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2)
凯西的公寓在两个街区之外,是个单室套。这栋小楼外形破旧,木板上的白色油漆早已脱落大半。她住在二楼,有间极小的厨房。
杰森四下观察,是典型的女子房间。小床,比儿童床大不了多少。床单是手工制作的,上面有成排的绿色毛线球装饰。他脑子里闪过一个邪恶的念头:这些绿球像是一排排死亡的士兵,这条床单就是他们的墓地。屋子实在太小,杰森四下走走,心里陡生压抑。
一张藤桌上放着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
“看到哪儿了?”杰森问道。
“《在少女们身旁》。”凯西把门关紧,上了两道锁,打开某种电子器材,杰森没认出来是什么。
“离看完还早着呢。”杰森说。
凯西脱下塑料外套,把两人的外套在小衣架上挂好,反问道:“你看了多少?”
“我压根没看过。节目里把它改编成戏剧演过一幕……我不记得是哪一段了。观众反响非常好,可我们再没演过第二幕。这些都是过时的东西,制作起来要特别小心,不能用力过猛。一旦影响到收视率,那就人人遭殃,整个电视台都要受连累,接下来半年你都很难拉回观众。”杰森在狭小的屋里闲晃,轻手轻脚的,翻翻她的书、录影带和微型杂志。还看到一个不可思议的东西:说话玩偶。这完全是儿童玩具,她还没长大。
杰森很好奇,打开玩偶开关。
玩偶大声喊出开场白:“嗨!我是快乐查理,频率调整完毕,与阁下波长完全合拍。”
“我从没听说过什么快乐查理,有这么大本事?能把频率调到我的波长。”杰森打算关掉玩偶。玩偶表示抗议。杰森道:“很抱歉,我要把你关掉,你这个神经病小怪物。”
“等等,我爱你!”快乐查理急了。
他把拇指放在开关上,说道:“证明给我看。”玩具公司赞助商曾要求杰森在节目上和这类垃圾玩偶聊天,他恨极了这些东西。杰森说:“给我钱。”
“我知道你要怎么做才能拿回你的身份、名望和事业。”快乐查理知道得还不少,“这够不够开眼界?”
“肯定够了。”他说。
快乐查理高兴地咩咩:“去找你的女朋友。”
“你的意思是?”杰森谨慎地问。
“希瑟·哈特。”快乐查理哔哔。
“有点难度。”杰森用舌头顶住上门齿,点点头,“有别的建议吗?”
“我听说过希瑟·哈特。”凯西从墙上的冷柜里拿了瓶橙汁,大概还有四分之一瓶。她把瓶子摇了摇,泡沫随之泛起。她把这瓶廉价橙子粉冲出来的饮料倒进两个果冻杯。“她特别美,有一头火红的长发。查理没胡说?她真是你女朋友?”
他说:“人人都知道,快乐查理料事如神。”
“嗯,我猜也是。”凯西把杜松子酒倒进橙汁,蒙巴顿御印高级货。“螺丝起子 [7] 。”她骄傲地说。
“谢谢,不用了。”他说,“我这个时间段一般不喝酒。”就算是b&l苏格兰原装威士忌也不喝,他心想。这该死的小破屋子……给警察当线人,伪造证件,她挣的钱可不少啊。她究竟是干什么的?真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是警察的线人?他现在有点怀疑。真奇怪。她也许两件事都沾边,也许全在蒙我。
“快问!”快乐查理吹哨子,“我能看出来,先生你心事重重。帅气的小兔崽子,你啊。”
他没在意,正想问:“这个女孩——”凯西突然把快乐查理从他手里夺去,然后站在那里动也不动,鼻翼一张一合,目光中闪耀怒火。
“你他妈别想跟我家快乐查理套我的事。”她的右眉高高挑起,像只发怒的鸟,正在用姿势和鸣叫来捍卫铁笼子。他露齿一笑。“有什么好笑的?”凯西怒问。
他说:“这些说话玩偶,比功利主义分子还要讨厌。它们全该销毁。”杰森注意到电视柜上有很多信封,便从她身边走开,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瞟了一眼,发现大部分信件都还没拆封。
“都是我的。”凯西心怀戒备地盯着他。
杰森边看边说:“对于住单室套的女孩来说,你的账单还真不少。你在哪里买衣服,血拼?美特百货?有意思。”
“我——我的衣服尺码难买。”
他又说:“还有萨克斯&科龙比鞋店。”
“我工作需——”话还没说完,杰森忽然一挥手,打断了她。
“你少来。”他的牙缝里蹦出字。
“不信你去看衣橱。那儿没太多衣服。平庸货色肯定没有,我留下的都是最好的。我宁愿衣服少一点,也不愿家里堆满不穿的垃圾。”说到最后一句,她的话音渐渐变弱,几乎是在嗫嚅。
杰森道:“你还有一间公寓。”
她眼睛扑闪,目光急切,像是在自问还有什么谎言可以拿来搪塞。这句话显然打中要害,杰森看穿了她。
“我们去那里。”杰森已经看够了这间狭小的屋子。
“我不能带你去。”凯西说,“我和另外两个女孩合租来着,我们三人错开时段用,这会儿我——”
“你分明是不想带我去大房子。”杰森感到又好笑又恼怒,我就低人一等了?
“要是今天轮到我住那里,一定会带你去的。”凯西说,“这也是为什么我还要租这间小房子。如果没轮到我,我又必须有地方 可以去,这里就派上用场了。这周五才轮到我,从周五中午开始算。”杰森心想,她说得还煞有介事,大概真以为这番鬼话能骗得了我。不过难说,也许是真的。但他还是难平怒火,这见鬼的遭遇,这女孩,还有她的生活。他感觉自己掉进了某个深不见底的陷阱,当前的困境远比早年还未成名时要严重得多。他一点也不喜欢这样。
他目前最渴望的就是马上离开这里。可是,按照目前的境况,应该是别人防他才是。
“别这样瞪我。”凯西抿了口螺丝起子。
他大声地自言自语:“用完美、结实的头颅,一头撞开生活的大门,然后门就再也合不上了。”
“这句话出自哪儿?”凯西问。
“出自我的生活。”
“听起来像诗。”
“你要是看过我的节目,”他说,“就不会这么惊讶。我一向出口成章,才华横溢。”
凯西仔细打量了他几下,说道:“我去看看电视节目单,找找你的大名。”她放下螺丝起子,开始翻看藤桌底下那堆旧报纸。
“别白费劲了,我压根没出现过。”他说。
“没找着你的秀 。”凯西把报纸翻过来掉过去,研究节目单。
“一点没错。你现在对我可是了如指掌。”他拍了拍塞满伪造证件的背心口袋,“都在这些卡片上。上面还有你说的超微型发射器,如果世上真有什么超微型发射器存在的话。”
“把它们给我,”凯西说,“我来抹掉。几分钟的事情。”她伸出手。
杰森把证件放到她手里。
“你想不想让我把它们弄掉?”凯西好奇地问。
他答得磊落:“我无所谓,反正我已经没有辨别好坏的能力了,我现在真假不分。你想把这些玩意弄掉,那就弄呗,你高兴干什么都行。”
几分钟后,她把证件还给杰森,脸上现出花季少女的朦胧笑容。
凯西的青春气息和她身上自然焕发的光芒打动了杰森,他脱口而出:“‘我好似远处的榆树一般年老。’”
“是《芬尼根的守灵夜》里的。”凯西笑着说,“黄昏里的洗衣老妇人,她们模糊不清的身影,渐渐和树木、石头融为一体。”
“你读过《芬尼根的守灵夜》?”杰森大为惊讶。
“我看过电影,看了四遍。我喜欢黑泽廷 [8] ,我觉得他是当今世上最伟大的导演。”
“他上过我的节目。”杰森说,“你想不想知道他在生活中是什么样的人?”
“不想。”凯西说。
“或许你应当知道。”
“绝不。”凯西摇头,打定主意。她抬高声调道:“你千万别告诉我,行不?我只相信我愿意相信的事实,你管好你自己就行。好吗?”
“当然。”他表示赞同。真相,他从各种渠道得来的所谓真相,往往并不那么受人重视。大部分时候,善意的谎言往往比真相更仁慈。在男人和女人之间更是如此。好吧,不管有没有女人,都是如此。
她,怎么说呢,还不是一个女人。说是女孩更为贴切。基于这一点,杰森更感到有撒点小谎的必要。
“他是一名艺术家,也是一位学者。”他说。
“真的?”她满怀期望。
“真的。”
她总算舒了口气。
“现在你相信了。”他咄咄逼人,“我见过迈克尔·黑泽廷,正如你所说,他是当今最伟大的电影导演。现在你相信我是一个六型……”他马上闭嘴,但来不及了,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话?
“‘一个六型’。”凯西重复他的话,琢磨其中的含义。她皱起眉头,努力回忆。“我在《时代》杂志上读过相关报道,他们不是都死光了吗?政府把他们都抓住了,全都毙了呀?那个首领叫什么来着,什么蒂加登?对,想起来了,威拉德·蒂加登。他犯了那个什么法来着,非法聚众对抗联邦当局?他煽动大家解散现任政府,认为当局是非法准军部——”
“准军事组织。”杰森纠正她。
“你他妈根本没在听我说话。”
他客气地说:“我当然在听。”等了好一会,女孩还是不吭声。他忍不住了:“老天啊,快把话说完!”
“我认为,”凯西最后说道,“因为有七型 ,他才会失败。”
七型,这辈子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杰森心想。不过这也不算什么,现在已经很难有什么事还能震惊到他了。虽然说漏了嘴,但换来了这个新词,也值了。在这一团乱麻、半真半假的世界里,我居然也能学到点什么。
传来一阵咯吱声。墙上忽然开了扇窄门,有只黑白相间的小猫咪钻进屋子。凯西一把把他抱了起来,十分兴奋。
“丁曼哲学,人猫共生理论。”他有次在秋季特别节目中向电视观众介绍过丁曼,因此很熟悉他的这套理论。
“别扯,我很爱他。”凯西抚摸小猫咪,满怀柔情,把他抱给杰森看。
杰森轻拍小猫咪的头,“你不得不承认,养宠物有助于增强人的移情——”
“管它移什么。”凯西把猫紧贴在脖子旁,像是五岁大的小孩刚有第一只宠物。小孩的家庭作业:观察豚鼠。“他叫多梅尼科。”她说。
“名字来源于多梅尼科·斯卡拉蒂 [9] ?”他问。
“不,来源于多梅尼科商场,就在我们刚才路过的那条街上。我住在小房间,也就是这儿的时候,会去那边买东西。多梅尼科·斯卡拉蒂是音乐家吗?我好像有点印象。”
杰森说:“他是亚伯拉罕·林肯的高中英语老师。”
“哦。”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抱着猫咪摇啊摇。
“我逗你玩呢。”他说,“太坏了。我道歉。”
凯西抱紧猫咪,盯着杰森看,眼神十分认真。她小声说道:“我从来就分不清这些。”
“这也是为什么我说自己很坏。”杰森说。
“为什么?”她追问,“要是我一开始就承认对他一无所知,你就会觉得我是个傻瓜,不是吗?”
“你不傻,”杰森说,“只是很天真。”他迅速心算了一下他俩的年龄差距。“我的年龄是你的两倍还多,”他指出这点,“此外,你别忘了我过去十年里都在跟什么人打交道,个个都是世界级名人。而且——”
“而且,”凯西补充,“你是六型。”
杰森说漏嘴的事情,她倒记得很牢。就算他满嘴跑火车,吹破一百万头牛,十分钟后她也会全部忘光。但这件说漏的事恰恰是事实,是要害,她不会忘。没辙,这就是世界的运作方式之一。在他那个世界里,他早已习惯这种咬住别人隐私不放的事儿。在他这个年龄,而不是她的年龄。
“多梅尼科对你意味着什么?”杰森故意岔开话题,他自己也意识到有点不自然,“从他那里,你可以得到什么你没法从人类那里获取的东西?”
她皱起眉头思考。“他总是忙忙碌碌,他的生活很充实,有干不完的事。比如追虫子。抓苍蝇他也是能手,他能在苍蝇飞走前把它们吃掉。”她莞尔一笑,“和他相处时,我心里从不问自己,要不要把他交给麦克纳尔蒂先生?麦克纳尔蒂先生是我的警方联络人。我把超微型发射器的接收器交给他。那个发射器,你也见识过了——”
“他付钱给你。”
她点了点头。
“那么,你就以此为生。”
“我——”她想找个合适的说法,“我的顾客并不多。”
“别扯。你很厉害,我刚刚亲眼看见,你非常有经验。”
“我天分高。”
“后天锻炼再加先天特质。”
“好吧,我承认。但赚到的钱都花在了住宅公寓上,那间大公寓。”她咬着下嘴唇,很不喜欢这样受人盘问。
“不可能。”他还是不信。
凯西顿了一会,说道:“我丈夫还活着。他在阿拉斯加的强制劳动营里。我用掌握的信息和麦克纳尔蒂先生交换,想法子救他出来。有一年——”她耸耸肩,表情阴晴不定,似乎正在关闭内心那扇门,“他告诉我杰克有机会出来,回到我身边。”
他心想,所以你就把其他人送进劳动营,换回你的丈夫。这是警察的惯用伎俩。不过没准是真的。
“这桩买卖对警察来说太划算了。”他说,“他们只不过损失一个人,却能得到——你记得有多少号人通过你的双手送了进去,几十?几百?”
她仔细想了想,最后说:“总得有一百五十人左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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