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与会者的侧面与日本所受的创伤(2/2)
对于身边的人,劳合·乔治先生具有一种极为准确、仿佛能够通灵一般的感知能力。面对这样的对手,威尔逊总统完全没有一点儿机会。英国首相在注视着在座所有人的同时,会调动他那非同常人的第六感或是第七感,判断出每个人的性格、动机和潜意识的冲动,进而洞察他们的想法,甚至是接下来要说的话,再加上心灵感应般的直觉,他能够让争论和诉求都最大限度地满足周围人的自负、嗜好和利己之心。这不禁让人觉得,可怜的总统在会议上简直就是捉迷藏游戏中被蒙上眼的那一方。
所谓“通灵者”,就是指坐着就能看透他人想法的人。虽然凯恩斯说劳合·乔治伯爵是“通灵者”,但如果真的有超越第六感的第七感,未免也太恐怖了。(笑)另外,之前我们说到过的“怪人”卡尔老师,也对劳合·乔治有着很高的评价。
“通灵者”劳合·乔治扮演了什么角色呢?我想用一个例子来说明,那就是日本与中国因为原属德国的山东半岛利权而激烈对立的时候,劳合·乔治与法国总理乔治·克里孟梭和威尔逊一同进行的调解。
1919年4月22日,日本与中国代表因为山东问题发生了争执。日本主张应该先由自己从德国手中接管山东半岛,之后再寻找时机归还中国;中国则主张自己也是向德国宣战的战胜国,所以要求立刻归还山东半岛。威尔逊是个理想主义者,他不打算和日本进行可能会阻碍中国成长和发展的妥协,而且也相信通过压制日本可以为太平洋地区带来和平。在威尔逊的安全保障观中,为了20世纪20年代以后的安全,就需要对日本进行遏制。
但是,威尔逊这种扶植中国、压制日本的战略在会议上有些过于直白,陡然引起了牧野伸显和西园寺公望等日本全权代表的反感。当时,恰逢五大国之一的意大利因为欧洲的殖民地瓜分问题,在与英、法、美争吵之后中途退出了和会。因此,英、法、美三国并不想过分刺激日本。面对威尔逊要求日本承认中国主张的劝告,牧野和西园寺等日方全权代表威胁道:“如果这样的话,日本也拒绝签约,将和意大利一样,退出回家。”在这样的情况下,劳合·乔治与克里孟梭一起介入了中、美、日三国之间。
在克里孟梭、威尔逊与劳合·乔治同时出席的巴黎和会三巨头会议上,克里孟梭首先请来了中国全权代表团的成员顾维钧。顾维钧精通英文,在哥伦比亚大学取得了博士学位,是一位非常优秀的专业外交官。1933年日本退出国际联盟时,顾维钧也是中国的全权代表,所以松冈洋右与顾维钧也算是颇有渊源。克里孟梭首先开口说道:“威尔逊总统,我今天早上重新看了法国与日本之间关于山东利权的协议,法国确实做了支持日本要求的约定。”据说克里孟梭在说完这句话后,就一直摆出一副打瞌睡的样子,在之后的会议中,他再也没有发表其他言论。这等于是向中国表明法国置身事外的态度,会议就在这样略显尴尬的情况下开始了。另外,克里孟梭只会说法语,无法与只会说英语的威尔逊直接对话。
克里孟梭说的没错。1917年(大正六年),为了在战后的和谈中瓜分战败国的殖民地,日本、英国、法国、意大利和俄国之间缔结了相互承认的秘密条约。这个时候,正好协约国期待着日本能够对地中海的运输行动进行援助,因为德军的潜水艇相当活跃,协约国在地中海的运输受到了相当大的威胁。日本出力进行护航任务,于是就要求得到相应的回报,而协约国给予的回报就是这份秘密条约。所以克里孟梭才会表示,法国与日本之间确实存在密约,对于日本想要的东西,法国必须支持,然后他就闭眼沉默了。这样的秘密条约交叉地存在于各国之间。刚刚我们也说过,俄国在革命之后曝光了与沙俄有关的秘密条约。
顾维钧立刻对此展开了反驳,虽然他不否认法国与日本之间的秘密条约,但是日本逼迫中国承认的“二十一条”中与山东相关的条款,是中国在日本的最后通牒下,受到军事威胁而签订的。最近的国际法规定,强迫缔结的条约并无法律效力。
顾维钧依据法理所做的进一步反驳,同样非常有说服力。如果一个国家对另一个国家宣战并在战争中获胜,那么该国之前与战败国签订的不平等条约就不再具有效力。虽然中国向德国宣战的时间是1917年8月,战争已经接近尾声,但是宣战这一事实是不容否认的。顾维钧表示,中国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不论实际上对战争做出了怎样的贡献,都是战争的胜利者之一。这一事实造成的结果,就是那些清政府时期被德国强加的不平等条约现在应该一笔勾销。虽然1898年德国从清政府手中夺走了胶州湾和青岛,但是现在相关的条约已经失效了。顾维钧的主张是正确的,中国与德国签订的不平等条约,已经因为中国的宣战和胜利而消失。因此他主张,既然原有的条约已经失效,那么就不应该经过日本,而是由中国直接收回德国在山东半岛的利权。
超能力者劳合·乔治是如何回答顾维钧的呢?劳合·乔治的回答一方面抓住了中国的弱点,另一方面也暗含对美国的讽刺:
(1917年,欧洲)处在极度痛苦中的时候,日本尽了自己的努力前来帮助。事到如今,情况好转,不能只用一句“当初谢谢了,那么再见吧”来打发。我们对中国的同情不容置疑,但是已经缔结的条约,不能因为自己不满意,就像碎纸片一样随意丢弃。
劳合·乔治用这番话否定了顾维钧的主张,之后他更是发挥了通灵者般的实力。当时的会议记录被保留了下来,读起来很有临场感。当顾维钧刚说出“不”字,准备反驳时,劳合·乔治却没有给他机会,而是继续说道:
如果德国是胜利者,世界就会落入德国的统治之下,中国也不例外,明白吗?美国?美国在当时还没做好准备对抗德国。
顾维钧和威尔逊对于这番话都沉默不语。不可否认,劳合·乔治的观点非常有力,而且在英国的立场上完全正确。英国与日本缔结秘密条约,即使与中国的贸易额下降,也要与德国对抗。与法国一样,英国牺牲了大量本国青年的生命,才终于获得了战争的胜利。美国与中国参加一战的时间分别是1917年4月和8月,距离德国求和停战已经只有一年多的时间了。劳合·乔治似乎看出了顾维钧准备把美国作为后盾的意图,所以他在顾开口前的一瞬间平静地说道:“美国是在相当后期才参战的。在对德战争最痛苦的时期,给予支持的国家并非美国。在最艰难的时候,与一同作战的盟友签订密约,这有什么不对吗?”虽然劳合·乔治对中国也表示同情,但是他支持日本对于山东利权的要求。
抨击的口实
就像前面讲述日本国内的“国家改造论”时所提到的那样,日本在巴黎和会上感受到了极大的危机感。事实上,巴黎和会所缔结的《凡尔赛和约》第156—158条,都按照日本的要求明确了“山东利权归日本所有”。所以如果我们客观地观察日本所处的立场,就会发现那些认为日本在巴黎外交失败的人,其实基本都是说主观意义上的失败。但是,相较于政治和经济问题,意识问题以及与身份认同相关的问题,更容易在人们心中留下伤痕。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日本人在巴黎的经历,可以说正是这种情况的反映。
作为今天讲座的结尾,接下来我想说一说刚才讲到“三一”运动时稍微提到,但没有深入的话题:关于威尔逊总统因为“三一”运动而受到美国国会强烈批评的事情。“三一”运动受到了世界范围的关注,日本也因为其对朝鲜的残暴殖民统治而广受批评。
大家在世界史的课堂上,是否听过这样的说法?美国因为国会的反对,所以没有加入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诞生的国际联盟。这是一个重点。威尔逊总统在巴黎和会期间回到美国,希望说服抱着强烈门罗主义思想的国会。他认为不必提防即将诞生的国际联盟,因为国际联盟并不会侵害属于国会的宣战及和谈等权力。
但是,国会还是担心美国会被卷入欧洲帝国主义国家之间的对抗,并被某些欧洲国家利用,所以反对威尔逊的主张,并猛烈地抨击打算与国际联盟携手并进的威尔逊。国会利用美国的公众舆论来抨击威尔逊,日本和朝鲜“三一”运动就在这样的舆论中登场了,并成了抨击威尔逊的有力武器。
美国国会攻击威尔逊的言论相当具有煽动性,他们宣称:在巴黎和会上,威尔逊总统一直拼命想让德国接受《凡尔赛和约》,但《凡尔赛和约》却是以牺牲中国为代价,完全答应日本对山东半岛的要求的不当条约。日本想必会用殖民的方式统治山东半岛。然而,通过朝鲜的“三一”运动就可以明白,日本的殖民统治是非常残酷的。但即便如此,威尔逊总统为了让日本签署《凡尔赛和约》,竟准备向日本妥协,而全然不顾日本将要把残酷的殖民统治扩大到中国本土的事实。
日本得知其在美国国会被如此批评,受到了相当大的冲击。虽然美国国会对于日本残酷的殖民统治的批评没有错,日本也只能忍受,但是美国国会如果只是为了抨击威尔逊总统而批评日本,这种行为是不是不妥呢?当时日本人的这种情绪,可以从派驻美国的日本海军武官的报告中窥见一斑。进入20世纪30年代以后,日本在巴黎和会上所受到的冲击与创伤非但没有愈合,反而变得更加严重了。
(1) 即五卅运动。1925年2月起,上海、青岛等地陆续发生工人争取权利、反对外国势力的罢工抗议活动。事件发展至5月30日,上海的抗议工人与学生被英国警官指挥的警察开枪镇压,死伤甚重。
(2) 日语原文为:“人種的差別撤廃提案”。
(3) 宇都宫太郎关系资料研究会编:“日本陸軍とアジア 政策1—陸軍大将宇都宮太郎日記”,岩波书店2007年版。
(4) “バカヤロー 解散”,在1953年2月的众议院预算委员会上,吉田茂与社会党议员西村荣一就日本外交问题辩论时,因情绪激动而小声骂了一句“混蛋”,但声音还是通过麦克风传了出去,在野党针对这一问题发起内阁不信任案,迫使吉田茂解散了众议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