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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从前待在南方(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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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南京到北京以后,平常下班大多自己做饭。住的地方离公司不远,夏秋时多走去上班,路上买一点东西当早饭,只是遇到合适的十分困难。偶尔一家卖早点的,贵还可恕,过分的是卖相和味道都实在邋遢平庸。所有的小店似乎都看准了你没有地方吃,所以把东西做得那么敷衍。有一阵子看见一个叫“杭州小笼包”的店,路边极小一爿门面,店主是夫妻两人,夏天早上有时忙得没有时间包包子,就只包包得快一点的小笼饺子应客。这一家味道不坏,才遇见的时候,十分欢喜,连吃半个月,终于也招架不住,最后只好每天早上去面包店买面包,喝白水。我因此怀念南京小巷里随处可见的馄饨面条店,尤其怀念里面只有一星星肉的小馄饨。下好了,轻飘飘的一碗,撒一点小葱,有的里面加一点紫菜,滴一两滴油。夏天清早阴凉处摆着小桌子,许多人坐在路边吃,风把人的头发吹到碗边沿上。学校外面平仓巷有一家包子店,每天早晨都排很长的队,他们家的豆腐包十分美味,似乎拌有油渣。包子都是刚出锅,买两个,滚烫的豆腐,捧着颤巍巍小心吃下去。

我家乡县城的早饭除了春卷、糍粑之外,最普遍的是细面。面没有特别的讲究,揉出来用机器切好的细面,煮得透透的,捞到加了酱油、猪油和盐的面汤里,上面夹一筷子青椒干子或雪菜肉丝。大约因为常做,面店的青椒干子和雪菜肉丝味道通常都很好,一碗面吃完,连汤也一起喝下去。我怀念这些清汤清水的东西,其他好吃的就更不用说。高中时候,早读前和第一节课下课,卖早饭的在校门口排成两排,像等待检阅一样等着买早饭的学生挑选。记得清楚的有一个哑子卖鸡蛋饼,鸡蛋饼上撒一点切得细细的小葱,裹一根油条。这哑子在我隔了六七年重回高中的时候还在那卖早饭,他旁边是一个卖包饭的,南京叫蒸饭包油条。这个卖包饭的妇女经常在她的白糯米里掺一点紫糯米(那时候县城最珍贵的包饭,应该全是紫糯米),挖一块糯米饭到干净纱布上铺平,吃咸的里面就撒一点榨菜碎,撒一点腌菜;吃甜的就舀一勺子白糖,再把一根油条折两折放进去,用纱布把饭裹紧,解开装好递给买饭的人。有一天早上我去买饭,她忽然对我说:“丫头你怎么不留长头毛?你留长头毛肯定好看!”那时候我已经留了六七年短发,沉浸在青春期的自卑里,整个人灰土土的。这话使我大为感激,过了许多年,一直都还记得。

家乡县城的小馄饨

妈妈做的乌饭包油条,咸馅

此外还有榨肉饭和炒干粉(一种非常细的、炒得干干的粉丝),榨肉饭是把榨肉粉放在糯米上蒸熟,吃的时候就盛一小盒,晒干的精肉咬起来很香。也有卖油炒面的,通常加火腿肠和青菜炒,炒好了盛在做锅贴的大平底锅里,架在炉子上卖。老板手持两三双筷子,一面翻炒面,一面拼命招呼人:“吃炒面哎!吃炒面哎!”那时我的同桌桑秋萍每天早晨都要买一块五一份的榨肉饭或者炒面吃,而我为了减肥,初三一年都几乎没吃过早饭。每天早上早读刚开始,我在旁边念课文,她就在一边很快地吃油炒面。教室里气氛热烈,葱油的香气缭绕,我要运用很大的内力,才能克制自己不去问她要一口炒面吃。

在南京待了六年,但要问起南京有什么好吃的,我还是不清楚。一是因为懒,食不思变,二是不常在外面吃。起初是上班,早晚都在家吃,中午也是带了盒饭过去。只有碰上周末,半下午肚子饿的时候,趁妈妈不在家,偷偷跑到外面下一碗鸭血粉丝汤,带回来和家里的小孩子把头埋到一起分着吃。吃完了赶紧把盒子扔掉,怕妈妈回来看见了责怪,又在外面糟吃东西。我们住的地方外面有一条小街,两面全是卖吃的的店。有一家鸭血粉丝汤很好,粉丝韧而不烂,时常见到胖大的老板娘站在门外,一手扯一把泡好的粉丝到兜子里,往坐在炉子上的滚烫汤锅里浸一浸,粉丝就熟了,抖一抖提出来,倒进碗里,再从汤锅里舀一瓢带几条鸭血的汤进去。她的手每天在热气上蒸熏,冬天肿得厉害,到了夏天,红肿的痕迹也消不下去。粉丝下好,端到屋里放佐料的小桌子旁,舀一点切得碎碎的鸭肠、鸭肝、榨菜末,吃香菜的人加一点香菜。这一点鸭肠鸭肝和榨菜碎,使得吃鸭血粉丝汤顿时变得有意思起来。直到粉丝吃完了,我们还用勺子去捞里面的榨菜碎吃,捉摸那一点咸脆。

后来去学校念书,寻常都在食堂吃饭。南大鼓楼校区只有一个食堂,上下四层,四楼是清真食堂。一楼的食堂菜色最全,吃饭的人也最多,味道却实在乏善可陈。三楼食堂味道最差,在三楼吃饭的中午,我常常会因为菜太难吃而吃不饱。唯二楼是我喜欢的地方,常常去打一份酸辣的蒸鱼和肉片炒圆白菜吃。室友一君喜欢三楼,我喜欢二楼,我们若在一起吃饭,常在两个食堂轮流。到底还是她顾我的时候多些。四楼我们都喜欢,也常常去。清真食堂的菜比其他食堂都要便宜,但要爬楼梯,去的人并不多。我们经常在冬天去吃牛肉面,面里牛肉好些块,汤的味道很重。下面的大叔是个络腮胡子,单耳戴一只耳环。我觉得他很帅,吃面时笑嘻嘻叫一君去看。这里也卖饭菜,但种类很少,味道都还不坏。大约是星期三的中午有我们说的“彩色饭”卖,其实就是加了胡萝卜丁、青豌豆炒出来的饭。

有时也去外面吃,尤其去逸夫馆上课,或去研究室上自习的时候。平仓巷和青岛路之间,有一家小小的西北面馆,里面只摆得下五张桌子。还没有来学校念书之前,我偶尔经过,夏天午后热恹恹的,厨房的小哥趴在桌上睡觉。我问,还能吃饭吗?他说行,起身给我炒一盘油乎乎的青菜火腿肠炒面。他很瘦,很年轻。偶尔没人点面了,就从仅能转身的厨房里走出来,趴在桌上玩手机。我偷偷看墙上贴的健康证,发现他还不到二十岁。我们去西北面馆吃面的时候,常是冬天,雨一直落落停停,天是青灰的,寒气侵人。平仓巷里一株刺槐叶子落尽了,只剩黑色的枝干湿漉漉斜伸出来。枇杷的叶子还是乌绿。我们拎着伞去吃瓦罐面,因为吃面的人太多了,常常被引到后面的一间小屋子里坐着。如果是夏天,我们就会经过一丛开花的月季,秋天是一棵很小的桂树。鸡蛋瓦罐面上盖着一个煎得很好的鸡蛋,下面是炖得滚烫的豆芽菜、海带和刀削面。我们挑煮得透的面来吃。这一家的油泼面也好吃,但总是会放很多味精,吃过以后,整个下午和晚上都要拼命喝水才行。

汉口路上还有一家小食铺,卖酱香饼和肉夹馍,早晨常有几个学生在那排队买饼。饼的味道并没有什么出奇,这家的肉夹馍却实在很好吃,还是用炭火炉子烤出来的馍。我们常在下午四点时跑去买肉夹馍吃,看老板从坐在炉子上的白铁锅里捞一块带点肥的肉出来,加一点香菜,细细切碎,再浇小半勺肉汁。从炭炉子里取出烤得有点焦黄的馍,一刀破碎,一股白气冒出来,把碎肉填进去,装在纸袋里递过来。馍又脆又烫,浸了油汤,十分好吃。这么好吃的肉夹馍,才四块钱一个。

南京的鸭血粉丝汤和汤包

如果馋了,或是今天有什么事情做完了(交了作业,或是一个学期要结束),或是什么节日,或是心情很好或很不好,我们就一同去饭馆点菜吃。学校附近的小饭馆味道大多一般,大概因为学生太好对付,这些店往往在开了一段时间之后,就变得完全没有追求了。有一家打着“金牌猪手”的招牌,烤猪脚十分香黏,五块钱一个,但除了猪脚以外,其他菜都非常难吃。我们有时还是会为了吃猪脚而去那家吃饭。研三时候,常常去唯楚书店对面的一家“涵洁地锅”。这一家门面非常小,只摆了三张桌子,人若去吃饭,常会被领到后面一栋居民楼里,里面两间屋子,小桌子一列排开,吃饭的人很多。其实都是很普通的菜,但在简素的学生生涯里,已经足可一膏馋吻了。

江苏省昆剧院在从前的江宁府学,我们称为“兰苑”,每逢周六和周末晚上(后来周末改为下午),都有昆剧演出。我大约一个月去一次,时常提前一站下车,在莫愁路的尹氏鸡汁汤包吃晚饭,再走去兰苑看戏。这里卖鸭血粉丝汤和汤包,很多老头老太来吃,两人面对面坐着,一人一碗鸭血粉丝汤,合吃一笼汤包,倒一小碟醋。说来鸭血粉丝汤真是南京最亲民的小食,很适合在下午饿的时候吃一碗垫饥,再加一笼汤包,就可以饱足。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鸭血粉丝汤,在夫子庙附近的一条偏僻巷子里。一处支在板车上的锅炉,路边摆一张桌子,几只凳子,我偶然经过,觉得饿了,就随便买一碗来吃。这一碗鸭血粉丝汤味道的好,后来总不能忘记。那地方我却是胡乱走去,迷途而至,也只能记着而已。那时候一碗鸭血粉丝汤还只卖三块五到四块钱。莫愁路的尹氏也卖荠菜汤包,口味偏甜,反不及鸡汁的好吃。有时也特意去旁边朝天宫的街上吃饭,堂子街上有一家很小的湘菜馆,这一家的剁椒鱼头非常好吃。曾有一回带朋友来,因为太好吃了,鱼头吃完以后,我们说下回要买几个馒头来,用馒头蘸汤汁来吃。然而很快便是毕业,拿到毕业证的第二天,我便离开南京到北京工作,从此以后,再也没到那家店去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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