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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记忆空白(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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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野哲也有时候想长大了当一名警察,有时候又想当消防员。他喜欢柔道和游泳,但妈妈常常催促着他去写作业。换句话说,他就是一个常见的爱玩的11岁男孩。但在我见过的所有人中,哲也是最爱大川小学并对学校最有热情的,他的这种热情近于激情。

其他人都强调这所学校再寻常不过,似乎这种平凡放大了悲剧的残酷性。但在哲也眼中,大川小学是个神奇的地方,并不是他喜爱和尊敬的学生和老师有多了不起,而是学校本身实在有点奇异。大多数日本学校的校舍屋顶都是平的,就像一个个立方体,只是大小各不相同。大川小学则是一位充满抱负和想象力的建筑师的作品。学校的主建筑并不是一个棱角分明的方块,而是一个弧形,顺着弧形外沿又建有一座十二面亭子式配楼。哲也谈起孩子骑着独轮车在内院玩耍的情形, [1] 还有他们一起给鼓胀的锦鲤投喂昆虫的趣事。学校前面种植着很多樱花树,每年4月吐露出粉红色的芬芳。在学校的一面外墙上,有学生画的来自世界各国的小朋友,全都身着各自国家的民族服装。哲也还回忆了从楼上教室看到的稻田与河流的景象,以及建筑材料各种元素的变化。“天气好的时候,”他说,“屋顶是红色的。下雨的时候,又变成紫色和蓝色混合而成的深蓝色。整座楼看起来十分奇妙。”

2011年3月11日之前,哲也一直和家人住在紧挨釜谷后面的小村庄谷地中。他的爸爸只野英昭在石卷市的造纸厂工作。海啸发生时,他逃到市中心的一座山上,躲过一劫。洪水退去后,他借了一辆自行车,骑到内陆那个收留大川难民的大型体育中心。英昭在那里才得知学校和村子发生的悲剧。英昭几乎是孤身一人与一群绝望的家长待在一起,但也就是在那里,他找到了自己的儿子哲也,虽然孩子身上伤痕累累,一只眼睛上还罩着眼罩——但还活着。

只野是当地志愿者消防队队长,自然灾害发生时,会作为专业消防队的辅助人员参与行动。在釜谷,出于同情,人们一致默认,大川小学孩子的爸爸本可以不履行这项任务,可他还是带着队员参与搜救行动,把一具具尸体从淤泥里挖出来。海啸过后5天发现了妻子白江的尸体,8天后找到了他父亲的尸体,紧接着第二天又找到了他9岁的女儿未捺的尸体。

父子两人离开体育中心,暂时搬到英昭的姐姐家生活,后来他们在石卷市郊区安了家。他们常常回到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看一看。家里剩下的所有东西——釜谷所有房子剩下的所有东西——只有混凝土浇灌的基座轮廓。连海啸过后原本还剩下外壳的诊所,也迅速被推土机推平。只剩下学校还留在那里,告诉所有人这儿曾经有一个村庄——虽然校舍没了窗户,四分五裂,露出原始模样,但仍然辨认得出来。

然而就在这堆废墟上,人们完成了一项非凡的壮举。海啸过后不久,士兵和灾后恢复的工作人员就把掉落在校舍上的树木、汽车和破房子的瓦砾清理干净,但整个救灾工作并没有就此结束。学校校舍及物品都被涌入的洪水弄脏或冲走,人们小心地筛选和复原,仿佛在等待孩子和老师回来使用。那安装着金属桌脚的小课桌都被排成一排。同时被整理好的还有一台缝纫机、算盘、一台录音机和一个指针停在3:37的挂钟。每间教室外面仍然有一排挂钩,每个都标着学生的名字,他们曾经把外套挂在这里。

哲也重访学校的时候,内心感到十分安慰。巨变发生在一夕之间,曾经的生活——他的妈妈、妹妹、祖父和同学的生活——还是如虚幻的梦境一般不时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学校恢复后的模样让他确信自己和他们都曾在这里生活过。记忆永远留在了学校的墙上和教室里。哲也在废弃的教室间漫无目的地走动时,发现了一本写着妹妹未捺名字的字典,他认出了妹妹那幼稚的笔迹。

后来有一天,父亲告诉他,市政府很快将就学校现存建筑的未来做出决定。最后协商一致的结果是拆除现存建筑,然后推平整个原址。大川小学的一切都将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在整个东北海岸,海啸中的幸存者都在思考该如何处置留下来的东西。这些东西不是指那些被破坏的普通住宅和商业建筑——这些废墟都已经被集中清理干净——而是指那些有象征意义的遗迹 [1] :那些受灾特别严重或发生了令人难以忘记的悲剧的受灾地点,以及巨浪造成的奇异景观。南三陆有一个灾害预防中心,其中一个名叫远藤未希的女员工在海啸期间坚守岗位,尽职地播报疏散警报,直到她自己和其他42名同事全被海啸吞没;一艘名为公德丸18号的200英尺长的渔船被巨浪卷到气仙沼港一个居民区的街道上;一艘重达190吨的双体游览船停在了大槌一家酒店的屋顶上。接下来还有陆前高田市的“奇迹松”,这棵松树是沿海森林7万棵树中唯一的幸存者,为了让它活下来,人们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日本此前就有保存与死者和灾难相关遗迹的先例:广岛原子弹爆炸中的圆顶屋,这原本是一个公共建筑,现在这个原子弹爆炸的“受害者”成了国际的朝圣之地和核战恐怖的世界闻名的象征。

各地受灾民众纷纷行动,保护这些灾难遗迹,可是他们对此又存在意见分歧。对一些人来说,海啸遗迹象征着生存和希望,同时也是海洋力量对后世发出的必要警示。但对其他许多人而言,这些遗迹是他们极力想要忘记的令人恐惧的东西。同时还有一些人认为,对于那些没多少机会吸引外来游客的城镇来说,这些遗迹具有旅游景点的价值,而另一些人认为这恰恰是这些遗迹应该被清理掉的原因。“很多人希望在平静安宁的环境中为亡灵祈祷,”平塚直美告诉我,“不希望有人投以同情的眼光。有些孩子的尸体是在学校里找到的——这就是那种地方。你不会希望那里用来停公共汽车,也不希望在那里看到跟团的观光客。”

争论的焦点还涉及钱的问题,有些人认为,在很多人还没有永久住房的时候,把钱用来维护这些遗迹不合理。而且对于应对精神创伤的最佳方法,他们也有相反的观点:要么面对它,说出内心的伤痛,努力接受现实;要么就眼不见为净。

随着时间的流逝,支持保留海啸遗迹的人在好几场论战中落败。公德丸和双体游览船的残骸被吊离拆毁,南三陆灾害预防中心的金属框架也将要被拆除,土壤中的盐分慢慢杀死了“奇迹松”的根。 [2]

一份针对大川小学丧子家庭的调查报告显示,60的家长希望学校遗址被夷为平地。“如果你仍然保持沉默,学校肯定保不住,”只野英昭对哲也说,“如果你想要说些什么,现在就是说出来的时候。”

在被洪水困住的78个孩子中,只有4个活了下来。其中3个孩子完全销声匿迹,他们的家人不安地保护着他们,让他们免受各种问询。哲也的爸爸英昭过去常常见到其中一个孩子,那个男孩周身散发着痛苦压抑的气息,让他大为震惊,似乎有人教导他不要谈论他死里逃生的经历,甚至让他连想都不要想这件事。只有哲也公开谈论自己的逃生经历。在记者眼中,他就是上天的馈赠——海啸之子,既是受害者,又是幸存者,言谈举止虽然很孩子气,却又十分清醒,善于表达,表面上看完全没有因自己的所见所闻而受伤。大川小学在另一所学校获得新生,哲也跟其他幸存学生一起去那里上学,这些孩子中的大多数是在地震结束到海啸袭来的51分钟时间里,被父母或祖父母从学校接走的。他十分愿意谈论被海啸困住的经历,以及发生了什么和为什么会发生这些悬而未决的问题。他的爸爸对儿子的精神状态保持着极高的警惕,但还是鼓励他说出来。没有人为大川小学的孩子提供系统的心理保健服务,但英昭认为,哲也与富有同情心的记者谈话能起到某种疗愈作用。英昭告诉我:“身边有其他人陪伴,可能更容易面对这一切。我俩曾跟一位电视制片人一起去一家餐馆,讨论他们即将拍摄的影片,全程都很有趣。我们一家人以前曾去那家餐馆吃饭,如果现在只有我和哲也两个人再去那里——我们曾经的记忆会让这成为一件充满悲伤的事情。”

英昭意识到,有无声的反对从失去孩子的群体中传来,他十分理解这种情绪。“我是一名幸存者的父亲,”他解释道,“可是,我也是一名学校遇难者的父亲。很多人——那些失去两三个孩子的人——不想一打开电视机就看到幸存孩子的脸。”但毫无疑问,没人比哲也更有权表达自己的看法。

他开始对记者讲述校舍的命运,并且表示他认为这些建筑应该被保留下来。他和爸爸一起乘坐新干线前往东京,在两所知名大学发表演讲。其他一些孩子开始声援哲也,他们曾经也是大川小学的学生,他们的弟弟或妹妹都在海啸中失去生命,其中包括佐藤桂和紫桃佐代美各自幸存的女儿,以及被妈妈及时接走的六年级女孩浮津天音。这六个孩子开始每周见一次面,讨论战术,坚定信念。“广岛原子弹爆炸的圆顶屋就是因为人们采取行动才保留下来,”天音说,“如果没有人站出来,就不会有任何改变。” [2]

2014年初,哲也在东京明治大学的一场研讨会上发表讲话。 [3] 这是一个庄严而令人生畏的场合,是他参加过的最大的一次活动。“我在海啸中失去了妈妈和妹妹,”他对听众说,“还有曾经照顾我的祖父。悲伤并没有立即出现,可是现在,我终于感觉到悲伤和痛苦。”

他提到了gareki这个词,有“瓦砾”或“残骸”的意思,被用来指海啸制造的残渣。对大多数人而言,这是个无任何感情色彩的中性词,使用起来不会有丝毫犹豫,可是对哲也来说,听到这个词会很伤心。“我们的财产,”他说,“现在就被称为gareki。这场灾难之前,它们还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现在,它们保存着我们的回忆。我不喜欢听到那些东西被称为‘瓦砾’。”现在,人们要像对待gareki一样对待他的学校——曾经拥有快乐生活的地方,埋葬了他的朋友和妹妹的地方。“如果学校被拆除,将来的人就不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他继续说,“我不希望校舍被彻底毁掉。”

即使在海啸发生后的最初几天,哲也也极少有情绪化的表现,这让英昭十分担心。但在对大学听众说出上面那番话后,他颓然跌坐在座椅上。英昭不得不把他从讲台带到一个安静的房间。爸爸问儿子怎么样,儿子把头靠在桌上,说:“我开始想所有人都是怎么死的,他们都有些什么感受。想到这些我感到很沉重。”

最后由石卷市市长决定如何处置学校。2016年2月,他召开了一次公开会,讨论学校的未来。这一次哲也没有到场,但他录制了一段视频,请求保留学校。平塚直美的丈夫真一郎是强烈要求拆除学校的人之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把对立的双方分隔开来。无论结果如何,都将带来痛苦。对一些人来说,学校废墟代表着心爱孩子的死亡,而在另一些人看来,这里有他们孩子最后存活的轨迹。

市长在接下来的那个月做了决定。学校将被保留下来,并会围绕它修建一个纪念公园。但四周会种上很多树,这样路过那里的人就看不到学校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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