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1/2)
1962年的暑假始于一场长途旅行,终于另一场更长途的旅行,弗格森来回一共坐了四次坐飞机,先去了加利福尼亚(他自己),后去了巴黎(与他母亲和吉尔一起),在那儿度过了整整两周半不用担心会撞见安迪·科恩的悠闲时光。两次旅行之间,他就在滨河大道的家里待着,没有去塔利亚,但尽可能多地看了些老电影和新电影,参加了两个户外篮球联盟,并在吉尔的建议下第一次读了一些二十世纪美国文学(《巴比特》《曼哈顿中转站》《八月之光》《在我们的时代里》《了不起的盖茨比》),不过,对十五岁的弗格森而言——在高一升高二之间的几个月里,他一次都没见过安迪·科恩——那个暑期最令人难忘的地方是第一次坐飞机旅行,以及在加利福尼亚和巴黎看到和做过的一些事。当然,难忘 并不意味着所有记忆都很美好,但就连那些依然让他痛苦万分的不那么美好的记忆,也来自一份最终证明对他很有启迪意义的经历,现在学到教训后,他希望以后永远不会犯同样的错。
加利福尼亚的旅行是米尔德里德姨妈送他的礼物,这位行踪一度飘忽不定的神秘亲戚,1959年曾拒绝参加妹妹的婚礼,而且似乎不想再和他们家有任何来往,不过,自从那场莫名其妙的翻脸与绝交之后,她又回了纽约两次,一次是1960年她父亲的葬礼,另一次是1961年她母亲的葬礼,回到家人中间后她和妹妹重新相处得还算不错,和新妹夫的关系甚至还要好一些,她的态度也逐渐发生了变化,第二次回纽约时,米尔德里德主动来滨河大道的公寓赴了一次晚宴,席间客人之一是她的前夫保罗·桑德勒,这位弗格森曾经的姨夫,依旧和阿德勒——施奈德曼一家走得很近,而且他居然还带来了自己的第二任妻子朱迪思·博甘,一个心直口快、敢想敢说的画家,让弗格森佩服的是晚宴上他姨妈轻松淡定、应对自如,一会儿和前夫谈笑风生,仿佛他们之间根本没什么陈年往事,一会儿又和吉尔讨论尚未完工的林肯中心的建筑进度,一会儿放下身段赞美她妹妹近来拍摄的一些照片,一会儿又追问弗格森各种虽然出于好意,但却颇有挑战性的问题,比如看了什么电影,篮球打得如何,还有青春期的痛苦云云,然后,她又突然间心血来潮,邀请他去帕洛阿尔托——她掏腰包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学年结束后,她外甥会飞过去和她待一个星期。过了两小时,当最后一位客人消失在夜色中之后,弗格森问他母亲,为什么米尔德里德姨妈现在看起来就像换了个人,开心得很 。
我猜她是恋爱了吧,他母亲说,具体的细节我不太了解,但她有几次提到了一个叫西德尼的人,我觉着他们现在应该是住到一起了。米尔德里德这人很难琢磨透,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最近她的心情确实很好。
他本以为他姨妈会来接机,但那天到达旧金山后,在航站楼等他的却是别人,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姑娘,正举着一本米尔德里德写乔治·艾略特的书站在出口处,她身材娇小,看起来活力四射,几乎可以算作漂亮,一头棕色的短发,脖子上箍着一条黄色的大方巾,穿着红黑格子的衬衫,一条裤腿几乎卷到屁股那儿的牛仔裤,脚上踩着一双两色的鳄鱼皮尖头靴——弗格森见过的第一个西部人,一个真正的牛仔女郎!
原来,弗格森的母亲跟他说的那个西德尼 其实是茜德妮 ,茜德妮·米尔班克斯,这个年轻姑娘陪着劳累的旅行者走出航站楼,领着他边朝她在停车场的车走边解释说,米尔德里德这个季度在教暑假班,因为系里有个会要开,抽不出身来,不过再过几个小时,她会回家和他们一起吃晚饭。
弗格森深吸了一口加利福尼亚的空气,然后说:你是做饭阿姨吗?
做饭阿姨,保洁阿姨,捏背小妹,还有床伴,茜德妮答道,但愿没有吓到你。
弗格森确实有一点吃惊,或者至少是意外,但也或许是困惑,因为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听说两个性别相同的人生活在一起,而且从没有人告诉他或者哪怕给过一丁点的暗示说,比起男人的肉体,他姨妈更喜欢女人的肉体。和保罗姨夫离婚现在终于有了个解释,或者说看起来有了那么一个解释,但更让他感兴趣的是,牛仔女郎茜德妮觉得根本没必要对他隐瞒真相,她的坦白倒是很可敬,他心想,不必为自己与众不同 而感到羞耻挺好的,因此他没有承认他被这个意外的曝光惊到了一点点或者搞糊涂了,而是笑了笑说:没有,一点儿都没有。我挺高兴的,米尔德里德姨妈终于不是一个人了。
从旧金山机场开车到帕洛阿尔托的家大概花了四十分钟,茜德妮开着她的淡绿色萨博牌轿车,一边在高速路上行驶一边跟弗格森讲了她和米尔德里德是怎么认识的。几年前她正在找房住,后来租下了与米尔德里德的房子相连的车库公寓,换句话说,其实是一场意外的邂逅,要是她没有碰巧看到报纸上印着的四行小字,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但搬进去没多久她们两个就成了朋友,几个月之后,她们爱上了对方。她们以前谁都没和女人在一起过,可她们俩,茜德妮说,一个大学教授和一个教三年级的老师,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一个来自纽约的犹太人和一个来自俄亥俄州桑达斯蒂的循道宗信徒,就这样坠入了她们人生中最浪漫的爱情。最让人大惑不解的是,茜德妮继续道,她以前从来没有对女人动过念想,一直都是个为男生疯狂的女生,即使到了现在,和一个女人同居 差不多三年之后,她也并不认为自己是同性恋,而仅仅是爱上了另一个人罢了,因为那另一个人美丽,迷人,与众不同,所以她爱的是男人还是女人又有什么关系?
她或许不应该和他聊这些。一个成年女子和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分享这种私密之事是有些不合适甚至不得体的,但十五岁的弗格森为她的直率感到兴奋,在他的青春期中还没有哪个成年人跟他这么诚实地讲过情欲生活的混沌不堪与模棱两可,虽然才刚刚认识茜德妮·米尔班克斯,但弗格森觉得他喜欢她,而且喜欢得不得了,因为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也一直在为同样的事情纠结,挣扎着想搞清楚他在男女的欲望光谱里站在什么位置,他是属于男女区,还是男男区,还是男女皆可区,这个刚刚进入他的生活、正载着他去他姨妈在帕洛阿尔托家的人,很可能是那个他可以聊一聊的人,而不用担心被嘲笑、羞辱或者误解。
我同意,弗格森说,是男人还是女人并不重要。
大多数人不这么想,阿奇,你知道吗?
是啊,我知道,但我不是大多数人,我就是我,而且我这个人到目前为止最奇怪的地方,是我唯一有过的性爱,是和另一个男生。
这在你这个年纪的人里很常见。太常见了,你不用担心——当然,前提是你之前 担心过的话。男儿本色,是吧?
弗格森笑了起来。
我希望你当时很享受,这是最起码的,茜德妮说。
我享受的是性 ,但一段时间以后,我并不享受他 ,所以就做了个了断。
所以你现在想:接下来会是什么?
说实话,在有机会和女生做之前,我真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
十五岁这个年纪不好捱,对吧?
也有些好处吧,我觉得。
真的吗?说一个听听。
弗格森闭上眼,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扭头看着她说:十五岁最好的地方,是一年之后,你就不是十五岁了。
加利福尼亚没有苍蝇也没有蚊子,帕洛阿尔托的空气闻起来就像一盒润喉糖,芳香甜蜜,带着桉树香气的润喉糖,因为这里到处是桉树,散发的味道四处弥漫,似乎每吸一口气都会帮你清理鼻腔通道。为了人类的健康和幸福,维克斯达姆膏被免费分发到北加利福尼亚的大气中!
但是城市本身却让弗格森感到有些怪异,不太像个真实的地方,更像是一个建筑规划,某个受不了灰尘或者不完美的建筑大师规划出来的半城市半郊区的居民点,这让整个城市看起来虚假又无趣,就像那种幽灵小镇,里面的居民全都有修剪整齐的发型和白皙整洁的牙齿,都穿着好看、新潮的休闲服。幸运的是,弗格森没在那儿待多久,只是一次和茜德妮去了他迄今为止见过最大型、最干净、最漂亮的超市买日用品,一次去了加油站给她那辆好像装着割草机的发动机一样老掉牙的萨博加油(汽油和机油的比例是七比一,全都直接加进了油箱),两次去了当地的艺术影院看电影,那周展映的是卡洛·朗白的作品(《我的高德弗里》《你逃我也逃》),原因主要是茜德妮觉得米尔德里德和卡洛·朗白长得颇有几分相像,弗格森想了想,倒是承认多少属实,但这些电影真是优秀的喜剧片,现在他看过之后,不光又多了一个可以仰慕的女演员,还对米尔德里德姨妈有了新的认识,看这些电影时她比谁都笑得厉害,可弗格森的母亲经常跟他说,她姐姐以前老是嘲笑她太喜欢看电影,所以他好奇是爱情让姨妈对这些她曾称作垃圾、低俗的娱乐 转变了态度,还是她一直都是个虚伪之人,为了显得比妹妹高一等,便宣称对一切都有着更高级的品位和悟性,但私下里和别人一样对这类垃圾乐此不疲。
还有两次,他们三个人开着米尔德里德的黑色标致,离开帕洛阿尔托出去玩了一整天,第一次是星期三去了塔玛佩斯山,回程时走的是沿海公路,顺便在博德加湾停留了两个小时,在一座俯瞰大海的餐厅吃了晚饭,第二次是星期六去了一趟旧金山,在陡峭的山坡上开着车爬上翻下,引得受惊的弗格森像游客一样大叫了十几次,然后在一家中餐馆吃午餐,弗格森平生第一次品尝到了中式点心(这些食物太好吃了,狼吞虎咽地吃了三种不同的饺子后,他的眼眶竟然潮湿了——感动的眼泪,喜悦的眼泪,辣椒酱的味道蹿到鼻子里的眼泪),但在那周的大部分时间米尔德里德都忙着上课和给学生开会,也就是说,在她六点或者六点半回家吃晚饭之前,弗格森不是独自一人就是和茜德妮待着,当然更多的是和茜德妮在一起,她也在放暑假,和他一样十个星期,加上茜德妮自称是世界上最懒的人 ,而弗格森一直以为这是他的专有头衔,所以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在那座外墙刷着灰泥、屋顶盖着陶瓦的单层小别墅后面的院子里,四仰八叉躺在毯子上,或者就待在屋子里,房间令人愉快地胡乱摆满了书和唱片,是弗格森踏足的第一座里面没有电视的房子,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渐渐跟茜德妮混熟了,他好奇地发现之前那个几乎算作漂亮的牛仔女郎变成了漂亮的牛仔女郎,接着又变成了非常漂亮的牛仔女郎,她略长的鼻子,他第一次见到时认为属于外形缺陷,现在却觉得既诱人又独特,而之前看起来平凡无奇的蓝灰色眼睛,现在却灵动又温情。他认识她才几天,已经觉得他们是朋友——他心想,非常像很久以前,纽瓦克火灾还没发生时,他和堂姐弗兰茜的那种朋友关系。
就这样,他做客的前五天,或者说,是没坐着米尔德里德的车四处逛的那三天,很快就过去了,在这平静无事的几天里,弗格森和茜德妮会躺在后院天南海北地聊,想到什么说什么,不光是谁上过谁和为什么这种问题,还聊到了茜德妮以前在俄亥俄的少女时光,弗格森在新泽西和纽约度过的童年,聊到了让外甥来家里住,米尔德里德如何感到既兴奋又紧张,兴奋的原因就是显而易见的那些,紧张的是她犹豫是否该让妹妹的儿子知道她的生活方式,这解释了为什么弗格森和她们待着的这段时间她会叫茜德妮去车库公寓睡,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免得让孩子尴尬 ,但其实是她自己尴尬罢了,当弗格森问茜德妮为什么她从机场接到他没几分钟,就急不可耐告诉他实情,漂亮的女牛仔说:我最讨厌遮遮掩掩了,这就是为什么。遮掩意味着你不相信你自己的人生,或者你害怕自己的人生,可我相信我的人生,阿奇,我不想害怕它。
大概四点钟的时候,他们会打起精神,拖着脚步走进厨房准备晚饭,一边切洋葱、削土豆,一边继续聊,两个人虽然相差十二岁,而且奇怪的是这个差距似乎比横亘在茜德妮和米尔德里德之间的十五岁还要大,但弗格森觉得在精神上他和茜德妮要比茜德妮和米尔德里德更亲近,他们就像两只土狗,米尔德里德则有着斯坦福大学的纯种血统,他认为这更多是性情而非年龄的问题,不过当米尔德里德在六点或者六点半回家后,弗格森会仔细观察这两个女人在他面前的行为,发现米尔德里德会假装她和茜德妮没有任何亲密关系,虽然他知道她有,而茜德妮则会固执地无视假装的强制令,对他姨妈各种示爱,要是他没和她们一起坐在桌前,那左一个右一个亲爱的、天使 和宝贝儿 无疑会叫得她心花怒放,所以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米尔德里德似乎越来越不自在,五天过后,弗格森觉察到她们陷入了冷战,而起因正是因为他的出现,第六天晚上,也就是他做客最后一天的前一天,越来越焦虑不快的米尔德里德晚餐时喝多了红酒,最终失去了冷静——因为她想失去,需要红酒把自己灌醉——但令人惊讶的是她发泄的对象不是茜德妮,而是她外甥,仿佛他是她的烦恼之源,抨击一开始,弗格森便意识到原来茜德妮一直在私下议论他,那个牛仔女郎背叛了他。
你什么时候成了保加利亚人了,阿奇?米尔德里德说。
保加利亚人?弗格森答道。你指的是什么?
你看过《老实人》,对吧?不记得保加利亚人了吗?
我没明白你的意思。
鸡奸的保加利亚人啊。这个词就是这么来的,你知道吗?保——加,bulgar,八——格,bug-gar。鸡奸 ,bugr。
那是什么意思?
男人干别的男人的屁股。
我还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一只小鸟儿告诉我,你在上别的男生。或者是别的男生在上你。
一只小鸟儿?
这时茜德妮插话进来:别烦他了,米尔德里德。你喝多了。
哪有,我才没有,米尔德里德说,我只是微醺罢了,正好赋予我讲真话的权利,而事情的真相,我亲爱的阿奇,真相就是,你现在年纪还太小,不该往那条路上走,你要不控制一下自己的话,还没等你想明白,就已经变成基佬了,那时候想回头也来不及。这个家里的基佬恐怕已经够多了,我们最不需要的就是再来一个。
弗格森一声没吭,从桌旁站起身准备离开房间。
你要去哪儿?米尔德里德问道。
躲开你,弗格森说,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用坐在这儿听你的屁话。
哎,阿奇,米尔德里德说,你回来。我们需要谈谈。
需要什么。我和你无话可说。
弗格森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竭力忍着不让已经在眼里打转的泪水掉下来,来到房前的走廊后他向左拐,沿着铺着瓷砖的走廊走到了另一头的客房。他听见身后远远传来了米尔德里德和茜德妮吵架的声音,但他没听她们在说什么,到他进了房间关上门后,她们的声音已经含混不清,根本听不出说的是什么了。
他坐到床上,用手蒙住脸,哭了起来。
再也不会和别人分享秘密了,他心想,再也不毫无戒心地四处坦白了,再也不相信那些不配信任的人了。如果他和世界上所有人都没法说心里话,那他就永远闭上嘴,和谁都不说。
他终于明白了他母亲为什么一直都很佩服她姐姐——也为什么一直对她很失望。多么聪慧的一个人,他心想,要是她想幽默,能很幽默,要是她想大度,能很大度,但米尔德里德也能很刻薄,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刻薄,现在弗格森被这种刻薄灼伤,再也不想和她有任何关系,自此之后他会把她从自己的名单里划掉。不再有什么米尔德里德姨妈,也不再有茜德妮·米尔班克斯,她多有做朋友的潜力啊——但你怎么能和一个看起来是你的朋友但其实不是的人做朋友呢?
一会儿之后,茜德妮过来敲门了。他知道那是茜德妮,因为她在叫他的名字,问他有没有事,问她能不能进来和他聊会儿,但弗格森说不要,他不想见她,也不想和她说话,他希望她不要烦他了,但不幸的是那扇门上没有锁,所以茜德妮还是进来了,她慢慢把门推开后,他看到她脸上已经满是泪水,接着她走进来,开始为她的行为道歉,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滚吧,小鸟儿,弗格森说,我才不管你对不对得起。你别来烦我。
我是个愚蠢的长舌妇,茜德妮说,我一张嘴说话,就忘了什么时候该闭上。我不是有意的,阿奇,我发誓。
你当然是有意的。暴露别人的秘密就够坏了,但骗人更坏。所以不要骗人了,好吗?
我怎么做才能弥补,阿奇?
没用。你走吧。
不要,阿奇,让我帮你做点儿什么吧。
除了让你自己出去之外,我只想要一样东西。
告诉我要什么,一定给你。
给我一瓶苏格兰威士忌。
你说真的吗?
一瓶威士忌,最好是还没开封的,如果开了,尽量是满的。
你会喝吐的。
你听着,茜德妮,要么你给我拿一瓶来,要么我出去自己拿一瓶。但我现在不想出去,因为我姨妈在那间屋,我不想看见她。
好吧,阿奇,给我几分钟。
就这样,弗格森得到了他的威士忌,茜德妮·米尔班克斯亲手给他送来的半瓶尊尼获加红方,瓶子已经半空,但弗格森更愿意认为是半满,茜德妮离开房间后他开始喝这瓶威士忌,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嘬,一直喝到黎明的第一缕薄光透过百叶窗的板条照进来,把瓶子喝空才作罢,而且在那一年里第二次,弗格森把喝下去的酒又全都吐在别人家的地板上,然后昏睡了过去。
巴黎就不一样了。巴黎有的是身处巴黎本身的兴奋感,和他母亲、吉尔一起在大街上闲逛,在波拿巴大街上的凡德伊画廊参加他母亲第一场个人展览的开幕式,和吉尔的老朋友薇薇安·施赖伯共同度过了两个晚上。他发现尽管自己在滨河学院的法语成绩只是一堆b和b+,但学到的那些已经足够让他用这门语言来交流,他决定了巴黎就是他以后想要生活的城市。看了一夏天的法国老电影和新电影之后,他走在蒙马特的大街上,忍不住觉得有可能碰见《四百击》里的安托万·多奈尔,而走在香榭丽舍大街上,又忍不住想象跟曼妙的珍·茜宝擦肩而过,而她正穿着白t恤来回晃悠,叫卖《先驱论坛报》——就是他继父工作的那份报纸!漫步塞纳河畔瞥见旧书商的摊位时,他没法不想起《布杜落水遇救记》跳进水中救起流浪汉米切尔·西芒的那位圆圆胖胖的书店老板。巴黎是巴黎的电影,是他看过的所有巴黎电影的聚合体,而他现在亲身来到真正的巴黎是多么令人振奋,这个城市所有华丽、刺激的现实都是那么真实,可以置身其中,又像一个幻想出来的地方,一个既存在于环绕在他身体周围的空气里,也存在于他脑海中的地方,同时在这儿 也在那儿 ,一个是黑白的过去,一个是彩色的当下,弗格森享受着在二者之间来回穿梭的乐趣,他的思绪飞速旋转,快到有时候这二者竟融为一体。
在8月底办展览是很少见的,因为那会儿巴黎的一半人口都不在城里,但那是画廊排期中的唯一空档——8月20号到9月20号——而且弗格森母亲明白,为了给她安插时间 ,经理已经竭尽所能,所以便欣然接受了安排。展出的摄影作品一共四十八幅,差不多一半是之前发表过的,一半选自明年即将出版的新书《寂静之城》。弗格森事先已经被告知,他会是其中一幅照片的主题,但即便如此,走进画廊后看到他自己出现在远处那面墙上,多少还是有种眩晕感,那张熟悉的老照片是他母亲在七年前给他拍的,那会儿还没有吉尔,他们还住在中央公园西路的公寓里,远景中那个八岁的他穿着一件条纹短袖t恤,正背对着相机,坐在客厅地板上看电视里放的劳莱和哈台,这幅题为《阿奇》的照片最动人之处,是他瘦弱的脊背弯曲着,脊柱中的每块椎骨都顶着t恤,制造出一种瘦骨嶙峋的效果,童年的脆弱感扑面而来,一个易受伤害之人的肖像,里面的小男孩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上那两个戴圆顶高帽的小丑,对周围的一切熟视无睹,弗格森很为他母亲能拍出如此棒的照片而感到自豪,毕竟这本可能就是一张平庸的抓拍,但正如那晚展出的其他四十七幅照片一样,拍出来之后并不是,弗格森望着那个看不到脸的幼小的自己,坐在那间他们已经不再居住的公寓的地板上,禁不住回想起那几个月的时光,奇妙的过渡期和希利亚德学院的灾难,回想起他母亲最终替换掉上帝,成为他脑海中至高无上的存在,神圣之灵的凡间化身,虽然这位神并不完美,也无法长生不死,和所有凡人一样会生气、焦躁、困惑,但他依然很崇拜他母亲,她从来没让他失望过 ,无论他让她失望了多少次,或者表现得多不争气,她从来不会不爱他,以后也永远不会不爱他,直到她死。
漂亮又紧张 ,弗格森一边想一边看着他母亲和预展 的来宾微笑、点头、握手,虽然8月正是休假期,展览还是吸引了差不多一百号人,一大群吵吵闹闹全都挤在画廊里最狭小的展览空间,吵闹是因为来的人里有八九十个很显然更喜欢聊天,而不是欣赏挂在墙上的照片,不过弗格森以前什么样的开幕式都没参加过,并不熟悉这类活动的礼仪,不懂所谓的艺术爱好者那种世故的伪装,去艺术展就得忽略展出的艺术品,要不是展厅一角的桌子旁那个年轻调酒师没有好心给弗格森倒了一杯白葡萄酒 ,二十分钟后又倒了一杯,弗格森很可能已经退场抗议了,因为这是他母亲的重要时刻,他希望在场的每个人专心致志地欣赏露丝·阿德勒的作品,深深地陶醉其中,甚至陷入目瞪口呆的敬畏,这种事没有发生后,弗格森站在角落里又生气又失望,但其实是他自己太没经验了,不明白墙上镜框旁边贴着的小红点意味着这些照片已经被卖掉,他母亲那晚兴致好得很,一点都不介意这些粗鲁无知之人的闲聊和吵闹。
第二杯白葡萄酒喝到一半的时候,弗格森看见吉尔挽着一个女人的肩膀,两人正径直穿过攒动的人群,稳步朝他的方向,朝酒水桌这边走来,近到能看见两人都在微笑,弗格森才意识到这个女人一定就是吉尔的老朋友薇薇安·施赖伯。吉尔之前讲过一些她的事,但他没多留意,只记住了一星半点,故事还挺复杂的,他想起来,好像跟战争和薇薇安的哥哥道格拉斯有关,是姓甘特还是格兰特,以前在吉尔的情报组工作,和他是好朋友,然后不知吉尔怎么托关系 ,让薇薇安,就是比他那位忘年交的战友年纪更小的妹妹,获准在1944年9月——当时巴黎刚刚解放一个月,她从美国的大学也才毕业三个月——入境法国。至于薇薇安为什么需要来法国,弗格森不清楚,但没过多久她便嫁给了让——皮埃尔·施赖伯,一个法国人,出生于1903年(这样一算他要比薇薇安大二十岁),父母是德裔犹太人,在法国陷落前几天他设法躲过了德国人和/或者维希警察的追捕,跑到了中立国瑞士,据吉尔跟弗格森讲,施赖伯很有钱或者曾经很有钱,或者很快就又很有钱,因为他们家恢复了出口红酒的生意,或者种植葡萄的生意,或者生产红酒瓶的生意,或者别的什么和种植或贩卖葡萄根本没关系的企业。没有子嗣,吉尔说,但两人的婚姻还是挺成功的,一直维持到了1958年,但接着,在奥利机场跑着赶飞机时,体态依旧年轻匀称的施赖伯意外猝死,让薇薇安成了一个年轻的寡妇,现在她把丈夫那部分生意的股份卖给了他的侄子,成了一个有钱的年轻寡妇,然后他又加了一句,全巴黎最迷人、最聪慧的女人,一个知己 。
吉尔和薇薇安·施赖伯朝他站的地方走过来时,弗格森脑子里盘旋的全是这些事实,或者部分事实,或者可能与事实完全相反的事实。他对这个知己的第一印象,是她可以跻身自己见过的最漂亮的三四个女人之列。而随着她越走越近,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她的模样后,弗格森又意识到与其说她长得漂亮,倒不如说是雍容华贵,这个三十八岁的女人浑身散发着从容淡定的气质,衣着、妆容和发型搭配得优雅低调,似乎根本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达到了它们想要达到的效果,她不仅仅是在这个大家都站着的房间里占了个地方,而是占据了整个房间,好像她就拥有这整个房间一样,很显然,不管走进世界上哪个地方的房间,她都会是那个房间的主人。片刻之后,弗格森和她握了手,看着她棕色的大眼睛,闻着萦绕在她身边醉人的香水味,听着她用异常深沉的声音说,见到他有多么荣幸(荣幸!),突然之间一切都为弗格森释放出更明亮的光彩,因为薇薇安·施赖伯是个出类拔萃的人,如日中天的电影明星一样的人,而认识她注定会给他寻常到可悲的十五岁人生带来不同。
薇薇安出席了开幕式后的晚宴,但是饭店的餐桌旁围坐着十二个人,弗格森离她太远,没有机会说话,于是他让自己安下心来待着,在席间留心观察了她一番。他注意到大家聊天的时候,每次只要她开口说点什么,周围的人都会仔细地听她讲,而且有一两次,她扭过头来看他,发现他也在看她时,冲他笑了笑,不过除了这个,以及听桌子那头的人说薇薇安买下了他母亲的六幅照片(包括《阿奇》)之外,那天晚上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三天之后,弗格森、他母亲和吉尔在穹顶咖啡馆和薇薇安一起吃晚饭,虽然这次言谈间的你来我往不再有什么障碍,但在薇薇安面前弗格森莫名地感到羞涩又无措,他很少说话,更愿意倾听三个大人之间的聊天,他们对很多话题都有话要说,比如薇薇安赞扬他母亲的作品中充满了高尚的人性,直白得不可思议 ,比如薇薇安的哥哥道格拉斯·甘特(或者格兰特)是个海洋生物学家,在加利福尼亚的拉荷亚工作,比如吉尔那本有关贝多芬弦乐四重奏的书进展到什么程度了,比如薇薇安自己在写一本书,讲的是一个名叫夏尔丹的十八世纪画家(这会儿弗格森对他还不熟悉,不过到四天之后离开巴黎时,他已经特地去卢浮宫看了夏尔丹的每一件作品,并且理解到一个神秘的事实,那就是观看画布上的一杯水或者一个陶罐,甚至要比看类似的长方形画布上的上帝之子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更需要灵魂的参与,对灵魂也更有意义),虽然席间弗格森基本上很沉默,但他专注又开心,对其他人谈话的内容全身心地投入,而且他太享受坐在穹顶咖啡馆里了,这座巨大又深邃的餐厅有白色的桌布和穿着黑白制服、活泼干练的侍应生,周围的人同时在聊天,那么多人同时在说话,同时在看着对方,浓妆艳抹的女人带着她们的小狗,神情严肃的男人一根接一根地抽他们的吉普赛女人牌香烟,还有那些奇装异服的情侣,看上去像是正在为一出戏视镜,而他们要出演其中的主角,用薇薇安的话来说就是,蒙帕纳斯一景 ,永无止境的看的游戏 ,那个是贾科梅蒂,她说,那个男演员参演过贝克特的所有戏剧,那个人也是艺术家——弗格森没听过这人的名字,但一定也是巴黎家喻户晓的名人——再加上他们是在巴黎,吃晚饭的时候他母亲和吉尔允许他喝了些红酒,能在一个没人在乎你多大的地方待着,真是太奢侈了,他们在餐厅一角那张桌子旁吃饭的两个小时里,弗格森有好几次靠到椅子上,一边看着他母亲、吉尔和光彩照人的薇薇安·施赖伯,一边暗暗希望他们四个能在那里永远坐下去。
吃完饭后,吉尔和他母亲送薇薇安上出租车时,这个年轻的寡妇捧着弗格森的脸,在左右脸颊各亲了一口,并且说:你再长大一点儿,一定来巴黎找我玩,阿奇。我想我们会成为非常好的朋友。
加利福尼亚之旅和巴黎之旅期间,是纽约的炎热夏天,是滨河公园的户外篮球比赛,是每周四五个晚上待在开着冷气的电影院,是吉尔继续放在他床边桌子上或厚或薄的美国小说,是计划不周导致他七八月都困在了城里,而他所有的同学都去了别的什么地方,更别说吉姆和艾米了,十九岁的吉姆去了马萨诸塞州一所寄宿夏令营当辅导员,而谜一样总是见不着的艾米竟设法跑到佛蒙特,参加了为期两个月的沉浸式法语学习项目,这正是他应该做的事啊,要不是他太笨,没想起来跟母亲和吉尔建议一下,他肯定也去了,毕竟,不像丹叔叔和丽兹婶婶,他们负担得起学费,但艾米用花言巧语从她芝加哥的外婆和布朗克斯的那头老山羊那儿讨来了必要的钱,所以现在才能从新英格兰的树林里给他寄来一张张打趣逗弄他的明信片(亲爱的弟弟,法语里的n并不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英文里对应的词应该是“混蛋”或者“傻瓜”——不是你以为的“骗子”。而eue在不但有“尾巴”的意思,还可以指那玩意儿。这倒提醒我了:我最喜欢的“骗子”近来在纽约过得还好?对你来说够热了吧,阿奇,还是我看到你额头上的汗是假的?把我的吻送给最亲爱的你,艾米),而弗格森却在曼哈顿炎热的三伏天里像狗一样无精打采地伸着舌头,又一次困在一段无爱的时光中,只有自慰的幻想和接二连三的春梦。
那年夏天全家讨论最多的话题,是林肯中心以及吉尔和同事长期以来针对新的爱乐音乐厅的争论,9月23号,这座音乐厅终于要开门营业了。弗格森和他母亲在纽约生活了这么久,这个满是脓液的眼疖子 (弗格森的爷爷以前曾这么叫它)一直都是西60街的一部分——一个占地三十英亩的大型贫民窟拆迁项目,由洛克菲勒家族出资,数百栋建筑被推到,成千上万人从他们的公寓中被赶走,为所谓的新文化中枢 腾地方。所有堆成山的土和砖头,所有蒸汽挖土机、打桩机和地上的大洞小洞,所有响彻街区的噪音存在了那么多年,可现在,占地十六英亩的林肯中心第一期即将竣工之际,原本的争论即将爆发为纽约历史上最愤怒的公开口水仗之一。建筑的规模与声学平衡之争,傲慢和假想与数学和理性之争,吉尔卷入了争论的漩涡,因为激起这场争执的正是《先驱论坛报》,尤其是两个和他在报社工作关系最紧密的人,艺术编辑维克多·拉沃瑞和同为乐评人的巴顿·克罗赛蒂,这二人带头发起了一场积极的游说,要求增扩新音乐厅原始设计中的座位数量,坚称只有更大、更好,才配得上纽约这样的大都市。更大,是啊,吉尔争辩道,但不是更好,因为优化音乐厅的声学设计时针对的是两千四百个座位,不是两千六百个,可即便在负责设计的建筑师和工程师声明音质会因此有所不同,换句话说,就是会更糟糕 或者无法接受 后,市政府仍然屈从了《先驱论坛报》的要求,增扩了音乐厅的规模。吉尔认为这样的让步会让纽约管弦乐的未来受挫,但现在规模更大的音乐厅竣工在即,除了祈祷结果没有他担心的那么糟糕之外,还能做什么呢?如果不是的话,如果结果和他预想的一样可怕,他说,那他就自己发起一场公共运动,投身到拯救卡内基音乐厅的行动之中——市政府已经有意要拆除这座音乐厅了。
那年夏天,全家常讲的一个笑话是:hub(中枢 )这个词怎么拼?答:f-l-u-b(瞎搞)。
吉尔会拿这个开玩笑,因为另一个唯一的选择是愤怒,但憋着一股怒气走来走去不是一种好的活法,他告诉弗格森,那毫无意义,会毁了自己,对于那些需要你不 愤怒的人也很残忍,更何况那些导致你愤怒的原因,你无法控制。
你明白我要讲的意思吗,阿奇?吉尔问道。
我不太确定,弗格森说,我觉得懂了。
(我不太确定 :是暗指还在中央公园西路的旧公寓时,吉尔那次有如火山爆发般对玛格丽特发火儿的事儿。我觉得懂了 :是认可自从那晚之后,他再没见过继父生那么大的气。只有两个原因可以解释吉尔的变化:一,他的性格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好了;或者二,他与弗格森母亲的婚姻让他变成了一个更好的、更平和、快乐的人。弗格森选择相信第二种可能——不光因为他希望如此,还因为他知道这是正确答案。)
不是说这个问题对我来说不重要了,吉尔继续道,我的整个人生就是音乐。我一辈子就是在写这个城市里表演的音乐,如果因为那些好心办坏事的人——很遗憾地说,其中一些还是我的朋友——做出了愚蠢的决定,这些表演就变得不那么好了,我当然会生气,真的很生气,我甚至考虑要不要辞掉报纸的工作,让他们看看我对待这件事有多严肃。但那样做对我——或者对你,对你母亲,对其他人——有什么好?少了我那份工资,我们也可以勉强对付着过下去,但事实是我喜欢我的工作,我不想辞职。
你不应该辞。那地方或许有些问题,但你不应该辞。
反正维持不了多久了。《先驱论坛报》亏损得很厉害,我怀疑它还能不能再坚持个两三年。所以我还不如和船一起沉下去算了,做一个忠诚的船员,站在那个领着我们进入如此危险水域的疯船长身边,坚持到最后一刻。
你在开玩笑吧?
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开玩笑,阿奇?
《先驱论坛报》停刊。我还记得你第一次带我去那儿——我以前特别喜欢我们每次一起走进大楼,现在也还是。真不敢想象这份报纸以后就没了。我还想……唉,算了……
想什么?
就瞎想的……也许有一天……现在听起来有点傻……有一天我也可以去那儿工作。
多美好的想法啊。我很感动,阿奇——非常感动——不过以你的天资,为什么会想起来做报人呢?
不是报人,是影评人。就跟你写音乐会评论一样,或许我可以写写电影。
我一直觉得你会自己去拍电影。
我觉得没这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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