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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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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骑上一匹备用的马,装饰漂亮得像总督的坐骑,疾驰而去,没有回头再看看他。他等在门口,直到她走远看不见了。何塞·帕拉西奥斯早上叫醒他,准备上船航行时,他在梦中也见到了她。

七年前,将军授予德国海军准将约翰·皮·艾尔勃斯一项特权,让他创办汽轮航运。将军本人去奥卡尼亚时,曾试乘汽轮从新峡到皇家港,认为这种运输工具舒适安全。但是艾尔勃斯海军准将认为如果没有独家经营权这笔生意不值得做,桑坦德将军担任副总统时无条件地给了他独家经营权。两年后,国民议会决定将军独揽大权,他取消了这一协议,卓有远见地说:“如果我们给了德国人垄断权,他们最终会转让给美国的。”后来他又宣布全国内河航运一律自由开放。因此当他决定找一艘汽轮航行时,碰到不少拖延和扯皮,显然是报复,真要动身时,不得已只能乘舢板。

从早上五点钟开始,港口就满是骑马和步行的人,都是省长从附近教区匆匆找来的假充过去年代的那种热烈欢送的群众。无数满载妓女的小艇在码头转悠,她们叫喊着挑惹卫队的士兵,士兵们则说些猥亵的奉承话回答。将军六点钟和官方代表们来到港口。他是从省长家步行来的,嘴上蒙着一块浸透古龙水的手帕。

那天看样子不会出太阳。商业街的店铺一早就开门了,有几家在二十年前一次地震毁坏的房屋之间的空地上露天营业。将军挥动着手帕回应从窗口向他致敬的人,这些人只是少数,大部分见到他虚弱的模样十分吃惊,默默地目送他过去。他穿着衬衫,头戴白色草帽,脚下是唯一的那双惠灵顿式长靴。在教堂门口,堂区神甫站在椅子上准备发表一番演说,卡雷尼奥将军劝阻了他。将军走过去同他握握手。

拐过街角,将军一眼就看出凭他的体力很难登上高坡,但他抓住卡雷尼奥将军的胳臂开始上坡,最后显然支持不住。陪同的人想劝他坐上波萨达·古铁埃雷斯事先为他预备的轿子。

“不,将军,”他惊慌地说,“我求您别让我丢人现眼了。”

他凭意志而不是体力登上山坡,居然还能不用扶持走到山坡下的码头。他在那里对官方代表团的每一人说了一句客气话亲切告别,脸上还露出笑容,不让人注意到在这个五月十五日他不可避免地踏上通向乌有的归途。他把一枚有他的侧面像的金勋章送给波萨达·古铁埃雷斯省长留作纪念,提高声音向他表示感谢,让大家都能听见,还真情毕露地拥抱了他。然后站在船尾挥动帽子告别,没有注视岸边送行的人群中某个特别的人,也不看舢板周围乱哄哄的小艇和像鲱鱼一样在水里游泳的光屁股小孩。他茫然地朝一个方向挥着帽子,直到破败的城墙上方教堂残缺不全的塔楼消失在视线里。然后他进了舢板上的篷子,坐在吊床上,伸直两腿,让何塞·帕拉西奥斯帮他脱掉靴子。

“他们现在总该相信我们真走了吧。”他说。

船队由八艘大小不一的舢板组成,其中一艘是为他和侍从们专门准备的,配备了一名舵手和八名划愈疮木桨板的桨手。普通舢板中央有一个堆放货物的棕榈叶盖的篷子,将军的那艘则搭了一个帆布篷,在阴凉处挂一张吊床,篷子里面衬了棉布,外面围上席子,还开了四个窗口通风透光。篷子里还有一张写字或打牌的小桌,一个书架和一个带过滤器的洗脸架。船队的负责人是从马格达莱纳河上最好的水手中间挑选出来的,名叫卡西尔多·桑托斯,以前是射手警备营的上尉,声如洪钟,左眼像海盗似的蒙着一个黑眼罩,对他这次任务的认识有点轻率。

对于艾尔勃斯海军准将的汽轮来说,五月是舒适季节的开始,对舢板来说却不是最好的月份。要命的炎热、惊心动魄的风暴、险恶的水流、晚上毒蛇猛兽的威胁,仿佛凑起来同旅客作对。身体本来不好、特别敏感的人还有一项额外的折磨:由于疏忽,主舢板两侧的架子上挂着发臭的腌肉条和熏干的小嘴鱼。将军一上船就觉察到了,吩咐赶快拿走。桑托斯上尉发现将军不能忍受食品的气味,便把那艘装食物供应、养着鸡和活猪的舢板调到船队末尾。但是从航行第一天起,将军津津有味地连吃两盘新玉米&155351; 粥之后,就决定不再吃别的东西了。

“这像是费尔南达七世的魔术之手做的。”他说。

确实如此。他近年的私人厨娘,基多的费尔南达·巴里加,瞒着他也在船队上。他不想吃东西时,厨娘硬要他吃,他便把她叫作费尔南达七世。她是个肥胖、好脾气、说话风趣的印第安人,最大的优点不在于烹调技术特别高明,而在于使将军吃得高兴的本能。将军决定把她留在圣菲曼努埃拉·萨恩斯家帮忙,但是何塞·帕拉西奥斯惊慌地通报说航行前夕以来将军没有吃好一顿饭,卡雷尼奥将军便把她从瓜杜阿斯紧急召来。她凌晨赶到翁达,偷偷地上了食物供应船,等待合适的时机再露面。将军健康恶化以后,最爱吃的就是新玉米&155351; 粥,见将军高兴,她便提前露面了。

第一天的航行险些成为最后一天。下午两点钟乌云密布,天色黑得像是夜晚,河水汹涌,雷电交作,大地仿佛都在颤抖,桨手们似乎无法阻止船只撞上峭壁。将军在篷子里观看桑托斯上尉大声呼喊,指挥抢险,他的航运才能好像不足以应付当时的混乱。将军先是怀着好奇,后来焦急得无法自制,在最危险的关头他发觉上尉发了一个错误的命令。将军为本能所驱,冒着风雨出去,在惊涛骇浪中纠正了上尉的命令。

“不是那面,不!”他喊道,“右面,右面,妈的!”

在那嘶哑但仍充满不可抗拒的权威的声音之下,桨手们做出了反应,将军不自觉地取代了指挥,直到险情过去。何塞·帕拉西奥斯急忙把一条毯子披在他身上。威尔逊和伊巴拉左右扶持,让他站稳。桑托斯上尉明白自己又一次搞混了左舷右舷,像低声下气的小兵一样退在一边。将军后来去找他,发现他眼神在颤抖。

“请您原谅,上尉。”将军对他说。

但是他自己心情不能平静。那晚,他们停靠在河滩边过夜,大家围坐在篝火旁时,将军讲了难以忘怀的航行事故。他讲他的哥哥胡安·文森特,也就是费尔南多的父亲,替委内瑞拉第一共和国采购了一批武器弹药,从华盛顿回来时如何死于海难。他讲自己横渡涨水的阿劳卡河,坐骑淹死,他的靴子绊在马镫里挣脱不掉,给拖下水,几乎也遇难,幸亏他的向导用刀子割断了马镫的皮索。他讲新格拉纳达独立后不久,在去安戈斯图拉途中,看到奥里诺科的急流中翻了一条船,有个他不认识的军官朝岸边游去。他左右的人告诉他那是苏克雷将军。他生气地反驳说:“根本没有什么苏克雷将军。”那确实是安东尼奥·何塞·德苏克雷,刚提升为解放军的将军衔,从那时开始他们两人结下了亲密的友谊。

“我听说过那次见面,”卡雷尼奥将军说,“但不知道翻船的细节。”

“也许你把它同苏克雷第一次失事混淆起来了,当时他遭到莫里略追击,逃出卡塔赫纳,在海上漂流了将近二十四个小时,天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将军说。接着,他有些离题地补充说:“我讲这些事是想让桑托斯理解今天下午我为什么那么不礼貌。”

凌晨,大伙都已进入梦乡,丛林中突然响起一阵催人泪下的、没有乐器伴奏的歌声。将军在吊床上一惊。“那是伊图尔比德。”何塞·帕拉西奥斯在暗里说。语音刚落,一声粗暴的呵斥打断了歌声。

阿古斯丁·德伊图尔比德是墨西哥独立战争中一个自封为皇帝、在位只一年多的将军的长子。玻利瓦尔第一次见到阿古斯丁就对他有特殊好感,当时他毕恭毕敬地立正,在他从小就崇拜的人面前激动得手直发抖。那时他二十二岁,他父亲被枪决时他还不满十六岁。他父亲从国外流放回来,不知道自己已被缺席审判,以叛国罪定了死刑,踏上墨西哥国土不到几小时就在一个尘土飞扬、燠热的小镇上被枪决了。

有三件事一开始就打动了将军。一是阿古斯丁把他父亲在行刑墙前托人交给他的金表和宝石挂在脖子上,让大家知道他很引以为荣。二是他坦率地告诉将军,他父亲为了不被港口卫兵认出,打扮成穷人,但骑马的优美姿势露了馅。三是他唱歌的模样。

墨西哥政府设置了种种障碍,不让他参加哥伦比亚军队,认为他的军事锻炼是将军支持的君主复辟阴谋的一个组成部分,日后可以根据所谓皇储的权利让他当墨西哥皇帝。将军不但接纳了年轻的阿古斯丁,承认了他的军衔,而且让他当了自己的副官,承担了挑起严重外交纠纷的危险。阿古斯丁没有辜负将军的信任,尽管没有过一天幸福的日子,只靠他唱歌的习惯熬过了前途未卜的岁月。

因此,当马格达莱纳河畔的丛林里有人叫他住声的时候,将军从吊床上起来,披了一条毯子,穿过被哨兵火堆照亮的营地,去同他结伴。将军发现他坐在河边,呆呆地望着流水。

“接着唱吧,上尉。”将军劝他说。

将军在他身边坐下,辨出歌词之后,也用微弱的声音唱了起来。将军从没有听过有谁唱得像他那样深情,也记不得有谁唱得那样哀伤,但能带来极大的幸福感。伊图尔比德同乔治敦军校的同学费尔南多和安德烈斯组成了三重唱,在军营枯燥乏味的生活中给将军周围带来一丝青春的气息。

阿古斯丁和将军一直唱到丛林中野兽的喧闹吓跑了睡在岸边的鳄鱼,河水像灾变那样回旋翻腾。将军仍旧坐在地上,望着大自然苏醒时可怕的力量发怔,这时天际露出一抹橘黄色,天亮了。他扶着伊图尔比德的肩膀站起来。

“谢谢,上尉,”他说,“有十个像您唱得这样好的人,我们早就拯救了全世界。”

“唉,将军,”伊图尔比德叹息说,“我多么希望我妈妈能听到这句话啊。”

航行的第二天,他们沿途看到管理良好的庄园,漂亮的马匹在蓝色的牧场上自由奔跑,然后开始看到丛林,一成不变的景色紧挨着河岸。两岸的伐木人早先砍下粗大的树木扎成木排准备运到卡塔赫纳出售。木排漂得极慢,在水面上仿佛没有移动,全家大小还有家畜牲口都待在木排上,单薄的棕榈叶盖的篷子挡不住强烈的阳光。河流某些拐弯的地方,已经能看出汽轮船员砍伐树木作为锅炉燃料给森林造成的损害。

“鱼类得学着在地上行走,因为水域快没有了。”将军说。

白天热得难以忍受,猴子和禽鸟的喧嘈吵得人要发狂,不过夜晚倒很安静凉爽。鳄鱼趴在河滩上几小时一动不动,光张开大嘴捕食蝴蝶。荒废的房屋旁边可以看到一些玉米地,瘦得皮包骨头的狗见船队靠近吠叫不已,虽然一个人影都瞧不见,却可以看到捕獏的机关和晾晒的渔网。

经过多年的战争、伤心的执政和乏味的爱情,闲散仿佛成了痛苦的事。将军一早醒来就没精打采,躺在吊床上沉思冥想。回复了凯塞多代理总统的来信以后,将军的信件都已处理完毕,不过他仍旧口授一些无关紧要的信消磨时间。费尔南多在最初几天里已经念完了那本利马逸闻,再没有别的能引起将军兴趣的书了。

这是他完整读过的最后一本书。他本来嗜书若命,无论在战斗间歇,或者在做爱后休息时都手不释卷,不过没有系统和方法。不管什么时候,光线如何,他都看书,树下散步时看,赤道阳光下骑在马背上也看,有时坐在马车里经过颠簸的石子路,有时躺在吊床上晃悠,一面口授信件一面看书。利马的一个书商接到他选购书籍的目录,数量之大,品种之多,感到十分惊奇,从希腊哲学家的著作到手相术的书籍无所不有。他年轻时受老师西蒙·罗德里格斯的影响,爱看浪漫主义的作品,由于他理想主义和狂热的气质,他把自己当成了作品的主人公,兴趣经久不衰。这些激情的作品决定了他一生的性格。凡是能弄到手的,他都看,他没有特别喜爱的作家,不同时期有许多不同的偏爱。他每到一地的住处,书架总是塞得满满的,最后卧室和走廊的书籍堆积成山,没有归档的文件也越来越多,满坑满谷。他手头的书永远来不及看。当他从一个城市迁移到另一个城市,就把书留给最可靠的朋友保管,再也不问它们的下落,他的戎马生涯迫使他从玻利维亚到委内瑞拉留下一条四百多里长的书籍和文件的轨迹。

早在视力衰退之前,将军已经开始让书记员朗读,最后由于嫌眼镜碍事,自己干脆不看书了。但他对于读书的兴趣也随之减退,像往常一样,他找出一个不是他自己能决定的理由。

“问题是好书越来越少了。”他说。

在令人昏昏欲睡的航行中,唯有何塞·帕拉西奥斯没有露出厌烦的迹象,炎热和不便毫不影响他文雅的举止和整齐的穿着,也没有使他对工作敷衍了事。他比将军小六岁,在将军家一出生就是奴隶,他的非洲妈妈一时糊涂同一个西班牙人生下了他,他从西班牙人那里遗传了胡萝卜色的头发、脸上和手上的雀斑以及淡蓝色的眼睛。同他天生的持重脾气相反,在侍从中间数他的衣服最多,最值钱。他一生追随将军,随他经历了两次流放,在第一线参加全部战役战斗,但从不承认自己有穿军服的权利,一直是平民打扮。

航行最难受的是活动受到限制。一天下午,将军在狭窄的帆布篷里来回踱得不耐烦,吩咐停船,以便在陆地上散散步。在硬结的泥地上,有些像是鸟类的足迹,和鸵鸟一般大,体重至少像牛,桨手们觉得并不稀罕,说这一带常有长着鸡冠和鸡爪的身躯肥大的人出没。将军对于一切异乎寻常的东西都加以嘲笑,当然不信这种说法,但他散步的时间比预定的要长,最后尽管船队负责人和他的几个副官都认为这地点危险并且有害健康,他们还是就地宿营。他一夜没睡,天气闷热,一群群的蚊子仿佛能穿透蚊帐,美洲狮吓人的吼叫使他们整夜处于戒备状态。凌晨两点钟左右,将军走到篝火周围去同守夜的士兵聊天,破晓时,他眺望着被曙光染成金黄色的一大片沼泽地,放弃了使他熬了一夜的幻想。

“好吧,”他说,“我们见不到长鸡爪的朋友就得走了。”

起航时,一条瘦得皮包骨头、一只腿不能动弹的癞皮狗跳上舢板。将军的两条猎犬向它扑去,但那条残废的狗不要命地凶猛自卫,脖子被咬破,浑身血污,仍不认输。将军吩咐留养,何塞·帕拉西奥斯便负责照管它,对于照料收留的野狗,他已经驾轻就熟。

同一天,他们还收留了一个用棍子打了桨手被抛弃在沙岛上的德国人。他上了船,自称是天文学家和植物学家,但没谈几句话就看出他对天文学和植物学都一窍不通。不过他亲眼见过长鸡爪的人,并且决心要抓一个活的,关在笼子里运到欧洲去展览,就像上个世纪在安达卢西亚沿海港口巡回展出的美洲蜘蛛女一样,肯定会引起轰动。

“不如把我运去吧,”将军对德国人说,“你把我关在笼子里当作有史以来最大的傻瓜展出,保证能赚更多的钱。”

一开始,将军觉得那个德国人像是有趣的小丑,后来他讲起有关亚历山大·冯·洪堡男爵同性恋的下流笑话,将军听不下去了。“咱们应该把他再留在河滩上。”他对何塞·帕拉西奥斯说。下午,他们遇到逆流而上的送邮件的小艇,将军运用他说服人的本领,让邮吏打开官方邮袋把他的信交给他。最后还请邮吏把那个德国人带到纳雷港,尽管小艇已经超载,邮吏还是同意了。晚上,费尔南多念信时,将军嘟囔着说:

“那浑小子还想给洪堡脸上抹黑。”

在让德国人登船之前,将军已经在想那个男爵旅行家,琢磨他怎么能在如此艰苦的蛮荒条件下活下来。他在巴黎的时候认识了刚从美洲国家回去的洪堡,洪堡的博学多才和他比女人更俊美的容貌使将军大为惊讶。然而将军不能信服的是洪堡断言美洲的西班牙殖民地独立条件已经成熟。他说这话时口气斩钉截铁,而将军当时甚至连空想都没有想过。

“现在缺少的只是领袖人物。”洪堡对他说。

多年后,将军在库斯科把这件事告诉了何塞·帕拉西奥斯,历史刚证明他就是那个领袖人物,也许他当时正志得意满、俯瞰尘世。这件事他从没有对第二个人谈起,但是每提起男爵时,将军对他的远见卓识总是推崇备至:

“洪堡使我开了眼。”

这是他第四次在马格达莱纳河上航行,不由得产生了他是在结束一生历程的感觉。第一次是在一八一三年,身为起义军的少校在委内瑞拉战败后被流放到库拉索岛,去卡塔赫纳寻求支援以便继续战斗。当时新格拉纳达分裂成许多部分,各自为政,在西班牙人的凶恶镇压下独立事业失去了号召力,胜利越来越显得渺茫。第三次航行他乘坐一艘汽轮,解放事业已经完成,但是他的美洲一体化的几近偏执的理想开始土崩瓦解。这次也就是他的最后一次航行,他的理想已经破灭,不过在他时常重复的一句概括性的话里还留有痕迹:“只要我们不组织一个统一的美洲政府,我们的敌人就具备了一切有利条件。”

他和何塞·帕拉西奥斯一起回忆的许多往事中,最使他激动的是进行马格达莱纳河流域解放战争时的第一次航行。他率领了二十名装备不齐的士兵在二十来天中横扫这一流域,西班牙保皇派一个都不留。何塞·帕拉西奥斯在这次航行的第四天也察觉到情况变化有多大,他们开始看到沿河村落成群结队的妇女在岸边等候船队经过。“寡妇们都来了。”他说。将军探头出去,看到她们穿着黑衣服排在岸边,像是灼热阳光底下沉思的乌鸦,等待施舍,哪怕是一句慰问的话也好。安德烈斯的哥哥迪戈·伊巴拉将军常说玻利瓦尔将军没有子女,却是全国寡妇的父母。他每到一处都有寡妇去找他,他以出自肺腑的亲切安慰给了她们生活的勇气。可是这次在河边村落看到忧伤的妇女们时,他考虑得更多的是他自己。

“如今我们自己也成了寡妇,”他说,“我们是独立战争的孤儿、残废军人和被遗弃的人。”

在抵达蒙博克斯之前,他们只在奥卡尼亚通向马格达莱纳河的皇家港靠岸。委内瑞拉的何塞·劳伦西奥·席尔瓦将军把叛乱的投弹手队伍送到边境,完成了任务,回来加入侍从队,在这里同他们会合。

将军一直待在船上,晚上才上岸到临时营地里去睡觉。他在舢板上接见了凡是想看他的各次战争的寡妇、残废士兵和失去依靠的人。他以惊人清晰的分辨力记起了几乎所有的人。留在那里的人受着苦难的煎熬,另一些为了糊口出去寻找新的战争,还有一些则像解放军无数退役军人那样在各地拦路行劫。他们中间有一个人总结了大家的想法:“我们现在有了独立,将军,您倒说说我们该怎么办。”在胜利的欢欣中,将军曾教导大家这样同他说话:直言不讳,坚持真理。可是现在真理换了主人。

“独立问题比较简单,打赢仗就能取得,”他对大家说,“把这些人民组成一个国家还得做出更大的牺牲。”

“我们唯一做过的事就是牺牲,将军。”他们说。

“还不够,”将军寸步不让地说,“团结是不惜一切代价的。”

那天晚上,当他在挂好吊床的棚屋里闲逛时,发现有一个女人回过头来看他。他感到奇怪的是那女人见他赤身裸体并不大惊小怪。他甚至听到那女人哼的歌词:“请你对我说,为爱情而死,永远不会为时太晚。”守卫站在大门口的屋檐下没有睡。

“这里有女人吗?”将军问他。那人自以为明白了将军的用意。

“配得上阁下您的一个都没有。”他说。

“配不上阁下我的呢?”

“也没有,”看守说,“方圆一里路以内没有女人。”

将军确信自己见到一个女人,在房子里到处寻找了很久。他还硬要副官们弄个水落石出。第二天出发也耽误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还是那个答复:一个也没有。他不再谈这件事。但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只要一想起,将军还是咬定见到了那个女人。何塞·帕拉西奥斯比将军多活了很久,有充分的时间回顾他在将军身边生活的日子,连最小的细节都一清二楚。他唯一搞不明白的事情就是那晚在皇家港见到的是梦,谵妄,还是幽灵。

谁也没有再想起那条半路收留的狗,它待在舢板上,伤势逐渐好转,负责喂食的勤务兵偶然想到它还没有名字。他们用碳酸给它洗了澡,撒上婴儿爽身粉,但没能减轻它的疥疮和邋遢的模样。将军在船头乘凉时,何塞·帕拉西奥斯牵了它过来。

“咱们给它起什么名字?”他问道。

将军想都没想,回答说:

“玻利瓦尔。”

此句原文为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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