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2/2)
“您好吗?比亚米萨尔医生。”
“您好吗,巴勃罗?”他回答。
接着,埃斯科瓦尔回头给了加西亚·埃莱罗斯神甫一个亲切的微笑,并感谢他所做的一切。他和两名护卫坐在一起,似乎才刚刚意识到“猴子”也在那里。或许,他本来只想让他给比亚米萨尔传达指示,但没想让他登上直升机。
“您确实,”埃斯科瓦尔对他说,“掺和这件事到最后。”
没有人知道这是表扬还是责骂,但他的语气是和善的。“猴子”就像所有人一样疑惑,他摇了摇头,笑了。
“哎呀,老板!”
于是,就像在一次神启中那样,比亚米萨尔觉得埃斯科瓦尔是一个比想象中更加危险的人,因为他的冷静和自制力有着某种超自然的因素。“猴子”试图关上他那边的门,但是他不知道怎么关,副驾驶员不得不替他关上。在当时的激动情绪之下,没有人想起要发出命令。飞行员因为缺乏指令而感到紧张,他问:
“我们起飞吗?”
于是,埃斯科瓦尔显露出了唯一一点被压抑的焦虑迹象。
“当然了!”他急忙地命令道,“快点!快点!”
当直升机离开草坪的时候,他问比亚米萨尔:“一切都很顺利,对吧,医生?”比亚米萨尔没有回头看他,诚实地回答:“一切都很完美。”没有更多对话,因为飞行已经结束了。直升机掠过树枝,停在了监狱的足球场上(上面有许多石块和损坏的球门)的第一架直升机旁边。那架直升机在一刻钟前到达了。从市政府出发的整个行程持续了不到十五分钟。
然而,接下来的两段旅程强度更大。舱门一打开,埃斯科瓦尔就试图第一个下飞机。他发现自己被狱警包围了:足有五十名身穿蓝色制服的男人。他们很紧张,还有些茫然,还用长管枪械对着他。埃斯科瓦尔吃了一惊,突然失去了控制,发出了充满权威和震慑力的叫喊:
“放下武器,混蛋!”
当狱警首领发出同样的指令时,埃斯科瓦尔的命令已经被执行了。埃斯科瓦尔和他的同伴们步行两百米到了房子里,监狱高层、政府代表和为了与埃斯科瓦尔一起投降而乘车到达的第一批随从在那里等候他们。埃斯科瓦尔的妻子和母亲也在那里,他的母亲面色苍白,几乎要哭了。他经过她身边时,亲昵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对她说:“放心,妈妈。”监狱负责人伸出手迎接他。
“埃斯科瓦尔先生,”他自我介绍说,“我是路易斯·豪尔赫·帕塔基瓦。”
埃斯科瓦尔伸出手,卷起了左腿裤脚,脚踝上绑着一根绳子,他取出了束在绳子里的手枪。那是一件宝物:西格&绍尔9,珍珠母制成的枪柄上镶嵌着黄金花押字。埃斯科瓦尔没有取下弹匣,而是一颗一颗地取出子弹,把子弹扔在地上。
那是一个仿佛演练过的具有戏剧性的动作。这个动作显示了他对监狱负责人的信任,而对这一职位的人事任命曾经让埃斯科瓦尔夜不能寐。第二天,报纸上刊登的新闻说,埃斯科瓦尔交出手枪的时候,对帕塔基瓦说:“为了哥伦比亚的和平。”没有目击者记得这句话,而比亚米萨尔更加不记得,那件精美的武器让他目眩神迷。
埃斯科瓦尔向所有人问好。检察官代表握住他的手,对他说:“埃斯科瓦尔先生,我在这里见证您的权利得到尊重。”埃斯科瓦尔带着特殊的敬意向他表示感谢。最后,埃斯科瓦尔挽住了比亚米萨尔的手臂。
“走吧,比亚米萨尔先生,”他对他说,“我有很多话要和您说。”
他把他带到室外游廊的尽头,他们靠在栏杆上、背对着所有人交谈了大约十分钟。首先,埃斯科瓦尔正式表示了感谢。接着,他带着令人惊愕的冷静,为自己给比亚米萨尔和他的家人造成的痛苦表示抱歉,但是他请求对方理解,那是一场对双方来说都万分艰难的战争。比亚米萨尔没有浪费这个解决他生命中三大未解之谜的机会:为什么路易斯·卡洛斯·加兰会被杀害,为什么埃斯科瓦尔试图杀死他,以及为什么会绑架玛露哈和贝阿特利丝。
埃斯科瓦尔拒绝承担第一桩罪行的任何罪责。“事实是所有人都想杀死加兰先生。”他说。他承认他出席了决定实施袭击的讨论会,但是他否认曾介入袭击,他跟这些事情没有任何关联。“许多人参与了这次行动,”他说,“我甚至并不赞同,因为我知道杀害他会有什么后果,但是这就是决定,我无法反对。我恳求您这样跟格萝莉娅女士解释。”
至于第二个疑问,显然是有一群议员朋友让他相信,比亚米萨尔是一名无法控制的、固执的同事。在引渡决议通过之前,必须不计任何代价处理他。“此外,”他说,“在我们身处的这场战争中,人们甚至会因为谣言就被杀害。但现在我认识您了,比亚米萨尔先生,幸好当时您没有出事。”
关于玛露哈的绑架案,他给出了非常简略的解释。“当时,为了得到某些东西,我已经绑架了一些人,但是我的目的没有达到。没有人对话,没有人在意。因此,我找到了玛露哈女士,看看能不能得到些什么。”他没有解释更多的理由,而是衍生出了一长串关于他在谈判的过程中如何逐步了解比亚米萨尔的言论,他最终相信比亚米萨尔是一个认真、勇敢的男人。他的千金诺言值得让自己永远感激。“我知道,我和您不可能成为朋友。”他告诉比亚米萨尔。但是比亚米萨尔可以放心,从此往后,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在他和他的家人身上。
“没有人知道我会在这里待多久,”他说,“但是我依然有很多朋友,因此如果您的家人觉得不安全,如果有人想碰你们,派人告诉我就行了。您兑现了对我的承诺,我也会兑现我对您的承诺。非常感谢。这是我的诺言。”
在告别之前,埃斯科瓦尔请求比亚米萨尔帮他最后一个忙,他想让比亚米萨尔安慰他的母亲和妻子,她们都处在崩溃的边缘。比亚米萨尔做这件事时并不抱有很多幻想,因为她们俩都坚信这个仪式是政府为了在狱中杀死埃斯科瓦尔而布下的邪恶陷阱。最后,他走进负责人的办公室,凭着记忆拨打了总统府的电话2843300,联系拉法埃尔·帕尔多。
帕尔多在新闻顾问毛里西奥·巴尔加斯的办公室。毛里西奥接起电话,然后沉默地把话筒递给他。帕尔多认出了那个严肃、冷静的声音。但这一次,这个声音中带着闪亮的光环。
“帕尔多先生,”比亚米萨尔说,“埃斯科瓦尔已经在监狱里了。”
帕尔多毫无疑心地接受了这条消息,这也许是他生命中第一次这样做。
“太好了!”他说。
他又飞快地评论了什么,毛里西奥·巴尔加斯甚至无法做出解读。帕尔多挂了电话,没有敲门就走进了总统的办公室。巴尔加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极具天赋的记者。由于帕尔多的匆忙和果断,他猜测这应该是件大事。他没有耐心再等五分钟,于是没有事先通报就走进了总统的办公室,他发现总统因为帕尔多刚才告诉他的事而哈哈大笑。因此,他明白了。毛里西奥高兴地想,即将有一大群记者冲进他的办公室。他看了看表,时间是下午四点半。两个月后,拉法埃尔·帕尔多将成为第一位被任命为国防部长的文职人员。此前的五十年,该职位一直由军人担任。
十二月,巴勃罗·埃米里奥·埃斯科瓦尔·加维里亚年满四十一周岁。根据进入监狱时严格体检的结果,他的身体状态属于“身心状况正常的年轻人”。唯一异常的是鼻子,鼻子上有鼻黏膜充血的症状以及一道类似于整形手术的疤痕。但是,他解释说,这是他少年时在一场足球赛中受的伤。
全国刑事诉讼法庭庭长、地方刑事诉讼法庭庭长以及联合国人权委员会代表检察官在自愿投降书上签字。埃斯科瓦尔用大拇指指纹和已丢失身份证的号码(恩维加多8345766)来增加签名的权威性。秘书卡洛斯·阿尔贝托·波拉夫在文件的末尾写下一段证明:“签署完文件之后,巴勃罗·埃米里奥·埃斯科瓦尔先生要求阿尔贝托·比亚米萨尔·卡尔德纳斯先生在文件上签字。比亚米萨尔先生签了名。”虽然没有人告诉他以什么名义,但是比亚米萨尔还是签了字。
完成这些手续之后,巴勃罗·埃斯科瓦尔告别了所有人,走进了监狱。在那里,他将和以往一样忙于处理自己的事务和生意。此外,政府的力量将帮助他获得家庭的安宁,并保证他的安全。然而,从第二天起,比亚米萨尔口中那座非常监狱的监狱就开始变成一座极尽奢华的五星级农庄,配有娱乐设施以及方便玩乐和犯罪的装置,这些都由上等的材料制成。他们将一辆供货汽车的后备箱改装成双层,把这些材料装进第二层,慢慢地运送。两百九十九天后,政府得知了这件丑事,决定不加通知就更换埃斯科瓦尔的监狱。埃斯科瓦尔用一盘食物贿赂了一名中士和另两名吓坏了的士兵,他在政府人员和负责搬迁的军队的眼皮底下,和他的护卫们一起步行穿过毗邻的森林,逃离了监狱。这事就像政府居然花了近一年的时间才获悉那件丑事一样令人难以置信。
这宣判了他的死刑。根据他后来的声明,政府的行动是如此奇怪、不合时宜,以至于他认为政府实际上不是去转移他,而是想杀死他或是把他交给美国处置。当他意识到自己夸张的错误时,他发动了两场并行的战役,以逼迫政府支持他返回监狱:哥伦比亚历史上最大规模的炸弹恐怖袭击以及没有任何条件的投降提议。政府没有接受他的提议,国家也没有屈服于恐怖的汽车炸弹,警察对他的进攻达到了极端猛烈的程度。
世界已经为埃斯科瓦尔改变过了。原本想重新帮助他并拯救他性命的人失去了这样做的意愿和理由。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加西亚·埃莱罗斯神甫死于肾衰竭。宝琳娜既没工作也无积蓄,在一个安静的秋天,带着她美好的回忆,和她的孩子们一起藏了起来。现在,《上帝一分钟》节目组的人都没有她的消息。阿尔贝托·比亚米萨尔被任命为驻荷兰大使,他收到了很多条埃斯科瓦尔的口信,但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埃斯科瓦尔大约三十亿美元的惊人财产大部分在战争中消耗掉了,或者是在集团的溃散中消失了。他的家人们无法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安然入睡。埃斯科瓦尔变成了哥伦比亚历史上最大的追捕目标,他无法在同一个地方停留上六个小时,在疯狂的逃遁中,他杀死了许多无辜的人。他自己的护卫或被杀害,或自首,或投靠敌人的阵营。他的私人警卫,甚至他自己动物般的求生本能,都失去了往日的神武。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二日(他年满四十四岁的第二天),他没有禁受住给儿子胡安·巴勃罗打电话的诱惑。胡安由于被德国拒绝入境,刚刚和他的母亲及妹妹回到波哥大。胡安·巴勃罗比父亲更加警惕。通话两分钟后,他提醒父亲不要再继续通话,因为警方会确定电话的来源位置。埃斯科瓦尔(他对家庭的热爱是众所周知的)没有理会他的劝告。当时,追踪人员已经确定了他在麦德林的洛斯·奥利沃斯区的精确位置。下午三点十五分,由二十三名谨慎的便衣警察组成的特别小组封锁了这个区域,他们控制了那座房子,试图强行打开二楼的门。埃斯科瓦尔察觉到了。“我先走了,”他在电话中对儿子说,“发生了奇怪的事。”这是他最后的话。
比亚米萨尔在这座城市最欢快、最危险的舞场里度过了投降那天的夜晚,他和埃斯科瓦尔的保镖们喝着烈性烧酒。“猴子”酩酊大醉,他告诉所有在场的人,老板只跟比亚米萨尔道过歉。凌晨两点,他站了起来,挥手道别。
“永别了,比亚米萨尔先生。”他说,“现在我得消失了,我们很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很高兴认识您。”
清晨,他们把醉得像一团海绵的比亚米萨尔留在了拉·洛玛农庄。下午,在回程的飞机上,没有人谈论除了巴勃罗·埃斯科瓦尔投降之外的话题。那天,比亚米萨尔是全国最引人注目的人物之一。但是,机场的人群中没有人认出他来。各家报纸都写明他出现在了监狱里,但是没有刊登他的照片。他在整个投降过程中真实的、具有决定性的主导作用似乎注定要淹没在秘密荣光的阴影之中。
那天下午回到家,他发现生活已经回到了正轨。安德烈斯在房间里学习。为了变回原来的自己,玛露哈默默地和她的幽灵们展开艰难的斗争。唐代马俑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放在玛露哈精美的印度尼西亚纪念品以及半个世界的古董之间。它前腿腾空,并按玛露哈的意思,被摆在了一张神圣的桌子上。它曾被放在一个角落里,玛露哈在被绑架的漫长黑夜里也曾梦见自己在那里看见它。她坐上了被绑架时坐的那辆汽车,回到了扶影公司的办公室(玻璃上的子弹坑已经消失了),心怀感恩的新司机坐到了死者的座位上。两年后,玛露哈被任命为教育部长。
现在,比亚米萨尔没有工作,也不想找工作,他对政治有着苦涩的回忆。他情愿以自己的方式休息一段时间,修补家庭的小损伤;和老朋友们一起慢慢消磨空闲时间;亲自采购,让自己和朋友们享受民间厨艺的美味。这种情绪有利于在下午阅读,让胡子疯长。在某个周日的午餐时间,有人敲了敲门。当时,记忆的雾霭已慢慢让过去变得模糊。他们以为安德烈斯又忘了带钥匙,因为那天不是工作日,比亚米萨尔打开了门。一位身穿运动外套的年轻人交给他一个礼盒,上面系着一条金色的带子。接着他走下楼梯消失了,没有跟比亚米萨尔说一句话,也没有给他时间提问。比亚米萨尔想,这可能是一枚炸弹。他因为对绑架的厌恶颤抖起来。玛露哈在厨房里等他。但是,在离厨房很远的地方,他解开了带子,用指尖拆开了包装。那是一个人造革盒子,在盒子的绸缎内衬中,放着绑架案发生当晚他们从玛露哈那里拿走的戒指。虽然少了一颗钻石,但还是同一枚戒指。
玛露哈无法相信。她戴上了戒指,她意识到自己正在迅速恢复健康,因为戒指顺利地戴到了手指上。
“太棒了!”她充满幻想地感叹道,“这一切能写成一本书。”
[1] 哥伦比亚中部省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