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时间(1/2)
近来,高伸的心情常常大起大落。头一天还神清气爽、精神百倍,第二天又会没来由地浑身乏力、无心工作。当然,以前他的身体也曾有过类似的周期波动,只是最近,这样的波动愈发频繁,愈发剧烈了。
若说这一切是工作操劳所致,可他参加工作已非一日两日,理当早就应付自如了;若说是梅雨季节的闷热潮湿所致,那么这样的气候一年一度,也并非头回遭遇;若说是因为上了年纪,身体机能出了问题,可是一个月前,他刚刚参加过集体体检,除了血压有些偏高之外,其他各项身体指标均告正常。
那么,这莫名其妙的疲惫感到底源自何方呢?
思来想去,答案不言自明,那就是妻子不在家中。
确实,一个贤内助的缺位会带来怎样的不便,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充分体会。
当然,这些不便大多是日常生活中的些小琐事。比如一日三餐没人妥当料理啦,房间卫生没法彻底打扫啦,一些寻常小事无人代劳啦,等等。这些麻烦琐事确实是令人头疼的问题,但是只要假以时日,自然也就习惯了。实在不行,干脆请个钟点工,照样能够一切如常。
然而,在这些日常琐事之外,还有很多问题是离了妻子就不行的。
比如,在公司里受了气,或是工作上遇到了烦恼,高伸可以对着妻子倾诉,一吐心中的苦水。下班回到家,哪怕是一声轻微地感叹“今天可累坏我了”,妻子也会迅速地做出反应,“您辛苦了!”
言语中满是关切。深夜归家时,只要一想到妻子一定会等着他,给他留门,就会倍感踏实温暖。妻子所起的巨大作用都是精神上的,正因为肉眼看不到,所以平日里根本不以为意,可是一旦妻子不在身边,他才恍然顿悟,深刻体察。
近来高伸的情绪出现明显的波动,原因或许就在于他已经意识到,这个一直充当自己精神家园的卫士般的关键人物,已经沦为植物人,很难再复原了。
想到这里,高伸不由自主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再这样下去,家里的卫生状况、日常秩序自不必说,就连孩子们的情绪也一定会大受影响,甚或有渐次失控之虞。
高伸再次意识到家有危重病人的巨大压力。心灵的重荷,远胜于日常生活中的种种艰辛,它正在一点点地蚕食着每个家庭成员内心的安宁。
七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六,高伸怀揣着这层忧虑,与容子及她的未婚夫浩平一起共进了晚餐。
在此之前,高伸就一直想找寻一个合适的机会,与浩平一起吃顿饭,顺便聊一聊他们婚事的筹备、进展情况以及将来的生活打算,等等。无奈双方的时间总是配合不上,此事也就一味地迁延了下来。当然,这其中也有高伸自己身心疲惫,妻子病情未见起色等深层原因。
然而,到了七月初,高伸手头的岁末商品促销计划已经完成,工作终于告一段落。另一方面,妻子也已被确诊为植物人,她的病情在短时间内似乎不会再出现较大的变化。眼前波澜不惊的生活和工作现状使得高伸的心态日趋平稳,但是内心的凄清寂寞却根深蒂固、如影随形,于是多少也想借助与这对准新人的聚会来提振自己萎靡低沉的心绪。
由于两个年轻人一致要求吃日本料理,所以他们就将那天的晚餐选定在新桥附近的一家常去的小餐馆。高伸先于约定的七点钟到达,小两口不一会儿工夫也到了。高伸、浩平和容子三个人一字排开,坐在了吧台前。
“这位是您的千金吧?”
店老板一看容子的相貌就猜出了她的身份。
“真是像极了。”
“这位是我未来的女婿。”
高伸为他介绍了浩平,店老板心悦诚服地点头夸赞道:
“我就说嘛!多般配的一对啊!想必尊夫人乐得合不拢嘴了吧?”
高伸不由自主地回避了他的目光。当然,店老板并不知晓妻子昏迷不醒的事实。
“几位喝点什么呢?”
“先来啤酒吧。”
显而易见,适才店老板的无心快语并无丝毫恶意。此类误打误撞的尴尬,势必要在他们今后的生活中频频上演了。高伸想要一扫愁绪,拿起酒瓶就往两个孩子的酒杯里斟满啤酒。
“来……”
举杯相碰,本该有个说道。两个孩子的未来是值得干上一杯,可是高伸的生活现状却无喜可贺。
于是,他只是略微做出了一个干杯的动作,就扭头问店家:
“今天,做生鱼片的是什么材料?”
“牙鲆鱼和海鳗的都有。”
他们听从店主的推荐,点了牙鲆鱼和海鳗的生鱼片,又要了一份烤蛤蜊肉,外加一份干炸鬼蚰。
“别客气,多喝点!”
高伸拿起酒瓶为浩平添酒,浩平赶忙恭敬地伸出酒杯。如果换成儿子达彦的话,那小子一定会满不在乎地欣然受用。正因为是未来泰山和东床的关系,两人之间才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拘谨和郑重。
“请……”
这次,是浩平抢着为他倒酒。高伸觉得自己仿佛多了一个好儿子,一股满足感油然而生。
“对了,你们的房子选定了吗?”
“选好了,位置稍微有些远,在中央林间那里。”
中央林间位于神奈川县,不过,由于电车班次较多,所以来往东京市中心依旧很方便。
“现在,那房子里还住着人,预计八月底之前会搬走腾空的。”
高伸一边听回话一边品着杯中酒。平时,高伸喜欢喝温酒,了解到浩平喜欢喝凉酒,所以今天特意就着他的喜好。
“容子这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在家也好,在病房里也罢,他们父女俩即便碰到面也没机会聊到这些话题。
“没问题,剩下的就等您掏钱了!”
说到这儿,两人相视一笑。
“可是,真的不用一起工作挣钱养家吗?”
高伸的话音刚落,容子就不假思索地反问道:
“我可以去工作吗?”
“找份儿工作,日子会好过些。”
“可是,妈妈……”
看护妻子的工作不能一直由容子来承担,所以高伸最近也正在考虑是否该请一个护工。
“那个,我会去想办法的。”
听到高伸的回答,浩平略微向前欠了欠身,郑重其事地说道:
“我正想跟您谈谈岳母的事情。上次谈话之后,我着手进行了一些调查,果然发现了一些不合常理的事实。”
高伸闻言,放下手中正在细品的冷酒,转身望向浩平。
“你又了解到什么新情况了吗?”
“上次,我曾和您说过,有个朋友在那家医院工作。我就是通过他,对岳母的病因进行了多方调查。或许我的执拗让您很头痛吧?”
“哪里,没有的事!”
“那么,请恕我直言。”
话题突然转到妻子的身上,高伸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料理台,只见老板在厨房里正忙着对着年轻的小伙计指手画脚。
“据说,岳母手术时,野中大夫中途离开过房间。”
“你说的‘房间’是指?”
“就是手术室。我那位朋友是都南医院外科的大夫,这个情况是他亲口告诉我的,绝对错不了!”
“那么,野中大夫去了什么地方呢?”
“这个他并不清楚。不过,据他说,中央手术室的广播里叫到了好几次野中大夫的名字。”
高伸陷入了沉思:莫非这件事与妻子昏迷不醒之间存在着某种关联?浩平继续说道:
“实际上我认为,正是在大夫走开的这段时间,岳母的情况才发生突变的……”
“何以见得?”
“理由我也说不上来,但是据我朋友讲,一位参与手术的护士说过,手术进行到关键处,情形变得有些不对劲了。”
“那么,这期间到底……”
“总之,野中大夫离开手术室,脱离岗位期间,岳母的状况出现了反常的变化,这一点似乎是毫无疑问的了。”
这确实是一个惊人的发现,如果一切属实,那么导致妻子突然昏迷的或许就是特殊体质之外的其他因素了。高伸想要稳住自己的情绪似的,掏出一根香烟点上了火。
“我以前说过,这一切很有可能是医生的失误所致。果然,现在看来,岳母之所以会变成植物人,并不是‘特殊体质’这么简单。”
“此话怎讲?”
“岳母是顺利地接受了麻醉的,对吧?因为实际情况也是如此,麻醉起效之后医生才会开始手术。但是,如果像大夫之前解释的那样,岳母是一个特殊体质的患者,那么,当她的后背注射了麻醉剂就会立刻出现异常反应。通常,大多数的休克症状都是刚注射完就出现的。然而当天手术的实际情况是,岳母顺顺当当地接受了麻醉,还开始了手术。所以,我的医生朋友对我说,隔了那么长时间之后病人才出现反常症状,这一点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浩平的声音显得有些亢奋,嗓门也高了起来。高伸惊恐地打量了一眼四周。
“对不起。”浩平不好意思地低头赔罪,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刚才我跟您提到,野中大夫中途离开了手术室,对吧?我的医生朋友据此推断说,那位大夫一定是确认了麻醉剂顺利起效之后才离开房间的。如果真遇上了特殊体质的病患,一针麻药下去,过敏反应立竿见影,怎么也得手忙脚乱地抢救个半天,哪里还会得空离开呢?”
“这么说,野中大夫之前给我们的解释与事实不符了!”
“此时此刻,咱们还不能百分之百地下结论。但是,我认为,包括这个疑点在内,咱们有必要再向野中大夫求证一下具体的细节。”
高伸不得不承认,刚才浩平的一番话确实合情合理,然而,当面去质疑数月来尽心竭力的野中大夫是一件需要极大勇气的差事。高伸左右为难,陷入了沉思。于是,浩平又问道:
“岳母的医疗费还是免收的吗?”
住院至今,妻子的医疗费一直悉数全免,高伸尚未掏过腰包。
“因为说过免收了,所以……”
“那么,院方是不是打算一直免费下去呢?”
“以后的事情我就不得而知了。”
“其实,我认为,这件事本身就令人怀疑。如果医院不存在过失,何必要免收这么一大笔费用呢?”
高伸沉默无语。浩平用低而有力的声音问道:
“岳父您有没有想过要起诉?”
“起诉?”
“就这起事故,起诉他们医院。我也知道,要您去起诉一位尽心尽力的大夫,多少会于心不忍,可是,这也是患者家属的正当权利啊!我认为,任由这类事故不了了之,终究不是一件好事。如果您真有此种打算,我来替您搜集相关资料。”
“什么资料?”
“迄今为止,与医疗仲裁有关的东西……”
高伸手里夹着香烟,隔过浩平,观察容子的反应。
五月之初,他们一家人也曾经进行过一场类似的讨论。那一次,浩平陈述了自己对野中医生的怀疑,当场遭到了两个女儿的联合抵制。容子作为浩平的未婚妻,态度上多少有所克制,可是,香织言辞激烈,坚决反对浩平去怀疑那位细致入微的主治大夫。
两个月之后,女儿们的态度会发生转变吗?
“这事儿,你怎么看?”
面对高伸的提问,容子似乎早有准备,回答道:
“但凡可能,我就不希望这样做。不过,我很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这一点高伸与容子不谋而合,他们并不希望起诉哪位医生,只是迫切希望了解事实真相。
“我认为,那样做也是为岳母讨回公道啊。”浩平说着将身子转向了容子一侧,极力主张道,“这样下去,岳母太可怜了。”
“可是,就算我们去告他们,也改变不了妈妈的现状啊!”
“这是两码事。固然,现在起诉也治不好岳母的病。可是通过法律诉讼,能够促请医生反省自己的行为,杜绝类似的事故重演呀!”
“可是,你要我们起诉的这位大夫,他每天都在积极治疗,悉心照顾着妈妈呀!”
“我不懂他的治疗方法,我只知道目前的事实是,岳母已经成了植物人!而令岳母陷入意识全无、一睡不醒的植物人状态的元凶或许就是他!”
听到这儿,高伸连忙打断了两人的争论。
“浩平君要说的我全明白。我们这几个月的遭遇确实让人难以接受,可是,现在就打官司是不是操之过急了呢?这并不是说我们不会采取法律手段,只是在采取行动之前,还是由我出面,再找大夫详谈一次!”
现在,高伸能说的就是这些。虽然,他还不想用赶尽杀绝的方式将野中医生告上法庭,可是他无论如何也要澄清事实真相:妻子昏迷不醒的背后是否隐藏着“特殊体质”之外的其他玄机。就算当面锣对面鼓难免会伤及野中医生的感情,但是只要能查问出真实的病因,他就必须要有所行动。
促使高伸痛下决心的,或许与妻子陷入植物人状态不无关系。
说实话,在此之前,他还一直怀揣着美好希望,相信妻子能够康复。
然而,经过三个月漫长的煎熬之后,妻子被残忍地宣告了植物人的命运,自那一刻起,高伸内心的天平瞬间倾斜了。以前,碍于对方是妻子的主治医生,他强迫自己不要疑神疑鬼,不要刨根问底。可是,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必要刻意地回避什么了。
“下次见到他,我一定会问个明白的!”
“您能不能带上我,一起去见野中大夫?”
“你也想一起去?”
“是的,如果方便的话……”
高伸思索了片刻,摇头拒绝道:
“不,还是我自己去吧!”
浩平似乎认为,两人结伴同行,说起话来也有个帮衬,可以在气势上压倒对方。可是高伸认为,自己此行的目的,并非是找茬吵架,人多没用。再者,浩平只是女儿的男朋友,自己的准女婿,还算不上真正的家属,带上他也显得不太妥当。
“你们就放心吧!”
先前,浩平带来的内幕消息,显然已经坚定了高伸的决心,他要当面去找医生问个清楚。
三人聚餐后的第二天,高伸直接致电野中医生说:
“有事相商,务必拨冗面谈。”
野中医生在电话里回答说:
“您有急事找我面谈对吗?我这边只有明天下午四点有空,要不然就得等到后天八点以后了。”
高伸暗忖:明天下午要会晤一位合作单位的商场部长,肯定脱不开身,而后天晚上只有一场员工欢送会,他可以中途离场。于是开口问道:
“那么,后天晚上,我去拜访您可以吧?”
医生答复说:
“可以,请您直接到我的房间来。”
通常情况下,医生与患者家属的会面都会安排在病房或是护士站。野中医生身为麻醉科的医生,在医院里似乎享有专门的房间。很少有医生会请患者家属直接去自己的专用房间。因此,野中医生这么做多少有些打破常规,似乎也想借此表明,他给了高伸特别的礼遇。
约谈当天晚上,高伸八点之前赶到了医院。他先去病房与陪护妻子的长女容子碰了个头,随后造访了野中医生的单人房间。
敲门入室后,高伸观察到,房间呈狭窄的长条形,门边有一个为宾客预设的沙发,里面摆放着桌椅,四周塞满了书架。
野中医生指着沙发,说了声“请坐”,随手将自己的转椅调整为面对高伸的方向。
“这么晚还来打搅您,真是抱歉!”
高伸率先开口致歉,医生忙摆起一只手,连声说道:“哪里,哪里,反正我也没事!”说着,拿起桌上的暖壶,为高伸沏了一杯茶。
“谢谢,您别忙了。”
高伸客气了一句。医生一边往自己的茶杯里续水,一边问道:
“您去过病房了吗?”
“刚才去看了一眼。”
“听说容子小姐快要结婚了,是吧?”
野中医生每天查房巡诊,常跟容子和香织亲热地拉些家常。女儿要结婚的消息,想必也是聊天时听说的。
“什么时举行婚礼呀?”
“九月二十号。”
野中医生看了一眼桌子前面印有某家药厂名字的挂历后,点头感叹地说道:
“您这两位千金都很出色啊!”
“您过奖了。”
“我呢,只有几个傻儿子,没有闺女,所以每次看见别人家的千金,就艳羡不已啊!”
这个话题与他们需要面对的疾病毫无关联,但是野中大夫主动用这种轻松自如的方式与病人家属攀谈沟通,一下子就拉近了他与高伸间的距离。高伸多多少少是有些喜欢这位医生的,容子和香织也是一样。尽管她们也曾想到过,母亲的悲剧或许正是这位医生一手造成的,可就是难以硬起心肠责备、怨怼。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们对野中医生的热情率真抱有好感的缘故。
但是,感情归感情,正如在浩平面前承诺的那样,他今天必须要把所有的疑团和困惑一股脑地摆在台面上。高伸正襟危坐,直奔主题。
“今天来找您,是有几个问题想向您打听核实。”
“您请说。”
野中医生爽气地应诺着。
“请恕我冒昧,我妻子变成这样,果真是特殊体质造成的吗?”
高伸的一席话令野中医生的面部表情随之一紧,但是很快又恢复了以往的沉着镇定。
“您是想说,还有其他别的什么原因,对吗?”
“实不相瞒,我有个朋友略通些医术。据他分析,应当是有别的原因的。”
“您那位朋友是医生吗?”
“他本人倒不是,不过他有个要好的医生朋友。他的倾向性意见是,不能断言就是特殊体质所致。”
“我也只是说,特殊体质的可能性最高,并没有说一定就是啊!如果仔细深入地去查找病因的话,或许能有其他新的发现。但是就目前而言,我只能说这种看法是较为稳妥的……”
高伸姑且听着,紧接着问道:
“听说手术当中,您离开过手术室,请问这是真的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如同一颗重磅炸弹。野中医生满眼狐疑地盯着高伸看了一会儿,才用略带嘶哑的声音开口问道:
“这事,您是听谁说的?”
“就是刚才提到过的那位朋友。”
“可是,您不是说他不是医生吗?”
“他是通过朋友,从一位了解这所医院情况的医生口中,道听途说来的。”
野中医生沉默良久。隔了一会儿,他像是拿定了主意似的昂起了头。
“您说的没错,手术过程中,我是离开过房间。请问这有什么问题吗?”
“如果真有其事,我们就有理由怀疑,正是在您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我妻子的病情才突然出现变故的。”
“这也是您朋友的医生朋友说的吗?”
“不,这是我们胡乱琢磨的……”
“您不必客气,直说就是了!”
野中医生一副严词正色的架势,双手交叉在胸前抱定,目光直视着高伸。
高伸心里一下子没了底气,可转念一想,哪能在此刻打退堂鼓呢?于是,他在心里暗暗给自己加油鼓劲儿。
“您别嫌烦,我再多问一句。您离开房间的时候,是刚打完麻药之后吗?”
“不,不是立即走开的。”
“如果是特殊体质的关系,那么过敏反应应该会立即显现出来的,如果间隔了一段时间的话,就不能认为是特殊体质造成的了……”
“真了不起!”野中医生叹服似的,重重地点着头说,“您好像雇了一个超级侦探一样啊!”
“哪里,您千万别误会!”
“当然,诚如您刚才所言,其他的可能性并非不存在,但是,我们也不能据此就完全否定特殊体质的可能性。”
“可是,手术之初不是一切正常吗?”
“确实如此,我离开了手术室一段时间。待我重新返回,尊夫人已经出现了异常反应。”
“那么,这到底是怎么造成的呢?”
“我不晓得,不晓得。或许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导致异常反应的事情。”
“此话怎讲?”
“因为我离开之后,手术室里就只剩下妇产科的大夫了。”
“您的意思是说,问题出在妇产科大夫身上?”
“这话该怎么说好呢?”
野中医生的话让高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完全不得要领。但是,其中的蛛丝马迹透露出麻醉科和妇产科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争执。
“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如果没有不便,我希望您能如实相告,我妻子的真实病因究竟是什么?”
“您要的这个真实病因,我确实不知道。如果能那么容易弄清就不用费劲了。但是,我想这原因一定是存在的。”野中医生话里话外都想撇清自己,说着说着仿佛拿定了主意似的,挺直后背,郑重其事地说道,“您能否答应我,接下来我跟您说的这番话,仅限于你我二人知道,绝不向他人透露半点?”
在对方恳切的目光之下,高伸只得首肯。于是,野中医生像是要整理一下自己凌乱的思绪一般,仰望着天花板,思忖了半天,才开口说道:
“比如说,那种情况下,最有可能的情况就是……当然,这纯粹是我个人的假设了……大概是手术中移动过身体。”
“您说的移动是指……”
“尊夫人的身体被移动过。”
“可是……”
妻子已经注射过了麻药,按理说她自己是动不了的。
“手术当中,医生移动的吗?”
“手术操作台有个特殊的设计,可以通过摇柄自动调节患者头位的高低。医生在需要的时候,只要吩咐一声,外围的护士就会动手操控。”
“外围的?”
“手术室里,既有双手消了毒、直接参与手术具体操作的护士,也有在外围打下手的护士,她们专门负责在一旁观察患者表情变化、输血、捡拾丢弃在地上的纱布等等。”
这是高伸第一次听人讲起手术室内的情景。
“这也只是我个人的猜测,大概是将患者的躯干稍微抬高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是为了抬高骨盆的位置。这样一来就将上腹部一并麻醉了。”
野中医生说到这儿,用手比画了一下自己心窝的位置。
“他们大概是想让这一区域也麻醉到吧。”
高伸在脑海中努力想象着妻子躺在手术台上的样子,她的腰腹部位被人略微抬高了一点儿。
明明是子宫肌瘤手术,有必要连带上腹乃至胸腔部位也一并麻醉起来吗?这子宫肌瘤到底长在哪里呢?高伸只能不耻下问了:
“这子宫不是应该在下面吗?”
“您说的没错,子宫是在骨盆里,没有这么高。但是手术中,具体下刀时,不会直奔子宫一处去,多半会从外围入手。因此扩大麻醉的范围更便于操作。”
“那么抬高了又怎样呢?”
“通常,腰椎麻醉就是将麻醉剂推入腰骨附近的脊髓腔内,利用液体本身的重力作用,控制麻醉的具体范围。比如说,要做膝盖腿部的手术,我们就让病人头高脚低,麻醉剂自然下移,从而达到腿部麻醉的理想效果。但是子宫的位置要靠上一些,就不能采用同样的方法了。于是我们会让病人保持平卧的姿势,同时将其腰部略向下调一些。”
高伸也是第一次听说,医生们是通过调节患者的体位来控制麻醉的有效范围。
“在这场手术中,一开始也是采用这种体位的。但是,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中途好像调整过身体的姿势。”
“是为了让腹部以上的位置也麻醉到吗?”
“我想应该八九不离十吧。但是麻药作用上行是相当危险的。”
“为何这么说呢?”
“因为稍有不慎,麻药作用就会影响到头部。”
“那么,我妻子也是头部……”
野中医生缓慢而沉重地点了点头。高伸看着对方的脸,只觉得一阵轻微的眩晕。
本该麻醉妻子下半身的麻药为何会作用到头部了?听到这一不曾想象过的结果,高伸闭上了双眼,右手撑住额头。过了好一会儿,等到自己恢复清醒平静,他才喃喃地说道:
“您是说头部也麻醉了……”
“我当时人并不在场,所以不太好说。但是,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在说明的过程中,野中医生的脸上又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在荧光灯的映照下闪闪发光。
“可是,为什么……”
妻子是为了一个子宫肌瘤的小手术上的手术台,为何会阴差阳错地连头部也被灌了麻药?这么愚蠢低级的错误怎么会出现在一家号称现代化设备一流的大医院里呢?
“当然,通常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最容易想到的可能性就是由于某种缘故,出了差错,麻药影响到头部所致。”
“但是,头部的位置不是高于腰部的吗?”
“这一点确实没错。但是正如脊柱是s形一样,脊髓腔也呈现出特别的弧形曲线。表面上看,病人是水平平卧或者腰部略低,但是在移动身体的一瞬间,极有可能造成麻醉药液向上逆行。”
“但是,旁边不是有医生吗?”
“当然,妇产科的医生是在旁边的。但是他们正在进行手术,精力高度集中,往往不会意识到这一点。”
手术本身固然重要,可是怎能对接受手术的患者置之不理呢?
“您是说,负责手术的医生们没有留心吗?”
“观察病人的工作,通常是由外围的护士负责的……”
“那么,也就是说,是护士们的失误了?”
“也许她们认真观察就不会出任何问题了。但是手术中的一切责任都应由医生来承担,所以……”
“那么,昏迷不醒的原因是妇产科的医生们在手术过程中移动了身体的话……”
“不,不,现在还不能如此肯定。”
“可是,三个月过去了,我妻子和死人有什么区别啊?!”高伸说着说着,压抑了许久的怒火终于喷涌面出,“一两个小时就能完事的小手术,搞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叫我们怎么……”虽然知道声嘶力竭有失风度,但他还是提高了嗓门,“我总觉得,我们被人耍得团团转。如果这样的话,我妻子,还有我们全家都不会善罢甘休的。”
“您想怎么样?”
“我的朋友建议我打官司。”
“请您少安毋躁!”
“再等还能有什么结果?”
野中医生又忙着擦他额头上冒出来的汗珠,断断续续、磕磕巴巴地说道:
“请……让我……再考虑一下。这事……能否暂时……交由我来处理?”
“请再给我一点时间。”
看到野中医生跪在自己面前,双手扶地,俯身行礼,高伸再也无法继续说出追究责任的话来。
随着梅雨季节的结束,盛夏的热浪一鼓作气,排山倒海般地扑面而来。家家户户的房顶、高楼大厦的白墙一扫阴雨连绵日子里的晦暗沉郁,在艳阳高照之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在这样一个炎炎盛夏,而且与大婚仪式相距已不足两月余的时候,结婚双方才举行交换彩礼的仪式,确实显得有些拖拉。但是这一切都是因为女方的母亲出人意料地遭遇病祸,到底是无可奈何的。
那天,上午十点半钟,高伸带着容子一道离开位于大仓山的住处。
交换彩礼的仪式定于十一点半在赤坂的一家饭店里举行。男方家到场的是准新郎浩平及他的父母,而女方则是准新娘容子和父亲高伸以及代替母亲出席的高圆寺的姨妈。
最近,纳彩仪式也去繁就简了。办喜事的人家通常在饭店里租下一个房间,出席仪式的只限双方至亲,甚至连媒人也不在邀请之列。实际上,他们结婚时会邀请浩平公司里的上司来充当这个媒人,因为他属于临时客串的性质,所以也没来出席今天的纳彩仪式。对此,高伸当然没有什么异议,但是浩平家是仙台的名门望族,所以男方父母对如此简办下聘仪式多少有些找不到感觉。
但是,未来的新郎官强烈主张“内容重于形式”,因而亲家也只好听之任之。
按照两个年轻人的意思:当天的活动一切从简,不事张扬。着装不必刻意费神,平日生活里的装束就好;纳彩仪式也干脆简化成两家人的聚餐联谊会。高伸对应上述标准,给自己选了一套灰色西装,配上一条合适的领带,而容子则身着橙红色的连衣裙,在耳垂和脖颈处配搭了一组珍珠项链和耳环。临出门前,香织看见穿戴整齐的姐姐,由衷地赞叹道:“哇,姐姐好漂亮!”确实,毫不夸张地说,自家的孩子只消稍加打扮就足够美丽出众了。
“姐姐加油哦!”听到妹妹为自己呐喊助威,容子忍不住笑着说,“我又不是去参加比赛!”
妹妹香织性格开朗,活泼好动,脸庞也生得清秀俏丽。而姐姐容子则恰好相反,她面如满月,目光如水,给人的整体印象是温柔娴静,端庄大方。高伸一下子就联想到了妻子年轻时的模样,他很想说,“你真像你的妈妈”,可是又自知此言一出,必将勾起大家心中的隐痛,于是默默无语地钻进了提前叫来的出租车里。
父女二人抵达饭店时,十一点刚过,可高圆寺的姨妈已经先行到达并在大厅等候了。姨妈平时爱穿和服,今天也穿了一件淡紫色的罗和服。她看到迎面走来的容子也不禁啧啧称叹:“好美啊!”继而她冲着高伸打趣说,“把这么出众的女儿嫁给人家,实在是太可惜了。”
三个人说笑间上了二楼,进了包厢“桔梗间”,在房间里略等了一会儿,浩平和他的父母也如约而至。
高伸之前见过浩平的父母,所以在座的唯独高圆寺的姨妈是初次会面。
双方互致了问候。由于前期已做过沟通,通报过容子的母亲因病缺席,由姨妈全权代理,所以大家并没有感觉到别扭生疏。浩平一身藏青色西服,而他的父亲则选了一套深灰色的西服。老头子不愧是经营水产品加工公司的大老板,体格健硕,西服紧紧箍在结实的身板上。相比之下,浩平的母亲则显得身材娇小,她身着一件带花纹的罗和服,脸上自始至终洋溢着愉悦的笑容。
寒暄过后,进入了正式的主题,纳彩仪式开始了。饭店方面事先在房间的一角做了一番布置,必要的清单、礼签和聘礼等一一码放整齐。于是,大家在大堆聘礼前完成了一个交接仪式便宣告纳彩礼成。其中,最让高伸感慨的就是交换戒指的环节。小两口大大方方为对方戴上戒指,还喜滋滋地向双方父母展示这件美好的信物,整个过程中表现出的大方、自信确有当代青年独特的风采。
纳彩仪式的现场随即被改造成了宴会的场所。稍事休整后,两家人再次入席,相向而座。浩平对面是容子,浩平的父亲对高伸,浩平的母亲对高圆寺的姨妈,六人对应落座,共进午餐。
浩平的父亲乍看之下像个不苟言笑的人,其实颇为健谈。
刚一入座,他就开口说:“我真是领略到了梅雨过后东京的酷热天气啰!”接着又告诉大家,“今年东北地区的气温也是居高不下”,后来还兴致勃勃地预测,“今年夏天鲣鱼的捕获量肯定会蔚为大观的哦。”浩平的母亲则在席间盛赞容子的美貌,并模仿浩平弟弟的原话说:“嫁给我浩平哥真是浪费了。”她的话语令在场的每个人都很舒心。
在与两位亲家攀谈时,高伸一直时刻准备着,担心话题迟早会转移到妻子的身上。
但是,浩平的父母都好像是忘记了此事的存在一样,谁也没有触及。
看来是浩平事先向他们讲明了未来岳母已成为植物人且恢复无望的实情,并且牢牢叮嘱过他们,千万要回避这个话题。
高伸长舒了一口气,心里踏实了一些。可是他同时又深刻感受到,不愿让人提及妻子,其本身是多么让人痛苦和无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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