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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三途川(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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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野哲也爬到了山上,泥浆模糊了他的双眼,海啸的咆哮声还飘荡在他耳中。各种树枝、杂物压得他无法动弹,他还感觉到有什么蠕动的活物沉沉地压在身上。那是高桥广平,哲也的朋友,也是五年级的学生。一个家用冰箱救了广平的命。当他在水中拼命挣扎的时候,这个冰箱敞着门漂过,他扭动着身体钻了进去,乘着这个冰箱船在水中漂浮,最后被它抛到了同学的背上。“救救我!我在你下面。”哲也哭着说。广平把他拖了出来。两个男孩站在陡坡上向下看去。

哲也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和朋友都已经死了。他以为底下咆哮的洪水是三途川,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冥界之河——斯提克斯河。善良的人能从桥上安全过河,而那些犯下罪孽的恶人必须在隐藏着恶龙的水流中经受考验。天真无邪的孩子既谈不上有什么罪孽,也不适合用其他道德准则来评价,他们要依靠一个善良的佛陀引导,才能渡过三途川,以保护他们免受魔女和恶魔的伤害。

“我以为自己死了,”哲也回忆道,“死人……三途川,但是,我看到了新北上大桥和交通岛,所以我又想,这可能就是釜谷。”

已经退去的洪水再次涌上山坡。两个男孩颤颤巍巍地继续往山坡上爬。哲也脸上黑乎乎的,青肿一片。他头上戴着的塑料安全帽大小并不合适,在海啸的冲击下,帽子的系带扭曲缠绕在一起,紧紧勒着他的眼睛。他的视力由此好几周都受到影响,此时他只能模糊地看到下面洪水泛滥的情况。

广平的左手手腕骨折,身上也被荆棘刺得遍体鳞伤,但是他的视力没有受影响。他清楚看到了学校和同学的命运,他永远也不会公开谈论这件事。

哲也察觉到广平脸上流露出深深的困意。“必须坚持住,我这么想——那很危险,”哲也继续说,“我不能让他救了我,然后又看着他死在我面前。”可是,他的朋友意识越来越模糊,哲也自己也开始昏昏欲睡,无法集中精神。他的妹妹之前也在学校操场,他那找借口离开的妈妈一定也在下面某个地方。他想到了日本自卫队的士兵:此刻他们一定已经在前来救援的路上。他朝士兵大叫:救命!救命!“可是他们没有来,”哲也还记得这一切,“就在我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广平睡着了。”

及川利信和同事一边大声广播疏散警报,一边撤出釜谷,来到大桥对面的交通岛。然而让他失望的是,仍然有很多车从相反的方向涌进釜谷村,朝着海啸袭来的方向驶去。他们停下车,想要设置一个临时检查点,迫使司机掉头回去。他们刚一停车,洪水就漫过河堤。

“那水就像瀑布一样从我们头上砸下来,”及川说,“我们拼命跑起来,完全没有时间思考。”当时唯一安全的地方就是学校后面那座山另一侧的一个陡坡。短短几秒时间里,其中四个人就跑到了山边,手忙脚乱地向上爬。一个叫佐藤的男人掉进水里,但是很快就被同事使劲拽了出来。而他们的第六个同事菅原秀幸困在车里被大水冲走了,之后再也没有人见到他。

他们在山坡上目睹海啸吞没道路和交通岛——那是副校长石坂选定的疏散地点,如果老师或孩子到了那里,肯定会被30英尺高的海啸摧毁。通过计算海啸穿过松林后经过的距离和时间,及川计算出海啸的速度——超过40英里每小时。海啸裹挟着松树呼啸而来,摧毁力大大增强——相当于60英尺长的大木槌,毫不留情地摧毁一切障碍物。当它们撞上大桥时,树干与桥拱纠缠在一起,将其变成一个临时水坝,引导着海啸激起的水流向下游河堤冲去——也就是直奔釜谷而去。“情况更加糟糕,”及川回忆道,“桥底当然仍有水流。但是树干形成的障碍迫使一些水回流,淹没了村庄和学校。”

河堤的施工质量参差不齐:一些地方的河堤就像小孩子砌的沙堡一样,水一冲就垮了,堤后的房子就这样完全暴露在洪水猛兽面前,间垣村难逃厄运。“跟我们在一起的佐藤先生就住在间垣,”及川记得很清楚,“他亲眼看着自家房子被冲走。他的父母、女儿和外孙还在房子里。他失去了全家所有人。他忍不住失声大叫:‘我的房子,我的房子!’”

其中一个男人随身携带摄像机,他一度打开了它。这段118秒的视频是唯一记录下大川地区洪水泛滥景象的影像资料。 [1] 受伤的摄像师举着摄像机,镜头在黑色的河水、大桥绿色的桥拱和间垣之间来回剧烈晃动,而镜头中的小村庄只剩下了一幢房子。突然,镜头朝上拍到树木和天空,应该是摄像机掉落到了干草地上。视频中传来刚才拿着摄像机的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刚失去什么亲人,只听见他高声问:“学校还好吗?学校怎么样?”

尽管穿着湿透的衣服瑟瑟发抖,佐藤还是跟一个同事一起从另一侧下了山,剩下的三个人则由及川带着继续向上爬,试图寻找更多幸存者。他们在树林中打探,一边搓手取暖一边放声大叫。最后,有一个强有力的声音回应他们,那是老人高桥和夫,他超过那些惊慌逃跑的小学生,跑上了山。

高桥是个暴躁易怒的老人。很多记者上门拜访,想要问他有关海啸的经历,都被他打发走了。他对这些事没兴趣,但他是那天的英雄之一。他在惊涛骇浪中救了六个人的命。

就在他往山上爬的时候,海啸追了上来,但他稳定心神,跑赢了海啸。他听到附近有很多哭喊声,有一个声音就近在耳边。他跑了过去,发现一个女人正试图救一个小女孩,后者被困在漂浮的碎石中间。高桥冒着跌倒的危险下水,把女孩拖了出来。这个女孩叫铃木名奈,是大川小学一年级学生,是海啸中最小的幸存者。高桥沿着山地边缘大步向前,沿路又救了五个人,其中大多数是老人。

他把这些幸存者带到山上的一处空地,大家席地而坐,不停打着寒颤。有人掏出一个打火机,大家用竹枝和竹片生起了火。树林中不时传来呼救声,高桥都会循声去救人。与及川的队伍会合后,他们又找到了哲也和广平,把他俩也安置在火堆旁。

总共有14个人聚集在这里。此刻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还下起了雪,异常寒冷。大多数幸存者都穿着湿衣服,一个老人还光着脚。但没人多说什么。他们把结着霜的竹枝扔进火堆,还在火堆旁支起树枝,把湿衣服搭在上面。没有人哭,也没有人情绪激动,但也没有任何相互鼓励,更没有振奋精神的歌声。山上所有人都在想着不在场的人——父母和祖父母,儿女和孙子、孙女,兄弟姐妹和伴侣,他们一定还在下面某个地方。

这群幸存者中有一对60多岁的老夫妻,他们浑身上下已经彻底湿透。只见那个妻子手里紧紧抓着什么东西,及川以为那是个光滑的黑色洋娃娃。突然,他看到那个“洋娃娃”无力地动了动。原来那是一条小狗,它掉进水里时还是白色的,从水里出来时就被臭烘烘的泥浆染成了黑色。“就跟我们身上的衬衫一样,”及川形容道,“在海啸里,所有白的都变成了黑的。”

那个丈夫身上看不见什么伤口,但他的内心显然受到了严重伤害。他已经不会说话,呼吸一直很短促,很吃力。山上的人没有任何专业医疗知识,而他急需治疗。这里离主路只有几百码距离,离入釜谷村也只有不到一英里远。但四周一片漆黑,树林里到处都是障碍,路面也结了冰,十分湿滑。山上的男人和女人都在费尽心思与寒冷做斗争。哪怕是为了帮助一个身负重伤者,大家也根本无法为了救他弃火堆而去,所以他们只是让他躺在火堆旁,试图让他暖和点。大约在凌晨3点,他突然停止了呼吸。

“没人因此心烦意乱,”及川说,“连他的妻子都没有表现出太多悲伤。在那种情况下,在他们死里逃生后,那件事——我是指死亡——就不再令人害怕了。”天空飘着大雪,地上都结了冰。哲也和另外两个孩子在冰冷的地上睡着了。“通常你会阻止他们这样做,”及川继续说,“你不会让一个孩子在那样刺骨的寒冷中睡着。可是,我们就让他们那样睡着了。”

清晨6点左右,太阳升起来了。三个孩子、一条狗和其他十个幸存者动了动身体,陆续从地上站起来。在海啸到达的最高处,有人发现了一个蜜橘和一袋夹心饼干,孩子把它们分着吃了。没人有力气扛动尸体,那位老人就被留在了身后的山坡上。他们下山来到主路上,然后沿路走向入釜谷,附近地区的难民都聚集在那里。他们在那里遇见了另一个幸存者——远藤纯二,唯一活下来的老师,也是一定知道学校到底发生了什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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