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星尘计划迷航(2/2)
“交涉遇到了问题,所以目前正在考虑继续交涉的同时,重新研发新技术并申请专利。”财前回答。
这句话听起来很像那么回事,实际只是借口罢了。
“你确定没问题吗?”
水原双手撑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抬头看着财前。
“当然。”
给出回答的瞬间,财前感到出了一阵冷汗。
在帝国重工这个巨型组织中,导致项目拖延的人罪该万死。
“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我就相信了。不过你要知道,藤间社长已经明言,要把公司前途赌在星尘计划上。他话都摆在那儿了,要是回头再宣布计划延迟,那可不是你我承担责任能解决的问题啊。整个公司在市场上的口碑会瞬间下滑。”
水原的话带有不可否认的现实性。“如果你能加快研发进度,保证项目顺利进行那还好说。可是,千万别到最后跟我说来不及了,一旦出现那种情况,我就唯你是问。”
离开水原的办公室后,财前径直找到了项目管理负责人安野。走进办公室,一个留胡子的方脸抬起来看向他。财前以前跟安野在某个项目上共事过。
“怎么,被水原先生训了?”
“你眼睛可真尖。”
“听说你没买到专利啊。”
财前默不作声地拉过安野办公桌前的椅子,对方一句话就说到了核心。
“对方拒绝出售。”
“这跟你写的报告内容有点不一样啊。”安野又表现出了思维敏锐的一面,“他们不是坐地起价吗?”
“差不多吧。”财前说,“但就算上头叫我用一百亿日元去买,恐怕也买不到。”
安野抬起黝黑的脸,圆溜溜的小眼睛看着财前。
“财前啊,现在问题不是能不能买到。”这个现实主义者说起话来毫不客气,“而是赶不赶得上——仅此一点。要是你想说赶不上,不好意思,我现在不想听。如果你来是为了这个,那就赶紧给我回去。”
7
“财前部长,您怎么了?”
晚上九点多,财前坐在办公桌旁,抱着胳膊默默思索,却见富山走了进来。隔着玻璃墙,财前看到外面的大办公室已经没几个人了。
“我在想佃那件事。你说实话,要是开发新的阀门系统,得花多长时间?”
富山的表情阴沉下来。
跟水原和安野谈过以后,财前有点迷茫。虽说可以等待佃制作所破产,可是他不确定那得等到什么时候。要是赶不上项目进程,那就毫无意义了。
富山只“嗯”了一声,好长时间后才回答:“至少也要两年吧,同时还需要相应的研发费用。”
“那根本来不及啊。”
财前的一句话让富山缩起了脖子。
“如果要花那么多时间,干脆直接沿用以前的旧系统算了。”
财前嘴上虽然这么说,其实心里清楚那不可能。
因为藤间社长绝对不会同意。星尘计划的目标就是用新技术提供压倒性的安全和稳定性。另外,社长也等不了两年。
如今问题的焦点阀门系统,是向发动机燃烧室供给燃料的部件,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直接关系到火箭发射的成功率。
帝国重工作为国家重点项目合作企业,参与了很多次火箭发射,也经历过几次不堪回首的失败。深究失败原因,最后总会得出发动机不完善的结论,还有就是燃料供给系统运作不良。
若能让燃料供给系统稳定,火箭发射的成功率就会大幅提升。这是帝国重工所有研究人员的一致见解,因此公司对阀门系统投入了巨额研发费用。
现如今,为了在国际大型商用火箭领域赢得竞争优势,必须格外重视“稳定性”和“成本”。
每次火箭发射,都要耗费上百亿日元资金,而且火箭上还搭载着更为昂贵的商用卫星。一旦失败落入海中,经济损失将达到数百亿日元。这些损失虽然最后都有保险兜底,只是每失败一次,保费就会大幅上升,最终导致发射成本上升,形成恶性循环。
而且,在商用火箭领域,美国、俄罗斯、欧洲等国竞争激烈,争相比拼实际成绩。客户可以自由选择使用哪个国家的哪种火箭,因此发射失败的消息也意味着流失商机。
“使用现有技术很难解决问题啊。”财前喃喃道。
富山也长叹一声。
“老实说,我认为做出微调再申请专利的通过可能性很低。”
此人作为研究人员,可谓成绩不菲,然而此刻看起来却莫名渺小无力。富山现在的样子,无疑就是失败者的范本。
财前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搭在腹部,低声说道:“知道了,你出去吧。”
等富山离开后,财前闷哼一声。
剩下的选项极为有限:是等待佃制作所破产,还是购买专利?
想确保时间来得及,就应该选择后者。收购现成的专利。然而,现成的专利只有佃独一家。
“又绕回去了啊。”
他不由得回想起佃拒绝出售专利时说的话——在趁火打劫别人之前,能麻烦您先看看自己家后院起没起火吗?
财前虽不想承认,不过佃的话确实说中了目前他的处境。他本以为能乘人之危,现在却变得进退两难。
不过,佃还是存在资金困难这个弱点。由此可见,现在应该是商讨收购事宜的大好时机。那么,佃制作所的资金到底能撑到什么时候呢?
想来想去,财前决定给学生时代的好友打电话。
那人在中岛工业的企划部门工作,名叫大町。
“哦,好久不见啦。有啥事吗?”
大町似乎在居酒屋里,背景传来喧闹的人声。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你这是加入传销组织了?可别把我拉下水哦。”
这人说话虽然很不客气,脾性却很好。
“不是发展下线,你就放心吧。我是想请你帮忙介绍一个贵公司的法务或经营企划那边的人。”
“法务或经营企划?”
大町的脑子非常好使,似乎已经看出点什么来了。不过他好像嫌麻烦,并没有追问下去。
“三田应该可以吧。就是参加过桥学会的三田。”
“三田?”
听到这个名字,财前脑中立刻浮现出一个瘦削的男人。不过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记忆了,他并不知道此人现在什么样。三田公康,是他母校经济系的学生。
“那家伙也在中岛工业工作吗?”
财前并不知道三田在何处就职。
“你要是想问事情,可以直接问他。我会先跟三田说一声的。”
财前道了谢,拿到了三田的手机号码,没过多久就打了过去。
“这次联系你主要是想问件事情,那起有关发动机的诉讼。”草草寒暄两句,财前马上进入了正题,“我听说最近——应该是大半年前,中岛工业告了大田区的佃制作所,原因是侵犯专利权。我想打听打听这件事。”
等了一会儿才听到对方的回答。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们跟佃制作所有点来往。”
“你该不会是叫我收手吧?”三田的声音里突然多了戒备。
“不是。啊,这话你要保密。”
财前把他跟佃制作所的交涉过程告诉了三田。
“所以,能请你讲讲诉讼的情况吗?”
“这种事在电话里不好说,我们找地方喝一杯吧。”
“什么时候?”
财前正要查看日程,却听到三田说“现在就行”,于是他合上了记事本。
中岛工业的总部也设在大手町,从帝国重工总部走过去十分钟都不用。两人约在八重洲的居酒屋碰面。财前关掉电脑,离开了办公室。
“好巧啊,我们俩竟同时摊上了一家中小企业。”
二十年不见,三田看起来老了不少,肚皮也挺起来了,不过多少还能看到学生时代的痕迹。两人举起生啤干了一杯,立刻聊得起劲,仿佛二十年的空白不曾存在。
“我可不是主动要跟他们打交道。”
财前一脸不高兴。
“好吧。不过要我说,他们家的资金应该快见底了。”三田说,“反正情况肯定特别糟糕,毕竟我们的法庭战略可是‘备受好评’啊。”
应该叫“臭名昭著”吧。财前没把心里话说出来,而是点了点头。
“官司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算是符合预期吧。”
“符合预期?”财前问。
“对方不过是个中小企业,听说因为这场官司,业绩受到了极大影响,估计再有半年到一年就要走投无路了。”
“半年到一年啊……”财前想了想,又问,“你那边打算把佃制作所怎么样?已经有想法了吗?”
三田举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
“是啊,该怎么办呢……”
他选择含糊其词,财前却一点就通。
中岛工业真正的目的应该是吞并佃制作所这个公司。如此一来,就算佃制作所陷入财政危机,帝国重工也要跟中岛工业争夺这家公司的收购权,事情似乎变得更加复杂了。
“帝国重工只要有专利就够了吧?”三田看穿了财前的想法,“既然如此,就别做无用功了,接下来的交给我吧。等诉讼达到目的,很快就能找到解决方法,一切只是时间问题。目的达成后,我会把专利卖给你的。”
财前沉默了。
他可不是对谁都言听计从的软柿子。假如中岛工业通过法庭战略最终获得了专利,他们肯定不会把它便宜卖给帝国重工。一个搞不好,还可能卖给跟帝国重工有竞争关系的国外厂商,那样一来,星尘计划就彻底崩盘了。
“可我也有自己的立场啊。”
财前说完,三田小声笑了起来,游刃有余地说:“那就随便你吧,没什么不可以的。”
“可你别忘了,”财前没有作声,三田又说,“是我们先看上佃制作所的。莫非,帝国重工也想把他们告上法庭?”
“怎么可能……”
财前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没什么主意。不过他已经意识到,被动等待佃制作所破产,并不能摆脱现在的困境。
跟三田吃完饭,财前走向地铁站赶最后一班车,途中他得出了结论:在佃制作所落入中岛工业掌心之前,他必须想尽一切办法让他们把专利卖掉。与此同时,他也要时刻关注佃制作所和中岛工业的官司。
现在,对佃制作所的所有情况都不能麻痹大意。
尽管做生意总是有起有伏,可财前现在面对的问题比以往都要困难,他甚至很难看清前路。虽说如此,这又是一个他绝对无法逃避的问题。
拿到阀门系统的专利——是时候为这个目标全力发挥他的头脑和执行力了。
8
临近傍晚,佃拜访完静冈的客户回到公司,发现殿村一个人在静悄悄的办公室里等着他。十一月初的夜晚,已是深秋的温度。
佃刚才就收到一条殿村的信息,说等他回公司后,想商量商量资金的问题。
白天时,殿村接到全国投资公司的电话,要他过去商讨后续投资的问题。
“我们提出的金额,恐怕不能全申请下来啊。”殿村铁青着脸向佃汇报。
“是吗……”
佃叹了口气,殿村又递来下半年的资金预算表。
“我预测了未来三个月的业绩。这张表显示了在全国投资不提供资金援助的情况下,我们的现有资金能坚持到什么时候。结果表明,情况比我们当初预测的还要严重。”
佃看到八个月后收支就出现了负数,不禁感到胃部一阵绞痛。
“这半年是关键啊。”
八个月后资金就会短缺,因此这半年若不加把劲跑业务,情况就会很糟糕。因为在这个行业,全额回收货款往往要花费好几个月时间。可现状是,佃制作所手头的订单并不能填补资金短缺。不仅如此,光是保住现在的客户,就已经极为困难。
佃想不到该如何解决问题。
这个危机要如何度过,员工要如何守护,佃都不知道。
“五千万日元大概能想办法搞到,我会尽力去争取……”殿村说。
可就算能搞到些钱,也顶多能让佃制作所多活一两个月。这么短的时间,要重振公司,实在太难了。
“社长,刚才神谷律师打电话过来,想请您去旁听下周三的庭审。他说,接下来可能要进入重要阶段了。”
“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佃忍不住问。如果是坏消息,他可不想再听了。
“不知道,神谷律师没说。”殿村回答,“他可能也不想让您带着先入为主的想法吧。”
“周三,那就是我们当原告那场吗?”
下周四则反过来,是中岛工业起诉佃制作所的口头辩论。由于中岛工业在两边的诉讼中都提供了数量庞大的资料,导致审判日程一拖再拖。
佃回想起之前在法庭上看见的,中岛工业代理律师脸上那副冷峻的表情。
他们利用这种手段拖延时间,一心等着佃制作所体力耗尽。而佃明知对方有此一招,还是无能为力。
“社长,我们只能相信神谷律师了。”殿村对他说。
在这种情况下,有的人早早就跟他撇清了关系,但也有像神谷这样尽全力相助的。要是连仅有的支持者都不再信任,那等着他的只有一个结果——破产。
“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当然。”
那张宽厚的蝗虫脸一本正经地点了点。
前一夜的雨将空气洗刷一新,让这个十一月的早晨感觉格外清爽通透。
佃和殿村在东京地方法院门前与神谷律师会合,然后来到旁听席上。从上午十点开始,花费将近一个小时,旁听了中岛工业的反证。
这是佃制作所起诉中岛工业的主力发动机“艾尔玛ii”侵犯专利的诉讼。
跟另一场诉讼一样,中岛工业的代理律师还是中川和青山两人。现在,中川正在庭上侃侃而谈。
“可恶,他们太会趁火打劫了。”
这次中岛工业提出的反证资料从份量来看足足有好几大箱,要把这些仔细审核完,恐怕得花上一个多月。他们打算以量取胜。
当然,他们拿出这种法庭战略,正是因为非常了解这一个月的负担对佃制作所来说有多沉重。
“殿村先生,今天这气氛还是跟平时一样啊。”
佃扭过头小声说了一句,却发现旁听席一角出现了熟悉的面孔。那人也在看着他,对上目光后,对方还僵硬地点了点头。
那是帝国重工的财前。
这家伙也来打探情况了吗?佃感到一阵怒火上涌。
“被告能把资料再简化一些吗?”
恰好在此时,审判席上一脸冷酷的法官开口道。
他的声音充满威严,让人忍不住把注意力转向了那边。佃也不再看财前,而是把目光转向了审判席。
男法官与佃年龄相仿,穿着一身黑色法袍,散发出庄严肃穆的学者风范。
“我方认为,要反证原告所提观点,这些资料甚至远远不够。”中川回答。
他那受到指责依旧气势十足的态度,让人深刻体会到大企业代理律师的游刃有余。然而,法官看向中川的目光却透着冰冷。
“被告到目前为止提出的反论证据完全可以在整理争论点阶段就提出来,没有任何新证据。你方若只是想通过提交大量资料拖延审理周期,我将不得不判断此行为缺乏合理依据。”
这句话让人十分意外,而且法官的语气明显更为尖锐了。佃慌忙看向己方代理律师席位,发现神谷抱着双臂,正在闭目沉思。
“审判长,那请您允许我方在下次口头辩论之前提交新的摘要。”
“请问你方打算提交什么样的摘要?”
法官的措辞虽然很客气,看向中川的目光却十分严肃。
“我方将在这次审理结束后再行探讨。”
“如果是关于这项技术的信息,你方此前提交的资料已经足够了。我严正劝告你,不要蓄意拖延审理时间。”
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无声息地发生改变。
“殿村先生,这是怎么回事?法官不是都偏心大企业吗?”
在佃旁边观看这一幕的殿村神情呆滞地转过脸来。至于旁听席角落的财前,则为这出乎意料的转变惊得探出了身子。
“是不是神谷律师想了什么办法啊?”殿村难掩兴奋地说。
“两位代理律师过后有时间吗?我想占用一小会儿。”
此时,法官又说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话。
神谷睁开眼,翻开桌上的黑皮记事本,回道:“可以,没问题。”
“被告方怎么样?”
中川点点头。
“那请两位到法官室来一下。”法官留下这句话,先行退庭了。
“律师,这是怎么回事?”
佃在庭外走廊等到神谷,问了一句。
“我想,审判长已经有了一些看法,所以要跟我们谈谈吧。”
“也就是说,要做出庭外和解的劝告了?”殿村问。
“庭外和解?”佃忍不住问,“会是什么和解方式啊?”
“这我不知道,说不定会提出和解金等方案,根据法官的看法不同,金额也会大不相同。”
佃制作所在这场官司里提出的赔偿要求总额为七十亿日元。是根据中岛工业侵犯专利权生产的“艾尔玛ii”总数清算每台专利使用费,之后得出的实际利润额。
“要是我们对和解金额不满意,还能不能继续打官司?”佃问。
“当然可以。不过,接下来法官提出的和解金额也会与他的看法相对应,要是我们拒绝了,今后辩论又没提出新的材料,最终判决的赔偿金恐怕也很难超过现在的数额。所以,这次我才劳烦佃社长专门跑了一趟。上次口头辩论我就察觉到可能会变成这样,而且那位法官以前做过同样的举动。”
三人边说边走向法官指定的地方。
“也就是说,法官即将提出的和解方案,事实上等同于判决啦?”佃问。
“我认为可以这样理解。”
“律师,你有信心吗?”
神谷闻言,在法官室门口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佃。
“当然,否则我怎么会打这场官司呢。”
既然如此,也就没什么好问的了。
房间里摆着一张长桌,先行到达的两名中岛工业的代理律师已经坐在其中一侧等候。
“这两位是佃制作所的佃社长,以及财务主管殿村先生。今天两位也会同席。”
听完神谷的介绍,对方只是微微颔首,一句话都没说。两道冷漠的视线全程盯着佃等人背后的墙壁。
“都到齐了吗?”
这时,法官开门走了进来。他坐在长桌上首,把抱进来的资料放到一边,首先看向佃和殿村。
“两位是原告吗?”
神谷又做了一次介绍,法官听完回了一句:“我是负责本案审理的法官田端。”随后,他便摆出专业法律人士的态度,不作他言,直接进入正题。
“这次请双方过来的原因,各位想必都猜到了。本来这种事应该另外安排日子单独商议,只是为提高审理效率,我想尽量避免无用的拖延。所以虽然事属例外,我还是在辩论结束后马上把各位请了过来。还请大家谅解。”
田端说完开场白,便开始总结这次诉讼的争议点和双方主张。
“原被告双方都在摘要中提出了自己的主张,但我认为,本案与其在法庭上争论,不如以庭外和解的形式来解决更加稳妥,因此今天就向双方正式提出和解建议。”
佃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看着田端。
“我对双方提出的主张进行了审查,认为原告佃制作所主张的侵犯专利权情况基本成立。被告代理律师虽然提出了数量庞大的证据,但都不能有效推翻原告的主张。”
坐在桌子另一侧的两名律师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们仿佛没有思想的人偶一般,一动不动地听着法官说话。
“如果按照原告的主张,所有侵犯专利权的发动机都要支付专利使用费,总额就是七十亿日元。不过考虑到这起诉讼是基于另一起诉讼的产物,加之被告方的发动机也存在一定革新之处,我在此提出五十六亿日元的和解金额。”
这个金额过了好一会儿才真正渗透进佃的脑子里。
他跟殿村对视一眼。
令人难以置信,可是——
这不是梦。这是——真的。
神谷一脸满足,对佃微微颔首。
“我将庭外和解的日期定为两周后。”田端法官说,“在此期间,请双方认真考虑这个和解方案,并做出正式答复。”
田端宣布解散,几个人来到法官室门外的走廊上。中岛工业的代理律师仿佛两具空壳,从佃身边呆滞地走了过去。佃目送那两位面色铁青的律师走进电梯,然后才回过头来,发现神谷已对自己伸出了右手。
“恭喜您,正义站在了我们这边。”
9
“什么?你说庭外和解?”
接到田村大川法律事务所的电话通知后,三田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负责诉讼的中川律师早就一脸凝重地告诉他,原告方请的代理律师神谷会让这场官司变得极为难打。
可尽管对方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三田还是怀有轻敌的态度。
他想,反正对手只是个中小企业,就算理论组织得再怎么好,也不可能打赢官司。同时还想,田村大川可是企业法务方面首屈一指的律所,中川作为其中的顶级律师,就算嘴上说得再怎么严重,到最后肯定也会正中对手要害,把局势逆转过来。
可是,这些天真的想法都彻底破灭了。
就算拒绝法官的庭外和解劝告,败诉的可能性也非常大。另外中川还说,要想再拖延下去,恐怕有点困难。难道真的没有逆转的可能性了?
“在电话上实在不好说,我马上过去。”
三田挂掉电话,立刻赶往律师事务所。可是他做梦都没想到,中川竟会说出如此令人震惊的话。
“我认为接受和解比较稳妥。”
对一直把持中岛工业法庭战略的三田来说,中川的这句话就等同于“认输”。这个长期以来一直保持着合作关系的伙伴,竟对他提出了认输的建议。
“这是为什么啊,律师?”但三田仍不想放弃,“对手只是个吹口气就能散架的中小企业啊。就算法官提出了和解方案,不是也可以拒绝,再拖延一些时间吗?就算我们败诉了,还可以上诉、申诉,这样不就有更多胜算了吗?在此之前,对手就该倒掉了。”
三田所谓的胜算,并不是指法庭上的胜败。就算在法庭上输了,但只要把佃制作所拖垮,就是他们的胜利。三田可是带着任务在做这件事的,他绝对不能就这么输了。
“不是这个问题。”这个和解方案也让中川的自尊大受打击,“按照日本法律规定的流程,我们确实可以上诉、申诉。可是三田先生,那样做的前提是,只要重新审理就有可能推翻之前的判决啊。很抱歉,在这次诉讼中,这个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
“但也不是零啊。”
三田依旧不松口,中川却摇了摇头。
“这官司再打下去也没有胜算,只会让贵公司身败名裂。”
“让我们身败名裂?”三田怒火中烧,“你想说的是会让贵事务所身败名裂吧?”
三田说中了律师事务所这边的想法。田村大川法律事务所是日本国内的一流律所,因此,他们绝对不想在法庭上输得太难看。
“律师,我不同意和解,我们要上诉。”三田斩钉截铁地说。
中川一脸为难地抱着手臂,青山在旁边看着他们,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最终决定权在贵公司。”中川硬挤出了一句话,“不过这个官司再打下去,注定会败诉。我认为,就算上诉了也毫无胜算。不,法院很有可能驳回上诉。至于接下来到底要怎么做,还请贵公司内部讨论清楚。三田先生说佃制作所一定会资金断链,但您真的确定吗?从这场对方占据绝对优势的诉讼来看,那边很可能会得到新的资金来源,不是吗?”
“那种事不用您明言,我自然明白。”
三田不高兴地说完,转身离开了顾问律师事务所。
官司只能继续打下去。
无论顾问律师怎么说,三田都已经下定了这个决心。然而就在第二天,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东京经济报》上登载了一篇专题文章。
三田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专题版面,“中岛工业”几个字迅速吸引了他的目光。“企业战略毫无仁义可言”这几个大字跃入眼帘。
三田瞪大了眼睛。文章中大力批判了中岛工业的法庭战略,记者还认真采访了此前被这一法庭战略拖垮的几家中小企业的经营者,收集到不少怨嗟之声。
“这到底是……”
拿着报纸的手气得发抖。三田突然想起,大约一个月前,确实有个《东京经济报》的记者向他提出过采访申请。
他还记得那名记者姓高濑。他声称自己正在就各种企业战略进行取材,问三田能否介绍一下他负责的中岛工业的法庭战略,是通过宣传部找过来的正式采访。
现在说起来有点蠢,不过当时三田根本没想到对方竟会写出一篇批判中岛工业的文章。
大企业逻辑,不顾一切的利益至上主义。文章揭露了中岛工业的种种手段,字里行间透露着仿佛揭发大国凭借绝对军事力量蹂躏小国之行径的正义感。这对企业形象的损害程度难以想象。
三田在采访中得意地透露了自身的想法和中岛工业的战略,在文章中被引用,但成了践踏中小企业之诚意和真心的大企业之傲慢的佐证。
采访时,记者听着三田的叙述,曾几次震惊、感动地连连点头,一边记笔记一边操作录音笔。三田因此相信,最后写出来的文章一定充满对中岛工业企业战略的溢美之词。
今天三田比平时早到了许多,于是他赶紧从办公桌上的名片夹里找到上回扔在里面的高濑的名片,打了对方的手机。
“您好,上次承蒙您关照了。”
高濑明明写出了中伤中岛工业的文章,却若无其事地接起电话。
“我看了今早的报纸。那篇文章有点奇怪啊。”
对方如此淡定,三田更是气愤,便直接切入主题。“我不记得自己答应为这种文章配合你的采访啊。”
“有什么地方出错了吗?”高濑反倒问了他一句,“我认为那篇文章完整还原了三田先生说的话呀。”
高濑措辞充满挑衅,跟采访时点头哈腰的态度判若两人。
“我说的不是这个问题。你这篇文章,从头到尾都在指责我们。你这是使诈啊。”
“是对是错,该由读者来判断。”高濑说,“这篇文章是完全以采访资料为依据写成的,我对内容很有信心。文章要怎么写,我们通常都是根据采访结果来决定的。若内容与事实不符您可以投诉我,但您要追究文章的导向性,我可很难配合,毕竟我们不是贵公司的专用宣传媒体。”
“你上回不是说要就企业的战略进行取材吗?可这篇文章完全就是针对中岛工业的批判。身为一个记者,你这种做法未免太卑鄙了吧。”
“是吗?”高濑反问,“我可没说介绍中岛工业企业战略就一定是吹捧。我只是在事实的基础上如实进行了报道。被中岛工业的法庭战略击败的一方也有自己的说法啊,三田先生。你不准我报道他们的声音,难道不显得很霸道吗?”
“那你至少应该事先给我看看文章的内容啊。”
“不好意思,这种专题文章是不会跟当事人确定内容的,因为我们并非按照贵公司的意愿来写报道。”
他忍无可忍了。
“开什么玩笑!”三田对着电话大吼一声,“我马上就跟公司宣传部商量这件事。你家啊,永远别想踏入本公司大门一步了!”
“本报社将会针对此事进行五次连载。鄙人认为,您此时不应该冲动行事,而应该代表中岛工业,秉着身为社会组织的诚意,真诚应对才好啊。”
高濑说的每个字都让他气不打一处来。
“混蛋!”
三田怒气冲冲地使劲儿扣上听筒,刚骂了一句,电话又响了起来。
“我是大泉。你过来一下,我要跟你聊聊你手头的那些官司。”
来了。企划部部长粗重的声音让三田倍感压力,仿佛整个胃都被提了起来。
大泉壮得像一辆坦克,脖子上安着个四四方方的脑袋,一看就不好惹。顺带一提,他还是那种心情马上会反映在行动上的人。果不其然,听筒里的声音透着愤怒,让三田一听就提高了警惕。那篇文章,部长肯定也看过了。
“刚才的董事会上提到了你正在负责的官司。”
三田快步赶到部长办公室,大泉一见到他就直奔主题。只见大泉深陷在办公椅里,像看弑亲仇人一样盯着站在办公桌前的三田。
三田手足无措,慌忙说了起来。
“关于那件事,正如我昨天提交的报告,我们正准备向法院提起上诉。佃制作所资金不足,不足以应付长期诉讼,恐怕再过几个月就——”
“够了!”
大泉恶狠狠地打断了他。
三田吓得闭了嘴,不知该作何反应。大泉坐在办公桌的另一头,两眼冒着金光,仿佛随时都要爆发。
“马上停止诉讼。董事会已经有人对你的做法提出了质疑,今早还出了这么一篇文章,你知道我们每年要花多少钱在企业宣传上吧。两百亿日元!你在文章里那一番高谈阔论,花两百亿日元买来的企业形象就全毁了!”
“部长,那次采访,记者找我谈的是企业战略,宣传部那边也叫我配合,可——”
三田的辩解被一声“闭嘴”给呛了回去。
“田村律师也说这次应该选择和解。”
三田咬紧嘴唇。中川律师那个混蛋,意见被驳回,就找律所头头出马,越过他直接跟上级汇报了。
“总之,”大泉继续道,“跟佃制作所的诉讼改为和解路线。宣传部跟《东京经济报》确认过了,这场诉讼的经过也会登在之后的文章里。到时候文章一出来,我们的损失就不可估量了。现在不是心疼和解金的时候。”
“就算匆匆了结了官司,预定刊登的文章应该也不会——”
“你觉得文章不会变,所以要把官司打下去吗!”
大泉的怒吼在部长室里回荡了许久。三田被他吼得倒退几步,但还是勉强辩驳了几句。
“这个法庭战略,不是部长亲自批准的吗?”
“是谁写了诉讼前景汇报?如果是小员工也就算了,你这个经理职务的人,少给我找借口。”
一脸凶相的大泉戳中了三田的要害。
“这次失败的原因是你对情况进行了误判。谁会打根本打不赢的官司啊?今天之内,你给我整理好和解协议,听见没有?!”
唾沫横飞的大泉起身离去,把茫然呆立的三田一个人扔在了办公室里。
10
报纸上刊登了一则新闻,称中岛工业与佃制作所的官司最终以巨额和解金的形式了结。而就在报道出来的前一天,财前递交了申请与佃制作所缔结专利使用合同的资料。在此之前,他就通过中岛工业的大町,秘密得知了官司有可能走向庭外和解的消息。中岛工业接受的和解方案是超过五十亿日元的赔偿金,同时撤回另一场官司。
报道了中岛工业——不,应该说是报道了三田彻底失败的那篇文章,让财前决定了自己的战略。
如此一来,收购佃制作所的专利也变得不可能了。
目前财前只剩下一个选择,就是接受佃提出的签订专利使用合同的方案。
然而,那是与藤间社长标榜的核心技术自有化方针背道而驰的。
在说服佃制作所以前,他首先要统合公司内部意见。
“太丢人了。”
水原看完报告,将它往桌上一扔。
“实在抱歉。”财前说,“佃制作所明确拒绝了出售专利,那么现在只剩下这个方法了。这次的专利一事,简直就像一场事故。”
事故。
用这个词来辩解确实不错。水原陷入了沉思。
“真没办法……”不一会儿,他又嘟囔道,“只是……这还要看社长怎么判断。如果是使用专利,你跟佃制作所那边能谈拢吗?”
“这是那边提出的。”
财前说完,静候水原的反应。
就算是水原,想必也需要一点勇气,才能把这件事上报给藤间。
“使用期限暂定为两年,在此期间,我们会尽快研发出代替这一专利的技术。”
“你能先跟佃谈好吗?等你那边定下来了,我再跟社长谈。”
水原的话很有道理。说服藤间必定不容易,而最怕好不容易说服了,回头佃却拒绝了,那水原的立场就会十分尴尬。
“那专利使用费能交给我来谈吗?”财前问道。
“条件都交给你来谈,在你谈好之前,这份报告暂时放在我这儿。”
水原捻起那份报告书,扔到待解决文件筐里,闭上了眼睛。他眉间深邃的皱纹将心中的苦恼表露无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