳太太的关系不是很好。我想让您知道我是明白这些事的。以前我母亲经常悲伤,大概就和您现在一样。她以为这次她找到了一个好人,她高兴极了,告诉我这个人要做我的新爸爸了。头几次我相信了。可后来,我知道事情不会尽如人意的。可是我母亲从来没有停止相信。每当她伤心的时候,大概就像您今晚这样,你猜她怎么着?她会放你的唱片,跟着唱。那些漫长的冬天,在我们住的小公寓里,她坐在那里,蜷起膝盖,手里头拿着一杯喝的,轻轻地跟着唱。有时候,我还记得,加德纳先生,楼上的邻居会用力地敲天花板,特别是当你放一些大声的快歌时,比如《希翼》、《他们都笑话》之类的。我仔细地看着母亲,可是她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专心地听着你的歌,头跟着拍子一点一点,嘴唇跟着歌词一张一合。加德纳先生,我想说的是,您的音乐帮助我母亲度过那些伤心的日子,也一定帮助了其他成千上万的人。所以也一定能帮助您自己的。”说完我笑了笑,本想作为鼓励,没想到笑得大声了点。“今晚您可以信任我,加德纳先生。我会全力以赴。今晚我的演出不会输给任何一个管弦乐队的,您等着瞧吧。加德纳太太听了以后,天晓得?也许你们就会重归于好。夫妻间都会有不愉快的时候。”

加德纳先生微微一笑。“你是个好人儿。我很感激你今晚的帮助。但是我们没有时间再聊了。琳迪回到房里了。我看见灯亮了。”

说话间我们正经过一座我们至少已经路过两次的公寓。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维托里奥带着我们兜圈子。加德纳先生在等某个窗户的灯光,每次他看见灯还没亮,我们就再绕一圈。但是这一次,三楼的窗户亮了,百叶窗打开着,从我们这里可以看见屋里的一小块带黑色木梁的天花板。加德纳先生示意维托里奥停下,维托里奥早已经停下桨,让船慢慢漂到窗户的正下方。

加德纳先生站起身来,又一次把船弄得激烈地摇晃起来,维托里奥赶紧把船稳住。加德纳先生朝上面轻轻地喊道:“琳迪?琳迪?”然后他终于大声叫道:“琳迪!”

一只手推开百叶窗,接着一个身影出现在狭小的阳台上。虽然公寓墙上不远的地方有一盏灯,但是灯光昏暗,看不清加德纳太太的样子。然而我依稀看出她把头发梳起来了,和上午在广场上不一样,大概是为了刚刚的晚餐。

“是你吗,亲爱的?”她靠在阳台的栏杆上问。“我还以为你被绑架之类了呢。你害我担心死了。”

“别傻了,亲爱的。在这种地方会出什么事呢?再说,我给你留了纸条。”

“我没有看见什么纸条,亲爱的。”

“我给你留了纸条。让你别担心。”

“纸条在哪儿呢?上面写什么?”

“我不记得了,亲爱的。”加德纳先生生气了。“只是张普通的纸条,说我要去买烟之类的。”

“你现在在那里就是干这个吗?买烟?”

“不是,亲爱的。这是另外一件事。我要唱歌给你听。”

“是在开什么玩笑吗?”

“不,亲爱的,不是开玩笑。这里是威尼斯。这里的人就是这么干的。”说着指了指我和维托里奥,像是要证明他的话。

“我觉得外面有点冷,亲爱的。”

加德纳先生重重地叹了口气。“那你进屋里去听吧。进屋里去,亲爱的,舒舒服服地坐好。只要把窗户开着就能听得很清楚。”

加德纳太太仍旧低头看着他,他也抬头往上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片刻后,加德纳太太进屋里去了,加德纳先生好像很失望的样子,即便是他自己劝她这么做的。他低下头,又叹了口气,我能感觉到加德纳先生正在犹豫还要不要做。于是我说道:

“来吧,加德纳先生,我们开始吧。第一首《当我到达凤凰城的时候》。”

我轻轻地弹了几个开始的音符,拍子还没有出来,只是一些音符,可以是歌曲的导入,也可以就这么渐渐退去。我试着弹得美国一点,伤心的路边酒吧,长长的高速公路。我还想起了我母亲,想我以前是怎么走进屋里,看见她坐在沙发上,盯着唱片的封面,封面上画着一条美国公路,或者一个歌手坐在一辆美国车里。我的意思是,我试着要弹得让我母亲能听出就是那个国家,她唱片封面上的那个国家。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还没等我弹出什么连续的拍子来,加德纳先生就唱了起来。他站在摇摇晃晃的刚朵拉上,我担心他随时会掉下去。然而他的声音和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温柔、近乎沙哑,但是集结了全身的力量,像是从一个看不见的麦克风里传出来的。而且和所有一流的美国歌手一样,他的声音略带疲倦,甚至是丝丝的犹豫,仿佛他并非一个惯于如此敞开心扉的人。所有的大师都是这样。

我弹着,他唱着,一首充满漂泊和离别的歌。一个美国人离开他的情人。歌曲一节节,城镇一座座,凤凰城、阿尔伯克基、俄克拉何马,他一路不停地思念着情人。车子沿着大路一直开,这是我母亲永远不可能做到的。要是我们能像这样子将事情抛在身后——我猜母亲听这首歌的时候是这么想的。要是我们能像这样子将悲伤抛在身后。

这首歌结束了,加德纳先生说:“好,直接唱下一首吧。《我太易坠入爱河》。”

这是我第一次为加德纳先生演奏,我小心翼翼地弹每一个音,结果我们配合得还不错。听了他给我讲的这首歌的故事以后,我不停地抬头看窗户,然而加德纳太太那里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没有动静,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歌唱完了,宁静和黑暗包围了我们。我听见不远处有人推开百叶窗,估计是住在附近的人想听得清楚些。可是加德纳太太的窗户什么情况也没有。

我们慢慢地唱起了《给我的宝贝》,慢到几乎没有拍子,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我们一直抬头看着窗户,过了许久,大概足足有一分钟的时间,我们终于听见了。声音若隐若现,但是绝对错不了,是加德纳太太在啜泣。

“我们成功了,加德纳先生!”我轻声说。“我们成功了。我们打动她了。”

可是加德纳先生的样子并不高兴。他疲倦地摇摇头,坐了下来,朝维托里奥摆了摆手。“把船划到另一边去吧。我该进去了。”

当船再次开动时,我觉得加德纳先生一直在避开我的眼睛,几乎像是在为今晚的事情感到羞愧。我不禁想到这整件事情也许是一个恶作剧。因为就我所知,这些歌对加德纳太太都有讨厌的含义。于是我收起吉他,坐在那里,或许有点儿闷闷不乐,我们就这么往前划去。

船到了开阔一些的水面,突然一艘观光游艇迎面从我们身边疾驶而过,在刚朵拉边溅起不小的波浪。然而我们快到加德纳先生公寓的门口了。维托里奥把船慢慢靠近岸边时,我说道:

“加德纳先生,您是我成长过程中重要的一部分。今晚对我来说太特别了。如果我们就此告别,以后我不会再见到您,那么我余生都会一直琢磨。所以加德纳先生,请您告诉我。刚才,加德纳太太是因为喜悦而哭泣,还是因为伤心?”

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昏暗的灯光下,我只能看见船头加德纳先生弓着背的身影。可是当维托里奥系缆绳时,加德纳先生静静说道:

“我想我以这种方式唱歌给她听,她很高兴。但当然了,她很伤心。我们俩都很伤心。漫长的二十七年,这次旅行之后,我们就要分开了。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旅行了。”

“听您这么说我真的很难过,加德纳先生,”我轻轻地说。“我想很多婚姻最后都走到了尽头,即便是一起过了二十七年。但至少你们能以这种方式分开。一起到威尼斯度假,在刚朵拉上唱歌。很少有夫妻能这么友好地分手。”

“我们为什么不友好呢?我们仍然深爱着对方。这就是她为什么哭了。她还像我爱着她一样地爱着我。”

维托里奥已经上岸了,可是加德纳先生和我都还坐在黑暗里。我等着他往下讲,果然,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道:

“就像我说的,我对琳迪一见钟情。可是她也爱我吗?我想她根本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我是个明星,她只关心这一点。我是她梦寐以求的,是她在那家小餐厅里处心积虑想要得到的。她爱不爱我不是问题。可是二十七年的婚姻会发生很多有趣的事情。很多夫妻,他们渐渐地越来越不喜欢对方,厌倦对方,最后憎恨对方。而有时候情况刚好相反。过了很多年,琳迪逐渐慢慢地开始喜欢我。一开始我不敢相信,可是后来没什么可怀疑的了。离开餐桌时轻轻碰一下我的肩膀。在房间那一头莫名其妙地微微一笑,没什么好笑的事,只是她自己不知道在乐什么。我敢说她自己也很惊讶,但事实如此。五六年后,我们发现我们在一起非常惬意。我们关心对方,在乎对方。总而言之,我们爱对方。而如今我们仍旧爱着对方。”

“我不明白,加德纳先生。那您和加德纳太太为什么要分开呢?”

他又叹了一口气。“你怎么可能明白呢,朋友,从那样的国家来的?但是今天晚上你对我太好了,我试着解释给你听吧。事实是,我的名声已经不如从前了。你尽可以反对,但在美国,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我不再是大明星了。如今的我可以接受现实,慢慢隐退,生活在过去的荣誉之上。但我也可以说,不,我还没玩完呢。换句话说,我的朋友,我可以重返歌坛。很多像我这样的人,甚至还不如我的人,都这么做了。但是重返歌坛并非易事。你得做好做出种种改变的心理准备,有些改变是很困难的。你得改变你的做法,甚至改变一些你喜欢的东西。”

“加德纳先生,您的意思是,因为您要重返歌坛,您和加德纳太太不得不分开?”

“看看其他人,看看那些成功重返歌坛的人,看看那些至今仍活跃在歌坛的我这一辈人。他们每一个,每一个都再婚了。两次,甚至三次。他们每一个都牵着年轻的妻子。我和琳迪会成为笑柄的。而且,现在有一个我看上眼的姑娘,她也看上了我。琳迪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比我还早明白,也许在餐厅里听梅格讲各种奇闻轶事时就明白了。我们商量过了。她明白我们该各走各的了。”

“我还是不明白,加德纳先生。您和加德纳太太来的地方不会和其他地方相差到哪儿去。所以,加德纳先生,这些年来您唱的歌能感动各个地方的人。甚至是我生长的地方。这些歌里头都唱些什么呢?两个人不再相爱了,只好分开,所以伤心。可要是两人还彼此相爱,就应该永远在一起。这就是那些歌里唱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朋友。我知道你很难明白这件事情。但事实如此。而且,这对琳迪也好。我们现在就分开对她来说最好。她还不老。你见过她,她依旧美丽动人。她得趁现在还来得及的时候抽身。还来得及再找一个爱人,再结一次婚。她得趁还为时未晚赶紧抽身。”

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加德纳先生突然问道:“我猜你母亲始终没能再找到一个好人吧。”

我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我想了想,轻声说:“没有,加德纳先生。她始终没能再婚。她没能活着看见我们国家的变化。”

“太遗憾了。我相信她是个好女人。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我的歌真的让她感到幸福,那对我而言意义重大。很遗憾她最终没能再找到一个好人。我不希望我的琳迪会这样。不,我的琳迪不会的。我要我的琳迪再找到一个好人。”

刚朵拉轻轻地敲打着河岸。维托里奥轻声唤着,伸出一只手,几秒钟后,加德纳先生站起来,爬上岸去。等我也拿着吉他爬上岸时——我不想求维托里奥让我白搭一程——加德纳先生已经掏出了钱包。

看来维托里奥对自己的酬劳非常满意,他带着一贯的彬彬有礼,说着一贯的恭维话,回到刚朵拉上,划走了。

我们看着船消失在黑暗之中。加德纳先生往我手里塞进一大把钞票。我对他说太多了,而且今晚是我极大的荣幸。可他一点儿也不肯收回去。

“不,不,”他边说边在眼前摆了摆手,像是要了结这件事,不仅是钱,还包括我、包括这个夜晚,或许还包括他人生的这整个阶段。他迈步朝公寓走去,可才走了几步,他就停下来,回头看着我。我们所在的小街,运河,一切都很安静,只有远方模糊的电视的声音。

“今天晚上你弹得很好,我的朋友,”他说。“你的指法很好。”

“谢谢您,加德纳先生。您唱得也很好,和以前一样好。”

“也许在我们离开之前我会再到广场去一次。去听听你和同事们的演出。”

“我希望如此,加德纳先生。”

可是我没有再见到他。几个月后,秋天的时候,我听说加德纳先生和加德纳太太离婚了——弗洛里安的一个侍者在哪里看到,告诉我的。那天晚上的情景再次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而且回想起这件事情,我黯然神伤。因为加德纳先生看上去是个很正派的人,不管你怎么看,无论复出与否,他都是伟大的歌手之一。

[1] 二十世纪欧洲爵士吉他巨匠,吉卜赛人,出生于比利时。

[2] 英国著名电影和舞台剧演员、歌唱家。

[3] 美国著名演员、导演。

[4] 二十世纪享有盛誉的美国流行歌手。

[5] 二十世纪享有盛誉的美国流行歌手。

[6] 二十世纪美国著名歌手、演员。

[7] 二十世纪美国著名歌手、演员。

[8] 一种融合巴西桑巴节奏与美国酷派爵士乐的新派音乐,被视为拉丁爵士乐的一种。

[9] 美国爵士乐号手、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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