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场(1/2)
大学毕业之后,我就回到了l市的电视台工作。l市的电视台有五个频道,新闻频道,电视剧频道,体育频道,娱乐频道和教育频道。这五个频道面向市内的二百万人口和卫星城的三十万人口,统领共计二百三十万人的文娱生活,其他地方的人无论多么喜爱也看不到。我在新闻频道,一同入台的有七八个人,男女对半,在我眼里都是平庸之辈,估计他们对我的印象也差不多,所以相处比较融洽,他们玩他们的,我自己一个人待着,互不干扰。有时候下班之后他们会在办公室玩杀人游戏,用一副旧扑克牌和一条白色的长桌,据说此道能使大家相互增进了解,有时候我走到院子外面还能看到办公室的窗子里亮着灯,他们围坐在一块,相互撒谎和指认,我就加快脚步,拐进小巷,走到看不见灯光的地方。我有时候也经常思索,自己孤僻的性格是怎么形成的?我的父母都很孤僻,这显而易见,打我记事儿时起,家里就没怎么来过客人,偶尔有收电费的敲门,会让人十分紧张,好像有人要掀开被子看我们的脚底。他们二人一直是很有原则的人,把单位和家庭分得非常清楚,单位是工作挣钱的所在,家庭就是一个秘密组织,看起来也占了楼道里的空间,实则是虚空,是看不见的无,如同一家三口头上都顶着树叶,旁人是看不见的。家里头能有什么秘密呢?我也经常想,首先两人都是工人,并非特工,所聊的事情也就是工厂的人事和花边,家族里的远近和积怨,做的饭菜也是平常饭菜,芸豆炖粉条,小白菜汆丸子,早上一碗鸡蛋糕,并无什么秘方。存折上的数字不值一提,也没什么金银首饰,最值钱的东西恐怕是我奶奶送给我妈的一枚大金镏子,泛着铜光,上面还有几个牙印。所以我父母的孤僻十分让人费解,如果说是因为穷,我们家那个破筒子楼里住的都是穷人,我敢担保,没有一个富翁隐姓埋名住在这里,这些穷人大多吵闹,来往密切,因为时常需要别人的帮助,也需要在恰当的时候给予别人打击,单单是我的父母,没有自闭症,家里也没藏着拐来的孩子,一生关起门来过活,让我想破头也想不出原因。
所以我毕业之后,虽然还是回到了l市,但是并不在家继续住下去,而是在电视台旁边租了一个小房间,着手自己的生活。可是习惯是相当可怕的东西,即便我从小就相信自己的睿智,在十岁左右就看穿了我爸妈的生活并不可取,且相当可笑,但是到了我独自生活的时候,还是沾染上了他们的毛病,租下房子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换了一把锁。我租的屋子有五十六平方米,一室一厅,房东是个公务员,在l市有七八套类似大小的房子,他都给统一装修了,好像是一家旅馆的房间,不小心失散,流落在市内各处。楼层在七楼,站在窗口举目远眺,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座高楼的脊背,就在窗户近前,骨节紧凑,这座高楼就是电视台新盖的行政楼。正因为此,这家的房租较为便宜,是同地段同大小房子的三分之二,不过只有住过才知道,虽然早晨没有光,如果不定闹钟是难以确定白昼到来的,但是到了傍晚,夕照日的反光会通过电视台大楼的脊背射进屋内,洒在窗台里头一步远的地方,如果只是以成见来看这屋子,是不可能认识到这一点的,这就是所谓的日久见人心。于是我买了一盆水仙,摆在窗台里头一步远的地方,自不待言,水仙长得非常好,以至于我都觉得乏味,没过多久我就又买了一盆月季。
我是个处女座,所以我在九月份出生,入职之后的一个月,我就迎来了自己二十四岁的生日,那天是工作日,前天晚上我领到了一个任务,就是第二天早上自己扛着摄像机,去劳动公园拍一些老人晨练的镜头,与其说是任务,不如说是练习,拍完之后回来剪成一个五分钟的短片,向领导交差。我起得很早,天还没亮,就到了公园,林中已经有人压腿,男人看着不怎么老,也就四十来岁,把腿一踢,就搁在树上。旁边不远处,有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在鼓捣手风琴,好像在给自己的脑袋套车。我把dv放在三脚架上,对着他们打开机器,站在旁边抽烟。男人一边压腿一边看我,等把两条腿压好就过来说,你干吗的?我说,电视台的。因为紧张,我使劲抽着烟,差点把整支烟吞进嘴里。他说,噢噢,你们注意到我了?我说,是,可以开始了吗?男人说,可以,我先打一套六合拳吧。我说,好,咱们循序渐进。男人打完拳之后,又练了一套剑,动作利落,目光炯炯,剑穗时不时拂在脸上。在他喝水的时候,女人拉起了手风琴,男人说,我还没练完呢。女人不理他,兀自拉着。至于我为什么回到l市工作,我觉得有两个充足的理由,第一条是我虽然在北京念的大学,学了文学,可是毕业之后并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无论我做什么,都将是过着小蚂蚁的生活,扛着比自己重几倍的东西前进,况且我的第一志愿并不是文学而是法律,因为分数不够被调剂到了文学院,无论是改弦更张还是将错就错,都觉得有点不值。我有一张北京的地铁卡,毕业时里面还剩三十几块钱,我就每天坐地铁游荡,直到钱花完了,就把地铁卡扔进了垃圾桶。第二条是我在l市有一个朋友,她叫曹西雪,是我筒子楼里的邻居。她是我唯一谈得来的人,从五六岁开始,我们就在一起谈天说地,只是她比我大一点,我五岁的时候,她八岁,她在本地念大学,毕业之后到了l市的一家银行工作。我毕业之前,她给我写过一封信,意思是这几年过得不错,中间还结过一次婚,几个月之后离了,生活比较充实,如果北京好玩,她也可以来玩,不过为保万全,我可以先回l市看看,此地近年大兴土木,已今非昔比。毕竟我们之间没有爱情,所以她说的话还是比较可信。
女人的手风琴拉得很响,另一个女人站在她身边唱起了歌,麦克连着一个黑色的音箱,每当唱到高音,音箱都发出严厉的叫声,并且伴随着轻微的抖动。实话说,抛开设备的因素,这个女人唱得是不错的,我边抽烟边朝她看去,她看上去五十六七岁年纪,相当消瘦,头发白了,也没有染,用一个发套绷住,个头不小,目测大概一米七,穿着一条米色的连衣裙,洗得相当干净,脚上穿一双棕色牛皮鞋,袜子也是米色的,包住脚踝。我听她唱了三首歌,知道再唱十首也是同一个样子,就把机器关了,打车回家。因为是在实习期,领导管得不严,也都没有定岗,回头我说自己拍了一天,交一点素材就行了。我上大学期间,准确地说,是在我大三的时候,我家的筒子楼着了一场火,起因是一个失业多年的人在家里搞发明,想要发明一种能使汽油更加充分燃烧的东西,这种滴剂的原材料也跟汽油沾亲,所以从逻辑上来说是无懈可击的。那天晚上他的发明先是引燃了他的被子和床单,进而烧向两户之间薄薄的胶合板,然后迅速在楼宇的主架构上蔓延。据幸存者称,整个筒子楼就像是一卷报纸,从起火到烧光,只用了大概一个小时。肇事者先死,浓烟涌进了他的喉咙,他死在窗台位置,临死前也没有捅开窗户,之后又烧死了十二人,重伤九人。火灾发生在冬天,虽然在家里,人们也都穿着毛衫和毛裤,这些东西被火一燎,有的直接燃起,人就变成了火球,有的迅速熔化,蚀进人的皮肤。有的家里因为暖气的热度不够,还用着小太阳取暖器,那种劣质的发热管,散发着红彤彤的不加掩饰的热浪,在一片混乱中,爆炸,风扇一样的铁罩破窗而出,掉在马路上。我能够想象家里起火的场景,我相信自己能够想象,从没来过客人的家里来了不速之客,两人的第一反应也许是自己仅有的家当,如果等待救援,第一反应为何并不会对结果产生什么影响,因为发明家就住在隔壁,在这种火势里头,即使是消防员本人恐怕也不好逃脱。但是令人惊异的是,两人最终没有被困在屋内,而是从四楼翻下,在紧要关头,他们离弃了住所,在空中飞了一会,我父亲手里还拿着我母亲的老花镜。两人不同程度地遭受了骨折和脑震荡,我父亲的一条腿永远地瘸了,但是两人都活了下来并且恢复了过去的生活,换了另一个场所关起门来生活。他们极少提起这场火灾,有亲戚问起便答说,就跟新闻里说的一样。就因为这个,我感到非常内疚,虽然就算我在,也不一定会比这个结果更好。
回到家之后,我在床上翻了翻书,然后睡了一会。傍晚时分夕照日的光辉洒进窗台,我把水仙挪了一挪,使得阳光更准确地照在它们细长的叶子上。天快黑的时候,曹西雪给我打来了电话,邀请我出去走走。自从回来,我还没见过她,她说她最近有点忙,就要忙完了,然后我们就可以好好聊聊。我穿好衣服下楼坐公交车到了她说的指定地点,那是一个相当偏远的地方,坐公交车花了我大概四十分钟的时间,到了最后,车上只剩下我和司机两个人。四台子,那一站叫作四台子。我走下来发现曹西雪站在站牌的底下等我。一晃我们已经好几年没见,只是打打电话或者通信,她当然比过去老了一点,眼窝子比过去深了,她遗传她爸,身材比例有点问题,脖子长,腿短,屁股大,所以有点像一只鸭梨,但是她的五官长得非常不错,鹰钩鼻子,嘴很小,瓜子脸,若不是皮肤黑且有不少疙瘩,可以说有点像白俄的女人。自我记事起,她就一直有很强的语言表达能力,常把我说得一愣一愣的,觉得她那张小嘴是一个奇妙的设备,有时候感觉不是大脑在支配她的嘴,而是她的嘴在引领大脑,有时候她并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想张嘴,一旦张嘴,说的东西就来了,但是这也招来了一些问题,就是这人没有秘密,无事不可对人言,我长这么大,见过的人也不少,只有她做到了这一点。这点在我看来,是很好的习惯,因为我不具备这种能力,我有太多事情根本不想说,所以我经常跟她撒谎,但是她特别轻信,即使我说的话前后矛盾,她也不在乎,也不去推敲。可能我看起来比较木讷,不像是撒谎的人,其实我是我认识的人里面撒谎最多的一个,而曹西雪每天说那么多话,基本都是真的。了不起的人。
她把头发盘在脑袋瓜顶上,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发型,因为这样一来,她的脖子以上就更加长了,像可以轻易被人抓起的把柄。她说,你怎么这么久才到?我说,我等了十五分钟,才来了一辆公交车,中间公交车刮了一辆小客,我又下来换了一辆。她说,我们这修了地铁,你应该坐地铁,地铁不会剐蹭。你怎么瘦成这样,你每天都吃什么?你什么时候打的耳钉?你打耳钉太难看了,像是小痞子,还不是骑摩托车那种,是骑电动车那种。今天你生日吧,我最近太忙,没准备礼物,没事儿吧,如果你生日是下个月,可能会好一点。我说,没事,你怎么把我约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她说,你跟我走,这地方人少,再往前走一点,人比这多。我跟她沿着路肩走,穿过一条细长的铁路,人并没有更多,又走了大概二十分钟,到了一座房子前面。房子有两层,底下是一扇门,上面是两扇窗子,左右两边什么也没有,这么说不太准确,左右两边是被扒掉的房子的地基,好像是柜子被移开后,露出的一片方块的灰尘。所以这房子的两个侧面,是两片外墙,灰白,一直延伸到挺深的后面,呈梯形,越往后越宽。我这才发现不只是这座房子两边的房子被扒掉了,而是这一片大概有一平方公里的房子都被扒掉了,只剩下这一座梯形房子还在。曹西雪说,这是我朋友的房子,她出国了,我帮她保护着呢。我说,出国旅游了?她说,不是,就是出国了,放弃了,你看这门,是30年代的。我说,那你得帮她保护到什么时候?她说,看情况吧,我跟她也没那么熟。她用一把细长的黑铁钥匙打开了门,里面一片漆黑,她伸手打开灯,原来是一个剧场,最前面有一个木制舞台,长约三十米,宽约十米,帷幕在两旁耷拉着。座椅都为黄色,木制的,像舌苔一样立着。她说,二层住人,但是直腰费劲,我就住在二层。我说,你住这干吗?你单位在这附近?她说,我单位离这十五公里,我每天先骑车,再坐地铁,你看这墙,你摸摸,有弹孔,当年军阀在这儿因为戏子开过枪。我说,你还没回答我,你住这干吗?她说,这不是非常明显?我每天在这排戏。这是私产,而且有年头,政府扒不动,扒之前不知道,扒的过程中发现了这么一座东西,所以后续的开发都停了,以后怎么回事儿不清楚,我先用一段。我说,你什么时候开始演戏了?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你演给谁看呢?她说,这是我的新爱好,现在有了这个地方,才有了这个爱好,这叫你给我多大鞋,我就有多大脚,懂不?没人看,自己演着玩,这么好的舞台,闲着也是闲着,你没有过这种感觉吗?看见一片大海,不管会不会游泳,都想下去,一样的感觉。我看着曹西雪,她没变,这几年她不见我,我也非常理解,她父亲,那个发明家,烧死了那么多人,我爸也因此瘸了,她肯定不想见我,但是她还是给我写信,她永远有话说,她绝口不提她爸,她没有向我道歉,她为什么要向我道歉呢?她爸生下了她,又不是她生了她爸。但是如果仔细看她的嘴,她还是变了,她变得有点固执,强烈地相信自己,她过去说话也多,但是中间是喘气的,她现在说话是一口气,嘴动得飞快,直到说到自己这口气耗完才停下。她在信里说她游了两年泳,每天几千米,确实,她现在的肩膀好像男人一样宽,脖子根粗了一圈,水能救火,是这么回事儿。她还说她用业余时间在区图书馆当义工,做了一年多,手磨了不少茧子,后来图书馆拆迁,合并到市图书馆里头,义工减半,她就不再做了。之后她又去过砂山的在编教堂做过一阵子,因为确实信不上宗教,又对体制和仪式厌烦,做了大半年也不做了。
我被还没叠,就不请你上二楼看了,她说。我说,没事,这能做饭吗?她说,做不了,水电都停了,但是我弄了个发电机,照明是可以的。灯是戏的胆啊。我说,你可真不得了。她说,不难的,想起来麻烦,做起来不难。你要是饿了,我们就去附近吃点,我晚上不吃饭。我撒谎说,我也不吃,毕业之后胖了六七斤,原来的裤子都不能穿了。你演什么戏?她说,你问着了,我过去都演莎士比亚和契诃夫,当然不是我一个人,我手里有不少演员。现在我想排一出新戏。我说,还有其他演员?她说,废话,我一个人在这演来演去不成神经病了?找你来,是让你写一出戏给我们演。我说,缘木求鱼了,我哪会写戏?你说的莎士比亚,契诃夫,我一个字没读过。她说,你不是学文学的吗?就你刚才那句成语我就不会说,你能写。我说,两码事,我对这玩意儿一点不感兴趣,每年有那么多学政治学的,有几个当总理了?她说,你能写,我看人不会错,你从小到大撒了那么多谎,写个戏一点都不难。你就把你装傻的功夫拿出来,准能写好。我观察你很久了,你别的干不了,写戏你有天分,坐在那,用手一拍脑壳就写一出,一会我的演员过来,你看一眼我们的排练,找找感觉。我说,我实在是,怎么说呢?我突然有点头晕。她说,头晕?我说,是,头晕,上不来气,浑身没劲,你别动,我现在看你双影儿,你一动我就想吐,我得回家躺会儿。她说,你不喜欢我这个地方是吗?我说,不是不是,我确实是不舒服,一天没吃饭,刚才坐车又给闷着了,我改天再来吧,我坐不动公交车了,我打个车回去。曹西雪歪着头盯着我看,好像发现了一个山洞,看看里面是不是有豺狼,看了几秒钟,她说,我看你确实不舒服,你回去吧,我们周二周三七点排练,你有空再来吧。我伸手拍了拍她的胳膊,转身从厚厚的木门走了出去。
天已经黑了,我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到家,感觉真的眩晕,那地方关得太严,墙上的窗户不小,都锁着,地上有灰尘,座位上的螺丝散发着怪味。我在厨房里找到一点馒头片吃了,然后就睡了,时间还不到九点。
这一觉睡得很实很长,醒来时觉得神清气爽,好像自己都长个儿了,窗外大厦的脊背遮住了所有能骚扰我的光,我就在这密实的黑暗里头睡到实在清醒了,才起来洗漱。十点多我到了台里,给领导交带子,领导已经看了六七盘实习生的带子,机房里气氛肃穆,那几个活跃的同志都站着,好像被揪出的叛徒,我才发现,我不但迟到,而且片子也没有剪,别人的片子不但有特写,有音乐,还有低音朗诵的旁白。领导说,你昨天晚上出工了?我说,没有。他说,那你为什么现在才来?我说,我的一个发小掉到下水井里头了,我早上去看她。他看着我说,哪里的下水井?我说,新华街玩具城对面那个,她一边走一边给我打电话,突然掉到了井盖里,摔掉了四颗牙,我想这多少有点我的责任,我就赶过去了。他说,你拍下来了吗?我说,什么?他说,你把这个事儿拍下来了吗?我说,没有,我还没有养成记者的直觉,我反省。他说,把你的带子拿来。我也是第一次看我的片子,先是一个人压腿,询问,然后打拳,之后就是一个女人拉手风琴,另一个女人唱歌,唱了三首,音乐结束的时候片子也停了。她唱得真好,当时没觉得,现在才发现她在对着摄像机唱。他说,你在拍什么?我说,我想拍这几个人的状态。他说,好,什么状态?我说,早晨的状态。他说,这女的是歌唱家吗?我说,不是。但是她打动了我。你听听她这一句,倒一下,我就像那花一样在等他到来,拍拍我的肩我就会听你的安排。前面有点不稳,但是这一句唱得特别好。他说,嗯,我得对你负责,我上头有人要对我负责,你明白吧?你先休息两天,不要来了。把机器放在桌子上,你让我想想。
晚上我去父母家吃了口饭,吃完饭看两人打牌,他们俩玩一种积分制的牌,玩了很多年,我怀疑是他们在某一个牌种的基础上发明的。要用两副牌,先翻牌确定谁先出,然后另一个人根据花色或者点数粘上去,粘不住时就要再抓,打到最后谁手里的牌多,谁就输了。我看他们玩了半个小时,就跟他们告别走了。走到路上,我给曹西雪打了一个电话,她没有接,我就直接坐地铁到四台子,然后出地铁走了大概二十分钟,找到了那座房子。房子的马路对面站着两个男人,九月的夜晚里面,两人都穿着长袖衬衫,一件是白色的,一件是黄色的,都扎着裤带,穿着黑色的西装长裤。其中一个腋下夹着一只扁包。两人挨得挺近,额角秃露,看着房子,并不怎么交谈,好像是偶然在美术馆相遇的两个陌生人,站在一幅卷轴前面。我看了他们一会,他们也看了看我,几分钟之后我敲了敲门,没人应答,我又用手机给曹西雪打了个电话,这回她接了,我说,我在门口。她说,好,你坐地铁来的?我说,是。她说,你的眩晕好了?我说,是。她说,我后来想了,也许是低血糖,低血糖是很危险的。你自己来的?我说,是,你能不能先让我进去?她说,好,这就来。又过了大概四五分钟,她从里面打开了门,进去之后,我发现舞台上面的光开着,非常亮,好像深山里的一处火灾,六七个人坐在舞台上面休息。我走近了一点,这些人年纪不等,一共六个,都是女性,有两个大概是曹西雪这样的年纪,其余的稍大,最大的也超不过四十岁,五个人闭着眼睛,一个人睁着眼,我马上意识到她们都是盲人。
我在砂山教堂认识的,曹西雪站在我身边说。我和她们的家人都很熟,每周二和周三,我用车把她们接来,十点之前把她们送回去,周日她们去教堂做礼拜。今天我们排《暴风雨》,你看一下。我没有再走近,我说,我还是不看了吧。她说,看又不用费多少力气,为什么不看?我说,不看了,实话说,我不喜欢你这套做法。她说,你什么意思?我说,你这屋子里缺少通风,我也不了解《暴风雨》,谁演暴风雨?她说,没人。我说,嗯,我不了解,我爸的拐杖旧了,我去给他买根新的。她扭过头来看着我说,你他妈的……我说,我最近丢了工作,我有了不少时间,也许可以给你们写一出戏,你们一共七个人吧,算我八个,你还需要吗?她说,你走吧,我知道你的意思,人各有命,我很累了,我们不要再说下去了。我说,这就是你救自己的方式?她抬起头,笑着说,当初怎么没烧死你呢?
我扭头走了出去,对街的两个男人已经不见了,我才注意到房后停着一辆面包车,想来曹西雪是用这台车把她们接来的。我可能有点过分了,我心里想,但是我现在一秒钟也不想看见这个梯形的房子,所以我快步地走开了。
第一幕
一间陈旧的书房里,一个穿黑色长袍的男人正坐在躺椅上看书。烛火照在他脸上,微微晃动。他看上去六十几岁年纪,身材颀长,两只脚放在一块脚踏上,脚趾偶尔动动。有人敲门。
男人:进来。
仆人:大师。
男人:我们还有多久靠岸?跟我说说,为什么你面如枯槁?
仆人:大概还有七天,沿途的城池越来越寥落,大多数人都逃走了。
男人:还有几个人跟着我?船上这么安静,越来越符合我的心意。
仆人:只剩我一个,毕竟人人都怕瘟疫,除了我之外,没人相信您的神力。
男人:我说了很多次,我没有神力,我只是回故乡看看,如果有人活着,我就跟他说说话,就是这样的打算。不早了,睡吧,养好精神,早睡早起,才不会轻易被瘟疫吞没。
仆人躬身退下,男人站起来在屋内走了走,房间一晃,他差点摔了一跤,坐稳之后,他又拿起书看,面带微笑,津津有味。夜深似海,他还是一点困意都没有。有人敲门。
男人:进来。
仆人:大师。
男人:你怎么还没有睡?你也要走了吗?
仆人:恕我直言,现在走也已经来不及了,不是茫茫大海就是瘟疫横行的码头,我会一直跟着您。
男人:把我们备的草药吃上,如果我们能活着回来,你会得到无限的尊崇,我会为你塑一座像,就是你现在这样哀苦的模样。
仆人:我们的正前方划来一艘小船,向我们求救,救还是不救?
男人:为什么不救?不要耽搁,赶快救。
仆人:上船容易下船难,何况也许他们带着最可怕的瘟疫。
男人:他们用什么话呼喊?
仆人:用您的乡音。
男人:救他们上来,让我跟他们聊一聊,也许可以缩短我们的旅程。
仆人:听您的。
仆人躬身退下,不一会,他脸蒙口罩,身穿罩衣,领着六个女人上来,六个女人互相手拉着手,走得摇摇晃晃,走进男人的书房。
仆人:我把她们领来了,她们有病,都已经瞎了。
男人:无妨,你去休息吧。如果不是我声嘶力竭地呼喊,不要进来。
男人在地上铺了一张席子。
男人:你们坐下吧,跟我说说l城的事。你们是天生失明还是瘟疫所致?
女人甲:回禀老爷,我们是因为瘟疫才落得如此下场,虽然我们也因为保住了性命而高兴。
男人说:瘟疫从何而来,何时开始,是上天的降怒,还是人们的失常或者是动物的疯狂?请你们跟我讲讲。
女人乙:回禀老爷,在满足您的好奇心之前,可否给我们一口水喝?我们已经在水上漂流了十天,现在干渴得如同龟裂的土地。
男人:我这有水,你们尽可享用,还有一些果酒,如不嫌弃,可以当作解渴的饮料。
女人丙:一杯美酒下肚,万般思绪飘升。老爷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远远一看便知可长命百岁,一定三妻四妾,儿孙满堂。可有果蔬牛肉给我们下酒?我们已经好久没吃像样的东西,牙缝里都是灰尘。
男人:茶几上的东西随便取用,不要客气。我孤身一人,没有妻儿,况且尊驾目盲,怎么能看到我的容貌?我虽然健康,但是瘦骨嶙峋,脸形细长,绝不方圆。吃吧,吃完再讲。
女人丁:讲到瘟疫的原因,人人都能讲出一个理由。我们六人在水上漂浮,目不能见,只能说话,说了十天,精疲力尽,终于得到了一个大家都同意的理由。老爷这可有烟抽?
男人:不要停下,说说这个理由。我不抽烟,万望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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