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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手

离开北海道后,我并没有回东京,而是直接前往了岩手县。如今知道了真相,有些事情非向“哥哥”问个清楚不可。

我在客厅与哥哥相对而坐。

“——原来我是养子?”

哥哥用鼻子重重吁了口气,我仿佛可以看见他的无奈表情。半晌之后,他才勉强挤出了悲痛的声音。

“你都——知道了?”

“我在北海道见到了真正的稻田女士。”

“原来如此。为了保险起见,当初实在应该先知会她一声,要她绝对不能说出秘密才对。依你的个性,一定是硬逼着她说出了真相,对吧?”

“哥哥,你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那当然,妈妈的肚子没有变大,有天却带了个婴儿回来。就算当时我年纪小,被蒙骗了过去,长大之后也会察觉真相的。”

“这就是你不愿意接受检查的原因?”

哥哥叹了口气,似乎放弃了抵抗。

“一旦接受检查,你就会发现你的外孙女跟我没有血缘关系,最后查出自己是个养子,我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何况当医院发现我们并非亲兄弟时,会开始怀疑我们的动机,最后很可能会拒绝实施移植手术。换句话说,接受检查非但没办法带来任何帮助,还会暴露你的身世秘密。”

“原来——假货是我自己。”我发出了自嘲的叹息。

“别说这种自暴自弃的话。”哥哥的口气沉痛得宛如自己的身上被割了一刀,“正因为不想看你这么难过,我才——”

“——才什么?”

“我才想尽办法阻止你继续追查下去。”

“哥哥,你是在什么时候发现我开始怀疑你的?”

“你不是曾经跟矶村在日比谷公园谈话吗,当时我也在场。你回老家的时候,我看你神情不太对劲,心里有不好的预感,所以跟踪了你一阵子。我卖了那座咕咕钟,才筹到前往东京的旅费。”

我蓦然想起,当初向矶村说出了心中对“哥哥”的怀疑并要他别泄露之后,我一时没有站稳,撞到了一个路人,我向那个人道歉,对方却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当时我心里只想着现在的人真没礼貌。

“那天我撞到的路人难道就是——”

“没错,是我。老实说,那时可真是吓死我了。得知你已对我产生怀疑,我便一直监视着你的举动。我这么做,全是为了你好。”

我听见“嚓”的一声轻响,接着便闻到了烟味。

“后来你到公民馆见了比留间,对吧?”

“那时你也在场?”

“没错,我也在那间会议室里。那时我每个动作都非常小心,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我闻着烟味,突然想起一件事。当初只有我跟比留间两人在会议室里,但我闻到了一模一样的烟味。我曾试探性地问比留间抽不抽烟,他回答不抽,原来当初会议室内的烟味,是从哥哥身上发出的。仔细想想,哥哥确实是个老烟枪,当初他拒绝移植肾脏,理由便是“我一天至少抽十根烟,肾脏不会比你的健康”。

“这么说来,我那时闻到了烟味。”

“还没进会议室时,我等得不耐烦,抽了一整盒烟。后来我拍了拍衣服,自以为已拍去烟味,没想到还是被你闻到了。”

“比留间知道我是养子?”

“是啊,他在中国见过徐浩然——你的亲哥哥。”

我的亲生父母由于养不起两个孩子,原本打算将其中一个孩子扔进井里淹死——那个原本要被扔进井里的孩子就是我,而徐浩然大概就是另一个孩子吧。徐浩然这个人令我感到怀念,甚至有种血浓于水的感情,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他自称是村上龙彦,多半是想要伪装成日本人,借此获得永久居留权。

“当徐浩然得知比留间是遗孤援助团体的职员时,曾向比留间声称自己也是个遗孤。在这样的机缘之下,比留间认识了徐浩然。当初你要求矶村介绍专业人士时,我想起比留间一定愿意帮我这个忙,所以就将比留间的名字写在纸上,让矶村念了出来。”

比留间对我说的那句“抱着半吊子的好奇心乱揭他人的疮疤,可能会惹祸上身”,原来不是恫吓,而是为我着想的警告。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回事,一切的妄想与误解,全都来自我的疑神疑鬼。这么说来,当初我跟他在暴风雪中失散,只是场不幸的意外,而比留间离开我的身边,真的只是为了寻找掉落的手机?

“我站在旁边偷听你跟比留间的对话,心里有种感觉,比留间或许早已猜到你迟早会查出真相。比留间不是跟你提过,原本以为是亲骨肉的遗孤,最后却被判定为毫无瓜葛的案例?比留间告诉过你,那对双方而言是多么痛苦、悲伤的事。我想比留间是在向你传达一个讯息——就算知道了真相,家人永远都是家人。”

活在永远黑暗的世界里,会逐渐为周围的黑暗所侵蚀,不再相信关怀、体贴等眼睛看不到的善意。漫长的孤独人生,给我的内心世界也蒙上了一层阴影。

“——但我与比留间见面的那天,差点被人推到马路上。真的有人为了隐藏真相而打算将我杀死。”

哥哥沉默了片刻后,突然哈哈大笑。

“你误会了。这真是个天大的误会,那时站在你背后的人也是我。这年头的车子都是以环保为卖点,开起来静悄悄的车子越来越多。那时我看马路上来了一辆车,而你好像想要跨出去,我赶紧想拉住你,但我还没抓到你的衣领,你竟然转头面对着我了。我那时心想,你要是追问我为何跟踪你,我可答不出来,所以我只好逃了。但我马上又偷偷溜回你身边,担心你遭遇危险。”

原来根本没有人想谋害我,那也是我的被害妄想。哥哥这么做,全是出于一片善意。不管是在风雪交加的北海道,还是在东葛西町的造船厂,都是哥哥用那强而有力的双臂拯救了我。

“哥哥,你做了这么多,全是为了保护我?”

“——我希望你以日本人的身份好好活着。不晓得自己是哪一国人的痛苦人生,我一个人承受就行了。”

到目前为止,我听过许多遗孤的经验谈,明白他们身为日本人却遭到歧视的痛苦。对哥哥而言,那都是他亲身经历过的风霜。他拼命想要保护我,就是因为不希望我陷入相同的惨状——

哥哥一边苦笑一边说道:“你有时会有一些对中国人不以为然的言辞,这更让我担心如果你知道自己不是日本人,可能会无法承受。”

在我怀疑“哥哥”是假货的这段日子里,我有时会为了试探他的反应,故意用难听的字眼批评中国人。每当这种时候,“哥哥”总是会站在维护中国人的立场上反驳我。原本我以为那正是他是假货的最佳证据,因为他是中国人,所以听到我批判中国人,才会感到不悦。但没想到事实完全相反,他对我谆谆告诫,是因为他担心有一天我若得知真相,丧失了身为日本人的骄傲,精神将会大受打击,甚至彻底崩溃。

“——这也是妈妈的毕生心愿。这么多年来,妈妈亲眼看我在回国后吃尽苦头,因此要求我绝对不能让你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世。她知道她的命已经不长了,所以把这当成了唯一的遗言。为了能让妈妈走得安心,我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瞒住真相。”

我心想,难怪哥哥会不辞辛劳地来到东京,在我身边设下各种圈套。

“为了隐瞒真相,你还安排了假的稻田富子?”

“是啊,还不是因为你嘛。当初在浴室为我刷背时,你明明摸到了我背上的刀疤,却还是怀疑我是假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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