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南风(2/2)
但是,不可能每天都是这样令他愉快。亚希子走后,三郎和明子的关系再度恶化起来。虽说三郎也大体预料到了,但他没有当回事,以为事后和明子解释一下,她就能谅解。
可是这次的明子和之前有所不同。两人面对面的时候,明子一句都没有责问三郎,在诊所里的态度也和往常一样。
但三郎邀请她一起吃饭、来家里做客的时候,明子只是笑笑,不理睬他了。尽管没有说什么带刺的话,但也正因为这样冷漠,而令人有些害怕。
“年轻女子嘛,过些日子心情就好啦。”
高冈这么安慰三郎,但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
虽然明子不在身边,对三郎眼下的生活没有任何影响,但说实话,不能和明子做爱,还是让三郎感觉很不舒服。尽管三郎并没有只把她视为泄欲的对象,但若是没有可以发泄欲望的对象,对于年轻的三郎来说,也很难熬。
要是在大城市里,可以有许多方法来解决需求,但在这座岛上却是很难。岛上的年轻人纷纷离岛而去,原因之一自然是在岛上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另一个原因很可能是周围的环境太纯朴,很难找到可以消遣的场所。
还有一件麻烦事就是,亚希子走后一周,手术的事情被山中医生知道了。
那天,三郎正在检查室里上班,山中医生突然走了进来。
“听说你背着我做手术了?”
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三郎呆住了。山中医生怒气冲冲地盯着三郎。
“在半个月前的周六下午,你还让铃木和村濑帮了忙,对吧?”
既然他都知道了,三郎也没办法再隐瞒了。
“因为是熟人,非要我帮个忙……”
“不知是不是你的女朋友,被你专门从东京叫过来,还让人家以为你是医生。你连医生的执照都没有,竟然厚着脸皮给人家做手术!”
“对不起。”
“你以为一句对不起就完事了?”
山中医生突然气急败坏地跺起地板来:
“你就是觉得自己懂点医术,所以瞧不起我。不过我可是有执照的医生,你却没有。我是科班大学出身,你只是个高中毕业生。就算你学东西快点,可是根本没有学过医学基础!”
“……”
“之前随便出诊且不说,这次还敢做手术,而且还冒用我的名字去做!”
“我没有冒充你。这个手术没有病历记录。”
“就算你没写病历,万一发生事故,也会被认为是代理所长我的责任。这样的后果你考虑过吗?”
三郎心里想,就算出现医疗事故,也是你,不可能是我,但他嘴上没说。
“和你说过多少遍了,如果你还执迷不悟的话,下次就把你送到警察局去!”
山中医生说着,突然揪住三郎的白大褂领子。
“知道吗?下次绝不会原谅你了!你现在发誓,没有下次了!”
“绝对没有下次了,对不起。”
三郎的喉咙被勒得难受,嗓子嘶哑地说。
“你可别把我看扁了!”
说完,山中医师松开了手,朝地上吐了口痰,走了出去。
终于剩下自己一个人了,三郎大大呼出一口气,然后瘫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刚才山中医生凶狠的样子可真吓人。突然被山中揪着衣领的时候,三郎以为要挨揍呢。
总之,因为这件事,和山中医生的关系会越来越差。虽说之前关系也不好,但这次是真没救了。以后还不知道怎么被他收拾呢。三郎光想想都郁闷。
但更让三郎纳闷的是,山中医生是怎么知道手术这件事的?从他突然旧事重提这点来看,一定是有人告密了。
究竟是谁呢……
清楚地知道手术这件事的人,有明子、村濑和高冈,另外还有周六值班的川合和在事务所值班的吉田,但是他们俩并没有亲眼看到做手术。
明子或村濑应该不会吧?那就是高冈了……
三郎突然对所有人都失去了信任。
在诊所里的每一天对三郎来说都如坐针毡,好在亚希子又开始给三郎打长途电话了。一般是两三天打一次,有时也天天打。
她说伤疤恢复得很好,横向走线部分的淡红痕迹也在一点点变浅。还说她父亲看到手术的痕迹后也表示很赞赏。
“爸爸问你好呢!”
听到这些,三郎当然很高兴,但他更关心的是亚希子的婚事。
“结婚对象定下来了吗?”
“那个还早着呢!”
亚希子一句话就岔开了话题。
“小岛好远啊,你还是早点回东京吧!”
要是能回去的话,三郎恨不得现在就回去。
“如果八月份你能来的话,我想和你去山中湖的别墅。那段时间我们可以过二人世界,不会让其他人进来。”
听完亚希子这番话,三郎更想离开小岛了,但现如今再回东京去,怎么可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呢?
就算有合适的工作,也很难冒充医生的。况且如果被亚希子知道了,肯定会分手的。虽然亚希子早晚要结婚,分手也是迟早的事,但在那之前他还不想惊醒这个难得的美梦。
“请代问明子和高冈好!”亚希子天真地说。
但三郎现在已经不能再相信这两个人了。
三郎现在只是一心等着八月的来临。
进入七月,岛上又陆续迎来了游客。今年也和往年一样,头一拨都是学生。亚希子住过的那家旅馆,也开始有学生入住了。
小岛再次淹没在大都市的色彩斑斓之中。
但三郎的心情依旧低落。
山中医生没有再和他说过话,明子也表现得很疏远。当看到这两个人在走廊里闲聊时,三郎忽然怀疑起了他俩是不是有一腿。
正因为自己和亚希子有地下情,所以他现在看谁都可疑。
三郎依然不知道是谁向山中医生告了密。他也曾委婉地试探过明子和高冈,两个人都露出吃惊的表情。虽然三郎觉得他们可能是在装糊涂,但是仅凭他们的态度也无法做出判断。尽管三郎觉得他俩应该和自己是一头的,但已不能完全相信他们了。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一个月,八月初,三郎突然被町长请去了。
在这之前,町长从来没有和三郎说过话,现在却让他下班后来家里做客。
有可能是因为和山中医生的关系,自己要被解雇了吧。要真是这样也好,三郎做好了心理准备,便去了田地里的大宅子,立刻被让进了客厅。
在客厅里等待片刻后,身着浴衣的町长走进来。
“这么忙还让您过来一趟,真是受累了!”
町长说着,亲自为三郎倒了一杯啤酒,然后询问了一些诊所的情况,又闲聊了一会儿后,突然压低声音说:
“今天请您来,其实是为了这么个事,你也知道,我的孙子两个月前不小心摔折了腿。”
这孩子的情况三郎倒是知道,好像是在爬树的时候不小心摔下来,当时马上被送到了诊所,还做了手术。
操刀手术的当然是山中医生。
“万幸的是现在已经恢复了,三天前拆了石膏绷带,但发现好好的脚却变歪了!”
“变歪了是怎么回事?”
“脚应该是和膝盖骨平行的,直着向前伸出去。但孙子现在的脚却朝旁边歪,就像鸭子一样向外扭着。”
听到鸭子的比喻三郎差点笑出来。
“这种情况常见吗?”
突然被这么问,三郎也说不清楚。
“能让我看看吗?”
町长朝里面喊了一声。马上有个女人答应,随后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女牵着一个小男孩儿走了过来。这位妇女是男孩的母亲,町长的儿媳。
男孩大概是很长时间绑着石膏绷带、待在家中没有外出的缘故,脸色苍白,身形消瘦。不过粗黑的眉毛和宽鼻孔倒是和町长一模一样。
“让这位叔叔好好给你看看腿。”
听町长说完,男孩慢吞吞地躺在了沙发上。
由于刚刚拆下石膏绷带,男孩的腿很细,腿上的死皮纷纷脱落。
“脸朝上躺好了。”
男孩按照町长的要求平躺着,双腿并拢。
男孩的右脚看上去确实有些向外偏。起初三郎怀疑是脚没有摆正,但是把两个膝盖并拢,固定好脚腕后再观察,果然向外偏了大约二十度的样子。
“受伤之前脚不歪吧?”
“当然不歪,我的孙子,怎么可能脚歪呢!”町长生气地说,然后望着孙子,“对吧,以前直得很呢!”
男孩瞪着大眼睛,点点头。
“是骨折后才变歪的,是吧!”
正如町长说的那样,从男孩小腿下面三分之一处的伤口附近,骨头突然朝外侧弯曲。
“能走路吗?”
“刚刚拆下石膏,他可能还有些害怕。武夫,你走几步给叔叔看看。”
町长说完,男孩由母亲牵着慢慢走了几步。男孩好像是没有自信,拖着右脚走,踩地的时候,确实能看出脚有些向外偏。
“已经不觉得疼了吧?”
三郎又用手摸了摸右脚,男孩有些害怕地摇摇头。
刚刚拆下石膏,脚腕还不灵活,但看上去并没有浮肿或痛感。
“好了。”
三郎说完,男孩和母亲一起向他鞠了个躬,便走出房间。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町长清了清嗓子,问:“怎么样?脚确实歪了吧?”
“看上去好像是这样,山中医生怎么说?”
“他说因为是把骨折的部分勉强接上的,自然避免不了出现稍有些歪的情况。”
“怎么会!一般来说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三郎记得自己看过男孩的x光片,虽然有些碎骨片,但仍属于很普通的骨折。感觉连手术都用不着,只需简单的复位就可以治好。
“我也觉得是这样,就对他说,若不能确保接好的话,就麻烦了。结果做成这样,他还挺有理的。还说什么,反正是男孩,走路有点外八字更好。我当时都惊呆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就算不是町长,心爱孙子的脚被接歪,谁也受不了。
“这可怎么办啊?还能治好吗?”
“能是能,但必须得把骨头重新切开,再接一次。”
“你的意思是还得做手术?”
“不做手术也能慢慢恢复一些,但是想完全复原恐怕就……”
“这个手术你能做吧?”
“能做是能做,但我不是医生,您最好还是带孩子去东京的医院做吧。”
“如果去东京的话,孩子又得休学两三个月。”
“小孩子的骨头很快就会长好的。”
“那个笨蛋庸医,每月拿着上百万的工资,却连骨折的手术都不会做。”
町长气愤地埋怨,接着又说:
“厚生部长那家伙也是,怎么找来这么个蠢医生!”
不过,当初直接和山中医师联系的人虽说是厚生部长,但最后决定录用的可是町长。而且在欢迎酒席上表示“希望您能借此机会长久留在这里”的人也是町长。事到如今,又责备厚生部长,简直就是胡乱发泄。
“我以前就觉得那个医生不靠谱!”
接着町长举了好多例子,泊村杂货店家的儿子脚骨折,骨头接上了,膝盖却弯不了了;助理的夫人被诊断出风湿病,接受治疗后,病情却一点都不见好转;大岬有位名叫川端的老人,被告知已康复可以出院,结果三天后去世了;小学的副校长,被诊断是胃炎,经常去复诊,后来去东京的医院一检查,才知道得了胃癌,家属都不干了等等。
到底是町长,知道的就是多。
“托那个庸医的福,我们都得折寿!”
虽不能说这些都是山中医生的责任,但有这一次,町长是不会再相信他了。
“町里人都认为你的医术比他高明多了。以后你也一起坐诊怎么样?”
“那可不行。首先,如果我去坐诊,山中医生定会生气辞职的。”
“他辞职了也无所谓。那庸医不在的话,你也更自在些吧。”
“那样岂不是成了我把他赶走的了吗?”
“不会的,岛上所有人都想把他撵走呢。”
“如果山中医生走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再也不敢从外面请医生来了,接下来就靠你了。”
“但是您也知道,我没有医生执照啊!”
“我们都宁愿相信没有执照却认真负责的医生,也不相信那个有执照的庸医。就像以前一样,对外借用村木所长的名字好了。”
专门花一千万年薪请来的医生,虽说有种种不是,但还没过半年就要赶走,町长也有些太轻率了。
“现在外科那边的门诊室好像还空着,你就先在那里坐诊怎么样?”
“虽然您是一番好意,我还是不能接受。”
现在山中医生已经对三郎恨得咬牙切齿了,若是三郎又开始坐诊,谁知道他又会说出什么来。说不定会被那个魁梧的家伙狠揍一通呢。
“如果说这是大家的心愿,你能接受吧?”
“这件事,町长会和山中医生解释清楚吗?”
“我不太方便去说吧……”
“那我就没法答应了。”
“没想到你这么没骨气。”
说三郎没骨气,可町长自己把山中医生请来,现在因为不满意,又想利用三郎把他赶走,如意算盘打得也太好了。
“要是村木所长能回来是最好的了!”
这是所有岛民的心愿,但听说所长身体恢复得并不顺利。白天有时会出去散散步,但看上去体力已大不如从前了。
“说来说去,那个庸医在岛上,是我们全体岛民的耻辱!”
孙子的脚被治歪了,町长气得不得了,却又不敢当面和山中医生叫板。
进入八月,岛上渐渐因游客而变得热闹起来。
依旧同往年一样,诊所里肚子疼和受外伤的患者增多了,不过没有像去年的亚希子那么严重的病人。
町长也只会在嘴上耍耍威风,就连送孙子去东京的医院做手术的事都没敢和山中医生提,最后,还是通过躺在病床上的村木所长介绍,悄悄去了在世田谷的一家国立医院。
尽管背地里大家都把坏话说尽了,但岛上只有这么一位医生,谁都不敢当面抱怨。
八月的第一个周六,三郎请了一周的假,回到了东京。
尽管是夏天,岛上的人也几乎不怎么出远门。大家都是土生土长的岛民,即便出了门,还是觉得没有比小岛更好的地方。只要想想船上的嘈杂和拥挤,也能理解他们懒得出门的心情了。
三郎乘坐的是周六晚上开往竹芝栈桥的直达船,船上依旧混乱拥挤。别说座位了,就连过道上也都有年轻人铺上报纸席地而坐。船运公司也知道超载了,但迫于乘客们的要求,只好如此了。
这么小的一座岛有什么好玩儿的?三郎觉得难以理解,但这或许只是长期居住在岛上的人的看法。
第二天一早,船抵达竹芝,三郎直接回到了自己家。
还真像听说的那样,东京很热。从纬度来看,明明是小岛偏南很多,但东京的炎热让人受不了。
母亲气色很不错。
“这么热的天还回来一趟,真难为你啦!”
大家都从东京往外走的时候儿子却回来了,这令三郎的母亲有些意外,但对三郎来说,这里可是心心念念的东京。尽管炎热,但是当他看到城市里的高楼大厦、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时,心就会平静下来。
“到了盂兰盆节,天气就会凉快一些了。”
尽管母亲这么说,不过之所以在八月初回来,并不单单是三郎的时间合适,而是因为亚希子说过,从这周日以后她有时间。
“我出去一趟。”
早晨刚到家,吃了午饭就急着外出,三郎的母亲有些惊讶,但三郎必须要去见亚希子。
约定好三点钟,在六本木十字路口附近的咖啡厅见面。
三郎早到了大约十分钟,没等多久亚希子就来了。还是一如既往的苗条身材,身穿橘红的纯色连衣裙,光脚穿着凉鞋,一身轻便装扮。
亚希子朝店内看了一圈,看到三郎后挥了挥手。
“好久不见!”
“是啊……”
不知怎么搞的,每次在东京和亚希子见面,三郎都会变得有些语无伦次。
“东京够热吧?你看我晒黑了吧?”
“去海边了吗?”
“多亏了你,我现在能穿高腰的比基尼了。已经去过五六次海边了,但我皮肤太白,好不容易才晒成现在的小麦色!”
果然,亚希子从脸蛋到胸口,全都晒成了小麦色,和橘红色的连衣裙特别协调。
“你明天能去山中湖吧?”
“当然能,我陪你去。”
“今天妹妹他们就回来了,从明天开始只有咱们两个人。我想在傍晚的时候到那儿,明天差不多就现在这个时间出发怎么样?”
三郎回东京的最大目的,就是和亚希子一起去别墅度假,当然不会不同意了。
“不过我车子有点毛病,打算借妹妹的车。宝马有点小,你介意吗?”
“当然不介意。”
亚希子有一辆越野车,姐妹俩每人都有一台进口小轿车。
“对了,你今天有时间吧?一会儿我想带你去我家,今天爸妈都在,我想带你去见他们。”
“可是……”
“不用担心啦,我们全家可都是你的粉丝呢。好了,咱们走吧。”
亚希子说完就干脆地站起身来。三郎手拿起账单跟在后面。
走到室外,下午的太阳光很刺眼。
“要去哪儿啊?”
其实三郎心里是想去酒店,但是在这么耀眼的光线下他说不出口。两人走到十字路口边上停下来的时候,亚希子突然说:
“对了对了,应该先让你看看我的伤口。”
“那我们就去远一点儿的地方吧。”
三郎巴不得有这个机会,就朝驶过来的出租车招了一下手。
三郎告诉司机,去正月时他们曾去过的千驮之谷某酒店,亚希子没有言语。也许她就是这么打算的。
进入房间,女服务员退下后,三郎迫不及待地抱紧了亚希子。
脱掉连衣裙,亚希子上身没穿文胸,身上只剩下了内裤。
“你瞧,好看多了吧!”
亚希子脱去内裤后,阻止急不可耐的三郎,让他先看肚子。腹部中央有一条细细的伤痕,仍隐约透着红色,但差不多成了一条直线。
“谢谢你在岛上对我那么好。”亚希子说着,主动抱住了三郎。
上次在岛上,因为她刚刚做完手术,不能过度亲热,今天终于可以放心地做爱了。连续做了两次爱之后,两人相拥着睡着了,醒来时已经五点多了。
“肚子饿了吧?”
亚希子躺在床上,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
“快去洗个澡,然后去我家。”
“可是,你爸妈知道我们的事吗?”
“可能不是很清楚,但应该觉察到了吧。”
亚希子就像是在谈论别人的事,接着从酒店房间给自己家里打电话。
“我现在在赤坂,现在和医生一起回去……当然还没吃饭啦。”
打完电话,她马上开始穿衣服。
“我穿这身去你家,合适吗?”
三郎藏青色的裤子上面,只穿了件细条纹的开襟衬衫。
“没事儿,我家里人不在乎这些的。刚才电话里面说,爸爸也在等着你呢。”
“可是这么突然去你家……”
三郎心里也很想去拜访亚希子家,但又担心见到她父亲后,会暴露自己是个假医生的事。不过亚希子不管三郎怎么想,给前台打电话叫好了车。
亚希子的家在涩谷附近的松涛町。
这片高级住宅区总面积有一百多万平方米。在一处僻静的街角,有一道长长的石头围墙。从夕阳直射的大门进去后,右手边是茂密的植物,再往里走是很大的庭院。房子是白色的西式建筑,门口的墙壁上贴满了玻璃彩画。
“快开门,客人来啦!”
亚希子按着门铃喊,从里面走出来一位像是保姆的老年妇女,把拖鞋给他们摆好。虽然房子外面看上去是欧式风格,但里面却有许多木质装饰,感觉很温馨。
“请进。”亚希子请三郎进了左手边的客厅,留下句“你在这儿等一下,我去去就来”,就出去了。
剩下自己一个人,三郎环视着四周,光这间会客厅起码就有二十张榻榻米大小。正中央摆着一套大沙发,地板上铺着淡紫色的地毯。
所有家具统统都是素雅的褐色,左手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足有三十号 [1] 大的画,三郎一眼就认出了这是某位著名画家笔下的蔷薇。
从正面的窗户可以望见一大片草坪,有一条像是牧羊犬的狗蹲在那里,看着别处。
不一会儿,门开了,一位中年妇女和亚希子一同出现在三郎眼前。这位妇女身材小巧玲珑,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看上去也就是三十多岁。
“我是亚希子的母亲。今天欢迎你来做客。”
“啊,您好……”
三郎慌忙站起身来,深深鞠躬。
“啊,欢迎欢迎!”
三郎刚刚抬起头,田坂院长也进来了。他穿着和服,看来今天哪儿也没去。
“上次我们在岛上就见过面了。这回亚希子又给你添了好多麻烦!”
三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点着头。
“您坐,我去准备晚餐!”
亚希子的母亲招呼着,院长边坐下边说:
“吃饭不重要,还是喝点酒好。医生酒量应该不错吧?”
亚希子看着三郎说:“你喜欢喝白兰地,对吧?”
“不,我……”
“那就来人头马吧。把人头马、冰块、水拿来,也拿瓶啤酒来。你也喝点。”
“我先去更衣。”
女人们都走了,房间里只剩下院长和三郎两个人。
“经常听亚希子提起医生呢。这么年轻,医术就如此之高,这次的手术也非常令人钦佩!”
“不行不行……”
“有件事想和先生好好聊一聊,请吧。”
田坂院长把桌上的一盒烟推到三郎面前,从中取了一支烟出来,说:
“曾听先生说,是东都大学毕业的,对吧?”
“啊,是……”
“之前,我见到了东都大学的外科教授。”
一瞬间,三郎感到脊背一阵冰凉。
三郎最担心的就是亚希子的父亲会问起有关大学的事情来。要是聊到这个话题,可就答不上来了。
三郎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局促不安,但田坂院长继续说:
“那里的第一外科的重井教授和我是一届。之前见面的时候,我还和他提起过你。我说竟然在那么偏僻的地方,也能有像你这样优秀的医生。他也认可这一点,但好像不太知道你。不过教授毕竟是身居高位的人,没有把年轻医生全部记住也是情有可原的。”
不管那位教授记得住记不住,三郎根本就没上过大学,教授怎么可能认识他。
“在东都有第一外科和第二外科,你以前是在哪里呀?”
“我一直在地方……”
“我听亚希子说,你在学生时代就对偏僻地区的医疗状况非常关心,成为医生后就马上去了自己想要去的地方。真是佩服!”
“您过奖了……”
“不过,年轻时就去了地方的话,医术会自成一派,没办法学到扎实的手术技能,不过你却很优秀。在那边跟谁学的?”
“我只是跟着岛上的村木所长学习。”
“这位所长可是一位出色的医生啊。我也是后来才听说的,这位所长曾经一度有可能当教授的,虽然去了那么偏僻的地方,还能跟着这么好的老师学习,难怪会培养出你这么优秀的医生来。”
田坂院长再一次打量着三郎。在院长的注视下,三郎越来越畏缩了,低下了头。
“来,别这么拘谨,咱俩先喝一杯吧。喂!”
就像只等田坂院长召唤似的,亚希子端着啤酒和白兰地进来了。这回她换上了清爽的白色连衣裙。
“先喝啤酒吧,我帮你倒上。”
亚希子两手拿着酒瓶,为三郎倒了酒。
“来,欢迎你的到来!”
田坂院长举起酒杯,三郎也举起酒杯跟院长碰了杯,一口气喝干了。三郎突然感到身上的血液迅速流动起来。平时一杯啤酒下肚什么反应都没有,今天却有些不正常。
“可以的话,再来点白兰地吧!”
“好……”
“亚希子你也喝点吧!”
“好啊!”
这回亚希子给自己和三郎的杯子中都放入冰块,又倒入了冰镇白兰地。
“我这个人不太喜欢唠叨。在孩子的教育上,也一直都是放手让她们自由自在地成长。结果,这孩子才犯了错。”
“爸爸,您别扯远了!”
被亚希子瞪了一眼,做父亲的反而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相川君,不是外人,我也不必遮遮掩掩的了。结果,去年这孩子做了丢人现眼的事,让你见笑了。但这孩子人品并不坏。我经常教育孩子们,宁可被骗,也不要去欺骗别人。”
“爸爸,我都说过了,我没有被谁欺骗,您别说这些了!”
“好,我知道了。我想说的就是这些。请不要客气,随便喝!”
田坂院长为什么会突然提起亚希子不检点的话题来呢?可能是作为父亲想为女儿辩解一下吧,不过就算如此,也不需要在这个场合说。
不过,院长还真是个不摆架子的爽快人,完全不像个医师会的大佬,起码在家里就是个慈祥的父亲和丈夫。
“啤酒容易涨肚子,请尝尝白兰地吧!”
保姆端上了装饰着小纸伞的海苔卷奶酪、三色黄瓜、蒜肠吐司等开胃小菜。接着又上了火腿卷心菜卷、酱汁烤牛肉、金枪鱼柠檬三明治。不一会儿,大餐桌上已摆满了各种丰盛的食物。他们一定是得知三郎要来特意提前准备好的。
“我现在有早期糖尿病,不能多喝酒,你年轻,尽管吃尽管喝啊!”
这要是平日里,看到眼前这么丰盛的大餐,三郎定会马上开始狼吞虎咽,但今天可能因为太紧张,没有什么食欲。可是,如果什么话也不说,又害怕院长还会问自己些什么敏感问题,于是三郎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三郎之前只喝过便宜的威士忌,因此喝这种高级白兰地,不觉得劲儿大。
“你以前搞过体育吗?”
“高中之前一直是体操运动员,但后来就不怎么锻炼了……”
“怪不得,你身体看上去挺结实!”
院长又打量起了三郎,然后说道:
“手和脚都挺大,手指也长。不过外科医生手指长有好处。一般来说,手指长的人比较灵巧,也伸得长。像妇产科医生就是手指越长越好。”
“爸爸……”
院长又被亚希子瞪了一眼,慌忙挥了挥手,说:
“不过这是事实,也没办法。对吧,相川君?”
“对对……”
“不过像你这样既年轻,技术又高明的医生,待在小岛上真是太可惜了。这么说可能会惹岛上的居民们生气。”
“我还差得很远。”
“在岛上挺无聊的吧?每天早上几点起床呀?”
从这个问题开始,话题终于转移到了在岛上的生活、诊所的事情、爱好等问题上了。亚希子听着两人的对话,喝着白兰地,不时呵呵地笑。
后来,亚希子的母亲和妹妹都来到客厅,加入了聊天。妹妹比亚希子小两三岁,也是个美人。她坐在母亲旁边,很矜持,但有时也带着这个年龄女孩子特有的调皮,审视地看着三郎。
不过,亚希子的父亲和母亲都是性格温和的人。三郎渐渐有些醉意,也不那么紧张了。
话题聊到了亚希子父亲出国旅行的见闻上,还拿出了相册给他看。其中有张照片,是院长和一名女性亲密地倚靠在一起,受到了妻子和女儿们的攻击。
“她不是那种女人。是自由之丘的折田院长带去的……”
“我知道你也带着女人出去过,赶紧老实交代吧!”
“爸爸,为了赎罪,你得给我买lv的包包!”
在女人们的进攻面前,院长缴枪投降,被迫答应了一个个昂贵的购物要求。一番喧闹之后,女人们洋洋得意地撤退了。
“哎呀,不得了,女人们都敏感得要命,不得不服啊!”
院长用湿巾擦了擦脖子,又突然换了个口气:
“对了,聊聊你的父母吧。”
“母亲现在住在江户川区。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这么说来,母亲现在是一个人?”
“和我妹妹一起生活……”
“身体还好吧?”
“还好……”
三郎刚想说母亲在附近的炼油厂干活,但又打住了。
“那么你是家里的长子了?”院长自言自语,抿了口白兰地,然后说道,“其实,今天见面,就早早地和你聊这些,可能有点不合适,不过,我想知道你愿不愿意娶我家亚希子?”
“什么……”
三郎手里举着玻璃杯,惊讶地张着嘴,院长拿了一支烟叼在嘴里,点上火后说:
“这孩子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不能让她老是这么疯玩下去。”
“可是亚希子小姐……”
“不用担心亚希子的意见,那孩子好像很喜欢你。”
“……”
“这件事或许应该正式地请别人来跟你谈,而不是由我来说的。或者用现代人的说法,应该由亚希子自己来说,但她毕竟是个女孩子,而且这事还关系到医院。”
“您的意思是……”
“虽说这是我一厢情愿,不过你也知道,我只有两个女儿,亚希子如果结婚的话,就要招个女婿来。招上门女婿,也就相当于是做我的儿子。当然,将来迟早也会让女婿来继承医院的。”
“……”
三郎简直不敢相信院长刚刚说过的话,只是呆呆地望着院长。
“当然了,让你做我家女婿,并不是让你丢下你母亲不管。无论你和母亲一起来我家,还是分开住,都没有关系。我也会尽可能满足你们的要求。只是在户籍方面,必须加入我们家,在这个问题上可能多少会给你添麻烦。”
“可是,应该有很多适合和亚希子小姐结婚的对象吧……”
“人选确实有不少,但每个人都有长有短。我们觉得不错的男人,亚希子不喜欢;有的条件虽然不错,但心里只想着医院和金钱,不愿意作养子,总之很难找到合适的。”
“但是,亚希子和我说过,她打算要在秋天结婚了。”
“是有这么回事。对方人品好,家境也不错,但亚希子好像不喜欢。这种事,如果本人不愿意的话,就不能强求。我代替亚希子,想趁这个机会问问你的意思,你喜欢亚希子吗?”
“当然喜欢。”
“谢谢。”
头发花白的院长静静地低下头。
“近来,我的糖尿病也在一点点加重,精力越来越差,视力也在下降。再干两三年还问题不大,但以后恐怕比较复杂的手术就不能做了。其实现在也已经把一般患者的手术交给其他医生来做了。”
“……”
“虽说这也不是特别急的事,不过我最近经常生病,感觉越来越不自信了。所以想尽快为亚希子找到合适的伴侣,这样我也就安心了。毕竟这个医院如果没人接班的话,就是个废物,把老旧的射线仪和手术设备都卖掉也不值几个钱,剩下的建筑也做不了他用。既不能改成公寓,也不能开超市。我有个朋友曾经在下町经营着一家大医院,也是家里只有女儿,想找个养子来继承医院,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再加上自己又患上肾病必须住院。暂时先拜托其他医生帮着经营医院,可那个医生又十分懒惰,结果出了亏空。最后不得不推倒建筑,卖了土地,回老家了。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打拼到今天的程度,实在不想也落得这么个下场……”
院长说到这里,突然苦笑着说:“不好意思,突然和你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吓坏了吧?可我现在就是这样的心情。当然,你现在不用急着给我答复。你也一定有很多顾虑,希望你先认真考虑一下,过段时间我们再见面谈。”
“可是我……”
“不要再谦虚了,你这么年轻,医术就这么好,而且最重要的是,人品不错。亚希子也和我说过,现在的年轻人几乎没有主动愿意去小岛上工作的。其次,你也不像现在的许多年轻医生那样狂妄自大。我一见到你就有这种感觉。在现在的医生中,很少有你这么认真踏实的人。说实话,最初听亚希子提起你时,我对你并不太满意,但今天见到你,我就放心了!”
“……”
“我想说的就是这些,请你认真考虑一下吧!”
院长说完,朝门的方向转过身,喊了声“亚希子”。
难道说,还没有吃完饭,家里的女人们都离开了饭桌,由院长来亲自试探三郎这件事,是早已商量好的?
“亚希子马上就来。”
院长说着站起身。
“我还有些事,你多待会儿再走吧!”
“谢谢您……”
三郎深深低下头,目送院长离开。
房间里只剩下三郎一个人,他低着头环视着屋内。这个家、医院、还有亚希子,所有的一切突然之间都变成自己的了。
不会是在做梦吧?
三郎一边掐着自己的脸,一边看着四周。
田坂院长离开客厅后,亚希子就立刻出现了。这也像是提前商量好了一样。
“现在就剩下我们俩了,你慢慢喝吧。”
亚希子又为三郎倒上了白兰地,但这次三郎没有心情喝。
现在三郎脑子里想的全都是亚希子父亲刚才说的话。
亚希子的父亲是真的希望自己能和亚希子结婚吗?还有,他真的打算将来让自己来继承医院吗?
“不可能的……”
三郎不经意说出了口,亚希子满脸惊讶地问:
“你怎么啦?”
“没什么……”
亚希子究竟知不知道父亲想让她和自己结婚呢?
自己被亚希子强行邀请到家里来,来了之后,发现已经准备好了晚餐,父亲在等着自己。母亲和妹妹都出来跟自己打招呼,却又中途都离开了,之后,父亲谈起了结婚的话题。回想整个过程,三郎越发觉得今天的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可是,当三郎看到亚希子那一如既往的天真烂漫的表情,又觉得事情好像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了。
“其实刚才你爸爸问我,愿不愿意和你结婚。”
三郎很想这么问问亚希子,但又觉得马上会被亚希子嘲笑,说“他跟你开玩笑呢”。
即便亚希子放浪不羁,但毕竟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姑娘,院长真的打算把女儿交给自己吗?而且还让自己继承在东京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大医院……
说不定是院长喝了酒,心情好,随便说说而已。不能把这件事当真。三郎用拳头咣咣捶着脑袋。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没有,没什么……”
为了调整心情,三郎喝了一口白兰地。
一瞬间,喉咙深处一阵灼热。三郎被呛得咳嗽起来,咳嗽平息后,三郎突然把手放在膝盖上,面对着亚希子说道:
“其实,刚刚……你父亲对我说了一番话。”
“说什么了?”
亚希子仰靠在沙发里,染着红色指甲的手指拿着白兰地酒杯,歪着脑袋问。
“那个,因为太突然,我也不敢相信……”
三郎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白兰地,继续说道:
“你爸爸说,让我和你结婚……”
“爸爸真这么说的?”
亚希子瞬间脸红了,但马上莞尔一笑,问:“那先生是怎么回答的?”
“这个,由于太突然了,所以……”
“就是,爸爸也太性急了。”
“那倒没什么,问题是亚希子真的……”
“什么?”
“你爸爸说,亚希子喜欢我……”
“连这都说了呀。我是特别喜欢先生。”
“那么,你真的愿意和我结婚吗……”
“只要先生愿意我就愿意。”
“你真是这么想的?”
亚希子举着玻璃杯,轻轻点了点头。
“亚希子小姐……”三郎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深深低下了头,“谢谢你了!”
“先生,你怎么突然给我鞠躬啊,男人应该更有骨气啊。”
“可是,我太高兴了,太感激你了……”
“先生,你真是个好人。”
亚希子说完,主动挪到了三郎身边,轻轻地吻了他。
[1] 此处指的是字号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