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客(1/2)
年年正月,要去舅舅家拜年。今年我们回来得晚,去时已是初六。上午天暖,舅舅家在大坝子上的山脚下,离我们家不过两里路,我们就慢慢走过去。土路两边田畈遥望还是灰黄,略微细看,田埂上已长出了绿色的小鸡草(看麦娘)和鹅肠菜(繁缕)。路边有人点了豌豆和蚕豆,发出嫩叶,到四月里,蚕豆就会开花结荚,五月豌豆青绿,可以清炒来吃。路和田之间,是一道水泥砌的细细的引水渠,里面微微积一点清水,是这些天下的雨。远处大坝子塘埂边,随着水塘蜿蜒的走势,山上毛竹绵延成片。这一片竹林从我小时候起便在那里,到今天好像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更茂密些,带着冬天的灰绿颜色。
舅母给我们倒茶,开水倒进一次性塑料杯里,太烫,只好在外面又套一个。郑运开从房间里一头撞出来,一年没见,他似乎又长高长胖了一些,脸上两坨红红的,是冬天风吹日晒的结果。我一把把他抱住,让他跑不动:“郑运开你妈妈呢?”“我妈妈在家里。”舅母讲:“开过年八岁嘞!皮得要死!撵都撵不回去,非要在这待着。”我笑着说:“那是他喜欢跟你们在一块哎!”郑运开从小在这边长大,是舅舅舅母的外孙,我表妹的儿子,家在离这里十几里路的镇上。出生时,表妹带着他在父母家住了一年多,后来就算他妈妈回去住,他也常常一个人留在这里。因为从小就亲,他就叫舅舅“爹爹”(爷爷),而不是我们通常称呼外公的“家爹爹”。
每年我来舅舅家一两次,每次都能看见他。一会跑到大人严令禁止的楼顶上,一会把两个鸡窝里引窝的蛋拣到一个鸡窝里去,一会跟到第一次来做客的陌生的叔叔后面,到水塘边去玩。往塘水里远远扔石头,听见石头砸到水里清脆的那一声“嘣”,就很快乐又有点羞涩地笑起来。虽然舅母骂他一天到晚淘气,早上换的干净衣服下午就脏得不能见人,我却很喜欢他。他身上的那种东西,与其说是淘气,不如说是一种生命力旺盛的小孩子与生俱来的结实、大胆与活泼。有点像过去家里大人不怎么管、自己就好好长大了的小孩子,带一点天真的憨直。我抱了他这一下,就把他放开,让他自己玩去了。
舅母在灶屋烧饭,我们在门前场基上吃瓜子,家里养的几只鸡见来了人,不敢下来,远远在山坡上走来走去找吃的,偶尔轻轻打一声鸣。等了一会,我们决定到后面山坡上走走。大姐带着女儿,郑运开看见我们要去玩,也要跟在我们后面去。坡下的地上堆满砍下来的杉木刺枝子,颜色深翠,去年结的褐色的果球还没有掉,结在枝子上。过年前爸爸在家把灶屋拆了,重新盖了一个新屋起来,这些枝子是砍杉木做屋椽时去下来的。我们小心踩着杉木刺走过去,一抬头,看见杉木林边缘一棵高高的开着黄花的树。
是檫木。几天前我在网上看过檫木花的照片,这时一下子便意识到就是它。树干笔直,在很高的地方,枝条忽然铺展开来,每一根光光的枝条顶端,都开着一丛短穗状的蜡黄的花。这样一大树花,在冬天苍绿的山坡上,显得十分明净而耀眼。大姐惊讶:“檫木树我认识啊!秋天叶子会红。但小时候从来没注意过檫木树会开这么好看的花!”我也不记得小时候是否看过檫木的花,可是仰头看的时候,又觉得某个春天应该有过相同的充满惊异和向往的时刻。檫木的花使人感觉很静,也许是因为阴天的山很静的缘故。
我们爬到坡上,看见一条一米多宽的黄泥路,往更远处的山中伸去。这里从前是我们去山中的必经之路,春天去山上掐蕨蕨禾子和映山红,秋天上山打毛栗子,大人们上山砍柴,去住在山那一边的亲戚家玩,都要从这里一条细细的路上走过去。现在,从前的山路已经被苦竹和各色灌木长满,看不见踪影,这条黄泥路不知是哪一年新开出来,但因少有人走,也已十分荒凉。路两边长满一人多高的苦竹和水竹,虽然喜欢竹子,也觉得它们看起来有些逼人了。
大姐觉得疑惑,“以前山上好像没有这么多野竹子?”
我说:“以前哪里有这么多,要是有这么多的话,小时候我们就不会觉得水竹笋不容易吃到了。”
“小笋子好吃,”她答非所问地讲,“今年春天我们要是能回来,就到山上来拔小笋子吃吧。”
“爹爹的坟就在前边的坡子上吧,我几年前来找的时候,就找不到了,整个坡子上都长满了野竹子。”
山中檫木(摄影:宋乐天)
再往前走了一点,我指给她看那个从前我来找的坡子,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坡子又被人开垦了出来,眼下种满了小杉木苗。大姐说:“这哪里是爹爹的坟在的地方啊,爹爹的坟还要再往前去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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