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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特回来了,并没要到嚼烟。他开心地对凯文点点头说:“你爸妈明天会来看球赛吗?我老妈已经帮我们全家人买好票了!”
凯文安静下来,开始用胶布缠起自己的冰球杆。班杰从眼角瞄见这一幕,完全知道其中的意思,于是转向利特坏笑道:“利特,我很遗憾要让你难过了。你那些亲戚来到你的比赛场子其实是来看凯文比赛的。”
更衣室里爆出一阵哄笑。凯文也省得回答关于自己父母是否会来看球的问题。班杰除了从来不带自己的嚼烟以外,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朋友。
亚马坐在角落里,竭力让自己不被人注意到。戴着面罩的他是更衣室里年纪最小的,他有充分的理由对吸引注意力感到害怕不已。他将视线抬高以避免眼神接触,但仍来得及发现:有人想朝他丢东西。挂钩上方的墙壁上贴满了写着标语的小纸片:“努力练球,轻松赢球”“团队胜于自我”“我们是为了球衣正面的熊而战,不是为了背面的名字而战”。墙壁中央则贴了一张纸条,上面用超大字体写着:“我们输不起,因为输得起的人会一直输!”
有那么片刻,亚马恍了神,当他看见波博穿过地板上的衣物朝他走来时,已经太迟了。当这名青少年代表队后卫以全身的重量压在他身上时,亚马便消失在了他的身体之下。他等着波博痛揍他一顿,但波博只是微笑着。当然,情况总会变得更糟。
“你得体谅这里的小伙子,他们可没什么教养,这你是知道的。”
亚马用力地眨眨眼,不知道自己该回答什么。波博对此显然沉醉不已,相当庄严地转向其他球员。此刻,他们显得沉默,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波博愤怒地指着散落一地的胶带:“你看看,这里乱成一团!这样还像话吗?你们以为你们的老妈在这里工作,嗯?”
青少年代表队球员们哄笑起来。波博刻意地四处大步走动,捡起胶带碎片,直到它们塞满他弯曲、拱起的手掌为止。他将这些碎片高高举向天花板,像是在举起一个新生的婴儿,盯住新来者的目光,微笑着说明道:“各位,是亚——马——的老妈在这里工作!”
胶带碎片先是在天花板边飘浮了一秒钟,然后才像尖锐的火箭筒、如雨点般砸向那名龟缩在角落里的小男孩。
在对亚马下命令时,波博暖热的鼻息触及他的耳畔:“面具人,行行好,去叫你妈过来,行吗?这里面真是乱透了。”
就在班特尖声大叫“各就各位!”之际,不到十秒钟的工夫,更衣室就空无一人。凯文拖得最久。他经过亚马身边时,亚马蹲坐在地板上,凌乱地搅动着那些胶带碎片,下唇有着咬痕。
“那只是个玩笑。”凯文告诉他,声音中不带有任何同情的意味。
“当然。那只是个玩笑。”亚马静静地重复。
“你认识她……玛雅……是吧?”凯文走到门口时喊出声来,仿佛刚刚才想起这件事。
亚马抬起头。整个球季,青少年代表队的每场练习他都看过了。凯文不只是突发奇想,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经过缜密思考、详细规划的。“认识。”亚马呢喃着。“她有男朋友吗?”
亚马迟迟没有说出答案。凯文充满期待地用冰球杆的尖端打鼓般地敲着地板。亚马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许久,最后才不情愿地摇了摇头,幅度只有几厘米。凯文欣喜地点点头,而后朝冰球场走去。亚马站在原地,咬着下唇内侧,通过鼻子费劲地呼吸,将胶带扔进废纸篓,调整护具。他离开前通过门口在墙面所看见的最后一样东西——一张发黄、起皱的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几乎已经被刮擦殆尽的字:“想怎么收获,就先怎么栽。”
他和青少年代表队球员们一起集合在中线圆圈处。圆圈中央画着一头充满威胁性的大熊。球会的象征:力量、体积、惊吓。亚马始终都是冰球场上那个个头最小的球员。从他八岁起,大家就一直说:他一定进不了下一级,他不够硬、不够强、不够壮。但是此刻,他环顾四周——这支球队将出战明天的半决赛,他们是全国最强的四支青少年代表队之一。而他在这里。他看着利特和波博,看着班特与戴维,看着班杰和凯文,他想向他们证明:他经得起一战。就算一死,也在所不惜。
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像冰球那样让彼得变得情绪恶劣。更荒谬的是,也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像冰球那样让他的心情变好。他反复思考当前的情况,终于感觉有点喘不上气。当他最后再也无法忍受挫败感与不适感时,他便起身走上看台。在那里,他的思绪通常会比较清楚。他坐在那儿,上下扔着那颗球,目光盯着混凝土许久,以至于浑然不觉青少年代表队已经在冰球场上开始练习。
苏恩离开办公室取咖啡,在回到办公室的途中,他看见彼得独自坐在看台上。虽然苏恩知道他已经是个成年男性了,但他还是很难不把他当成小男孩看待。
苏恩不曾对他说过,他喜爱他。无论是作为父辈般的榜样,还是作为亲生父亲,这都是难以启齿的话。但他很清楚,彼得很怕让所有人失望。所有男人都受到恐惧感的驱使,而彼得最大的恐惧感就在于怕自己不够好,怕自己不是个好爸爸,不是个好丈夫,不是个好的体育总监。他失去了自己的双亲和大儿子,每天早上他都极度害怕自己会失去蜜拉、玛雅和里欧。对于失去自己球会的恐惧感,他也将无法承受。
最后,苏恩看见他抬起头来,看着在冰球场上练习的青少年代表队球员。起先他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毕竟他已经如此习惯追踪这支球队,他只管数着,而没有多想。苏恩仍站在阴影之中,只为了在队徽的光束照下时捕捉到他的面部表情。
十年来,彼得亲自参与并培训了这群男孩,他记得所有人的名字,更记得所有人父母的名字。他逐一在脑海中点阅每个人,确认是否有人缺席,是否有人受伤。不过,大家似乎都到齐了。其实,还多了一个人。他再数一次。数字对不起来。直到他看见亚马。他是所有人当中个头最小、体重最轻的,穿戴在他身上的装备仍显得有点过大,就像在溜冰学校时一样。彼得只是凝望着。然后,他笑出声来。
他已经无数次听别人提过:这个小男孩早该停止竞技,他不会有任何机会的。而现在,他就站在冰上。没有人为了争取这个机会比他更拼命,而在这所有日子里,戴维选在今天给了他机会。最简单地说,这是个小小的梦想;今天,彼得也需要一个梦想。
苏恩看见这一幕,既满意又哀伤地点了点头。他走回办公室,关上门。今晚,他将最后一次带领甲级联赛代表队练球。赛季结束后,他就会告老还乡。他内心最深处所希望的,正是所有离开某个事物的人心里所希望的:希望一切土崩瓦解。希望一旦没有了我们,事情就运转不下去。我们是不可或缺的。但是,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冰球馆依然会存在,球会也会继续生存下去。
亚马扶正头盔,直直冲进一场近身肉搏战。他被狠狠地铲倒在冰上,却又弹跳起来。再度被铲倒在冰上,却又弹跳起来。彼得靠回椅背,露出大大的笑容。就像蜜拉说的,只有在半杯红酒和两片温热的乳酪三明治下肚以后的昏昏欲睡之际,他才会露出这种笑容。他在看台上又沉迷地待了一刻钟,而后才走回办公室。他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些。
法提玛站在厕所里,缓慢而谨慎地伸展背部,这样才不会有人听见她痛苦的呻吟声。有时,她早上还真的就从沙发床上滚落下来,因为她的身体难以立起来。她尽可能地掩饰这一点,总是让儿子亚马坐在巴士靠走道的座位,这样当他们起身下车时,他就会面向另外一侧,而不会看见她的面部表情。她在上班时,谨慎地让废纸篓里的塑料垃圾袋垂挂着,这样她在清空废纸篓时,就不用费力地弯下腰拾起垃圾袋。每天,她都能找到弥补的新方法。
她在溜进彼得的办公室时道了歉。如果她没道歉,他还真没听见她进来了。彼得从文件中抬起头来,看看时间,面露惊讶之色:“法提玛,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惊骇不已,退后两步,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打扰你,我只是要把垃圾桶清干净,顺便给植物浇水。我可以在你回家以后再来!”
彼得抚摸了一下额头,笑着说:“没人跟你说过吗?”
“说什么?”
“关于亚马的事。”
彼得意识到不能对一个母亲说这种话,但是已经太迟了。她马上就认定自己的儿子遭到了恐怖的意外,或是被警察逮捕了。当你对一个父亲或母亲说“你都没听说关于你家小孩的事吗”时,是没有模糊地带的。
彼得温柔而坚定地搭着她的肩膀,带着她穿过走廊,来到看台上。她花了三十秒钟才领会到自己看到了什么。随后,她掩面而泣。一个小男孩和青少年代表队一起练球,他比其他人整整矮上一个头。那是她的儿子。
她的脊背从未如此挺直过,她似乎能够狂奔上万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