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富饶的自然(1/2)
大川小学所在地在地球仪和地图册上,不过是一片未标记的空白。环绕着日本巨型核心城市东京和大阪的两大平原上,则密密麻麻地镶嵌着各种公路、铁路和地名,不过越往本州岛北部延伸,这些标记就越少,直至逐渐消失。即使在灾难袭击这片海岸前,日本也没有任何地方比这里更接近死亡的世界。
在古代,东北地区还是个臭名昭著的苦寒之地,充满蛮族和妖怪。即使到了今天,它也是一片遥远的边缘地带,令人莫名感伤。对于城市人而言,它就是传统乡村的象征,只是一种民间记忆。
17世纪俳句诗人松尾芭蕉在描述自己旅行经历的名作《奥之细道》中写到过东北地区,在诗人笔下,那里是孤独和与世隔绝的象征。即使在19世纪末期日本迅速现代化之后,东北地区也比其他地区更贫穷,有更多饥民,更为落后。北方男人心性坚毅,任劳任怨,成为帝国军队的主力。这片土地盛产粮食和水果,但大多是供应给更富裕的南方地区。收成差的年头,东北地区常常闹饥荒。过去人们常说,北方为东京提供了“三宝”:大米、战士和妓女。
今天,东北地区面积占本州岛的1/3,人口却只占1/10。那里有令人费解的地方方言、怪异的特质和古老的灵性,现代日本人甚至将其视为异类。北方还有神秘的佛教崇拜,古老的寺庙里供奉着得道高僧的尸骨。有一个由失明的女萨满师组成的团体,成员每年相约去一次被称为恐山的火山,那里历来被看作黄泉的入口。东北地区也有新干线和无线网络,以及其他21世纪的便利设施。但是移动网络信号在偏远山区和沿海地区非常微弱,在富足的表象下,东北地区留给外界的印象依旧是老样子,神秘莫测、难以理解,甚至有点令人毛骨悚然。
我了解这一地区的最大城市仙台,与日本大多数县首府一样,这是一座舒适惬意的城市。但在3月11日的电视新闻里陆续出现的其他地名——大槌、大船渡、陆前高田和气仙沼——不仅让外国人感到陌生,很多日本人也不甚了解。气仙沼和石卷市的渔港之间,有错综复杂的海岸线,其间分布着又深又窄的海湾,但地图上对这片区域没有标记任何地名。
在一张更大的地图上可以找到这片模糊不清地区的名字:三陆海岸。它有三个与众不同的地理特征:其中两个十分明显又令人叹为观止,另一个则秘而不显。第一个是北上川,东北地区最大的河流,它从山林中一路向南流向两处不同的河口,一处位于石卷市,另一处位于人口稀少的追波湾。第二个是尖突的溺湾,形态上类似峡湾。上千年来,不断上涨的海水淹没河谷,河谷被分割,从而形成这种地形。第三个则深藏于大洋下的地壳,那是两个巨大板块太平洋与北美板块的交界面, [1] 正是这两大板块的剧烈摩擦催生了地震和海啸。
大川小学就坐落在这片靠近追波湾的参差不齐海岸附近。2011年9月,我第一次来到这里。那场灾难已经过去半年,这期间我一次次探访海啸灾区。一开始只能驱车沿着布满碎石的公路前往,沿途通常要排几小时队,才能得到一罐限量供应的燃料。后来汽油供应恢复正常,在认真检查轨道后,新干线或者说子弹头列车北线也重新启动。9月初正是日本的盛夏时节,空气中热气蒸腾,天空没有一朵云,一片湛蓝。新干线列车平稳顺畅地向北行驶,倏忽千里,90分钟的路程更像一次通勤而不是旅行。但是,前往东北地区总要经历一场移形换景。春季,东北地区下雪的时间总是更长,积雪也更厚,李花和樱花开落的时间都更迟。夏季则少了一丝酷热和黏糊糊的感觉,而且转瞬迎来秋季的清冷。从东京来到这里很容易就能从空气中觉察到这种变化,皮肤和喉咙都能感受到。
我和同伴在仙台站下车,这里丝毫看不出受灾的迹象。我们租了一辆车继续向北行驶,穿过遍布银色办公大楼和百货商场的市中心后,上了高架高速公路,这条高架路也是经过几个月的结构检查后,才于近期重新开放使用。一小时后,石卷市出现在前方的沿海平原上:飞机库一样的厂房和购物中心,铝制烟囱里冒出滚滚白烟。
没有哪个城市在海啸中的受灾情况比得上石卷市。这座城市的市中心大部分都被洪水淹没,海啸中1/5的罹难人员来自这里,一个人口只有16万的小城。市里的渔港被海啸彻底摧毁,其中包括造船厂和一座大型造纸厂。但是石卷市3/4的辖区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那片腹地满是陡峭山林,山下是北上川两岸广阔的农业平原,幽深的溺湾河口分布着一个个小渔村,村落之间隔着由水流经年累月冲积而成的半岛,这些半岛像爪子一样延伸至大海。
我们在城外下了高速公路,开入一片群山环绕的明媚田野。一些田地里遍地都是挂满沉甸甸稻穗的水稻,静待收割,另一些地里则搭建着种满西红柿和水果的温室。沿途是一幢幢木质的房子,屋顶铺着漂亮的瓦片。头顶上已然十分辽阔的天空,随着山林的远去变得更加开阔,我们沿着北上川河畔公路向东转去。
日本大多数河流都呈现出一幅悲惨的景象,大城市以外的河流也不例外。上游的水坝截流发电,导致河水流量骤减。沿岸的城镇和工厂将河水抽上来,又将掺杂着排泄物和化学废弃物的污水排回河中。然而北上川不一样:河面宽广,水量充沛,水流清净,充满生机。北上川上游只有一座位于北段上游的水坝,因此,每年秋天还有大量鲑鱼洄游到此产卵。宽阔的河面——在内陆地区的河段都有几百码宽——为其流经的城镇开拓出一片远山含翠的景致。沿岸茂密的芦苇河床中生活着苍鹭、天鹅和水鸭,每年收割的芦苇还供寺庙和神社使用。这条河往南在石卷市汇入大海,这个入海口附近充斥着飞轮、起重机和集装箱的喧嚣。不过,位于追波湾的入海口则有人口稠密的工业化国家难得一见的景象——在宽阔的河口地带,放眼望去只见沙滩、老鹰、岩石和潮涌。
我们在沿着北上川驶向大川的路上看到的,正是这样的景象:苍穹无际,黛色群山被一个个盛满稻米的山谷分隔开来,田野边点缀着一座座小村庄,远方的潟湖和大海若隐若现。这是一幅原始的理想画卷:农田与山林、河流与大海、自然与人类和谐共处。树木覆盖着群山,海水冲刷着岩石,无论是山林还是大海,都对猎人和渔夫敞开怀抱。河流宽阔,水流湍急,但又与桥梁和堤防相处融洽。铺着瓦片的房子不大,数量也不多,但田野、群山和河流都向它们致以敬意。自然世界以人类文明为轴运转着。
当你走进三陆海岸边的这个异化的世界,内心免不了会有所触动。这是一种微妙的变化——虽然有那么多说东北乡巴佬很可怕的笑话,但北方人并不粗野。只是与东京人精心修饰的整洁不同,他们身上有一种粗粝感——一种粗野而混杂的特质,让人不禁想到这里宜人的天气,还有他们对室内供暖等生活享受的不屑。这里每个人都有结实的靴子和厚实的袜子。在寒冷的季节,即使是在室内,他们都会穿着锦纶抓绒衣,而且常常两件叠穿。无论男女,头发都乱糟糟一团,就好像刚套了几层厚厚的毛衣,还没来得及抚平被领口搞乱的头发。某些姓氏——今野、佐藤、佐崎——反复出现,听久了会感觉自己仿佛来到了一个氏族社会,在这样的社会中姓氏总是那么几个。三陆人的皮肤苍白透亮,从寒风凛冽的室外进入温暖的室内时,他们的脸颊都闪着红润的光泽。每个人都在谈论自然的美,还有自己与自然的关系。每个人在这一地区似乎都有很深的家族渊源,一直可以追溯到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前。
我在这里遇到了一位老人,名叫熊谷贞好,他还记得二战前的往事。他的祖先是使用火枪的武士,整个家族已经在这里居住300多年。熊谷老先生过去是盖屋顶的好手,游走在日本各地,用北上川岸边优质的芦苇修盖寺庙屋顶。“我花了一些时间才明白这一点,”他回忆道,“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从北海道到冲绳,我去过这个国家所有地方。没有哪里有我们这里这么丰富的自然资源,我们这儿有山有河,还有沼泽和大海。从未离开过这里的那些人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没有哪个地方能跟这里相比。”
他在桥浦地区长大,这是北上川北岸的一个村庄,就在大川小学对面。这是一个孤立的村庄,甚至有点落后,这里的路是乡间土路,人们还在使用马车。但对一个小男孩来说,这是一个充满惊奇和冒险的地方。夏天,村里的孩子在河里和海里游泳。秋天,他们结伴上山,采集坚果和五叶木通。离大路不远的地方有一处新石器时代村落遗址:熊谷的同学曾揣着有4000年历史的陶罐碎片去学校。熊谷的祖父曾教他狩猎——河岸边的山上有野鸭和野鸡,南边的牡鹿半岛上还有野鹿。“我们不是为了好玩才打猎,而是为了谋生,”他说,“我们打到猎物就会卖掉。”有一次,小熊谷怀着一点侥幸和恶作剧的心理,射杀了一只天鹅。“我非常骄傲,告诉所有人我做了什么。哎呀,后来警察也听说了这件事,他们来到我家,好好教训了我一番。”
正是在狩猎的时候,熊谷的祖父对这个小男孩讲述了海啸的奇异和恐怖。熊谷这辈子经历过两次海啸,而历史上记录的海啸远比他经历的久远。据公元869年的史料记载,“陆奥国”——东北地区东部——“摇晃并剧烈震动”,当时正是日本贞观十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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