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2)
自从在比尔希略·巴尔科政府担任部长以来,有一个想法就一直困扰着塞萨尔·加维里亚:如何利用法律手段,代替战争来打击恐怖主义。针对记者们的绑架正是对这个想法的回应。这曾经是他竞选总统时的核心话题,他在就职演讲中又强调了这一点。他说,毒贩的恐怖主义是国家内部问题,或许可以通过一个国家的力量解决;但是贩毒是国际问题,必须用国际手段解决,这样的区分很重要。首要问题是毒贩恐怖主义,头两枚炸弹投下时,舆论要求将这些恐怖分子送进监狱;之后的炸弹则让舆论要求实行引渡;但是从第四枚炸弹开始,舆论就要求赦免他们了。同样,在这个意义上,引渡应该是给罪犯施压、让其交出人质的紧急手段。加维里亚打算毫不留情地将它付诸实践。
在就职的头几天,他为了组建政府和召集国民制宪议会忙碌不已,几乎没有时间和别人交流这件事。这届国民制宪议会将制定出百年来第一部彻底的国家改革方案。自从路易斯·卡洛斯·加兰被谋杀以来,拉法埃尔·帕尔多就对恐怖主义深感不安,但是他也在最初的重担下忙得不可开交。他的情况很特殊,他被总统府任命为安全与公共秩序理事,这是他最初的几项职务之一。总统府被总统的革新之力撼动着。塞萨尔·加维里亚是二十世纪最年轻的总统之一,他热爱诗歌,崇拜披头士,想要彻底变革,他本人给这一系列变革起了一个朴素的名字:大力扑倒。帕尔多带着公文包在那场暴风雨中四处奔走,并习惯了在任何可以工作的地方工作。他的女儿劳拉以为他失业了,因为他没有固定的离家和回家时间。事实上,因形势所迫而产生的无规律性与拉法埃尔·帕尔多的性格恰恰相符,比起政府官员,他更像是一位抒情诗人。他三十八岁,有着突出而扎实的教育背景:曾就读于波哥大现代中学;获安第斯大学经济学学位,并在那里担任了九年教师和研究员;后来又获荷兰海牙社会科学研究院的规划学硕士学位。此外,他还如痴如醉地阅读了所有他能找到的书籍,尤其热衷于两个相差甚远的领域:诗歌和安保。当时,他只有四条领带,是他在前四年的圣诞节收到的礼物,但他不喜欢戴,于是,他把领带放在口袋里,只在紧急时刻才拿出来使用。他还把裤子和外套随意组合,既不考虑花色也不考虑风格,他漫不经心地穿上不同颜色的袜子,而且只要可以,就只穿一件单衣,因为冷和热对他来说没多大影响。他最大的狂欢就是和女儿劳拉打扑克牌,一直打到凌晨两点。他们玩牌时非常安静,赌注是菜豆而不是钱。他美丽耐心的妻子克劳蒂娅常对他发火,因为他如同梦游一般在家里游荡,不知道杯子在哪里,也不知道怎么关门、怎么把冰箱里的冰块取出来,而且他还有一样神奇的技能:可以无视一切令他无法忍受的事物。不只如此,最奇怪的地方是,他如同雕像一般不露声色,不留丝毫空间让他人窥探他的想法,还拥有一种无情的天赋:可以用不超过四个词就结束一段对话,或是用碑文般的单音节词解决一场激烈的争论。
他的同学和同事无法理解他在家中竟会毫无威严,他们认为他是一个聪明、有序、冷静得令人发指的工作者,觉得他迷糊的特质不过是用来糊弄人的。他会对简单的问题发怒,却对无可救药的事业有着极大的耐心。他性格坚毅,几乎无法被他沉着、狡黠的幽默感调和。比尔希略总统应该是认识到了他守口如瓶和玄秘爱好的可取之处,于是委任他同游击队协商,让他负责冲突地区的重建。帕尔多在这个职位上,和-19达成了和平协议。而如今,加维里亚总统深不可测的沉默同他不分伯仲,他们共同保护着许多国家机密。此外,在跻身全世界最不安全、最混乱国家之列的哥伦比亚,总统先生还把安全和公共秩序问题抛给了他。帕尔多的公文包就是他的办公室,在两个多星期的时间里,他不得不借用其他办公室的卫生间和电话。但是总统会就各种问题频繁地咨询他的意见,并在困难重重的会议中如总统预期般专注地倾听他的想法。一天下午,他和总统单独留在办公室,总统疑惑地问他:
“告诉我,拉法埃尔,如果这些人中有人现在就自首,而我们却没有一条指控可以把他送进监狱。对此您不觉得担心吗?”
这是问题的关键:被警察追捕的恐怖分子若无法得到个人和家人的安全保障,是决计不会投降的。而如果将他们缉拿归案,政府又并没有将其绳之以法的依据。解决思路是,政府保证他们及其家人的安全,以此作为交换条件,寻求促使他们认罪的法律途径。拉法埃尔·帕尔多已经为上届政府思考过这个问题,当加维里亚向他提问的时候,他的公文包里还有一些上届遗留的笔记。这些笔记正是解决方案的雏形: 自首的犯人若供认可被控告的罪行,将获得减刑;若将财物交给政府,还将获得额外的减刑。只有这些内容,但是总统隐约见到了方案的全貌,这与他不想采用战争或是和平手段,而是想采用法律手段的观点不谋而合。这样,既无需放弃引渡这一必不可少的威胁,也能使恐怖分子不再与政府作对。
加维里亚总统向司法部长海梅·希拉尔多·安海尔提出了这个方案,后者立马心领神会,长久以来,他也一直在构思将贩毒问题纳入法制框架的方案。此外,他们两人都支持国民引渡,认为引渡是迫使毒贩投降的必要手段。
希拉尔多·安海尔的心不在焉有种智者的感觉,他措辞精准,很早就会熟练地在电脑上打字。他用自己的想法和一些刑法中已经确立的条例完善了这个方案。周六周日,他在自己那台专供记者使用的手提电脑里撰写了第一份草案。周一,他第一时间向总统展示了带有手工涂改痕迹的草案。上面的油墨标题标志着一个历史性的:《服从法律》。
加维里亚总统十分谨慎。在确定方案肯定会被通过之前,他不会把它送到部长委员会。因此,他同希拉尔多·安海尔和拉法埃尔·帕尔多一起彻底检查了草案。拉法埃尔·帕尔多虽然不是律师,但他的只言片语往往能切中要害。后来,总统把更加成熟的版本提交给了安全委员会,希拉尔多·安海尔在会上得到了国防部长奥斯卡·博特罗和刑事诉讼法庭庭长卡洛斯·梅希亚·埃斯科瓦尔的支持。卡洛斯·梅希亚·埃斯科瓦尔是一名年轻有为的法律工作者,他将负责法令的实施。玛萨·马尔克斯将军并没有反对这个方案,但他认为,在同麦德林集团的斗争中,任何非战争途径都是无用的。“只要埃斯科瓦尔不死,”他经常这么说,“这个国家就没得救。”他坚信,除非允许埃斯科瓦尔在政府的保护下在监狱里继续贩毒,否则他绝不会投降。
他们把方案呈交给了部长委员会。方案中明确:为了避免发生惨剧,他们不会与恐怖分子协商,而且毒品消费国要为这场惨剧负首要责任。方案的主要内容是,在与毒品贸易的斗争中,赋予引渡最大的法律效力;而对自首的人来说,不被引渡将作为一系列激励和保障措施中的最大奖励。
争论的关键点之一是由法官们负责考虑的可宽恕罪行截止日期。也就是说,在法令规定的日期之后犯下的任何罪行都不会得到庇护。总统府秘书长法比奥·比耶加斯是截止日期最理智的反对者,他提出了一项有力的依据:政府将无法对该日期之后的罪行问责。然而,大多数人都赞同总统的方案。必须要设定截止日期,否则就存在着一定的风险:这项政策可能会变成犯罪分子们随时烧杀抢掠的通行证,直到他们决定投降为止。
为了让政府免受非法协商的质疑,加维里亚和希拉尔多达成协议,在审判期间,不直接接见任何由“可被引渡者”派来的使者,也不会同他们或是任何人协商任何法律事宜。也就是说,不讨论任何原则问题,只讨论操作问题。全国刑事诉讼法庭庭长(他既不供职于行政机关,也不由行政机关任命)将正式负责与“可被引渡者”或者其合法代表的一切联系。所有的交流都必须以书面形式进行,以便存档。
他们在讨论法案时非常高效,还带着一种在哥伦比亚难得一见的缄默。一九九○年九月五日,法令通过了,即2047号战时法令:自首与认罪者可以免于引渡;如果认罪后还同司法部门合作,将获得多达三分之一的减刑;如协助揭发,将获得六分之一的减刑。总之,如果一个人因其某项或所有罪行而被要求引渡,只要积极配合,就可以获得多达一半的减刑。对正义最简单、纯粹的诠释是:引渡意味着极刑。签署该法令的部长委员会否决了三起案件中的引渡决议,也通过了三起,这仿佛是一份公示,声明新政府只会将放弃引渡作为法令能给出的主要优惠。
事实上,与其说这是一部松散的法令,不如说这是一项用来从整体上打击恐怖主义的总统政策。它不仅仅针对毒贩,还针对一般刑事案件中的罪犯。玛萨·马尔克斯将军没有在安全委员会上表达他对法令的真实想法,但是几年后(在竞选共和国总统时),他毫不留情地抨击了这部法令,说它是“这个时代的谎言”。“这部法令践踏了司法的威严,”他写道,“葬送了刑法的历史性尊严。”
这条法令前路漫长又复杂。“可被引渡者”(即众所周知的巴勃罗·埃斯科瓦尔“商号”)虽然为了得到更多好处,将大门微微敞开,但立马对法令进行了抨击。主要理由是该法令并没有明确他们不会被引渡。他们还要求能被当作政治犯处理,并享有-19游击队员那样的待遇。-19已经被赦免了,而且成立了一个被认可的政党。一名成员还当上了卫生部长,所有成员都参与了国民制宪议会的选举。“可被引渡者”的另一个顾虑是,他们需要一座保证他们不受敌人伤害的监狱,还要保障他们的家人与随从的生命安全。
传言说,政府制定这部法令,是由于受到了绑架案的压力,而向毒贩的让步。实际上,该方案在迪安娜被绑架之前就已经有了进展。而几乎与法令出台同时,“可被引渡者”绑架弗朗西斯科·桑托斯和玛丽娜·蒙托亚的做法,又一次拧紧了螺母。后来,因为八个人质也无法让他们达到自己的诉求,他们又绑架了玛露哈·帕琼和贝阿特利丝·比亚米萨尔。他们一共绑架了九名记者,这是个惊人的数字,此外还有一名逃脱了埃斯科瓦尔私人迫害的政客的妹妹。在某种程度上,在该法令证明其效力之前,加维里亚总统就逐渐变成了自己发明成果的受害者。
迪安娜·图尔巴伊·金特罗像她的父亲一样,对权力有着强烈的感受和激情,还富有领导才能,这两点决定了她的人生轨迹。她在著名政客的圈子里长大。从儿时起,政治就注定塑造她的世界观。“迪安娜是一位政治家,”一位理解她、喜爱她的朋友评论说,“服务国家的执着意愿是她人生的第一要义。”但是,权力就像爱情一样是一把双刃剑:有用也有害。它在带来一种飘飘然状态的同时,也会引发它的反面:对难以抗拒、转瞬即逝的快乐的追寻。这只能用对理想化爱情的追求来类比——无比渴求又心怀恐惧,苦苦追寻却无法企及。迪安娜想要了解关于权力的一切,想要置身其中,想要发现事物的缘由、样貌以及她生命的真谛,她有着无法被满足的贪念,因而经受着权力的折磨。一些与她密切交往过的人和爱过她的人,都在她的心神不定中感受到了这一点,他们认为她很少有快乐的时候。
只有询问她本人,才能得知这把双刃剑中的哪一面给她带来了更大的影响。二十八岁时,她就成为父亲的私人秘书和左膀右臂,应该是在那时,她便真切地感受到了何为权力,并被困在了权力交错的狂风中。她的众多朋友讲述说,她是他们认识的最聪颖的人之一,掌握着令人难以想象的信息量,有着令人惊叹的分析能力以及识别他人意图的过人天赋。她的敌人们直截了当地评价她是王位背后引起骚乱的祸根。然而,其他人认为,她为了维护父亲的命运不顾一切、众叛亲离,因而忽略了自己的命运,成了朝臣和谄媚者的棋子。
她出生于一九五○年三月八日,是冷酷无情的双鱼座。出生时,她的父亲已经是共和国总统的候选人之一。不管身处何地,他都是天生的领袖:波哥大安第诺学院、纽约圣心大学、圣托马斯·阿奎那大学,在波哥大也一样,他在那里读完了法律专业但没有等到文凭。
她从事新闻业较晚(幸好新闻界不会论资排辈),对她来说,是新闻业让她遇见了最好的自己。她创办了《今日x今日》杂志和新闻栏目《氪》,这是她为和平而努力的最直接的道路。“我已经没有机会,也没有心情与别人争吵了,”她当时说,“现在我更期待与人和解。”确实如此,她甚至坐下来同-19的指挥官卡洛斯·皮萨罗进行和平谈话。卡洛斯曾在战时往图尔巴伊总统所在的屋子发射了一枚炮弹。讲述这件事的朋友大笑着说:“迪安娜明白,要像一名棋手,而不能像一名对世界拳打脚踢的拳击手。”
因此,对她的绑架除了她作为人的分量,自然还担负着很难驾驭的政治分量。前总统图尔巴伊曾公开也曾私下表示过,他没有得到任何关于“可被引渡者”的消息,因为他认为,保证他们的企图不为人知就是最谨慎的做法。但实际上,在弗朗西斯科·桑托斯被绑架后不久,他就得到了消息。埃尔南多·桑托斯刚从意大利回来就告诉了他,并邀请他来家中做客,共同制定行动方案。桑托斯在他家巨大书房的阴影处找到了他,前总统已经确信迪安娜和弗朗西斯科将被处决,感到万分压抑。就像在那个时期所有见过图尔巴伊的人一样,桑托斯印象最深的,是他承受苦难时的尊严。
寄给他们俩的信有三页,以印刷体写就,没有署名,引言让人惊讶不已:“请诸位接受来自‘可被引渡者’的问候。”信件的真实性不容置疑,其简明、直接、毫不含糊的风格是巴勃罗·埃斯科瓦尔所特有的。信件开头承认了对两名记者的绑架。根据信中所述,这两名记者“健康状况良好,关押条件尚可,对于绑架来说,两人的关押条件皆属正常”。剩下的部分回忆了“可被引渡者”受警察镇压的羞耻经历。最后,他们提出了释放人质的三项不容拒绝的条件:终止麦德林和波哥大针对他们的军事行动;撤走“精英部队”(警方打击贩毒贸易的特殊团队);罢免“精英部队”的长官以及另外二十名警官,“可被引渡者”认为他们是折磨并谋杀麦德林东北地区四百多名年轻人的罪魁祸首。如果这些条件不能被满足,“可被引渡者”将发动毁灭性的战争,在大城市进行炸弹袭击,并发起针对法官、政客和记者的暗杀。结语很简单:“如果引发政变,那正好。我们已经没有什么能失去的了。”
不容事先商议的书面答复须于三天后交至麦德林洲际酒店,那里会有一间以埃尔南多·桑托斯的名义预订好的房间。负责联系的中间人将由“可被引渡者”指定。桑托斯同意了图尔巴伊的决定,答应只要他们没有获得可靠的消息,就不向任何人透露这条信息以及接下来的任何信息。“我们不能自说自话地把没有署名的信息传达给总统,”图尔巴伊总结说,“也不能有辱尊严。”
图尔巴伊向桑托斯提议,两人先各自回复,然后将两封信的内容合成一封。他们的最终成果是一封正式的声明,宣布他们没有任何权力干涉政府事务,但愿意公布一切由“可被引渡者”用确凿证据揭露的践踏法律和人权的政府行为。至于警察的行动,他们提醒说,要阻止他们实属不易;如果没有指控二十名警官的证据,他们不可能被免职,记者也不可能写社论抨击他们并不了解的情况。
阿尔多·布恩那凡图拉是一名公证员,从许多年前在斯帕基拉国立学院开始,他就疯狂地热爱斗牛。他是埃尔南多·桑托斯可以绝对信任的老朋友。他负责送回信。他刚走进在洲际酒店预订的308房间,就有人打来电话。
“您是桑托斯先生吗?”
“不,”阿尔多回答,“但我代他过来。”
“您把东西带来了吗?”
那声音听起来如此直白,以至于阿尔多怀疑会不会是巴勃罗·埃斯科瓦尔在跟他通话。他回答说是。两名着装和仪态像是行政人员的年轻人来到了房间。阿尔多把信交给了他们。他们向他伸出手,并礼貌地点了点头,然后离开。
一周前,图尔巴伊和桑托斯接待了安蒂奥基亚律师基多·帕拉·蒙托亚,他带着“可被引渡者”的最新来信。帕拉并非波哥大政坛的陌生面孔,但好像总是在暗处。他四十八岁,曾两次作为自由党人的候补出现在众议院,还有一次作为全国人民联盟(简称anapo, -19的前身)的正式成员出现在众议院。他曾在卡洛斯·耶拉斯·莱斯特莱波政府担任共和国总统法律办公室的顾问。他从青年时期开始就在麦德林从事法律行业。一九九○年五月十日,他因有与恐怖分子合作的嫌疑而被捕,两周后,又因缺乏证据被释放。尽管历经坎坷,他依然被看作一名专业的法律从业者和出色的谈判人员。
然而,似乎很难想象出比他更不适合做“可被引渡者”密使的人。他一点也不低调,是一个对加官晋爵非常在意的人。他穿着时髦的亮灰色行政套装和鲜艳的衬衫,戴着青春靓丽的领带,还在上面打了一个意大利式的硕大结扣。他的举止过分讲究礼数,用词华丽,装腔作势,与其说他对人亲切,不如说他在殷勤奉承。要他同时伺候两位先生,相当于逼他自寻短见。面对自由党前总统和全国最重要报刊的总编,他开始滔滔不绝。“尊贵的图尔巴伊先生、尊敬的桑托斯先生,我随时恭候您二位的差遣。”他说,接着他犯了一个错误,这个错误可能会要了他的命。
“我是巴勃罗·埃斯科瓦尔的律师。”
埃尔南多很快发现了问题。
“所以您捎来的这封信是他的?”
“不是,”基多·帕拉眼睛都不眨一下,改口说,“是‘可被引渡者’的,但是你们的回复应该是给埃斯科瓦尔的,因为他会在协商中施加影响。”
这样的区别很重要,因为埃斯科瓦尔不会在司法部门面前暴露踪迹。在可能牵涉到他的信件中,他会使用印刷体来掩饰,并以“可被引渡者”或是任意名字(马努埃尔、加夫列尔、安东尼奥)署名,正如这些商讨绑架案的信件一样。相反,在那些自称是指控者的信函中,他会使用他本人的有些稚嫩的字体,他不仅会签名,还会印上拇指指纹。在绑架记者时期,对他本人是否参与绑架案的质疑或许是合理的:也许“可被引渡者”只不过是他的假名,但也可能恰恰相反,巴勃罗·埃斯科瓦尔的姓名和身份或许只是“可被引渡者”的挡箭牌。
基多·帕拉似乎总是有将“可被引渡者”信中的提议更进一步的准备。但是,得用放大镜阅读这些提议,才能发现真实的意图。实际上,他为他的客户寻求的是与游击队相似的政治解决方法。此外,他还当面提议借助联合国的介入将麻醉剂问题国际化。同时,面对桑托斯和图尔巴伊的断然拒绝,他提出了多个备选方案。就这样,一段漫长而了无成效的谈判开始了。最终,事情将变得错综复杂、没有出路。
从第二封信开始,桑托斯和图尔巴伊与共和国总统私下进行了联系。晚上八点半,加维里亚在私人图书馆的小厅里接见了他们。他比往常更冷静,希望获悉与人质有关的最新信息。图尔巴伊和桑托斯把两次信件往来和基多·帕拉的介入告诉了他。
“糟糕的使者,”总统说,“他非常聪明,是个好律师,但极其危险。不过,他有埃斯科瓦尔的全力支持。”
他读信时的认真态度让所有人印象深刻:他仿佛隐了身,完全忽略了周围事物。读完之后,他的评论机智而全面,相关推测没有一个多余的词。他告诉他们,任何情报机构都无法得知人质们被藏在了哪里。就这样,总统确定了人质处于巴勃罗·埃斯科瓦尔的掌控之中,这是一个新的消息。
那天晚上,加维里亚证明了自己在做最终决定之前质疑一切的本领之精湛。他想过这些信可能是伪造的,基多·帕拉可能正在进行另一场游戏,甚至,所有这一切可能是某个与巴勃罗·埃斯科瓦尔毫不相干的人的恶作剧。来访者们离开时,不像进门时那样神采奕奕了。看来,总统认为这是国家的重大事件,他们的个人情感只能占据很小的空间。
在制宪议会针对引渡问题(或者说是赦免问题)表态的同时,埃斯科瓦尔会随着自身问题的演化而不断改变条件,以便拖延绑架时间来获得额外和意外的好处,这是达成协议的主要困难之一。在埃斯科瓦尔与被绑架者家属进行的狡猾的通信中,这些内容从来没有被表述清楚。但是,在他与基多·帕拉保持的秘密通信中,为了把协商的策略变动与长期展望告知于他,埃斯科瓦尔把这些内容表述得一清二楚。“你把我们的所有烦心事都传达给了桑托斯,这样非常好,免得这事变得更加复杂。”他在一封信中写道,“得有白纸黑字和法律条文,我们才能保证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因为任何罪行被引渡到任何国家。”他还要求政府明确投降后的招供条件。另外的两个要点是特殊监狱的警卫力量以及家人和随从的安全。
过去,埃尔南多·桑托斯和前总统图尔巴伊的友谊一直建立在政治基础上。而从那时起,两人的友谊开始变得私人而密切。他们能在绝对的沉默中面对面坐上数个小时。他们每天都通电话,交流内心的想法、秘密的猜测、最新的资讯,甚至建立了一个用来传达保密信息的完整加密体系。
这大概并不容易。埃尔南多·桑托斯是一个视责任大过一切的人,只消一句话,他就能解救或是毁灭一个生命。他很情绪化,容易精神紧张。他的群体意识在他做决定时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在他儿子被绑架期间,和他相处过的人都担心他无法熬过这种折磨。他不吃东西,也睡不了一个整觉,总是把电话放在手边,铃声一响就扑上去。在那几个月里,他很痛苦,很少有社交时间。他认为儿子必死无疑,为了能承受儿子死亡带来的打击,他采取了一个精神治疗方案,把自己关在办公室或者自己的房间里,沉溺于回顾他令人惊叹的邮票收藏以及空难中烧焦的信件。他的妻子艾莲娜·卡尔德隆是七个孩子的母亲,七年前与世长辞,留他孤单一人。他的心脏和视力状况恶化了。他想哭就哭,从不压抑。他在报纸与个人悲剧之间划清界限,这是他在如此戏剧化的情境中堪称典范的优点。
坚强的儿媳玛丽亚·维多利亚是他在那段痛苦的时光里主要的支柱之一。她记得,在绑架案发生后的几天里,丈夫的亲友挤得满屋都是,他们躺在地毯上喝威士忌和咖啡,一直聊到深夜。他们总是聊相同的话题,在此期间,对绑架案的震惊和对被绑架者的同情随之逐渐淡去。埃尔南多从意大利回来以后直接去了玛丽亚·维多利亚的家里,带着情绪问候她,这种情绪最终将她撕碎。但是,当他不得不处理关于绑架案的机密时,他请求她把这些机密留给男人们,不要介入。玛丽亚·维多利亚个性很强,有着成熟的想法。她意识到,在一个男权家庭里,她永远是一个边缘化的人物。她哭了一整天,但是之后就恢复了活力,因为她决定争取自己在家里的身份和地位。埃尔南多不仅理解她的理由,而且因为自己的疏忽而自责,他发现她是能够抚慰他痛苦的最好依靠。从那时起,不论是直接接触,还是通过电话、书信和中间人,甚至通过心灵感应,他们之间都维持着一种无法击垮的信任。就连在错综复杂的家庭会议中,他们只要互相对望一眼,就能明白对方的想法,明白应该说什么样的话。她想出了几个好点子,其中之一是在报纸上刊登不加密的社论,这样可以跟帕丘分享家庭生活中的趣事。
最少被提起的受害者家属是莉莉安娜·洛哈斯·阿利亚斯——摄影师奥兰多·阿塞维多的妻子,和玛尔塔·露贝·洛哈斯——理查德·贝塞拉的母亲。虽然她们不是亲密的朋友,也不是亲属(尽管有相同的姓氏),但绑架案将她们变得密不可分。“并不是因为痛苦,”莉莉安娜说,“而是因为互相陪伴。”
莉莉安娜在给她一岁半的儿子埃里克·耶斯德喂奶时,通过新闻栏目《氪》得知,迪安娜·图尔巴伊的整组人员都被绑架了。当时她二十四岁,三年前结了婚,住在婆家房子的二楼,房子位于波哥大南部的圣·安德烈斯区。“她是一个快乐的小姑娘,”一位朋友评价说,“她不该卷进如此糟糕的事件。”除了快乐之外,她还很有想法。从最初的震惊中平复过来之后,每到新闻节目的播放时间,她就把孩子放在电视机面前,让他看看自己的爸爸。直到绑架案结束,她一直都这么做。
新闻栏目的成员告诉她和玛尔塔·露贝,他们将会继续帮助她们。莉莉安娜的孩子生病的时候,是他们负担了医疗费。妮迪娅·金特罗也给她们打电话,试图让她们获得自己从未得到过的平静。她承诺,她在政府部门的一切行动都不仅仅是为了她的女儿,而是为了所有的组员,她还会把与被绑架者有关的一切消息都转达给她们。她确实履行了承诺。
玛尔塔·露贝和她的两个女儿一起依靠理查德生活,当时女儿分别十四岁和十一岁。理查德在和迪安娜的小组一起离开的时候告诉玛尔塔,他三天后回来。第一周过去之后,她开始感到不安。她讲述道,她不认为那是一种恶兆,但是她一直给新闻栏目打电话,直到他们告诉她,一件非同寻常的事发生了。不久之后,他们被绑架的消息被公之于众。从那时起,她整天都开着收音机,等着儿子回来。只要她的内心感应到了什么,她就会给栏目组打电话。她的儿子是被绑架的受害者中最无依无靠的,她对此很不安。“但是除了哭泣和祈祷之外,当时我什么都做不了。”她说。妮迪娅·金特罗说服她,为了解救被绑架者,她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可以做,并邀请她参加市民和宗教活动,不断激发她的斗志。莉莉安娜和奥兰多想的一样,她陷入了一个窘境:作为最没有价值的被绑架者,他可能是最后一个被处决的,也可能是第一个被处决的,因为处决他同样能够引发社会动乱,而且对于绑匪来说,后果更轻。这种想法让她陷入无法遏抑的痛哭之中,一直哭到绑架案结束。“每天晚上哄孩子上床之后,我就坐在露台上,一边看着大门等他回来,一边哭。”她说,“我这样坐了一晚又一晚,直到重新见到他。”
十月中旬,图尔巴伊博士通过电话,把一条用私人符号加密的信息传达给了埃尔南多·桑托斯。“如果你对斗牛感兴趣的话,我有几份不错的报纸可以给你。如果你想要的话,我给你送过去。”埃尔南多明白那是一则关于被绑架者的重要消息。事实上,那是一卷从蒙特利亚寄到图尔巴伊博士家的磁带。其中的内容证实,迪安娜和她的同伴们还活着。虽然她的家人一再索求,却从几周前就失去了他们活着的证据。她的声音绝不会错:“亲爱的爸爸,在这样的条件下很难给你传达消息,但是在我们苦苦请求之后,他们允许我们这么做了。我就说一句话,是给你们未来行动的线索:我们一直都在收看、收听新闻。”
图尔巴伊博士决定把信息传达给总统,并试图获取新的线索。加维里亚接待他们时,正好在给当天的工作收尾。他和平常一样在私人图书馆里接待他们,他很放松,但是罕见地话多。他关上门,倒上威士忌,随意地说了几条政治机密。由于“可被引渡者”顽固不化,招降的进程似乎停滞不前,总统打算在法令原文中增加几条说明来解决这个问题。他整晚都在忙这件事,并相信当天晚上就能完成。他承诺说,第二天会给他们好消息。
第二天,他们如约回到那里,但是遇见了一个和前一天完全不同的人,他疑心很重,而且非常悲伤。从第一句话起,他们的对话就注定没有结果。“这是一段非常艰难的时期。”加维里亚告诉他们,“我想帮助你们,也已经尽我所能去做了,但这个时刻,我无能为力。”很显然,某种关键的东西改变了他的情绪。图尔巴伊立即察觉到了。会面的时间还没到十分钟,他郑重、冷静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总统,”他毫无怨恨地说,“您在做分内之事,我们作为一家之主也是如此,我理解您。您是国家元首,我恳请您不要做任何会给您带来麻烦的事情。”最后,他指着总统椅说:
“如果我坐在那个位置,我也会这样做的。”
加维里亚站了起来,脸色惨白。他把他们送到电梯口。一名助手和他们一起下楼,在私人宅邸的底楼为他们打开车门。在他们驶进十月第一个悲伤的雨夜前,没人说话。街上车水马龙,喧嚣声穿过装甲玻璃,传到他们耳边时已经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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