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喀索斯的水仙花(1/1)
在张九龄的十二首《感遇》中,有一首与陈子昂这首十分相似,甚至就像跨越时空的应和之作。张九龄是开元时代有名的贤相,据说举止优雅、风度不凡。张九龄去世之后,唐玄宗非常想念他,常在考察被推举的官员时询问:“这个人的品格、风度像张九龄一样吗?”他可能是唐代诗人最喜欢的一个宰相,不管是王维、李白还是杜甫,都乐于把自己的诗交给张九龄看,张九龄也确实能非常大方地给他们赞赏,为他们行方便。他是广东韶关人,因此我读他的诗时,总忍不住产生更开阔的联想。别人诗里说到的孤鸿也好,海月也好,岭梅也好,都只是一个个符号,但到了张九龄那里,我就会想到一个青年士子从南海启程,翻过庾岭,到达长安,一面应付皇亲国戚的纷扰,费劲地施展着政治抱负,一面又在诗歌的世界里展示轻盈、舒展的内心世界。《感遇》第四首写“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侧见双翠鸟,巢在三珠树” [95] ,暗指李林甫之流的得势和中伤。从字面上看是惶恐和谦谨的意思,但那“孤鸿海上来”的自指确实又有携海上风云般的自由与灵性。
这组《感遇》写于开元二十五年(737年),此前一年张九龄被罢相,当年又因李林甫馋毁而被贬为荆州长史。虽然同处于逆境与误解之中,但张九龄与陈子昂的心态有很大不同。前面所说的陈子昂的那首《感遇》中有种一路向上的孤绝之感,而在张九龄诗中更多地看到开阖之意。全诗在一个更大的空间展开,因此优游从容许多。
感遇·其一 [96]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我特别喜欢这首诗的前四句。张九龄写得比陈子昂放松。第一句是一个平行结构的对举,既在视觉上向书页的两侧讲去,又在记忆中向春秋两季讲去。那么,从纸这一侧到那一侧,从这一季到那一季,中间就有一个循环周遍的巨大空间。他说在春天的时候,兰叶有兰叶的美,就是“葳蕤”。这个词是草木茂盛的意思,有浓密的美感。但张九龄接下去说,秋天有秋天的好,这就是“桂华秋皎洁”。“皎”的本意是“月之白也”,所以“皎洁”指有点清冷的美,它恰好不浓密,是经过了一定的凋落或洗练之后形成的。秋天在陈子昂的眼里是“岁华尽摇落”,是一切的衰落,是时间的结束。可是在张九龄眼里,它是足以与春天匹敌的另一种美,甚至就是“美”这个复杂整体的另一半。
同时,张九龄并不觉得秋日中就没有生意存在,因为他说“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自尔”有“自此”和“自然”两种意思,前者如《水经注·溱水》中所说:“古老言昔有二仙,分而憩之,自尔年丰,弥历一纪。” [97] 后者如向秀与郭象注《庄子·达生》中所说:“万物皆造于自尔。” [98] 一般认为,“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中的“自尔”取“自然”意,很多地方翻译成“自然顺应了美好的季节”。但我有点怀疑。且不说“自然顺应了美好的季节”的“自然”是副词autoatically(自动地),而不是名词nature(自然界),而且为何不能把它理解为“当你注意到春秋不同的美感时,自此以后就拥有了这两季漫长的佳节”?何况春秋之对举,在中国诗词中有时代指循环中的四季,如“春花秋月何时了” [99] 并不只是说春秋之忧愁,而是说永恒周遍之忧愁。因此,这句诗甚至可以理解为“当你意识到生命每个阶段不同的美感,就获得了永恒的佳节”。基于这种理解,张九龄此诗前四句的重点就落在觉悟的体验上。
但对我来说,这种欣赏还带有个人化的联想:“自”有“自己”之意,“尔”的本意是“你”,因此“自尔为佳节”被我想象成春兰与秋桂之间的推杯换盏,仿佛兰桂彼此欣赏,互相拍着肩膀说“你是好时节”。就好似李白的“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 [100] 与辛弃疾的“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 [101] 。在对这两个季节推杯换盏与互相欣赏的想象中,我又看到了首句中那种开阖、对举的开阔感。
如果把这两首诗都当成情诗来读,我觉得陈子昂好辛苦。他把自己想象成能使世间诸色为之一空的幽兰,要找到一个配得上欣赏他的人。这样的寻找何其之难,生命就虚掷在等待中。而到张九龄这里,那种强烈的被赏识的愿望和寻找的焦虑松弛下来,他既知道自己身上的欣欣生意,也能欣赏他人与自己的不同,并认为在这样不同之间,有一个奇妙的、变化的、永恒的佳节存在。他不需要通过别人的赞许固化自己的价值,甚至很大方地给自己颁一个奖,又给别人颁一个奖,说:“你看,我们两个人都很好嘛。”张九龄的很多诗中都有这种有趣的自得的意态。
“相看两不厌”本身挺好,但如果只是让对方与自己结成联盟以回避或贬低外在的世界,则会带来问题。以我自己的经验来看,每到一个新的环境,往往就会出现一个人告诉我这里多么污浊,像我和他这样清高的人已经不多了,所以我们应该当朋友,而且应该对别人留点心眼。年轻的时候听到这样的话我挺激动,现在却避之不及。这大概是因为我听到了那喀索斯(narciss)的故事。
那喀索斯是河神刻菲索斯(cephis)和水泽神女利里俄珀(liriope)的儿子,他无比俊美,受到众位女神的爱慕,其中最爱慕他的是山林女神和回声女神厄科(echo)。但厄科曾受到赫拉的诅咒,她无法主动发出声音,只能重复别人说话的后几个词。所以当厄科爱上那喀索斯,那喀索斯从厄科嘴里听到的只是自己的回声。那喀索斯并不爱厄科,也不爱任何其他女神,直到有一天,他在一片湖水中看到了一张无比俊美的脸。他深深地迷醉于水中的影像,凝视它、亲吻它,不再理会背后的世界,直到他变成湖边的一株水仙花。水中的影像正是他自己的倒影,而他的名字narciss成为narcissis(自恋)这个词的源头。
自恋有很多种方式,有孤芳自赏,也有以“我俩很好”来更强烈地支持“别人都不好”的信念。但张九龄笔下互相表扬的兰桂绝非如此。他提到了兰桂之外的第三方“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对于同一棵春兰,陈子昂想到的是“岁华尽摇落”。在他的想象中,不采是因为没有人赏识,没有人赏识是因为举世混沌。就像他的名诗《登幽州台歌》中“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 [102] 这种涉世全乖、独行无侣的孤绝之感,固然很动人,但之所以能在后世如此普遍地传诵,正说明“来者”层出不穷,举世并非苍茫。而在张九龄的想象中,不需要上下求索,就自然相信有一个或一些林栖者的存在,当他们远远地闻到馨香,同样也会生出喜爱、仰慕、理解、珍惜之情。这首诗中仿佛有一个“美质”的涟漪从中心散开,不断拓展着外层空间,读者的情绪也为之舒展。“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既然本质已确乎美好,有没有人认可又有什么关系呢?
陈子昂的一生好像都在做同一件事:努力弄出一些音响,唯恐自己在无声中熄灭。他年轻的时候要靠砸碎一把贵重的胡琴让路人停下脚步读一读他的诗稿,举进士后又屡次上书武则天,虽然有直言敢谏的名声,但《新唐书·陈子昂传》中“后复召见,使论为政之要,适时不便者,毋援上古,角空言” [103] 的记载,也说明其敢谏之中既有心忧天下的担当,也不乏语出惊人的欲望。中年随武攸宜东征契丹,屡次自请出征,又何尝不是如此。不管为文、论政还是领兵,以任何一种方式释放出自己的“金石之声”,大概就是陈子昂人生中最持久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