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暗室里的对话(2/2)
不过,从《假日》《暗影》《离》《我》,到《王考》与《 驩 虞》,我并没有为任何书写想象做准备,只是有一个直接的意图,让我觉得必须做出调整。这个意图是:我想要知道事情表面底下的线索,我以为,借由联系这些线索,我也许有机会建立起“另一种事实”,这种“事 实”,也许当时间都——如您所指出的一“离散”了,它还在,一直都在。搞不好,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另一种事实”存在,但我认为,我应该自己想办法确认看看。
我念初中的时候,放学时,需要走过大半热闹的街区,到公车站搭车回家,走到那条电动玩具街时,有一位二十多岁、自称是“阿忠”的人,就会浑身脏兮兮地从电动玩具店里跳出来,跟我们讨零钱,虽说是讨,但他总是装得一副正在跟人勒索的样子,不管最后有没有人给他钱,他会一面往回走,一面大声对我们喊:“记得啊?在学校有事就报我的名,我叫阿忠,啊?”从一九八九年到一九九二年,就我所知,他都在电动玩具店里度过。
我想要知道,一个人,怎么有办法这么惊人?是在这样的意图下,写了《王考》与《骥虞》。
于是,您很轻易就可以发现,第一,我真的没有准备好,我的方法,基本上还是现在看起来很捉襟见肘的写实主义,因为,想去确认某种永恒的“另一种事实”,这就已经够写实主义的了。第二,也因为前述的企图,也因为没有对准确的书写想象做足准备,就我个人而言,我感觉《王考》与《 驩 虞》已经太长了,针对您所提出的议题,我必须要 仔细再想想,如果我想得清楚,我会另外以较长的篇幅来呈现。
骆以军:您总是说“我必须要仔细再想想”,这样的一本正经让我忍不住扑哧想笑(对不起我是牡羊座的)。我才必须要仔细再想想呢。
昆德拉在小说《不朽》里曾提到一个“生命主题的钟面”,十四岁时,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在街上拦住他:“先生,请问您现在几点?”那是第一回有人称他为您和先生。很多年后,一个俏丽的女人问他:“你年轻时,也是这么想的吗……”我有时也曾在一两个远较我年轻的作者手中读到让我局促自惭的作品;但是像这样在一组美好的作品后面,看到作为小说时间刻度的一些,神秘而严肃的什么……这使我非常感慨。
你说你的方法“基本上还是现在看起来很捉襟见肘的写实主义”,但只要这些一百年后的小说家们,他们的素描簿上曾潦草绘下波赫士或马奎斯的脸像,那我便不相信那快速穿过折光与梦境的“时光隧道”能避开那些“现代主义的敏感带”(当然那是你的自谦)。你在《叫魂》这个鬼故事里,写到一架飞机摔进山沟,主人翁他们带着开山刀和板斧,上山搭救,结果劈开飞机门,走出来的,竟然是一些死去的亲人,原来“这些早就死掉的人,他们参加阴间观光团,想不到飞机失事了,就全部活了回来”。这整篇小说让我诧异欣羡。问题是,你的这些死人们,比许许多多斑斓细节写实技法的小说家笔下的不幸活人,要世故、幽默且“人味”多了。
当然,我们此刻所谈论、崇敬迷恋的两个词:“小说”与“故事”,或许不过正如《马桥辞典》里那两个弄错颠倒的字:“射”与“矮”一个写小说的人总会对另一个好小说家有一种“故事欣羡情结”:“妈的他怎么可以把故事说得如此好?”读你的小说,我心底的想法是:“这是一个有地图的人。” 譬如你喜欢的沈从文,譬如张贵兴,譬如福克纳。在你复返徘徊,以各种故事镜头复写的那个小镇,那个矿区,那些火车站或公路,那些从各间厝屋姗姗走出来的家族人物或邻人,那是个远和黄春明笔下的礁溪、宜兰更令我们陌生的世界。“光度歪斜了一点点”。但你可以说它是“写实的”(像马康多 大陆译为马孔多 ),在台湾另一个时空下存在的一个小镇?
童伟格:“至于一个野蛮的灵魂,装在一个美丽的盒子里,在我故乡是不是一件常有的事情,我还不大知道;我所知道的,是那些山同水,使地方草木虫蛇皆非常厉害。我的性格算是最无用的一种型,可是同你们大都市里长大的人比较起来,你们已经就觉得我太粗糙了。 ” 这是沈从文的话,我常想,如果野蛮的是细节所组成的故事,美丽的是结构,不知道会组成一部怎么样的作品?
我其实一直想着,要写篇幅较长的小说,现在,每当我这样想时,我就会连带想起三件事。第一,是一个细节:在鹿桥的《未央歌》里,当余孟勤“终于”吻了伍宝笙时,为什么伍宝笙闻到的,是一阵汗臭味呢?汗臭味其实没什么好奇怪的,只是,当这味道出现在《未央歌》这样一部唯美的作品里的这样一个唯美的片刻时,总是有点怪怪的。我感觉,这个细节,在整部作品中,好像一个凸出的疙瘩,虽然,味道明明该是无形的。
第二,是一个故事:有一位乡长的表弟,很会起乩,硬要说自己是神,乡民都对他又爱又怕,乡长基于身份,成了唯一不相信表弟的人,表弟心思报复,用了迷幻的手段,让乡长在乡长妈妈的眼里,看起来像一头狮子,乡长妈妈杀了狮子,砍下狮子的头,提着很威风地游乡示众,当迷幻退去,乡长妈妈低头一看,发现手上提的,是自己儿子血淋淋的头。如果把乡长改成底比斯国王彭休斯,这就成了优里匹底斯( 大陆译为欧里庇得斯 )所写的希腊悲剧《酒神的女信徒》里,用很优美的叙述方式所表达的故事了。
第三,是一件真实的事:某一个星期三,在离辛亥隧道最近的那家大生鲜超市里,我看见一位故事写得极好的作家,好像幽灵一般,推着推车在结账。结完账,他提着两大口塑胶袋,一个人走入滂沱大雨中。那个夜晚极其寒冷,生鲜超市的柜台小姐,望着他的背影,森森地对我们说:“他夏天常来买榴梿 。”这件事是真的,但每次我这样说时,都没有人要相信。
似乎,我们并不像我们所以为的那样,可以决定什么是有形的,什么是无形的,什么是野蛮的,什么是美丽的,什么是可信的,什么是不可信的,但我们不是正在写作吗?我们总可以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