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假面夫妻(2/2)
4月23日(星期一)23:50
隔了一个月,又和绘里、真纪一起去吃午餐。
真纪的丈夫前两天去纽约赴任,现在夫妻俩分居两地。“怎么样?”问到她时,真纪很快活地回答:“啊呀,偶尔分居也是很不错的,我现在又回到了一个人的独身时代。”
“我一直以为真纪你和你先生简直是如胶似漆,关系好得不得了呢……”
话还没说完,真纪抢上来说:“我有段时间想过跟他离婚。”
我和绘里听了大吃一惊,面面相觑。
“但是,请不要误会,我们现在关系很好,根本也没有什么矛盾。不过,相互吵架拌嘴,吵了以后再和好,什么都经历过了。最后认识到,夫妻各自都应该享受自己喜欢的时间……”
“完全正确。”绘里在一边给她帮腔。真纪又接着说:“我可不像绘里,我在经济上无法独立。而且如果离了婚,孩子还小,没有一点益处。”她说的与我想的一模一样。
绘里点点头说:“也就是说,互相不干涉……对吧?那才是最理想的。”
我战战兢兢地问道:“那么比如说有了外遇或是出轨了,也不离婚吗?”
“是啊,最初我也是醋海翻天,忌妒得几乎要发狂,但是到今天,这已经成为我们相互默认的事项。你想想,夫妻原本也是陌路人嘛……大家都返回这个出发点上,两人就能相互谅解了。”
真纪现在好像并没有红杏出墙,听她这么一番话,她这种大彻大悟的精神,就是能长期在充满狂风恶浪的夫妻生活中继续活下去必不可少的智慧。
不一会儿,绘里站起来说:“好了,我得回去上班了。”说完就离开了。真纪一边目送着绘里,一边说:“到底是绘里,真让人羡慕。我要是有她那种生活能力,就会保持自己的个性。”
忽然有个词从我脑海中浮起——“假面夫妻”。自己也好,丈夫也好,还有真纪夫妇也好,我们肯定都戴着一种叫作夫妻的假面在生活,并且今后还要长久地戴下去。
在这中间,能让我真正地回到原来的地方,大概只有在我那间谁都不会进来的卧室和老师面前。
这虽然是朋友之间的对话,但很有启示。的确,到了这种年龄,戴着夫妻假面的夫妇或许有很多。但是,要说自己也属于这一类,那可就太凄凉了。
不必把话讲得那么死嘛。妻子说话就是太刻薄了,一直如此。
4月25日(星期三)
丈夫回到家时,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多了,我听到大门关上后,厨房里又有声响,就从床上起来去了厨房。只见丈夫穿着衬衫,正打开冰箱门。
“你回来啦。”我说了一句,他感到有些难为情,也顾不得关上冰箱门,回过头来对我说:“怎么,你还没睡?”
“还有点炖菜,我帮你热一下吧。”
听我这么一说,他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留下一句“我去换件衣服”,就回到书房去了。
深夜的厨房里,我点燃了煤气,将炖菜锅架在煤气灶上,煤气灶周围传来丝丝热气。
最近他不去那个女人的公寓过夜了,最晚在十二点左右就回来。但是,并没有与那个女人分手,也不是因为眷恋自己的家庭。也许是因为我不去追究他那些风流事了,他反倒把自己与那个女人的关系处理好了。
不一会儿,丈夫换上睡衣回到客厅,吹着滚烫的炖菜,开始吃起来。
就在这时,我把一个小纸盒放到桌子上。“这是给你的。”
“什么呀?”丈夫感到有些困惑,盯着那个纸盒看。
“明天是你的生日。已经过了十二点,是今天了,祝你生日快乐!”
“是你送给我的?”他问道。
“对,是我和孩子们一起讨论决定的,你打开看看。”
他虽然嘴上说着“搞什么名堂,怪吓人的”,但还是伸手去拿。
以前的生日,几乎都是买个生日蛋糕,大家庆祝一下,所以他会感到纳闷。
但是,他打开包装纸后,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哦,太漂亮了!”
这是一个雷克萨斯车模型,与丈夫平时开的那辆车一模一样。
上次闯到那个女人公寓时,看到玻璃柜里放着丈夫的收藏品。想到这一幕,我才决定选择它的。
“今后在家里也要多放点哟。”我半带讥讽地说了一句,丈夫脸上露出了笑容,将小车放在手心上左右端详。
这点小事就如此兴高采烈,要演假面夫妻还不是小菜一碟。
那天晚上,妻子很少见地表现得十分温柔。是为了将生日礼物交给我呢,还是表示已经觉悟到,再争吵下去没有好处呢?
总之,只要妻子将姿态放低,我也完全可以息事宁人。
4月29日(星期日)24:00
以前丈夫在大学医疗部工作时受到关照的松村名誉教授的葬礼,在横滨山手的一所教堂举行。我们一起去参加了。
丈夫将参加葬礼的人一一向我介绍。我与他们逐一打了招呼。葬礼在晌午过后结束,我们一起走出教堂。
虽说已是四月下旬,天上还不断下着冰凉的小雨,我感到阵阵寒气钻心,在黑色的连衣裙丧服上又披上了一条厚厚的披肩。丈夫说,我们走吧,便打开了一把大雨伞。
我们俩并肩一步一步从教堂前的台阶慢慢地往下走。下到大路上,再朝石川町车站方向走去。
我想起了刚才结束的葬礼。“教授太太把眼睛都哭肿了,哭得很伤心。”丈夫却一点都没有感动,只是淡淡地回答:“是啊……”
在教堂的烛光下,满头白发的教授太太不停地用手绢擦眼泪,同时还很坚强地向参加葬礼的人道谢。
在半个世纪的夫妻生活中,教授太太将如何回首她与丈夫两人共同生活过的那段浓厚岁月呢?去世的教授又给他太太留下了什么样的爱的见证?
那么未来,我和撑着同一把伞的丈夫,将留下怎样的夫妻见证呢?想着想着,丈夫忽然喃喃地讲了一句:“不过,那个教授是很幸福的……”
他好像说是因为太太哭得很伤心,所以那个教授才幸福。我听了,半开玩笑地说:“那么,我也为你哭得多一点好了。”
刚说到一半,丈夫就以很惊讶的口气说:“你变多了……”
大概我们今后也会像今天这样,在一把仅能为我们遮风挡雨的雨伞下,不断地协调步伐,淡淡地在人生阶梯上往下走。
并且,我们只是在表面上让人们觉得,这是一对平静的、很般配的夫妻。
走了不一会儿,右手边的建筑消失了,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大海。在密密的雨帘中,云雾迷蒙的前方忽然浮现出帆状建筑物,就是那天与老师一起去的饭店。
从山手看到的是这个方向啊。
不觉看得入了迷,走在前面的丈夫一脸狐疑地转过来等我。没办法,只好向那家饭店的外观告别,再次与丈夫并肩往前走。
我想说的是,就是一起并肩行走着,脑子里考虑的事情也不一样。那也没什么,我只在乎是在同一把伞下。
也许是受妻子的影响吧,最近我思考问题的方法变了很多,范围广了,思维方式也变得灵活柔软多了。
在漫长的下坡路快要结束时,正好来了一辆出租车,丈夫举手让车停下,告诉驾驶员说:“去东京,广尾。”
从这里到家大概要一个小时,蒙蒙细雨把车窗都打湿了,丈夫往外望了望,说:“路上很拥挤啊。”说着就将双手抱在胸前,靠在靠背上。
只有两个人坐在出租车里,我可以根据丈夫的表情,猜测他将要说出些什么话来。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幸福,还是无聊呢?也许这就是被称作人生的一个过程吧。
丈夫也许很累了,不一会儿就抱着双手睡着了。车上了高速公路后,车速越来越快。随着车速的加快,丈夫的上身向我这儿倾斜过来,碰到了我的肩膀。
这时,我的身体忽然出现了惊人的反应,不由自主地往后缩,唯恐被他碰到。我极力遏制住自己那种反应,看了一眼丈夫那熟睡的脸。丈夫原本是一张娃娃脸,睡着了更显得天真无邪。我真想对着这张脸说一句“你辛苦了”,慰劳慰劳他。可能他现在已进入梦乡,梦见了最近关系骤然冷却的那个女人吧。
当然,事到如今,我已经不想再责备他了。其实,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现在进入梦乡的话,难保不会在梦中与老师相会。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们俩是同罪的。也许正因如此,我们俩才会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一起相伴。
但是,话虽这么说,刚才他的肩膀碰到我一下,我就感到很不舒服,这说明我们已经相当一段时间没有亲热过了。如果我们时常能相互感受对方的体温,就肯定不会产生像现在这样的距离。
但是,我们之间还存在一种不知是否能称为纽带的东西,或许我们俩只能沿着一条路一直走下去,别无其他选择。
不一会儿,车子下了高速,经过地铁广尾站后来到我家门口。
“嗨,到了。”我摇着他的肩膀,他好不容易才睁开沉重的眼帘。
我再次和丈夫一起回到自己家中。在家里,祐太和夏美这两个孩子正等着我们归来。想到这些,我忽然再次对自己说,只有这里才是你唯一的安居之地。
看来妻子终于恢复了平静。不,虽说是恢复,但绝不表示是向我全面投降或屈服。
不过,一时疯狂得死去活来的恋情好像是冷却下来了。但并不意味着可以放松警惕,只是从此以后,我们又可以开拓新的道路了。
在离开教堂时,丈夫曾对我喃喃地说了一句“你变多了”。这样的话,他以前也曾经说过。
确实是的,对自己的感情,我如今变得十分坦率。这在以前根本不可想象。
在我丈夫没有精神的时候,我曾允许他在外面找女人,以鼓励他振作起来。当我暗示同意他在外面有新的外遇时,丈夫满脸惊诧,根本不敢相信。
然而,就在半年多以前,我发觉丈夫在外面与其他女人有染时,愤怒、忌妒、郁闷的情绪顿时统统涌上来,每天从早到晚都沉浸在悲哀中。现在回想起来,那与其说是对丈夫的爱情,更应该说是我感到害怕了,害怕会就此动摇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家庭。
但是自从遇到了老师,我发现了新世界。如果说在那之前还有另外一个自我存在的话,我就是找到了足以唤醒自己青春的方法。这不是为丈夫,也不是为孩子,应该说是为了更好地享受“自我”。因为知道了这样的事,在我这样的年龄也是可能发生的。
事到如今,我们不可能再将自己继续封闭在原来的圈子中了。认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对丈夫的花心,我忽然感到不在意了。说不清这到底是好还是坏。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我和丈夫都有自己的世界这个事实。丈夫有丈夫的世界,我有我的世界。
双方如何以宽容的态度来理解对方,并且相互谅解,将决定夫妻和家庭能否幸福。
哪怕是假面夫妻,只要那样做有利于在社会框架中继续保证家庭生活的圆满,就不必忌讳那样的智慧。我们的人生之路还长着呢,何必那么死板。
“对啊,太对了。”
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放下了手中书写日记的笔。
今后我再也不写了,将所有的事情全部装在自己心中活下去。我也不知道到底能装多少,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样的话,时不时来偷看我日记的丈夫,也终于可以安心地回到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