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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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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做的蒿子粑粑

雨中山矾

在花园里的一个小店前,我们停了车,爸爸进去买纸钱。等了一会还不见出来,我便踱进去看看。还是从前旧小店的样式,如同我们上小学时那样,大约已开了很多年。进去一只大木柜,里面再两排架子,上面零星地摆些本地的大曲、香烟、营养快线、水电开关、方便面之类的东西。一个瘦瘦的头发已经花白的男人站在柜台后面,柜台上已经摆了一个几十响的方形爆竹、一盘长条鞭炮、几刀三六裱纸、几沓冥币,还有小时候清明必有的最朴素的白纸钱——素纸绞成几条长长的连钱,中间用一小片红纸束住,挂在细竹竿端头,插在坟头路边。这纸钱卖得便宜,只三毛钱一束,是地方上最常见的纸钱。一共四十四块五毛钱,爸爸说那五毛钱不要找了,店主却不答应,最后商得的结果是在那一堆东西上再加一束白纸钱。这店主大概与爸爸年轻时即相识,把东西给我们装好后,一面还送出来。我们上了车,他在车窗外问爸爸今年多大了,爸爸说:“六十三。”他比着手说:“我比你大七岁,我今年七十整的。”又道了别,车才开走了。

往泾县开去,山渐渐多起来,一重一重,山坡边缘的竹林,倾斜着覆向下面的田边。青烟从青紫相交的杂木林中缓缓飘出散开。在杂木林的边角,映山红的红色时时一闪而过。此外是山矾白色的花,在青绿的林中十分醒目。小时候上山,我们称之为“野桂花”,因为有辛烈的香气,常常掐了来玩。山与路之间的田地,一路过去几乎都种着烟叶,这是与我们那里很不同的地方。一行一行细细的烟叶地上覆着薄膜,因为膜下水汽的蒸腾,薄膜都鼓得很高,新生的绿色烟叶从薄膜上剪出的洞里堪堪冒出头来。车开到云泊湖的路边停了下来,拿出后备厢的东西,我们便沿着路边一条土路,走到旁边一座山里去。山边蓬蘽许多,此外有夏天无和新生的蕨蕨禾子。映山红与山矾开在一处,红白相映。一路许多的坟,大多就在离路几米远的坡脚上,讲究或境况好的人家,坟多已修成水泥的,并在坟前修了水泥搭步通到路边,方便自家扫墓。一块杉木被砍了的向阳的山坡上,几个女人在林下掐蕨蕨禾子,每人拎一只大篮子。继续向里走,忽然山坳中一带狭长的水,山的碧色倒入其中,远远见一树山矾杂处其中,很静的意味。一棵花已经开过的桃树,叶子青青,也倒映到水里面。爸爸停下来,拿镰刀去砍旁边坡上的竹子,我这才意识到,原来爷爷的坟就在这里面。

爸爸先砍了一会野竹子,尔后把刀交给姐夫砍,自己在路边一点一点把纸钱打成薄薄的扇形,再堆在一处。怕火把山烧着,纸钱要在下面路边烧掉,不能拿到坟前去烧。砍了好一会,坟前一小片野竹终于砍净,留了四根下来,余下都抱到塘边扔掉。留下的那四根,又用砍刀几下削净枝叶,二姐把白色纸幡一条一条系到上面。小孩子们吵着要上去玩,于是被小心抱上去,由大人教着在坟前磕了头,一起把纸幡插到坟边,再被小心递下来。最后上去的是爸爸,他并不磕头,只把剩下最后一支纸幡插到坟边,便从坡上下来,在路边把纸钱点着。怕小孩子被鞭炮声吓着,我们先回头,只留下爸爸一个人在后面照应纸钱的火和放鞭炮。来时看见掐蕨禾的女人,这时三姐便也在路边找起来,一会儿竟也掐了一小把。映山红的花枝浸满雨水,在山坡上秾丽地垂坠下来,想像小时候那样掐一抱回去养,却舍不得,勉强掐了两枝,一枝给小孩子,一枝给自己,擎在手里玩。这时才发现山里的紫藤也开花了,淡紫色的花在坟前。我们走得很远了,身后才传来爆竹的声音。又等了好一会,才看见爸爸从后面赶来,手里却拿着一大把比我们刚刚掐的长得多的肥嫩的蕨蕨禾子和一把映山红。我问他在哪里掐得这么大的,他说:“就你们刚才走的路啊,你们看不见。”

回程鞭炮声渐浓,上坟的人渐渐多起来。因为来时大园村的一段对面总有汽车来,避让不易,回去就从几字岭一边绕过去。这一小段风景比来时更好,山峦秀丽,山间油菜花田因为气温较低,仍在盛开中。经过一段山路,路边一个小女孩,穿绿棉袄,套紫花棉外罩,扎两个小辫子,手里举一束盛开的映山红,和骑摩托车的家人站在路边,在鞭炮飘散的声响与青烟中看车行过。这样的场景,令人一见难忘。回到花园里,爸爸要去挖一点笋子给我们带走,车在四阿姨家门口停了下来。上一回我们到这里时是过年,年过完后,四阿姨一家也就离开家到上海做事去了,如今门窗紧闭。爸爸给四姨父打了一个电话,便拿出锄头到屋后毛竹林中挖笋。竹林里却没有多少笋子,爸爸说大概是去年笋子太多了,今年是笋子的“小年”。天气也太冷,往年这时候,山上的小野笋子也已经发得到处都是,今年却还没有见到。挖了四五只,我们说就够了罢,爸爸却不肯,说:“到别的人家再去挖一点吧。”又掏出手机,给住在这个村的另一个熟人打电话。知道那人在家里,我和三姐便跟在他后面去。爸爸嘱咐道:“到了人家要晓得喊人。”我们问喊什么,他说:“喊伯伯。”那人家在山坡上,我们穿过几块田,刚走到通往场基的小道上,一条白色土狗在场基上冲我们叫起来。等爸爸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散给主人和在他家门口闲谈的邻居,我和三姐也已经站到场基上时,狗叫声还不停。我转过身去看门口一棵大枫香树新发出的叶子,那狗却吓得一跳,往后退了几步,不再叫了。

绿水上一树山矾

映山红

主人笑着跟爸爸打招呼:“你们要是再晚来十几分钟,我就到泾县我儿子家去了。我现在在泾县帮儿子看孙女儿,家里已经不常住了。”爸爸说:“那不好意思,我就不多讲了——”主人便起身进堂屋,拿一把锄头出来,几人一道去屋边的毛竹林里挖笋。首先挖的是一根长得很端正的笋子,土面上只冒出十多厘米的一截,看起来并不大,等人用锄头把旁边的土往下一挖,竟然现出下面足有二十厘米长的底部。于是主人一面慢慢把笋旁的土挖净,一面小心试着把笋子从根部截断。试了几下不行,爸爸说:“你这小锄头不行,要换大锄头。”他说:“换了回头你给我洗哎?”爸爸说:“那当然给你洗。”于是又换了大锄头,果然很爽利地截断了。刚挖出来的毛竹笋躺在地上,竹衣的棕色闪闪发亮。一面接着挖,一面说着些现在毛竹不值钱的话。“毛竹十五块钱一担,还没人要!”“十五块钱一斤他还要估堆,恐怕实际就十二块钱一担。我不如当柴火烧!柴火还值几十块钱一担。”

挖了一会,挖了两棵大的,两棵小的,主人说去塘那边的林子里再挖一点。以为很远,原来却就在屋子另一边,下来便是个浅浅的圆塘,枫杨新发的绿叶倾映水面,塘边的路边,烧纸的人留了一堆纸灰,两三根竹签子挑的白纸幡随风轻斜。经过屋子门口时,主人指指堂屋里说:“我孙女儿早上给我打电话,跟我讲:‘爷爷,你帮我带点花来。’——你看那是我早上到山上掐的花,我等下就要走了。”我仔细往堂屋里一看,果然门口一辆摩托车,后座边露出一大束盛开的映山红花。爸爸问:“你人不在家待,你狗怎么办?”“狗托人来喂。”

在池塘边竹林里又挖了一根,我们便谢过准备回家。等爸爸去水塘边洗锄头的时间,我们和主人攀谈起来。他说儿子在泾县开了家小批发店,他就过去在泾县帮儿子接送孙女儿上学放学。自己在家里还种十几亩田,每到星期五晚上就回来,星期一早上再过去。星期一早上儿子送货,就自己带女儿上学。我们说:“那也好,现在种田不像以前那么辛苦要人力,周末回来田里也还看得过来。”“今年又添了个孙子,正月初一生的,省了六万块钱。”我说:“那蛮好的”“是蛮好的,怀的时候政策还没下来噢!还要罚钱。生的时候就不要交了,人家都讲运气好。”

到得家来,看见村子里的杨来发正好在场基上,送了四根莴笋来。爸爸今年种的田里(包括还没有开耕的单晚稻田),有七亩田就是他家的。爸爸看见他便说:“哦!正好讲把钱给你!”嘱咐我去房里数两千八百块钱出来,一亩田租金四百块,七亩正是两千八。杨来发在门口跟二姐说:“我这三块田,许多人都要种哦,三块田就七亩,田大,好做。我想想还是给你家爸,一是放心,二是这田正好在你家门口,你家爸也好照应些。”二姐笑着谢了他。付完钱,爸爸便把稻种装在一只蓝色大脸盆里,去门前大田里撒稻种了。一把稻种撒五六下,撒得匀匀细细的,直到我们喊他回来吃中饭。吃饭时一只燕子嘁嘁喳喳飞进屋里,在屋中间的电线上停留一下,又忙不迭飞出去了。这屋子在我们小时候还是瓦房时,年年有燕子来做窝。后来瓦房拆了盖成楼房,燕子们也还是继续来,直到我们都离开家后,有几年奶奶住在我们家,捣过几次窝后,燕子才不再来了。爸爸说这大概是老燕子又回来找窝了,不过这屋子去年夏天刚粉刷过,现在想做窝恐怕不好做。我说,燕子要进来做窝就给它做吧。马上有人说燕子在家里做窝家里脏,爸爸说,脏也不怎么脏,就地下那一小块,垫个东西就行了。“去年腊月里有一只燕子,肯定是没走掉的,在阶檐上筑了一个窝,后来大冷的时候不见了,恐怕是冻死了。那么大的雪天,找不到吃的。”吃过饭,爸爸继续下田撒稻种,我们在家收拾东西,把山上带回来的一把映山红,插在水杯里,放在他房间的板凳上。下午我们走时,站在门口跟他喊:“爸爸!我们走了!”他只是在田里把手挥了一下,就又接着撒稻种去了。

一棵大笋

竹林间的白纸幡

房间里的映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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