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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第十二(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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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没吃早饭,父母就带她出了门,外边雪真大,迈哪一步都得高抬腿才行,五宝走得挺吃力,爸妈也不催她,也不说话,就在她旁边闷头往前走。五宝刚开始还有说有笑的,问爸妈去哪串亲戚,走着走着就也不说话了,然后,突然转头跟爸妈说:爸,妈,你们别卖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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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低着头的爸冲她笑了笑,说:别瞎说,咱是去串亲戚。五宝又冲妈说:妈,别卖我,别让爸卖我。妈也笑笑,说:别瞎说,谁卖你?

五宝就哭了,说:爸,妈,我不瘸,真的,别卖我了,咱回家吧,我不瘸,我能帮你们干活儿,也能嫁人,别卖我了。一边说着,一边在雪地里拖着瘸腿努力往前蹦跶,样子可笑极了,一边蹦跶还一边哭,一边哭又一边努力地笑,就那么蹦着、哭着、笑着说:你们看,我不瘸,一点也不瘸,你们看,快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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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脆弱去外地办事,回来之后跟韩孤独说路过韩孤独的老家了,还说在那边不慎掉到了路上的一个深坑里,摔伤了腿,差点困死在坑内,多亏一个好心人搭救,供给食水,还拿出家中的秘方给他止血疗伤,他才缓过来。

韩孤独听了就一愣,说那坑是不是三尺见方,一丈多深,坑里还有荆棘石块什么的?孙脆弱说没错没错。韩孤独说你临行之时有没有给搭救你那人留点钱答谢人家?孙脆弱说那怎么能不留人家连秘方都给你用上了。韩孤独说救你那人是不是方头方脑俩眉毛连一块儿腮帮子上有个痦子说话有点大舌头?孙脆弱说对啊对啊你怎么知道?韩孤独说我怎么能不知道那是我二表舅我怎么会不知道?

孙脆弱说哎呀,原来是你家亲戚?你这个二表舅人真是不错。韩孤独说不错个屁,那坑就是我二表舅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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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过年,吴不利到秦二哥家去,二哥说小吴你来干什么?吴不利说二哥,二嫂在家吗?秦二哥说在呢,怎么?吴不利说,听说这几天长安城里热闹得很,东西两市里新鲜玩意儿多着呢,我想约二嫂去逛逛。秦二哥说小吴啊,你别老这样,这样不好。吴不利说二哥,你看,这就是你的灵魂不够宽广了。

秦二哥还没想好怎么答复,二嫂在旁边说话了:不,小吴,不是你二哥的灵魂不够宽广,是这个时代不够宽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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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美丽老想凑点钱出去走走,游游山泽,观观鱼鸟。沈三变就没兴趣,沈三变说只要有了山泽鱼鸟之心,哪儿都是山泽,哪儿都是鱼鸟。说完觉得自己说得挺好,问冯有道,说老冯你觉得我说得怎么样?冯有道说我不懂,我不用山泽,我也不用鱼鸟,我就是山泽,我就是鱼鸟。

然后又说:看,俏皮话谁不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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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吟禅师的俗家名字是什么,很多人问过,每次问他都说不记得了。直到他圆寂之后几年,才有好事者考证出来:慧吟禅师本是山西人,俗家姓宋,名叫宋青春。

但也有人考证出另一种说法,说慧吟禅师其实本是日本奈良人,少年时在奈良城内无赖阶层里赫赫有名,江湖人称奈良老三,只要他在街上一溜达,满街的人都得鞠躬喊三爷。

当然,这种说法未必有根据,但也没人去查,所以一直真伪难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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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道士九岁那年,腊月,他弟弟病了。

弟弟不到两岁,小名“阿奴”,刚会喊“哥哥”。起初是发热不退,继而抽搐昏迷,小脸忽而赤紫,忽而惨白。找大夫看,大夫说得用蛇皮、蝉蜕各二两,碾碎成粉,再以雪水煎服可愈。还说蛇皮要刚蜕下来的才好。

问大夫,腊月哪里有蛇?大夫说,那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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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邻人说后山有蛇,只是冬天都匿于土内,得挖。金道士他爸就带着他去挖蛇。

挖了四天。第五天,金道士睡过头了,一睁眼已经日上三竿,他赶紧爬起来找爸。爸哪也没去,就站在外边,爸告诉他,今天不用挖蛇去了。

金道士问为什么?爸吁了一口气,说弟弟半夜死了,已找芦席裹了,托邻人去抛了。九岁的金道士就哭了,哭着说爸我起晚了,对不起爸,我起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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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道士家乡的风俗,婴儿夭折不可入土,夏季就投入河中顺水而去,冬季就抛至河滩的枯草之中。

第二天,金道士天不亮就悄悄起来了,他自己跑到那片河滩,在枯草中找到了被芦席裹着、已结了冰的弟弟阿奴,把他抱到远处的一株大树旁,刨了个坑,将他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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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四姑想着,满四十岁的时候要给自己开个演唱会。演唱会的名字她自己想了一个,叫“我的青春大雪纷飞”。这事儿她跟谁也没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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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坏水他奶奶死了之后,王坏水去棺材铺,说奶奶死了,要买棺材。

棺材铺老板就愣了,跟他说,你奶奶刚来过,自己挑了一口,钱都交了,说你随后就到。王坏水说什么时候,棺材铺老板说,就刚才,刚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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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济禅寺院子里有几口大缸,缸里存了水,水里有鱼。起初没有,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就有了。法聪经常在那儿看鱼。

有师兄问他:有什么可看的?法聪说:奇怪。师兄问:哪奇怪?法聪说:看不懂。师兄问:有什么看不懂的?法聪说:看不懂它们游个什么。师兄就说:看不懂还看?法聪说:看不懂才看。师兄说:师弟你有病吧?法聪就笑了,说:师兄,我喜欢我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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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三变问过杨温柔,老杨,你说历史会怎么评价我们?杨温柔乐了,说小沈啊,历史上没有我们。

沈三变说,连你也没有?杨温柔说,没有。沈三变说,要是咱努努力呢,咱死乞白赖地,非把自己写进去点儿,成不成?杨温柔说,你快拉倒吧,写进去也不是咱们了。沈三变说怎么会呢,历史这玩意儿,都是历史啊。杨温柔说,谁告诉你的?历史都是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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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道士心中有事,独自在酒楼饮酒,忽见楼下一绿衣少年骑马来,衣衫招摇,马快人轻,翩然而至。门前系马,径上楼来,就坐在金道士旁边一桌,也是独饮。少年面白如玉,皓齿明眸,举手投足洒脱动人。金道士见他好看,忍不住瞧他。少年一笑,邀他同饮。

二人便攀谈起来,少年似乎也是个读书之人,跟金道士谈诗论道,讲玄说古,都不外行。金道士心下觉得投契,少年也笑叹相见恨晚,直到二人下楼分别,绿衣少年上马,仍是依依不舍。二人都已半醉,金道士说贤弟慢走,少年说多谢兄长。金道士说,嘿,分明你付的酒账,谢我干什么?少年一笑,说:哥,谢你当年埋我。

金道士一愣。再看时,少年已策马翩翩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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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过年,下了场小雪,冯有道家来了个清瘦的、笑滋滋的年轻人,村里人都不认识他,没人在村里见过这么个人,但他却像常来常往的样子,冒着雪直接进了冯有道的家门。除夕夜,冯有道与这个年轻人在家中对饮,一盏灯,一壶酒,两个小菜,两人笑了哭、哭了笑,喝了一夜,谈了一夜。

新年的早上,年轻人扶着墙,又踏着雪走了,脸上还一直是笑滋滋的。后来沈三变问冯有道,那是谁?冯有道说,唉,那是年轻时的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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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胖子他爸叫石仲渊,右脚有残疾,外号石瘸子,一辈子弹棉花为生,没什么出息,街坊邻居后来回忆起来,这人最大的特点是孝顺,别的就没了。

也有人说,其实石瘸子生了七个儿子这事儿,本来堪称点儿成就的,“可惜又都是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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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瘸子四十二岁就病死了。临死前写了封遗书,没少写,挺厚,给了石胖子他妈,说等孩子们大点,交给他们。石胖子他妈收起来就忘了,过了好多年才想起还有这么回事儿。再找,早不知道丢在哪儿了,可能是老鼠吃了。

吃就吃了吧,他能写出什么好话来?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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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胖子挺喜欢他爸,说什么他都知道,你跟他说看见一只羊在树上趴着,他能给你兴致勃勃地讲一遍蠃鳞毛羽昆的区别再给你细说一遍界门纲目科属种的划分原则,你跟他说瞧见一个要饭的打着竹板唱唐僧取经的故事,他能拿根棍儿在沙土地上给你画一遍西域沿线各国地形图挨个儿给你介绍一下各国的特产。

那时候石胖子问过他爸:爸,你说这世上干什么行当最有意思?他爸说:照我看,三百六十行,最有意思的,一是教书,二就是算命。石胖子问为什么?他爸说:因为有人听你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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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胖子还问过他爸,人死了会怎么样?他爸就乐了,说别人死了会怎么样我不知道,我死了怎么样我早想好了。

石胖子说你死了会怎么样?他爸说:我死了,我就变成一阵风,高兴吹会儿就吹会儿,不高兴吹就散了。喜欢谁就轻轻地吹,给他挠痒痒,不喜欢谁就狠狠地吹,迷他眼睛。吹完我就走,喜欢的,不喜欢的,谁也不知道我是风、风是我。你说,这主意怎么样?

石胖子也听乐了,说真好,到时候你可常来吹吹我。他爸说:那可不,你是我儿子,我不吹你吹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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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石胖子在长安城给人算命,每天看天色渐暗,就收摊回家,独自一个人儿走在街巷上,有时候就忽然来阵小风,吹在他的脸上、身上,或是凉飕飕,或是暖乎乎。

石胖子老得愣一阵儿,也说不好是想笑还是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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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回,下雨,杨温柔、孙脆弱、韩孤独一块儿聊天儿。刚开始大家一块儿分析下雨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后来就扯远了,雨也不停,越说越累,说着说着就没什么可说的了。韩孤独说,要不这样,咱仨编瞎话玩儿吧,一人编一个。

韩孤独先编的。他说他其实是个侠客,别看平时跟大家在一块儿厮混,其实一到夜晚就改换打扮,出去行侠仗义劫富济贫,长安周边近几年出过好几次大户人家失盗的案子,都是他干的。他最擅长的绝技是以铜丸杀人——黄铜铸成樱桃大小的弹丸,空手投出,却能伤人性命,而且可从口鼻直入颅脑,人死了,却连个伤口都不留。

然后是孙脆弱。孙脆弱说的是他其实本来不姓孙,姓“长孙”,就是当年“长孙皇后”的那个“长孙”,小时候家里的笔洗、酒壶、马鞍什么的,常能见到刻着“弟世民敬赠”的。现在他自称孙脆弱,一来是自己没混好怕给祖宗丢人,二是怕身边其他人有压力,家中亲戚现在非富即贵,常托人捎信来让他回去。

最后是杨温柔编的。杨温柔说,其实他以前跟大家说自己不是这里人,而且是打三皇五帝时代历经秦汉两晋活到现在,全是假的。他其实是豫州人,当年在军中服役,跟突厥作战,没想到碰上一个长官,姓黄,叫黄公槊,这黄公槊带兵以严苛闻名,据说他常对人言,麾下的兵士若有十人,至少得砍三个人的脑袋,剩下的七个才能乖乖听命、竭力杀敌,而那时,这杨温柔不幸就是那十分之三里头的,幸好他临被砍脑袋之前就当了逃兵,而后才辗转跑到六里庄来,他之前说的那些古事全是瞎编的,他自己今年才三十六岁,他妈今年五十七,还在豫州老家,常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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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温柔刚说完雨就停了,正好孙脆弱他媳妇儿来叫孙脆弱回家吃饭,大家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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