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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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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在说笑吗?你是认真的吗,把苏恩炒掉,找一个外人来顶替?”

球会总监的头再次从一边转向另一边,他打开一包薯片,抓了一小把,吃完后在西装外套上把手上的盐粒擦掉。

“拜托,彼得,现在不要再天真下去了!假如青少年代表队夺冠,我们获得的关注是不可估量的。赞助商、区政府,大家都会想加入!但是,理事会对‘几乎’是不感兴趣的……看看我们,看看球会……”

球会总监略显急切地摊开双臂,嚼着薯片,碎屑落得满桌都是,但仍不为所动地继续说:“彼得,不要再伪善下去了!你花在这个球会上的所有时间都不是为了‘几乎’,你不是为了‘几乎’才成为体育总监的。没人会在乎这些小男生如何努力奋斗,所有人只会记得计分板上的最终比分。戴维完全没有担任甲级联赛代表队教练的经验,如果他带队赢了这场比赛,我们可以忽略这一点。但是,如果他没有赢……老天爷……你知道人生的规则:你如果不是赢家,就只会和其他人一样。”

球会总监和体育总监凝视彼此许久,他们不再多说什么,但两人都心知肚明。假如彼得不遵照理事会和赞助商的指示去做,他也会被取代的。球会优先。永远是球会优先。

这个家庭中四个成员的个性差异大到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即使蜜拉已经不再提醒他们彼得其实承认过自己作弊,但她仍然不时会想到那片“地产大亨”的游戏盘,然后觉得……可耻。针对这一切,自从她有了小孩以后,她时时刻刻都觉得,自己是个不称职的妈妈。因为她并不善解人意,没有耐心,不是个万事通,不会准备精美的餐盒;因为她不只满足于当个妈妈,还想从人生中掘取更多事物。她听到熊镇其他女人在她背后叹息说:“噢,她可是有全职工作的,你能想象吗?”就算你再怎么努力让这种话消失,总会有一部分陷在心里。

上班是一种解脱。虽然承认这一点让她感到很羞耻,但她非常清楚:自己对工作非常在行,也从来不觉得自己只是家长。即使在那些美好的日子里——度假期间孩子们那闪闪发亮的小眼睛,彼得和孩子们在海滩上高声嬉闹,所有人快乐地笑成一团,蜜拉还是感觉自己拥有的一切是如此不真实。这一切仿佛不是她所应得的,她仿佛只是向全世界展示一张经过修饰、完美无缺的家庭照。

工作也许很艰难、使人精疲力竭,但它是明确果决的,充满逻辑性。当父母就从来不是这样。在工作时,如果她做对了所有事情,那么一切通常都会按照计划进行。但是,身为一个妈妈,即便她把宇宙间应做的所有事情都做对,结果还是没有差别,糟糕的事情仍然会发生。

成为体育总监时,彼得获得了一个惨痛教训,就是他得很快习惯大家总是对他心存不满。对于一个总是想让大家服从的人来说,这是很难接受的。苏恩让他别害怕,他的妥协能力将使他能够撑下来,他懂得聆听,能用大脑做出艰难的决定,而不是意气用事。

苏恩这么说的时候,也许还不知道自己即将被解雇。也许苏恩年事已高,已经改变了想法;也可能是他自己发生了变化,彼得不知道。彼得走出球会总监的办公室,关上门。他站在走廊上,无奈地将额头抵着墙壁。他知道规则,大家都知道规则,你的球会如果不是独树一帜,就是和其他人一样。

苏恩的话并没有让他感到比较轻松。他觉得他总是使大家失望。

蜜拉办公室的一角竖立着一排家庭合影,每张合影的间距越来越小。其中一张是全家搬到加拿大当天她和彼得的合照,当时他刚拿到加入nhl的合同。今天她一坐进扶手椅,就注意到了这张照片。她看着照片中自己那瘦削的身影,不禁笑出声来。老天爷,他们当时是那么年轻。她刚取得法学学士学位,并怀有身孕,而他正要成为超级巨星。在那样的场合、那样的时间点上,在那魔幻般的几个星期里,一切是如此简单。当她想起照片上的笑容是如何迅速地消逝时,笑容便迅速收敛起来。

彼得在季前训练营跌断了腿,他归队后必须从小联盟起步。当他终于打入nhl赛场时,他刚出赛四场就再度跌断了腿。他花了整整两年才再度归队,但是在第五场比赛才开始六分钟,他就再次摔倒,倒地不起。她直接尖叫出声。她可以赌咒,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像这样为了哪个男人而抛下一切。她陪他经历了九次手术,陪他做了连她自己都记不清楚时数的复健,见过不知多少个物理治疗师和专科医生。这名男子的一切天赋、流过的所有汗水到最后只剩下泪水和不平。他虽有雄心壮志,却已经力不从心。她仍记得医生告诉她彼得永远无法再在精英联盟出赛时的情景——没有人敢直接将这件事告诉他。

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儿子,而女儿也即将出世。当时蜜拉就已经决定要给她取名为玛雅。几个月以来,彼得虽然就在他们身旁,心却不在他们身上。世界上是没有所谓的“前冰球选手”的,因为他们从来没能达到与我们其他人相同的高度。这就像是返乡的士兵一样。当他们没有武器,也不再有任何值得奋战的事物时,他们只能漫无目的地漂泊。在此之前,彼得全部的人生已经被球队训练、日程和长途客场旅程占据,甚至连用餐时间、训练时长、睡眠时间都被规划好了。对那种人来说,最难学会的一个单词,就是“日常生活”。

有些时候,蜜拉想放弃,要求离婚。但她记得在彼得从小成长的房间里,各处散落着写有愚蠢的标语的碎纸,而其中一条标语是:“我们唯一撤退的时候,就是瞄准的时候。”

彼得孤身一人站在走廊上。苏恩办公室的门是紧闭的。二十年来,彼得第一次看见那扇门是紧闭的。对于无须正眼看着苏恩,彼得觉得莫名地感激。他想着球会总监办公室墙壁上的那几个字:文化、价值、归属。他唯一能想到的是苏恩在某次季前训练营时对他说的话:“文化是我们所鼓励,也是我们所容许的事物。”那感觉恍若隔世。对教练苏恩而言,他的标准是在森林里狂奔,直到呕吐为止;但若只是把苏恩当一个人来看待,他人生的标准也是如此。

彼得取来咖啡。咖啡的味道很臭,仿佛杯底有尸体,但他还是喝下去了。他在走道的墙壁前停下来。这里悬挂着球队夺得全国亚军时的团队照片,这是球队最伟大的回忆。罗宾·霍特和彼得在最中央一排,两人并肩而站。彼得回到熊镇以后,他们甚至从未交谈过。但每天彼得都在想着,如果他们互换位置,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假如罗宾更有才华,去了加拿大;假如是彼得留在这里,待在工厂上班;假如一切完全不同。

某天早上,在孩子们醒来以前,蜜拉将彼得从床上拉起来。她逼他坐下来,看着熟睡的孩子们。“现在,这才是你的球队。”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耳边说着,直到泪水从他眼里流出,滑落在她的脸颊上。

那一年,他们获得新生。他们留在加拿大,在人生的每个角落里奋斗着。蜜拉在律师事务所谋得一个职位,彼得则担任半时制的保险推销员。他们让生活稳定下来,顺利着陆。然而,就在蜜拉开始规划未来时,就在那几个晚上,他们察觉到有些事情不对劲。

在童年时,小男孩们一直被谆谆告诫:他们只需要拿出自己最好的表现。假如你付出了自己所有的一切,这就够了。彼得的双眼正视球队团体照中的自己,当时的他真是年轻得不可思议。就在他们在首都输掉最后一场比赛的那天晚上,他初次邂逅蜜拉。他们能一路杀进决赛真是奇迹。但对彼得来说,比一场比赛更重要的是,小镇少年有机会向大城市展示:钱不能买到一切。首都各大报纸用贬低的笔调把这场比赛形容为“来自荒野的嘶喊”,彼得用双眼盯着每个队友,号叫道:“他们也许有钱,但冰球是我们的!”他们使尽全力,但仍功亏一篑。

当天晚上,球队外出庆祝夺得亚军。整个晚上,彼得独自坐在酒店旁一家小型家族经营式餐馆里。蜜拉站在酒吧里。彼得当着她的面哭了起来——这倒不是因为他自己,而是他无法再度正眼看着自己出生的小镇。因为他使他们所有人失望了。作为第一次约会,这是很奇怪的场合。事后他想到这件事不禁莞尔。她对他说了什么?“你都没有想过,不要一直这样自怜下去吗?”这让他笑出声来。接下来几天,他也是笑个不停。在那以后,他每天都为她倾倒。

在那件事以后,蜜拉有一回喝了葡萄酒,在酒后提高了说话的音量。她是如此紧贴着他的耳朵,以至于他真的觉得自己的耳朵要被震聋了。当他低下头、贴近她的头时,她小声道:“你这该死的、可爱的小白痴,你都不知道我就是在那时候爱上你的吗?你是个来自森林、迷失了方向的小镇少年。但我知道,一个拿到全国亚军却因为担心让所爱的人失望而仍哭个不停的人,会是一个好丈夫的。他也会成为一个好父亲,他会保护自己的孩子。他永远不会让自己的家庭陷于任何麻烦。”

蜜拉清晰地感受到黑暗一点一点袭来,那是让所有父母感到最惊恐的事情,他们起身聆听那细小、幽微的呼吸声。每天晚上,当她一如往常听见他们的呼吸声时,她都觉得自己很愚蠢,无事自扰。“我怎么会变成这种人?”她心想。她对自己承诺:她会放轻松,因为她知道,不会有事的。然而,第二天晚上,她仍然醒着,盯着天花板,摇着头,直到她告诉自己:“今晚再确认一次就好!”她溜下床,将手掌放在孩子们小小的胸膛上,感受胸口的起伏。然后,某天晚上,其中一人的胸口落下,再也没有起来。

她崩溃了。在医院等候室里的所有时间,等在小男孩床边的那些夜晚,直到顾问在那天早上告诉彼得这件事——因为没人敢告诉蜜拉。他们完全崩溃了。假如彼得没有告诉蜜拉,他们是否还能继续生活下去?有人能做到这一点吗?

当他们搬离熊镇时,蜜拉感到庆幸不已。她完全不能想象,自己会快乐地搬回这里。但是,他们能从这里再次出发。彼得、蜜拉,以及玛雅。然后,里欧加入了他们。他们很开心。或者可以说,作为一个承受过重大、无法被时间冲淡的悲痛的家庭,他们这样已经算是很开心了。

但蜜拉仍然不知道,她该怎么处理。

彼得将手放在边框的玻璃上。蜜拉仍能不断地使他心跳加速,他对她的爱仍像是青春男女那般纯洁。他会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鼓胀,让他无法呼吸。

蜜拉错了。彼得保护不了他的家庭。在过去的每一天里,彼得始终在想他当时是否能够采取不同的行动。他可以和上帝谈条件吗?如果他牺牲所有的才华,放弃一切成就,包括自己的生命,上帝会用什么来回报他?他是否能代替自己的大儿子躺在棺木里?

夜里,蜜拉仍然在房里逡巡着,数着他们的孩子。一个,两个,三个。

两个孩子躺在床上;另一个,已经进入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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