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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水藻和繁星一样幽深(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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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的朱彝尊写过一首《高阳台》,记录了一个古典时代的爱情故事。

高阳台 [167]

桥影流虹,湖光映雪,翠帘不卷春深。一寸横波,断肠人在楼阴。游丝不系羊车住,倩何人,传语青禽?最难禁,倚遍雕阑,梦遍罗衾。重来已是朝云散,怅明珠佩冷,紫玉烟沉。前度桃花,依然开满江浔。钟情怕到相思路,盼长堤,草尽红心。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词和诗不一样,它每句的长短不同,所以又叫作长短句。最初它是配乐演唱的,不同曲调下每句的长短当然就有差异。人们把每句字数和平仄的标准确定下来,给它一个名字,叫作“词牌”,配套的音乐就叫“词调”。宋亡之后,词调渐渐失传,“词牌”却保留下来。汉语有平、上、去、入四声,最初确定词牌的人是根据词调的音乐来安排四声的,所以哪怕我们现在不能唱词了,依然能通过朗读感受到一首词中音乐的美感。《高阳台》这个词牌的特点就是里面有一些长句,还有四处四言对句,而且押平声韵。如果用水流做比,《高阳台》就像那种一泻千里、无所阻挡的平流。用它写情感,容易写得激烈、极致、无所保留。

我第一次读到这首词时是十八九岁,在朱彝尊的《江湖载酒集》上。如果你曾经在四五月份到过苏州的古镇,而且是在一个游人并不很多的工作日的早上,就会看到“桥影流虹,湖光映雪,翠帘不卷春深”的景象。其实江南四季中,春、夏、秋三季植被都没有太多不同,微妙的差异很大程度上体现于光线。一个在苏州住了四十年的朋友说:“每年4月5号左右,会有一年中最清亮的一天。”而“流虹”“映雪”“翠帘”三者间体现出的清亮的光感,就是这种天地焕然一新的感觉。在这样的天气里,我们会有一种春天到来的狂喜,也会产生一种春天即将逝去的感伤。

那年我正好喜欢一个老师,班上一半的女同学都喜欢那个老师,所以这样的喜欢就变成了一件没有希望的事。我甚至没有办法说出来,因为一旦说出来,旁边就会凑过一群高矮胖瘦不等的同学说:“哎,我也老喜欢他的。”然后大家就能打开一袋瓜子,八卦几个小时。有一天放假,我忽然觉得再不出去玩,春天就要过去了,于是就坐公交车到了一个游人不多的古镇,叫作甪直。在一座桥边的茶楼下休息时,这首词忽然涌上心头。

这首词其实写的是一个发生在桥边的故事。流虹桥在吴江松陵镇,离甪直不远。江南的古镇都差不多,有大量河道和沿水而建的木结构房子,遍植杨柳。现在翻修的古镇,二楼的窗大且突出,是为了凭栏饮茶的客人的视野。可是在我小时候,这种木结构房子的二楼比较低矮,比一楼更缩进一些,窗也较小,坐在窗口还可以看到小猫在一楼的屋顶上走来走去。有时楼和桥仅咫尺之遥,但是因为阁楼里的光线比较昏暗,所以桥上的行人看不清楼上窗子里在发生什么。

“桥影流虹,湖光映雪”表面上只一个华美工整的对句,把流虹桥的名字嵌入其中。它却不仅仅如此。在工整华美之中,还有一些摇曳流动之美。所谓“桥影流虹”,不但是说桥像彩虹一样姿态优美地跨在春天的河流上,而且文辞间好像还有一些在水波中隐隐绰绰摇曳流动的样子,所以是“流虹”。所谓“湖光映雪”,也有一种春天阳光极其明媚之时波光闪烁不停的动感。这一流一动,情感之弦就被外物撩拨了起来。

第三句说“翠帘不卷春深”。这句其实写得特别好,因为我们在春天极盛的时候,对于盛开、明媚、温暖的感觉增强了,同时对于它们的对立面衰飒、阴翳、寒冷的感觉也增强了。江南春天的一个独特的感觉,就是这种强烈的对比。比如说哪怕对于常绿树种,我们也是在春天才注意到它的“荫”,那是与强烈的阳光对比的结果。而苔藓常常植于枯石之上,那又是有生与无生对比的结果。江南园林的美感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利用这种对比来制造的。至于温暖与寒冷的对比,我对一句词感触很深,就是秦观《踏莎行》中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168] 。“孤馆闭春寒”与“翠帘不卷春深”同样讲的是一种暖春中的寒冷感,所以我拿它们对比。

无锡有一个园林叫作杜鹃园,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造的,造园者名叫李正,字勉之,是思想家李慎之的弟弟。这个园林造在惠山山麓的古树与泉石之间,因为七十年代运力和财力的限制,李正只能尽可能地保留山石的原样,造出来的园林却格外地古雅自然。在杜鹃园中阳光最好的地方有一整面山坡种满了杜鹃花,名叫“醉红坡”,对面有一间很高大的屋子笼罩在山和古树的荫凉中,与醉红坡隔着一条只有梅雨季节才有水的山涧。室外杜鹃花已经开得极其热烈了,可是一走进这间屋子,就会感到寒气四溢。外面的春光越明媚,屋内的寒气就越彻骨。我小时候在这样的地方玩,就明白了什么是“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那是外面春色满园、杜鹃花盛开、杜鹃鸟啼叫,游人只能穿短袖,可是一走进房间,便只有清冷、寂静和孤独。

再多跑题一步,我很喜欢的一部音乐剧《少年台湾》由我的男神殷正洋主唱。里面有一首主题曲叫作《愿》,第一句就说“我愿是满山的杜鹃,只为一次无憾的春天。我愿是繁星,舍给一个夏天的夜晚” [169] 。这首歌唱的是一种彻底投入、富有激情的生活,“满山的杜鹃”是歌中第一个象征。我能够理解,因为我确实见过杜鹃花漫山盛放时那种生命的热量。但是,所有的热情都需要一个投注的对象,如果这个对象失落了,生命的热量就有可能走到反面,这便是“可堪孤馆闭春寒”的幽闭、停滞之感。

“春寒”容易理解,那么“春深”是什么?“春来芳草深”这样直观的景象大家能懂。冬山疏朗,春山却因为树叶的萌发、灌木的新生、光线的变化而变得有深幽之趣。王维有一首《桃源行》,最后一句说“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 [170] ,所以“春深”本就带有一种沉浸、投入,甚至迷失的感觉,就像我们在春天的林野中目眩神迷,忘记来时的路途。“春深”也有“春浓”的单纯意思,贺铸说“绿净春深好染衣” [171] ,讲的是春的浓度趋向于,春色几乎要侵入衣服。总之,春的魅惑趋向于极致,叫作“春深”。

当“春深”用在“翠帘不卷”后面,另一重奇妙的效果出现了。欧阳修说“庭院深深深几许” [172] ,但并非所有的庭院都是“深”的,枫丹白露宫或凡尔赛宫就谈不上“深”。“庭院深深深几许”之所以成立,除了有中国园林的幽折之美外,更因为“杨柳堆烟”对于春意渐深的暗示和“帘幕无重数”对于佳人幽居的暗示。如果说“春深”作为一个文学词语,需要一定的古典文学阅读经验才能把握,但当它与帘幕联系在一起,春之所谓深就变得非常直观。那就是我们在正午的阳光下无法看清杨柳后的庭院、无法看清竹帘后的室内、无法看清处于阴影中的那半个世界的感觉。在“桥影流虹,湖光映雪”极度明亮的对照下,“翠帘不卷春深”带给我们的感觉就是“可堪孤馆闭春寒”的不堪。它会让我们设想在那帘幕背后的阴影里,有个女孩被窗外的春光深深吸引。

果然,朱彝尊接下来就说“一寸横波,断肠人在楼阴”。古代的诗人真是有很好的通感能力。在有些诗中,他们的认识是随着情感一起流动的。这首词一开头说的就是外面的世界是成片的湖光闪耀。我小时候见过这种景象,因为我们江南几乎是由湖泊、河流、鱼塘和稻田组成的。稻田在插秧前后,因为水已灌满,而水稻尚未长高,因此也如同镜面,这些水面彼此映射,中间只隔着细细的田垄或道路,确实可能耀映如同积雪。在这样大片的湖光之中,谁能注意到在那个幽闭的房间中,却有仅仅一丝一缕的湖光?这湖光就是“一寸横波”。李白在《长相思》中说:“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 [173] 第一个诗人(并不是李白)以“横波”代指女孩子含情脉脉的眼光当然来自天才的通感,可是用得久了,人们就会失去对语言的敏感。但朱彝尊重新唤醒了这个词,重现了水波与眼光之间的直观联系。“一寸横波”,“寸”本来是长度单位,但在帘外大世界与帘内小世界的对比下,在万顷湖波与一寸横波的对比下,它却更倾向于微弱的意思。翠帘之后,有一道充满渴慕但又非常微弱的眼神,这个眼神就属于一个在“楼阴”之内不被外面世界看到的“断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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