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国”家庭(1/2)
我记得那张合影。多年以前,我在八里河村采访地雷村故事,在王清明家居住的场房门口看见两个女孩,相倚在门框,脸上带着微笑,小女孩有些怯生,刚和母亲、哥哥一起从越南过来,不会讲汉话。语言的隔阂,似乎是把她封闭在一堵墙后面。出生在中国的姐姐王海洁亲密地搂着她,对比之下,显出小女孩的营养不良,身量落在八岁的年龄后面。
“我喜欢她。”王海洁说。
我拍下了她们脸上的微笑。大姐勾揽妹妹的臂弯让人安心,尽管如此,我仍旧有点担心这对语言不通的跨国姐妹,连同那个未谋面的越南男孩,他和母亲、养父王清明一起,去广西十万大山里找医生治病了。
2016年,我再次来到八里河村,照片里的妹妹王海蝶已经长大了,让我以为是姐姐,很久才同照片里的人对上号。哥哥王海峰和她一起在帐篷小学上学。姐姐王海洁去了山下的船头中学。我也见到了上次未曾谋面的越南妈妈和爸爸王清明。家中还有一个越南小姨寄养在这里的顶小的女孩。另外还有一个三天两头带着越南媳妇过来玩的堂哥。
这个“联合国”式的热闹家庭,没有那么多的双边争执,倒有一种难得的欢乐气氛,未来的不确定,像天边变幻的云朵,暂时可以无视。
哥哥
下午时分,王海峰带着妹妹去砍美人蕉,喂猪。美人蕉丛生在门前地里,夕阳下现着微红。妹妹细心地砍去了周边的小枝,留下了当心生长旺盛的。但王海峰却挑大的下手,把妹妹精心留下的大株都砍了。
粗枝大叶是王海峰的性格,体现在他的五官和体格上,显得比伙伴们粗大一分,打消了我当初对于他哮喘病的担心。看来在精心求医之下,那个病根被彻底拔除了,如同当初门前王海蝶的一丝畏怯。
在水沟中捉螃蟹,王海峰的大胆也超出了堂哥的预料。堂哥双手在水里驱赶,用一个背篓兜螃蟹,王海峰尝试两次后,直接拿手去按可能钳人的螃蟹,第一次弄掉了螃蟹的螯,后来终究熟练起来,所获超过了有“先进工具”的堂哥。
这是他干一切事的作风。水沟旁稻田的秧苗,有一些是王海峰栽的,看得出行路不齐整,疏密不均,但也像模像样地生长着;在部队曾经的主阵地东山顶,他把一只四脚蛇藏在手心里,用来吓妹妹;老师布置的苗族刺绣手工作业,他的针脚像绳子。彪悍的气质也被他不合时宜地带到了学校。他会去揪女孩子的头发,在同学中流传着他的“十大秘密”,一些和青春期的幻想有关,包括对一个转学女生的单相思,毕竟上学的延迟让十三岁的他仍旧逗留在三年级。在帐篷小学里,他偶尔会欺负同学,也会和几个小不点打成一片,他也努力练习自己的汉语。
帐篷小学诞生于战时,持续九年的战事开始后,以前的学校停课了两年,教师都逃光了,村里的孩子没有学上。战事结束前两年,驻防部队开办临时学校,由军官和士兵授课,最初以帐篷为校舍,学校由此得名。眼下学校里又驻扎着一支部队,正在扫除周边山林中的地雷。黄昏时校门口集聚了一群小学生,簇拥着一个休息的士兵,比赛讲故事,猜结局。王海峰讲了一个钓鱼的人为何整天不回家的故事,士兵猜到他讲的是渔夫和金鱼的故事,来自现学的课本。王海峰不服气,又开始讲守株待兔的故事。他的汉语有点大舌头,却比同学们都好胜。
在所有的体育运动中,王海峰自然都是强项。六一儿童节,已经快要走出“儿童”边界的王海峰参加了打篮球和蒙眼睛钓鱼,得到的奖励小票从士兵那里换来了一厚沓笔记本,正可供他粗大的笔迹使用。平时的篮球场和乒乓桌上,他都常常充当霸主。
王海峰的“高龄”,在同学里不是孤例。二年级女生张明慧,从越南过来了四年,已经办酒定亲了,对方是个在麻栗坡县城上学的十三岁中国男生,准备读完五年级就结婚。说起将来的丈夫,这个十二岁的女孩脸上露出憧憬的微笑,“一起玩过,帅”。
对于王海峰来说,这难免会引起心思波动。回家他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王清明,得到的是一句告诫:不好好学习,将来娶不到媳妇。
父亲说的是个现实的前景。没有中国国籍的王海峰,入学颇为周折,更别说以后长大成人,落户安家了。
王海峰过来后,有一年半无学可上。王清明辗转找到天保镇党委、县民政局、边防派出所,都不敢做决定。到学校校长不敢收,打电话请示教育局,教育局最终同意,说是首例,从学前班读起的妹妹王海蝶也照此办理。这也给以后村里越南来的小孩子入学打开了口子。
落户是更大的难题。以后长大成人,办不了身份证,出门打工都无望。王清明设想养子将来的前途,大致只能是找个中国家庭招女婿,老婆有户口土地,下一代就能落户。至于自立门户娶中国媳妇,看起来不现实。
虽然如此,爸爸仍旧鼓励王海峰:“好好学习,我怎样想法也给你上户口。”
王海峰的成绩并不算差,班上第八名,数学能考到八十多分,比较难的语文能及格,品德和社会有七十多分。但他更自在的场合,还是家中的场坝和周遭田野,这里暂时没有身份的问题,对于农活和土地的秘密,他有的是力气和好奇心。
后山的丛丛乱石中,父亲种的果树,似乎是石头的附属。王海峰提着一桶水,灵活地攀爬石头罅隙,水并不泼洒出来,佝腰浇灌每株树苗的姿势,看得出他粗放中的用心。浇灌是他熟悉的姿势,在家里,每天他会提一桶水去冲洗猪窝。
黄昏,王海峰跟随堂哥去山口坡地,为百里香果苗芟草,搭架。光线晦暗,锄头常常误触了果苗。从豆角地里拆除搭竹竿,一根根搭起来,施肥是王海峰的工作。萤虫低飞,四处明灭,山下口岸灯火如一带流苏,山坡却黑暗。回家路上王海峰讲起了鬼故事,如若萤火是游魂,这里邻近从前的战地,因此萤虫更多。
说着他自己也心慌起来,加快脚步小跑,流萤擦过脚杆,显出他终究只是个孩子。
姐妹
再见到王海蝶时,我不敢确认,她是照片上的姐姐抑或妹妹。问她才知道,姐姐王海洁上了初中,在山下船头口岸寄宿。
与四年前相比,她的样子变得很多,褪去了门框里怯生单弱的情态。这是我误以她为姐姐的原因。提起那张照片,她还记得。
在帐篷小学里,王海蝶的功课排在前列,比第一名只少了一分,得到了45元奖金。因为事先拿考试成绩和父亲打了赌,王清明带几个孩子去文山州玩了一趟,逛了传说中的公园,一人买了一身衣服回来。
在越南那边,王海蝶上到了三年级,也是尖子生,得过奖金和毛巾、香皂之类的奖品,到这边从学前班开头读起,为的是学汉语拼音。老师教课加上看电视,一个学期学会了汉话,日常说苗语,越南教的官话差不多忘了。
王海蝶的志愿是考大学。但是和姐姐王海洁不一样,她几乎不可能有机会上初中。当初从学前班转入一年级,她和班上六个越南来的孩子一样,搭了哥哥王海峰入学的便车,还省去了原本两千块的入学费。但是上初中又是另外一回事,除非她的户口得到了解决。
好在她的乐于学习,并不只是在课堂上。秧田是另一处合适的场所。周末的正午,哥哥在家喂猪,爸爸妈妈带着她去山口插秧。秧苗事先割下了头,装入背篓靠在阶沿下,滴着水。爸爸开三轮车载着母女和秧苗来到地头,海蝶和妈妈一起,提着秧苗一束束掷进水田,看似不经意,却自有疏密,便于插秧时随手取用。
而后牛仔裤腿卷齐小腿肚,赤脚下田,提起先前抛掷的秧苗,每次理出两根栽下去,步步后移,渐渐插出一条条行路,因为水田很窄,曲折缭绕在半坡,秧苗的纵列也就很短,横向却形成很长的线路,像是织一条防护山坡的围巾。因为是糯米,需要每次插两根。女儿趋从母亲的动作,并不需要专门的叮嘱,手下的行列大体一样清晰。围巾渐渐具有了形状,只剩下边角的空缺。
母女俩一直佝着腰,头背顶戴烈日,一点点地缩小缺口。王海蝶说,插秧不累,只是热,上面晒,下面又蒸。割稻是更重的活,手上要用劲。最累的活是掰玉米,玉米叶边缘带着锋利的锯齿,割人刺痒,背玉米回家又是一路上坡,负担越来越沉重。
最后一块空白终于补缀完成,母女俩从火烫的泥泞里拔出腿来,在附近一口有意翻倒的铁锅里撩水,洗濯手足。她们的腰背,则似乎已习惯,不需要专门伸展。完工的水田里,昨天插下的秧苗还泛黄,前日的生机已深,今日的幼苗微微摇动,现出深浅过渡的纹理,像一个人,预先透露了生命的前景。
母女俩的教习,不只是在稻田里,回家路上采摘野菜,是顺手的功课,妈妈在路旁撷取蔓生的瓜秧,女儿则采摘瓜田边的折耳根,连同野芹、鸭脚板,按照母亲嘱咐,把苦菜的蔓丝留下一些,方便下次采摘。先前在溪流中捉螃蟹,王海蝶也熟练地沿岸采摘红薯秧和薄荷。走到先前居住的场屋附近,在阶沿下摘紫红色的苋菜,又在荒废的院坝采了另一种。
对于这些野菜,王海蝶一律名之为“苦菜”,大约除了南瓜尖之外,总难免一丝苦味,让她回想起越南的日子,那边需要经常采摘野菜代食品。她熟悉各类的植物,周末在家偶尔玩手游时,最喜欢的也是“植物大战僵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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