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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过后,宗教裁判所的一位咨议修士在审查该布道词时写道,对该文作者的回应应当是鼓励多于惊愕,赞扬多于怀疑。这位名叫曼努埃尔·吉列尔米的修士在说赞扬和鼓励的时候也一定预感到某些不当之处,他的鼻黏膜一定闻到了一丝异端的轻烟,所以在阅读该布道词时这位富于同情心的审查员也无法只字不提他感到的惊愕和怀疑。另一位神父名叫唐·安多尼·卡埃塔诺·德·索萨,这位德高望重的专家在阅读和审查时确认,该文没有任何反对教会和有损优良道德规范的内容,他对初审隐隐提及的那种惊愕与怀疑未置一词,并在收尾的论证中,特别强调王室对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德·古斯曼博士的推崇和关注,就这样洗清了可能需要深入审查的教义上的含糊之处。但是,一锤定音的话出自博阿文图拉·德·圣吉昂神父,这位王宫审查官深感赞赏与惊叹,并总结说,只有沉默的声音方能恰如其分,欲言又止表示更加重视,保持缄默则是更为尊重。而现在,既然我们更接近真理,我们就要问了,还有什么其他振聋发聩的声音或者更加可怕的沉默能回应群星听到的在阿威罗公爵庄园响起的话呢,此时巴尔塔萨和布里蒙达已经倦极入睡,而身在仓库暗处的大鸟却绷紧了全身的铁片,设法听懂其创造者在外边说的话。
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即使没有四种,也有三种不同的生命,只有睡着了的时候才仅有一种,而即使做了不同的梦,醒来之后他也分辨不出梦中的自己究竟是走上祭台按照教规做弥撒的神父,是连国王也身穿微服在门洞布帘后面听其祈祷的那位倍受器重的学者,还是飞行机器和漏水船只抽水设备的发明者,或者是这另一种人,三位一体,饱受畏惧与怀疑的困扰,同时是教会的布道人,科学院的学者,王宫的侍臣,以及圣塞巴斯蒂昂·达·彼得雷拉庄园里的幻想家与平民劳工的兄弟,他急切地要返回梦中以重新建立起那脆弱不堪的统一体,一旦睁开双眼那统一体便立即破碎,而无须像布里蒙达那样禁食。他早已不再阅读教会博士们,教规专家们以及各种经院哲学论述本质和人的那些众所周知的作品,仿佛灵魂已经厌倦了那些辞藻,但是,因为人是唯一可以通过教育能说会读的动物,纵使要升上天堂尚需很长的时间,所以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仔细研究旧约全书,尤其是前五卷,即摩西五经,犹太人的托拉,穆罕默德信徒的古兰经。布里蒙达能看到我们所有人的身体中的各个器官,也能看到意志,但她看不到思想,也理解不了这些思想,看到一个人在思考,仿佛他有单单一个思想,如此奇异而矛盾的真理,而这并非失去理智,她即便能看到,也是因为他在思考。
音乐是另一回事。多梅尼科·斯卡拉蒂把一架钢琴带到了仓库,钢琴不是他本人扛来的,而是两个脚夫借助木棍,绳子,以及垫肩,满脸汗水地从购买地商贾新街运到了演奏场地圣塞巴斯蒂昂·达·彼得雷拉,巴尔塔萨同他们一起,仅仅为了领路,他们不需要别人帮忙,因为这类运输没有科学和艺术是干不了的,要分配重量,协调力量,就像比卡舞里叠罗汉的动作一样,还要利用绳子和棍子的弹性使货物规律地移动,总之,各行有各行的诀窍,各行从业者都尽其所能掌握更多的诀窍。加利西亚的脚夫们把钢琴放在大门外面,因为不想让他们看见飞行机器,而巴尔塔萨和布里蒙达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钢琴运到仓库,倒不是因为钢琴太重,而是由于他们没有掌握这门科学和艺术,更何况琴弦的颤动如同痛苦的呻吟,令他们心头一阵阵发紧,钢琴如此易于损坏也让他们提心吊胆。当天下午多梅尼科·斯卡拉蒂来了,坐在那里为钢琴调音,这时巴尔塔萨正在拧藤条,布里蒙达缝帆布,这些事都没有什么响动,不至于影响音乐家的工作。斯卡拉蒂调完音,校正好在运输途中错了位的拨子,逐个检查了鸭翎,然后便开始弹奏,首先任手指快速刮过全部琴键,仿佛是把各个音符从监狱中释放出来,接着把声音组织成小节,好似是在正确与错误,和弦与不和谐音,乐句与非乐句之间进行选择,最后才把原来显得支离破碎又相互矛盾的片段连接成新的乐曲。巴尔塔萨和布里蒙达对音乐所知甚少,只听过修士们唱的素歌,偶尔会听到宏大高亢的庆典弥撒,也听过乡村和城市的流行小调,各有特点,但意大利人在钢琴上奏出的音乐与它们全部都毫无相似之处,前者既像儿童们的游戏又像声色俱厉的申斥,既像天使们在嬉戏又像上帝在发怒。
一个小时以后,斯卡拉蒂站起身,用帆布把钢琴盖上,对已经停下手中活计的巴尔塔萨和布里蒙达说,等到巴尔托洛梅乌·德·古斯曼神父的大鸟能飞起来的那一天,我希望能乘着它到天上去弹钢琴;布里蒙达回答说,机器飞起来以后,整片天空都将有音乐响起了;巴尔塔萨想起了战争,他说,如果天空没有变成地狱的话。这两位既不识字更不会写字,却说出了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非常得体的话,如果一切都有其解释,那么让我们设法解释一下吧,如果现在解释不了,总有一天能解释清楚。斯卡拉蒂又来过阿威罗公爵庄园许多次,并不是每次都弹钢琴,但弹的时候偶尔会要求他们不要中断声音嘈杂的活计,铁匠炉呼呼作响,锤子敲在铁砧上叮叮当当,铁桶里的水咕嘟沸腾,在仓库这喧闹的环境中几乎听不到钢琴声,但音乐家依然不动声色地演奏乐曲,仿佛周围就是他希望有一天在那里演奏的寂静广袤的天空。
每个人循着自己的道路寻找欢乐,不论是什么欢乐,上面有一片天空的简单风景,白天或夜晚的一个小时,两棵树,如果是伦勃朗那就是三棵树,或者一阵喁喁低语,不过我们并不知道这样是会关闭还是打开道路,最终打开道路后又通往何方,是通向另一片风景,另一个小时,另一棵树,还是另一阵低语呢,请看这位神父吧,他从自己心中拿走一个上帝又放了另一个上帝,却并不清楚这样的置换有什么好处,就算真的有好处,谁又能得到这好处,请看这位音乐家吧,他只会作这样的曲子,不会活到一百年以后去听人类第一首交响乐,而那曲子当时被错误地称为第九交响曲,请看这位残疾士兵吧,阴差阳错,他成了制造翅膀的人,而他此前只是个小小的步兵,人很少能知道将发生什么,此人对未来更是一无所知,请看这位视力过人的女子吧,她是为了发现意志而生的,却只使些魔术般的小手段,比如发现别人的肿瘤,看到胎儿脐带绕颈,找到地下的银币之类,现在好了,这一双眼睛要去干命中注定的大事业,因为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又来到圣塞巴斯蒂昂·达·彼得雷拉庄园,对她说,布里蒙达,里斯本正遭到一种可怕疾病的侵袭,家家户户都有人死去,我想到这是我们从垂死的人身上收集意志的最佳机会,当然是从那些尚保留着意志的人身上收集,但我必须提醒你,这非常危险,你要是不想去就不要去,尽管我有权强迫你去,但我不会那样做;究竟是什么病呢;听说是一条大黑船从巴西带来的,最早在埃里塞拉爆发。我家乡离那里很近,巴尔塔萨说;神父回答说,没有听说马夫拉有人死去,但是,关于这种病,从症状上看是黑呕也即黄热病,名称倒无关紧要,问题是人们像鸫鸟似的一个个死去,布里蒙达,由你自己决定;布里蒙达从板凳上站起身,把大木箱的盖子掀开,从里面拿出玻璃瓶,里面有多少意志呢,大概一百来个,与需要的数目相比简直等于零,然而这还是长时间费尽周折才找到的,无数次禁食,有时如同身陷迷宫,意志在哪里我怎么看不到呢,只能看见内脏和骨头,痛苦的神经网络,大堆大堆的血,胃里黏糊糊的食物,还有即将排泄的粪便;你去吗,神父问道;去,她回答;但她不是独自去,巴尔塔萨说。
第二天一早,天下着雨,布里蒙达和巴尔塔萨离开了庄园,她当然没有吃东西,他的旅行背袋里装着两个人的干粮,等到体力耗尽或者收集的意志数目令人满意时,布里蒙达可以或者不得不进食时再用。这一天的一连许多个小时里,巴尔塔萨都不会看到布里蒙达的脸,她总是走在前面,要回头时必定通知一声,这是他们二人之间的奇特游戏,一个不想看,另一个不想被对方看到,表面上这非常容易达成,但只有他们俩知道不互相对视是多么艰难。所以,直到一天结束,布里蒙达吃过东西,双眼恢复到常人状态之后,巴尔塔萨才能感到他那麻木的身体苏醒了,这疲惫与其说是因为路途辛劳,倒不如说是由于没有被对方看所致。
但是,在这之前布里蒙达首要的任务是看望那些奄奄一息的病人。每到一处,人们都赞扬她,感谢她,不曾问她是不是亲戚朋友,是住在这条街上还是住在别的街区,由于这方土地上的慈善事业开展得如火如荼,有时候人们根本没注意到她,患者屋里挤满了人,过道里熙熙攘攘,阶梯上人群川流不息,已经施行了或者即将施行涂油礼的神父,被请来诊治尚值得诊治且能够付钱的病人的医生,手拿小刀从这家奔到那家的放血人,谁也没有发现有一个女窃贼进出,她随身带着一个用布裹起来的玻璃瓶,瓶中的黄色琥珀吸住了偷来的意志,就像黏胶粘住鸟儿一样。从圣塞巴斯蒂昂·达·彼得雷拉到里贝拉,布里蒙达进过三十二户人家,收集到了二十四个密云,六位患者已经没有意志,也许很久以前就失去了,其余两个紧紧抓住躯体不放,可能只有死神才能把它们从那里拉出来。在她去过的另外五家既没有意志也没有灵魂,只有已死的躯体,几滴眼泪,以及一片哭喊声。
为了驱除时疫,到处都在烧迷迭香,街道上,家门口,尤其是患者的卧室,空气中青烟缭绕,香味宜人,仿佛不再是无病无灾时的那个臭气熏天的城市。许多人设法寻找圣保罗舌,所谓圣保罗舌就是从圣保罗到桑托斯之间的海滩上的一种形状类似鸟舌头的石头,究竟是这些地方有圣灵之气还是它们的名字给了石头圣灵之气呢,反正人人都知道这些石头和另外一些鹰嘴豆大小的圆石头有治疗恶性发烧的奇效,因为这些石头研成细末之后可以缓解高烧,止住腹泻,有时还能发汗。用这些石头研成的细末还是祛毒的特效药,不论是哪种毒,不论是如何中的毒,特别是被毒虫咬伤的情况,只要在伤口敷上圣保罗舌或者鹰嘴豆石,转眼之间毒便被吸出。正因为如此,人们把这些石头称为蝮蛇眼。
有了这一切,这么多药,这么多救治办法,难以相信依然有这么多人在死去,莫非在上帝眼中里斯本是个犯下了某桩滔天大错的城市,所以三个月内有四千人死于时疫,这意味着每天要埋葬四十多具尸体。海滩上的石头都不见了,死者的舌头也消声了,无法再去说明这种药不能治愈他们的病。但是,就算他们说了,也只能表明他们缺乏悔悟,因为将石头研成细末掺入补药或放进汤里能治好恶性高烧,这并不稀奇,要知道圣母领报堂的德肋撒修女的事迹广为流传,她正在做蜜饯,发现蔗糖不够了,就打发人到另一家修道院找修女借,这位修女回答说她的糖品质太次,还是不给为好,德肋撒修女十分苦恼,这下我可拿生活怎么办,那就做成焦香糖吧,虽然焦香糖不是那么精致,我们都明白,她不是用她的生活做糖块,而是用蔗糖,但是,蔗糖终于熬至凝结时,却变得又黄又硬,与其说是美味的甜点倒不如说是树脂,唉,修女更加心烦意乱,再没有别的求助对象,转而怪罪起上帝来,这方法总会有效果,我们可以回想一下圣安多尼和银灯的事;你知道得很清楚,糖我只有这点,在别处也找不到,这事不怪我,只能怪你,向你供奉什么是你的安排,是你上帝而不是我有这种神力;说完以后觉得这样恐吓还不够,她便从上帝腰间的布条上剪下一块扔进锅里,果不其然,那又黄又硬的蔗糖开始变化,变得又白又蓬松,终于做成了蜜饯,这蜜饯太好了,在各修道院有史以来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好吧,你享用吧。如果说这种蜜饯奇迹今天不再发生,那是因为上帝的腰带早被修女和做甜点的女人们剪碎分光了,那个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不停地奔波,上下台阶,布里蒙达和巴尔塔萨回到庄园的时候都疲惫不堪,七个无精打采的太阳,七个惨淡苍白的月亮,她感到恶心难忍,像是刚从战场回来,看到了一千具被炮火轰得支离破碎的尸体,他呢,要是愿意去想象一下布里蒙达看到了什么,只需要回想一下战争和肉店就够了。两个人躺下了,这天晚上他们都不想要对方的身体,倒不是因为太劳累,我们知道得很清楚,多少次她都能聪明地将感官调动起来,而是由于他们强烈地感受到了自己体内的各个器官,就好像它们穿透皮肤离开了身体,到了皮肤外面,这或许难以解释,不过人的身体是通过皮肤去辨认,去了解,并接受彼此的,当然还有某些深入和私密的接触,发生在黏液和皮肤之间,很难说二者有什么区别,也可以说后者寻求和找到的是更偏远地方的皮肤。两个人连衣服都没有脱,盖上一条旧毛毯就睡觉了,令人惊叹,如此伟大的事业托付给两个流浪者,这会儿他们的状态更糟了,青春的活力已经磨灭,就像用作地基的石头一样蒙上了其所加固的泥土,并且势必被随后而来的重物压住。这一夜月亮出来得晚,他们睡着了,没有看到,但月光穿过缝隙缓缓洒遍整间仓库,扫过飞行器,扫过玻璃瓶,这时能清楚地看到里面的团团密云,或许是因为没有人在看它,也或许是因为月光能让不可见之物显形。
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对这个成果很满意,这只是他们两人去到深陷疾病和丧事苦楚的城市中心地区碰运气的第一天,表上就已经增加了二十四个意志。一个月后,他们计算出这个瓶子里已经装了一千个意志,神父估计其拉升力足以拉起一个圆球体了,于是交给布里蒙达第二个瓶子。在里斯本,人们已经对那个女人和那个男人议论纷纷,他们不怕时疫,走遍全城,男的在后,女的在前,沉默地走过大街小巷,匆匆穿过不会让他们驻足的房屋,而当他不得不走上前时,她便会垂下双眼,如果说这日复一日的行程没有引起更大的怀疑和惊异,那是因为有个消息开始流传,说他们这是在补赎,刚有议论传开时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就想出了这个对策。若是稍微多发挥一点想象力,这对神秘的夫妇便可以成为上天派下的使者,他们为临终者施以安慰,使因连续使用或许已效力大减的涂油礼得以加强。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毁掉名声,而稍用心思也能博得大名或者重塑形象,只要找到路径去赢得将充当应声虫或同谋者的新人或兴趣便足矣。
时疫过去了,时疫导致的死亡突然大幅下降,少于其他原因造成的死亡,这时,玻璃瓶里的意志已有足足两千个,突然间,布里蒙达病倒了。她既无疼痛也不发烧,只是非常消瘦,脸色苍白得好像皮肤都透明了。她躺在木床上,不论白天黑夜都闭着眼睛,但不像是在睡觉或者休息,她的眼睑颤动着,面部因痛苦而扭曲。巴尔塔萨在她身边寸步不离,除了要准备食物或者去大小便的时候,在床边排泄似乎不大好。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脸色阴沉,坐在凳子上,一连数小时一动不动。偶尔他看上去是在祈祷,但谁也听不明白他的低语,也不知道他致辞的对象。神父也不再听取忏悔,有两次巴尔塔萨含糊地提起话头,他感到不得不忏悔了,罪孽在日积月累的同时太容易被抛到脑后了,神父回答说上帝能看到人们的心,不需要某个人以他名义宣布赦罪,如果罪孽深重到不能不罚,那么这惩罚会沿最短的道路而来,由上帝亲自执行,或者,如果善行无法抵消恶行,那么就在世界末日到来时做出最后审判,各得其所,当然,也可能最后算总账,大家共同迎来一纸大赦或天降灾异,只是还不知道由谁来宽恕或者惩罚上帝。但是,看到布里蒙达虚弱无力,不省人事,神父咬着手指甲,后悔当初派她如此频繁地前往死神领地的边缘,致使她自己的生命陷入绝境,眼睁睁地看着她在无知无觉中滑向彼岸,像是不肯再抓住此界的边缘,情愿沉没屈服。
每天晚上神父都返回城里,当他沿着幽暗曲折的小道一路向下往圣玛尔塔和瓦尔韦德走的时候,就在半梦半醒中开始期待有恶汉挡住去路,甚或就是巴尔塔萨本人,一只手握着生锈的剑,另一只胳膊上连着那根致命的长钉,来为布里蒙达报仇雪恨,就这样了结一切。然而,此时“七个太阳”早已躺在床上,用那只完好的胳膊搂住“七个月亮”,低声说,布里蒙达;然后,这个名字穿过挤满了幽影的广袤而黑暗的荒原,花了好长时间终于抵达目的地,随后,又花了同样长的时间,幽影艰难地散开,另一个名字返回,那双嘴唇吃力地动了动,巴尔塔萨;外面传来树叶的沙沙声,偶尔一声夜鸟的鸣叫,神佑的夜晚,古老而恒久不变的夜晚,来吧,用那同一匹幕布同时遮盖和保护着美好和丑陋,一视同仁,不偏不倚。布里蒙达呼吸的节奏变了,这表明她已经睡着,而被焦虑折磨得精疲力竭的巴尔塔萨终于能够进入梦乡,梦里他将再次见到布里蒙达的微笑,要是我们不会做梦那将多么糟糕。
布里蒙达生病期间,如果说她确实是生病,而不仅仅是她自己幽禁于体内无法触及的边缘的意志的一场漫长回归,这期间多梅尼科·斯卡拉蒂曾多次来到这里,一开始是为了探望布里蒙达,询问是否有好转,但好转迟迟不见,后来是长时间地与“七个太阳”交谈,有一天他掀开盖在钢琴上的帆布,坐下来开始弹奏,乐声柔和轻盈,仿佛不敢挣脱被轻轻磨损的琴弦,好像飞虫稍稍颤动翅膀停在空中,然后突然间又上下翻飞,而这一切都与手指在琴键上的动作毫不相干,是颤动追上了音符,而音乐并不来自手指,不然的话,既然键盘有第一个和最后一个琴键,那音乐又怎么会没有结束和开头呢,它从彼处流入我的左手,一路流向我的右手去到更远,至少音乐有两只手,与某些神不同。也许这就是布里蒙达正在等待的药,或者说她体内的某个东西正在等待着的什么,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只能有意识地等待我们所了解的或者与之相似的东西,等待在某一情形中据说对我们有用的东西,如果身体不太虚弱就等待放血治疗,如果时疫尚未令海滩变成光秃秃的一片,就等待圣保罗舌,或者等待锦灯笼浆果,毛地黄,刺菜蓟根茎,法国万应灵药,或者就是某种良性混合物,其唯一的好处就是没有害处。这是布里蒙达所不曾指望的,听到音乐令她的胸腔充盈,随即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叹息像是即将死亡或刚刚出生的人发出的,巴尔塔萨马上伏下身子,唯恐这个终于返回的人正在死去。这一夜多梅尼科·斯卡拉蒂留在了庄园,一小时又一小时地演奏,直到东方发白,这时布里蒙达已经睁开了眼睛,泪水从眼角慢慢流下来,如果有医生在场,会诊断说她正在排出受损的视神经中的黏液,也许他说得对,也许眼泪不是别的,正是创伤的疗愈液。
在整整一周的时间里,不论刮风下雨,不顾前往圣塞巴斯蒂昂·达·彼得雷拉的道路泥泞,音乐家每天都去弹奏两三个小时,直到布里蒙达有力气站起身,坐在钢琴旁边,依然面色苍白,在音乐环绕中她好似沉入了深深的海底,当然我们可以说她从未在海上航行过,她所遭遇的是另一种海难。如果说她之前确实是身体欠佳,那么现在就是很快恢复了健康。音乐家不再来了,也许是出于谨慎,也许是在王宫小教堂的任务繁重,无法脱身,前段时间他很可能是忽视了那些任务,也许是要给公主上课,不过可以肯定,公主不会因为他没有去授课而口出怨言,这时,巴尔塔萨和布里蒙达发现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好久没来了,他们为此心生忧虑。一天上午,坏天气已经好转,两个人下到城里去,现在他们肩并着肩,一边走一边说话,布里蒙达可以看着巴尔塔萨,只能看到他的外表,这样很好,两个人都感到安心。他们在路上遇到的人都是密封的大木箱,都是锁着的保险柜,就外表来看他们有的面带微笑,有的凶神恶煞,任他们去吧,看人者只需要知道眼睛可见的被看者的样子,不需要了解更多。因此,尽管街上充斥着小贩的叫卖声,邻家女人们的争吵声,各不相同的钟声,圣坛前装腔作势的祈祷声,从远处传来的号声,在近处响起的鼓声,特茹河上有船只起航或者进港的炮声,以及托钵修士们化缘的连祷和铃声,但里斯本仍然显得很宁静。有意志的人们,但愿你们好好保存和使用它,没有意志的人们,继续忍受缺少意志的痛苦吧,布里蒙达再也不想计算意志的数目了,她已经把收集到的意志留在庄园里,只有她知道为此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
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不在家,也许到王宫去了,据权杖保管人的遗孀说也许是去了科学院;如果你们需要,可以留个口信;但巴尔塔萨说不用了,他们过一会儿再来,或者在王宫广场等。最后,神父在中午时分出现了,极度瘦削,或许是因为另一种病,或许是因为另一种视力,并且一反常态,极不注重衣着,就好像他最近这些日子就穿着这身衣服睡觉的。看到他们坐在门前的矮石凳上,他用双手把脸捂上,但马上又把手拿开,朝他们走过去,这副神情在他们看来就仿佛神父刚刚得以从某种险情中死里逃生一样,然而他的开场白却与那险情无关,他说,我一直等着巴尔塔萨来杀我呢;我们会以为他是为自己的生命提心吊胆,但事实上不是这样;布里蒙达,假如你死了,他来杀我就是完全正义正当的;埃斯卡拉特先生知道我正在好转;我不愿意去找他,他找我的时候我也编造借口拒绝来访,我在等待自己的命运;命运会到来的,巴尔塔萨说,布里蒙达没有死,这就是我的好命,我们的好命,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呢,瘟疫已经过去了,意志也收集够了,机器已经完工,不再需要打铁,不再需要缝帆布和往帆布上涂沥青,不再需要编藤条,就我们现有的黄色琥珀能做足够多的圆球体,铁丝已经在顶棚上缠绕了许多层,大鸟的头已经做好,不是海鸥,但有点像,总之,我们的工作终于完成了,那么,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大鸟和我们的命运会是怎样呢。神父的脸色更加苍白,他环顾四周,似乎怕有人偷听,然后才回答说,我必须禀报国王,说飞行器已经造成,但在此之前我们得先行试验,我不愿意像十五年前那样再次被人们耻笑,现在回庄园去吧,我很快就去找你们。
两个人走了几步,然后布里蒙达停了下来,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你病了吗,脸色惨白,双眼凹陷,听到这个消息都不高兴;布里蒙达,高兴,我很高兴,但关于命运的消息从来都不完全,明天来到的事才算数,今天总是等于无;神父,为我们祝福吧;我不能为你们祝福,我不再知道该以哪个上帝的名义祝福,还是你们两个互相祝福为好,这就够了,所有的祝福都应该像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