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警方助力,皆大欢喜(1/2)
返回圣地亚哥,我们再次以身犯险。身边的包围圈越收越紧,种种迹象显而易见。“饥饿进军”大游行遭到了血腥镇压,警察殴打了摄制组的几位成员,砸毁了一台摄影机。因为工作关系常与我们打交道的人都认为,我们假装出境的计谋不会实现,甚至连克莱门西娅·伊绍拉也坚信,我们就像是无辜的圣徒踏进了狮穴。至于寻找那位持异见将军的努力,被那句永恒的回答“明天再联系”阻遏住了。当意大利组得到通知,获准于次日上午十一点到拉莫内达宫拍摄时,我们即处在如此紧张不安的精神状态之中。
让人不由得怀疑这是个致命的圈套。我自己愿意冒一切风险,没什么大不了,但贸然指派意大利摄制组进入总统府拍摄,却不清楚是否会让他们置身陷阱,这个责任过于重大。然而,摄制组成员明知有风险,还是决定负起责任,冒险前往。法国组已经没理由再待在圣地亚哥了。因此,我们紧急召开会议,敦促他们乘坐最早的航班离开智利,带上准备运往马德里的拍摄完毕的素材。在我指导意大利组拍摄皮诺切特总统府的当天下午,法国组起飞离境。
前往拉莫内达宫之前,我先把写给最高法院的信交给了弗朗奇。最近几天,我都把这封信放在手提箱里随身携带,迟疑着是否该寄出去。我请弗朗奇立即亲自邮寄,他照办了。我还把埃莱娜留下的紧急联络电话留给了他。十一点差一刻,弗朗奇开车把我放在神佑街的街角,我在那里跟意大利摄制组全员汇合,一起前往拉莫内达宫。最悖谬的是,这一次我脱掉了乌拉圭广告商的装束,穿上了牛仔裤和兔皮衬里的夹克。这是最后时刻所做的决定,因为格拉齐雅是记者,乌戈是摄影师,奎多是录音师,这些成员的背景早已经过彻底审查。但其助手,名字虽然也要列在拍摄许可申请书上,却不需要验明身份。这正解决了我的难题: 我作为照明组助手,手提线缆和聚光灯,混进了总统府。
负责接待的三位青年官员态度亲和,他们轮流引导我们在府内各处游览。我们从容地拍摄了整整两天,力求技术上没有瑕疵。我们特意询问与建筑修复有关的方方面面,因为格拉齐雅针对托埃斯卡和智利的意大利风格建筑做足了功课,所以没人怀疑这就是影片唯一的主题。不过,军方也做了充分的准备。他们极有把握地向我们介绍府邸每个局部的意义和历史,以及跟建筑原样相比,做了怎样的修复;但他们也预备了喋喋不休的遁词和云山雾绕的话,缄口不谈一九七三年九月十一日的事件。说实话,修复工作还算忠实于原始图纸。他们封堵了几道门,另开了几道门,推倒了几堵墙,又改变了一些隔挡的位置,还封闭了莫兰德街八十号的大门——历届总统的私人访客原先都经由此门出入。改建的地方这样多,即便是了解旧官邸的人,如今在新总统府里也难免迷路。
当要求他们向我们展示《独立宣言》原件时,接待我们的官员似乎犯了难。这份文献原先一直保存在部长会议大厅里,我们知道原物已在轰炸中被焚毁。接待官员始终不肯承认这一点,而是要我们再填写一份特别拍摄申请,且一再告知申请要迟些才能获批,就这样一直拖延到拍摄结束。他们也没法说清堂迭戈·波塔雷斯用过的写字台被挪到什么地方去了。以往历届总统留下了不少遗物,可原本用来陈列文物的小型历史博物馆也在政变大火中付之一炬。或许,自奥希金斯总统以来,历届总统的半身像都难逃同样的噩运,尽管更流行的说法是,军政府为规避有朝一日被迫摆上萨尔瓦多·阿连德雕像的尴尬局面,索性把以往安置在走廊里的历届总统半身像统统撤走了。总之,深入游览总统府之后的印象是,为抹除殉难总统的所有痕迹,这里的一切都被彻底改造了。
在拉莫内达宫拍摄的第二日,大约上午十一点,我们突然感觉到空气中一阵不可见的骚动暗自酝酿,随后听见一阵急促的军靴声和金属器具的碰撞声。接待我们的官员神色骤变,生硬地命令摄制组关掉聚光灯,停止拍摄。两名便衣警卫毫不掩饰地立在我们面前,万一我们执意拍摄,他们就会出手制止。我们不知出了什么事,直至看见奥古斯托·皮诺切特将军本人走来。他面色铁青,体态臃肿,在一位军官和两位文员助手的陪同下,径直往办公室走去。这个照面来得突然,没给我们留下任何反应时间。皮诺切特走过去时没朝我们这边望一眼,但距离如此之近,能真切地听见他当时在说些什么:
“女人的话不能信,就算她们说的是实话。”
乌戈一下子愣住了,手指紧扣在摄影机的拍摄键上,仿佛眼睁睁错过了自己的目标。“如果当时有谁想刺杀他,”他稍后对我们说,“那再容易不过了。”虽然那天还剩三个多小时的工作时间,可我们当中谁都没有心思再拍下去了。
餐厅里的疯子
拉莫内达宫的拍摄任务一终了,意大利摄制组便携带剩下的所有素材,顺利出境。这样一来,我们总共拍摄了三万二千二百米长的胶片。
在马德里,经过为期六个月的后期剪辑,这些胶片最终浓缩为四个小时的电视片和两个小时的电影。
虽然原计划已大功告成,我和弗朗奇还是在圣地亚哥多待了四天,惦念着能与“通用电气”取得联系。按照对方在电话里的指示,两天之内,我每隔六小时来到指定的咖啡馆。我坐在那里,耐心静候,重读了一遍《消失了的足迹》——那本我乘飞机时的护身符。让我久候的联络人终于来了,是个二十岁左右天使般的姑娘,穿着公馆女子中学那种矫揉造作的校服,在倒数第二个赴约时间赶来,传达了下一步指示:当天下午六点,在波塔雷斯街上有名的亨利之家餐厅见面,赴约时,我要手拿一份《信使报》和一本连环画杂志。
我迟到了几分钟,因为出租车遇到了街头游行队伍,无法前行。紧随塞巴斯蒂安·阿塞维多在康塞普西翁的自焚事件,一场新的反独裁和平抗议运动兴起。警察用高压水枪驱散示威人群,两百多名抗议者浑身湿透,但仍抵在墙壁上,无畏无惧,高唱爱的颂歌。虽然这场崇高的示威抗争让我深受感染,但我仍不得不遵照女学生的指示,赶到餐吧,坐在高脚凳上阅读《信使报》社论版。按约定,有人将靠近问我:“您喜欢读社论版?”我应该回答说是。对方再问,为什么喜欢读?我再回话:“因为有经济信息,对我的职业有帮助。”不久我就应当起身离开餐厅,门外会看到一辆等候我的汽车。
我把社论版从头到尾读了三遍,这时有人从我身后走过,并用胳膊肘在我腰上轻轻撞了一下。我在心里说:“就是他了。”我看了看那人,是位大概三十岁的男子,肩背宽阔,正慢吞吞地往卫生间走。我想这可能是暗示,想让我跟他到卫生间那边接头,但我坐着没动,因为他还没说暗号。我一直留意着卫生间,直到那人出来,经过我背后,又像上次那样轻轻碰了我一下。于是我转过身,望着他的脸。那人长着酒糟鼻,嘴唇发紫,眉头有好几道伤疤。
“喂,”他说,“你过得怎么样?”
“好,挺好。”我对他说。
他在旁边的吧椅上坐下来,用熟络的口气跟我攀谈起来。
“你还记得我吗?”
“当然,朋友,”我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怎么能忘。”
就这样,我们的对话持续了几分钟,我动作明显地露出报纸,提醒他说暗号。但他没留意,仍旧坐在我身边,望着我。
“那么,”他开口道,“请我喝杯咖啡怎么样?”
“好啊,朋友,很乐意。”
我向服务生点了两杯咖啡,但他只在吧台上放了一杯。
“我点了两杯,”我说,“另一杯给这位先生。”
“哦,好,”服务生回答,“请稍等,很快就送来。”
“可你为什么不现在送来?”
“是的,”他说,“马上给他送来。”
但咖啡仍旧没来。更怪的是,我旁边的男子似乎并不在意。遇上这种咄咄怪事,我不免紧张起来。那人把手搭在我肩上,对我说:
“我觉得你没认出我来,对吧?”
此时我决定摆脱他了。
“你看,”我告诉他,“说实话,我确实没认出来。”
他取出钱包,从里面掏出一角揉搓得很烂、已经发黄的剪报,在我眼前晃了晃。
“这就是我。”他对我说。
这时我才想起他是谁。这人是早先的一位拳击冠军,全城闻名,不过与其说是凭借过去的殊荣,倒不如说是因为他后来的精神失常。我决心在沦为众人关注的焦点以前离开,于是向服务生要求结账。
“那我的咖啡怎么办?”他说。
“您到别处喝吧,”我对他说,“我可以把钱留下。”
“谁要你的钱!”他说,“你认为他们把我打倒了,我落魄了,就连尊严都不要了?少跟我扯淡!”
他就这么大嚷大叫,于是周遭所有的目光都汇集到我们身上。我一把擒住拳击手粗壮的手腕,紧紧攥住。幸好我从父亲那里继承了一双樵夫般的大手。
“请你冷静一下,明白了吗?”说话时我盯着他的双眼,“一个字也别说了!”
我很走运,因为对方虽易激动,但镇静下来同样迅速。我赶紧结账出门,走入寒夜,乘坐碰到的第一辆出租车返回酒店。在前台,我收到了弗朗奇留下的紧急字条:我把你的行李送到了七二七号。无须解释。七二七是我和弗朗奇约好的暗号,指的是克莱门西娅·伊绍拉的家。弗朗奇仓促离开酒店,匆匆把我的行李箱带走,这一情况显然说明,抓捕我的包围圈已经要收网了。我赶忙离开酒店,换乘了几次出租车,每次都随机改换目的地。终于,见到克莱门西娅·伊绍拉时,她一如往常,从容安详,正坐在电视机前观赏一部希区柯克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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