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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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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脸死了!害我在学校被嘲笑!”

母亲看我气得直跳脚,并没有动怒,先是眨了眨眼,接着低着头说:“让孩子丢脸——我真是个失败的母亲。阿和,对不起,是妈妈不好。”当时母亲的哀戚神情,直到现在依然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从隔天起,我的便当菜色变成了煎蛋或鸡肉;但相反,母亲的晚餐菜色中,原本就少得可怜的主食消失了,只剩下一堆野菜。当时年纪还小的我根本不曾思考过这代表什么意义,只是任性地吃着自己爱吃的食物。

我不仅小时候伤母亲的心,失明后同样伤母亲的心,若不是为了恳求哥哥捐出肾脏,我也不会回老家。

“——喂,和久!”哥哥叫唤的声音让我回过了神,“那是藜菜,你帮我摘些叶子下来。”

我愣愣地站着,紧握着手中的导盲杖。摘野菜的行为,仿佛是认同了小时候最厌恶的贫穷生活,不禁令我心生迟疑。

“来,这里。”

哥哥将我的手腕往下拉,我只好把身体往前躬,几乎要摔倒时,手掌才碰到叶子。一片片菱形且边缘呈锯齿状的叶子,自茎部向外延伸。

“摘几片下来。”

我缩回手并摇了摇头。哥哥叹了口气,接着我听见摘叶子的声音,三四声之后,又听到一阵塑料袋的瑟瑟声响。

“这玩意可以裹粉之后油炸,没什么草臭味,而且吃起来有点像菠菜。走,我们继续找。”

我再次抓住哥哥的手肘,沿着田埂前进。若遇上前方地势崎岖不平,哥哥会适时提醒,让我小心跨过。来到一处山坡下,浓得呛人的青草味扑鼻而来。

我感觉到导盲杖的前端敲到低矮树丛的枝叶,但在哥哥的催促下,我只好勉强举步,踹开了脚下的树丛,不少枝叶缠在我的脚腕上。

“等等,那边有延胡索草。”

哥哥的身体自我身旁离开,我听见十一点钟方向约两米处发出分枝拨叶的声响。

“和久,这可以当晚餐的配菜,水煮后挤上美乃滋——”

“哥哥,我有话跟你说。”或许现在正是好时机吧。

“什么事?”

“我外孙女夏帆得了肾衰竭,必须接受肾脏移植手术。我接受了检查,但数值太差,没办法捐给她。”

“若要移植器官,最适合的人选应该是父母吧?”

“我女儿两年前就捐过了,但出现了排斥反应,没有移植成功,所以——”

“想要我的肾脏?抱歉——可要让你失望了。”

“能不能先做个检查——”

“我一天至少抽十根烟,肾脏不会比你的健康。”

“抽烟只会影响肺,跟肾脏没关系。到底健不健康,得检查了才知道。哥哥,拜托你了。”

“我讨厌医院。”从声音听来,哥哥将头转向了另一边,“啊,那是狐牡丹草。这种草有毒,可别误吃了。”

“如果检查结果不适合移植,就不能申请健保给付,高额的检查费用必须自行负担——但你别担心,就算结果是这样,检查费用也由我来出,所以——”

“狐牡丹草长得跟芹菜有点像,千万别搞混了。”

“摘野菜不是我的兴趣。”

“遭遇山难的时候,你总不想饿死吧?”

“不进山里,就不会遭遇山难。哥哥,为了我女儿,求你行行好。”

“——我不想失去一颗肾脏。”哥哥说得斩钉截铁,“我已经七十多岁了,只有一颗肾脏太危险。”

当初医生曾说,正常人切除一颗肾脏后,虽然短时间内会出现机能不足的症状,但另一颗肾脏会慢慢强化机能,最后恢复至原本两边机能的八成左右。我将这一点告知哥哥。

“那也只是八成而已。我被战争夺走了四十年人生,现在好不容易回国了,还要被夺走肾脏?”

我原本想要反驳,但话到嘴边又忍了下来。我深吸一口气,压抑了情绪之后才说:“不是被夺走,是赠送,一颗肾脏可以救小孩一条命。夏帆今年才八岁,却得承受洗肾的痛苦,每星期三次,每次都得在医院里待上五小时。”

“——那是你的外孙女。”

言下之意,就是与他无关。

“和久,该回去了。”

进了家门后,哥哥的脚步声一远离,另一个敏捷的脚步声旋即踏着木头地板来到内廊。

“爸爸,你说了吗?”

我朝着由香里的声音方向摇了摇头。

“为什么没说?”

“说了,他不答应。”

我听见了鼻孔重重吁气的声音。此时女儿脸上有着什么样的表情,我完全可以想象。以前她只要一个不开心,就会皱起眉头,瘪起嘴,呼吸变得粗重。

“爸爸一定摆出了一副要跟他吵架的态度。算了,我自己去说。”

女儿的脚步声在木头地板的内廊上迅速远去。我脱下长胶靴,踏上了木头地板,抚摸着墙壁缓缓前进,进入了客厅。

“——伯父,求求你。”

飘着淡淡灯芯草及线香香气的空间中,由香里的声音自下方接近榻榻米的位置传来。

“真抱歉,我拒绝。”这句话宛如一把利斧,斩断了维系双方的丝线。

“哥哥,拜托你,先接受个检查就好。”我站着说道。

“我说过了,我不会接受检查。”

“除了交通费跟检查费,我还会准备一份谢礼。捐器官是以无偿为前提,所以不能花钱买你的肾脏,但我还是会给你一些钱,当作愿意接受检查的谢礼,如何?”

“我不要。”

“这笔钱是为了感谢你接受检查,就算不适合移植,我还是会支付。这对你应该是有利无害——哥哥,你打官司不是很需要钱吗?”

检查结果如果符合移植条件,再加上医师的具体说明,或许哥哥会改变心意。这件事要成功,先决条件是哥哥必须愿意前往医院。

“烦死了,我说不要就是不要。”

“那只是一些很简单的检查而已,我也做过,总之我们先到医院——”

“不管简不简单,我绝不接受检查。”

“至少先听过医生的说明——”

“你够了没有!这不是简不简单的问题——”哥哥说到一半突然愣住了,接着他咂了咂嘴,“总而言之,我就是嫌麻烦。”

我心里蓦然产生了疑窦。他刚刚原本想说的是什么?嫌检查麻烦,似乎只是借口而已。为什么他要如此顽固地拒绝?

我能理解他不愿意捐肾的心情,弟弟的外孙女虽然也算亲戚,但关系实在太远。然而,我总觉得理由没那么单纯。不管适不适合移植,我都会付钱,这对他来说应该毫无损失才对,他为什么要拒绝?他害怕的似乎不是捐出肾脏,而是接受检查这件事。

“在中国,若对家人见死不救,不是很没面子吗?夏帆跟你也算是血浓于水的家人。”

“我知道你的外孙女很可怜,但我不会接受检查。”

哥哥接着又说了一些理由,但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刚刚我自己说的那句话,虽然突兀且荒唐,却令我再也难以释怀。

他跟夏帆真的是血浓于水的家人吗?

他真的是我的哥哥吗?

一九八三年,哥哥参加了访日调查团,与母亲相认,从此回到日本定居。这是不是个错误?这个二十七年来被我当成哥哥的男人,会不会跟我毫无瓜葛?是否他心里很清楚这一点,只是瞒着不说?

当年在中国失散的哥哥,是个很有同情心的人,总是把家人的事情摆第一,每次得到稀有的食物,他总是让我这个弟弟先吃。有时他看忙于农务的母亲捶打腰际,就会要母亲趴下来,用一双小手卖力地为母亲按摩。

然而,重逢之后的哥哥有了天壤之别。他毫不理会家人所吃的苦,满脑子只想着自己的事,性格也变得自私自利,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此刻,我的心情就好像长久以来细心照顾着蝴蝶的蛹,没想到破蛹而出的并不是蝴蝶,而是吃掉了宿主的寄生虫。

假日本遗孤——

我脑中浮现了这个近年来形成社会问题的字眼。眼前这个男人是否根本不是“村上龙彦”,所以才坚决不肯接受检查?

我感觉自己仿佛落入了迷惘与困惑的波涛之中。不知是谁抓住我的脚踝,想要将我拖入海底,我有一种快要窒息的错觉。

到目前为止,我与哥哥已多次意见不合,口角可说是从来没停过,但我不曾怀疑这个人并非自己的亲哥哥。可惜如今对我而言,哥哥只是一道没有脸的影子,我心里一旦开始疑神疑鬼,这个念头就像顽固的污垢一样难以擦拭干净。

回想起来,我们根本没做过dna鉴定。

当时厚生省断定亲子关系的依据只是相貌的相似度,以及失散前情况的一致性。若要进行鉴定,必须支付六万日元,生活拮据的遗孤及双亲多半付不出这笔钱。而且,遗孤要回日本,原则上必须自付旅费,这可是极沉重的负担。

母亲一看到哥哥的脸,立刻便断定这个人是自己的儿子。但母亲会不会认错人了?这个人会不会是个假货,因为母亲的误认,从此当起了“村上龙彦”?倘若真是如此,他当然会担心如果接受了检查,他与夏帆并无血缘关系一事将会曝光。

但这个人假扮我哥哥的目的是什么?为了获得日本的永久居留权吗?但若是这样,还是说不通。他把所有的钱都投在毫无胜算的国赔诉讼上,穷得必须赖在老家才能勉强达到温饱,他来到日本总不可能是为了过这种生活。

“啊,对了,”哥哥刻意转移话题,“和久,有一封你的信,寄到老家来了。你等等,我去拿来给你。”

我听见纸拉门滑开的声音,脚步声逐渐远去,没多久又走了回来。

“你动过我的房间?”哥哥问道。

从声音的方向听来,这句话似乎是对着女儿问的。

“什么?怎么可能?”由香里回答,“我从来没进过伯父的房间。”

“抽屉里的信都掉出来了,而且——”哥哥接着面对我,“以前你寄来的信也不见了。”

我寄的信不见了?

“我就算再穷,也不会拿信来擦屁股。”哥哥笑着说道。

我先是一愣,不明白哥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仔细一想之后,才恍然大悟。日文中的“手紙”(信),在中国是“卫生纸”的意思。哥哥只是拿这一点来开了个玩笑。

“若是我寄的信,内容都没什么大不了,应该不会有人想偷才对。你会不会是弄丢了?”

“——不止一封,少了两三封。不过,确实不是什么重要的信,都是叫人代写的盛夏问候信之类的。”

“先不管这个,你不是说有一封寄给我的信?”

“啊,对,在这里。寄信人不明。这是第几封了?”

“应该是第五封了,十天内收到了五封。”

“你该不会惹上了什么麻烦吧?”

我接过信封,轻抚表面后将其撕开,取出里头的信纸。纸面上排列着细小的突起,这是“点字”,以六个点位的排列变化来表示日文的假名。我用食指指尖一读,这封信的内容是一首俳句[5]。

大约十天之前,我收到这一连串信件的第一封,当时信封里放了一张以墨字(非点字的普通文字)写成的信纸,我请邻居帮我一读,才知道寄信的人是哥哥,这封墨字信的内容为“老家收到一封寄给你的信,现在转寄给你”。信封里还有另一个信封,里头信纸上便是一首以点字写成的俳句。

“这上头写的是什么?”哥哥问。

我念出信中的俳句。不过,这首俳句没有表示季节的“季语”,或许比较像川柳[6]。

“其他四封的内容呢?”

“也是俳句,我都保管在家里了。”

“嗯,真让人心里发毛。”

跟这比起来,发现哥哥是“假货”更让人心里发毛……我心里如此讥刺,但没有说出口。

我再次抚摸信中的点字,发现内容中的“は”(ha)是助词。在日文中,当“は”作为助词使用时,发音上必须读作wa。而根据点字规则,“は”及“へ”(he)这两个假名当助词用时,必须直接改为与其读音相同的“わ”(wa)及“え”(e)。

然而,信中的助词“は”并没有更改为“わ”,可见制作这封点字信的人并没有真正学过点字的规则。到底是谁带着什么样的动机寄了这样的信给我?

这件事跟有可能是假货的哥哥是否有关?倘若与哥哥有关,为何收信人是我?信中所写的“再也见不到了/我的孩子与妻子/美梦破碎了”又是什么意思?这是警告,还是威胁?收到了这样的信,实在让我摸不着头绪。回到东京之后,该找个时间把所有俳句信都拿出来仔细研究一下才是。

我将这封神秘的俳句信放回信封,收进提包里。这一天,我们吃了母亲亲手做的午餐,菜色中还多了凉拌的野菜。一直到太阳下山前,我们不断地说着心不在焉的闲话。由香里恳求哥哥捐出肾脏遭到拒绝,我则是怀疑哥哥根本不是哥哥,因此气氛颇为凝重。

哥哥进浴室洗澡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于是我摸索着走到浴室前,敲了敲玻璃门。

“谁?”浴室里传出模糊的声音。

“我想帮你搓背。”

“你想帮我搓背?今天是吹什么风来着?”

“今天突然对你提出那样的要求,给你添麻烦了,我想表达歉意。”

“噢,那就进来吧。”

我听见了玻璃门被拉开的声音,接着便感到一股水蒸气扑面而来,潮湿的暖流瞬间围绕在我的皮肤四周。

浴室非常狭窄,光是坐在椅子上的哥哥就已占据大部分空间,我只好在飘着濡湿木头香气的脱衣间以单膝着地的姿势跪在地上。

“拿去吧。”哥哥交给我一条沾满了肥皂泡沫的毛巾。

我一探摸到哥哥的背部,便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一股伤痛浮现在我的心头。

“这孩子的哭声比铜锣还响,必须封住他的嘴才行!”

战败的日本兵一边这么说,一边瞪着一位怀抱婴儿、身穿雪袴的妇人。那妇人死命摇头,沾满了油垢的黑发散了开来。士兵抢下婴儿,放在地上,尖锐的哭泣声震动着夜晚的空气。士兵拔出军刀,白色的刀刃宛如吸收了月光一般闪闪发亮。

“请饶了他——请饶了他——”

妇人苦苦哀求,但士兵毫不留情地挥下了军刀。就在那一瞬间,哥哥冲过去抱起了婴儿,来自斜上方的白光一闪,哥哥登时血流如注,摔在地上的婴儿依然哭个不停,哥哥怀抱着婴儿,背上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

当时我才四岁,只是一脸茫然地站在一旁看着,但这一幕有如清晰的噩梦一般,已烙印在我的眼底,成了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

这个人若是真正的哥哥,背上应该还残留着伤痕。

我咽了口唾沫,提醒自己不要紧张,在黑暗中将湿润的毛巾贴上哥哥的背,隔着薄薄的一层毛巾,我的手掌由上往下抚摸。

哥哥的背上,确实有一条宛如蚯蚓的长条状隆起物。我一边用右手的毛巾为哥哥洗背,一边偷偷用左手细摸伤痕,这道伤痕自背部的左上方延伸至右下方。

这就是六十五年前的刀伤吗?若是如此,这个人或许真的是我的哥哥。但一般而言,遭人以军刀斜砍,伤痕不是应该由右肩延伸至左腰际吗?我细细回想小时候所看见的哥哥背上的刀伤到底是朝哪个方向,但要挖出如此久远的记忆,可说是比找出一片沉入泥沼中的枯叶还要困难。

知道哥哥曾经遭军刀砍伤的人,或许会为了假冒哥哥而故意叫人在背上砍一刀。虽然是逾越了常理的行为,但不无可能。

我一边用毛巾擦拭着哥哥的结实背肌,一边说:“哥哥,你真壮,这是每天种田练出来的吗?”

“不,夏天我为了增强体力,经常到河边游泳。”

河边——?

“你不怕水?”

“为什么要怕水?”

“当年在东北,你跟我们失散,正是因为被水卷走了,不是吗?”

我这辈子不擅长游泳,或许正是因为小时候目睹了松花江上惊涛骇浪的可怕景象,一直无法忘怀。

“是啊,我到现在也常想起,当时我没抓稳绳索,被冲入了水中——但怕水的人,在这农村是活不下去的。”

哥哥极少谈起住在中国东北的那段日子。这是什么缘故?因为那都是些痛苦的回忆吗?但当时的生活,绝对称不上贫穷。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想要把那些回忆深深埋在心里?

“对了,哥哥,被冲走之后,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头吧?”

“——是啊,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对中国夫妇的家里。我发了高烧,据说在昏睡中不断呻吟,他们尽心照顾我,倒开水给我喝。我还记得那个冒着香甜热气的蒸笼,甜馒头的滋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们明知道我是日本人,却还是救了我。他们对我说,做坏事的都是上面的人,日本人并不全是坏人,何况小孩子是无辜的,是战争的牺牲者——”

我用毛巾仔细地擦拭哥哥的背。

“后来他们收了我当养子,怕我遭到歧视或欺凌,所以没对任何人说我是日本人。我一直无法真心实意地接纳这对养父母,但他们为了让我上学,卖了种田用的耕牛,而且当我考了班上第一名时,他们开心得流下了眼泪。”

“你在那边做的是什么样的工作?”

“在铁厂里打铁,每天热得汗流浃背。上头曾颁发给我一张手写的奖状,上面写着‘先进生产者’。这是唯一一次,我的工作受到了肯定。”

“你为什么想回日本?”

“——喂,你在审问犯人吗?有一天,公安局的人来找我,他们对我说,你是日本人,若你想回祖国,我们可以帮你。我当时心里相当犹豫,虽然我确实是日本人,而且很想回日本见家人,但我不想让‘爹娘’难过。”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是参加了访日调查团?”

“我决定回日本,是因为养父母对我说了一句‘叶落归根’。这句话的意思是,任何人最后都必须回到自己的祖国,就像枯叶会落在树根处一样。他们对我说,如果参加访日调查团能找到真正的双亲,我就不应该放弃机会。于是我回到了日本,在代代木的调查团会场里,我拼命寻找着已经模糊的记忆,向负责人员描述了成为遗孤的来龙去脉及双亲的外貌特征。周围的遗孤一一与亲人相认,那种唯独我无人认领的孤独感,可真是煎熬。短短三天之内,就有十个遗孤成功与父母相认。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到了第四天,我终于与妈妈重逢。于是我又回到中国,前往北京的公安局及外事办公室办理各种手续,得到了日本的永久居留权。”

“既然与家人团聚了,你还有什么不满?何必一再提起诉讼?”

“在中国的那几十年,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会说日语。你能体会那种逐渐忘记母语的恐惧吗?回到日本后,我找工作四处碰壁,每个面试官都跟我说‘先学好日语再来’。当初在中国学到的那些工作技术,也全都派不上用场。明明我工作了那么多年,却因为工作地点不是在日本,能领到的年金少得可怜。战争结束后,日本政府就算没办法立刻把我们这些遗孤迎回日本,至少也该在中日恢复邦交的时期采取行动。日本政府若能这么做,我们至少能在中国少待十年,不仅可以更早地重新学习日语,能领到的年金也会比较多。日本政府的怠慢,把我们给害惨了,我一定要讨回公道。”

我实在无法判断这个哥哥到底是真货还是假货,他说得煞有介事,听起来不像是谎话。

哥哥洗完澡后,我也洗了个澡。吃完了母亲做的晚餐,用日本酒服下了镇静剂。

“爸爸,你怎么还在吃药?而且还配酒——”

将酒配着镇静剂一同吞下,酒精的亢奋感与镇静剂的安宁感互相交融,能够让身心有如腾云驾雾一般。

“那是什么药?”哥哥的语气显得有些担心。

“镇静剂。”由香里回答,“从前主治医生说常吃这种药会造成记忆力受损,不肯再开给他,但他不死心,似乎是找了其他医生开处方笺。”

“和久,别把西药当中草药吃。”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脑中似乎有种刺激性的液体开始扩散,身体变得轻飘飘的。

若能在众人面前揭穿哥哥的假面具,一定是件痛快的事吧!但我勉强压下了这股冲动。

[1]“土间”是日式传统建筑内的空间形式之一,地势较其他房间低,不铺设榻榻米或木头地板,多作为厨房或餐厅用途。

[2]“镰鼬”(かまいたち)是日本传说中的一种风妖,来去有如旋风,并会用镰刀一样的爪子攻击人。

[3]“猪鼻饭”原文作“いのはなご飯”,“胡桃丸子汤”原文作“まめぶ汁”,二者皆是岩手县有名的乡土料理。

[4]雪袴(もんぺ)是一种日本传统的女性工作服,特征是宽松的袖管及裤管,管口收束,相当适合从事劳动。二战期间,在日本政府的大力鼓吹下,雪袴几乎成为女性的制式服装。

[5]“俳句”是以五、七、五共十七音组成的日本传统诗歌形式。

[6]“川柳”是从“俳句”衍生出来的诗歌,字数、结构与“俳句”相同,但少了“季语”等限制,属于自由度较高的创作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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