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毙(2/2)
枪毙那天,人山人海,庙会一般,先在附近各村进行了一番游行,让犯人们都站在卡车两侧,反绑了双手,胸前挂了纸牌,上写罪犯的人名、罪名,如欲要强奸女知青的那个年轻农民,他的黑墨名字上,画了鲜红的墨水红叉,名字之下,又写了“强奸犯”三个大字。后背上还如戏台上的死刑犯样,插了木牌,写了他的人名、罪名。
人山人海。游行的卡车,从人群中缓缓过去。
人山人海,人们都把坚硬的泥巴、石块,投到那所谓的“强奸犯”的脸上、身上,而不去投那也要枪毙的杀人犯和放火偷盗犯的人的脸上。
也就认认真真地,将他毙了。
几声枪响之后,一切又归于风平浪静,和雨过天晴后一模一样。
待那河滩地上的人潮退去不久,我和几个同伴去枪毙人的现场找着看了。确实看到,沙地上有着一些血迹,就像一些黏稠的浑水,浸染了沙地上的沙土。也就有些惘然,有了对知青们的惊恐和敬而远之。因为,就此之前,在我们邻村的一个知青点里,有着一桩同样的事情,只是角色倒了过来。是个男的知青,强奸了村里一个女孩子,十六七岁,她去地里割草,被知青骗到屋里生生奸了。事情的结果,是那女孩从知青点里哭着出来,就在村头投河自杀。而那男的知青,听说女的死了,也就连夜逃出村庄,回了城里。女方父母,为此痛哭不已,葬了女儿,也曾上告政府,可政府并没有因此施法而进城抓人。
更是没有,把那男的抓来判了。
那男的知青是强奸成的,且乡村女孩还已死去。人命关天,对那男的知青,却并未怎样有个说法。只是政府的干部陪着男的父母,从城里来到乡下,作赔了一些钱物。还有,世界上最为真诚的一种臃肿的道歉。然在半年之后,有了同类事情,犯人身为农民,虽为强奸未遂,人却猛地一下,轰然毙了。
那一天的黄昏时分,河滩上流动着夏天的闷热和潮润的水汽。我们那些半大的孩子,寂寞地站在做过刑场而热闹过后的河滩上的一湾空旷里,就在那湾空旷之中,我开始对这个世界有了一种更为复杂的困惑;对那些知青,也不再存有仰视和羡慕,而且还生出了一丝怨恨,深藏在了自己的内心。从此,记住了他们在村里的不劳而获和偷鸡摸狗,记住了他们在我们乡村如度假一样的生活。不太明白,我们乡村本就田少粮少,革命、时代和伟人为何还要派这些城里的孩子,到这儿祸害乡村的人们。也就盼着他们赶快离开,回到他们家里,让城市和乡村,两相疏离,彼此平静,相安无事。
也就在我不慎的一天,他们果然走了。
那个暑假,我去了洛阳舅舅领的一个建筑队里,搬砖提灰,做小工挣钱,以补家缺之用。可在暑假之后,回到村里,也就冷丁儿听说,知青们轰然走了,像听说了风吹云散一样。像风吹必然云散一样,并不觉得,对他们离去有什么惊异。然在那天夜里,却总是想着知青们走了,村里又归了平静,还不如他们不走,总会有着事情的生发。
那一夜,我反复记起,有个姓黄的知青,女的,在我们家吃着派饭的时候,母亲给她烙了一个葱花油饼,把那油饼十字切开,一分为四,而她却是唯一一个没有把那油饼吃完的人。
她吃了一半,还剩着一半。
她去吃饭的时候,我依然在门外的石头上等她吃完离去。可等了不久,她就从我家推门出来,看看左右,径直朝我走来,什么也没说,递给我一块纸包的油饼。原来,她在我家只吃了油饼的四分之一。知青走了,让我总是想着她的模样,和她给我那一块四分之一的油饼。来日里下田干活,我抽空去了知青点的几间空屋,以为能找些什么,结果却是一片的狼藉空荡,如同风吹云散之后的一地柴草鸡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