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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太空,年代不明(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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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离地球轨道三星期之后,来自地球的信号就已停顿。杂音当道,我唯一的同伴。宇宙微波背景辐射:大爆炸遗留的电磁波。一百三十七亿年来,这个一成不变的杂音回荡在各个频道之间。创造之举历久不衰,即使生成之物早已凋零。这一点我无法质疑。

灰尘有如砂纸般刮擦我的喉咙。别咳嗽。别惊动空气。压下痒痒的感觉,调高收音机的音量,直到乐声盈满舱房。说不定那是天主的声音。

最后一天,你把我叫醒。你神情焦虑,上气不接下气,一副地球真的即将毁灭的模样。“是时候了。”你一直说。“是时候了。”你叫我坐在牙医的椅子上,帮我系上肩带,悄悄把机车安全帽套在我头上。某处传来妈妈的声音,呼喊我们两人的名字,叫我们上楼吃早饭。空中依稀飘来煎薄饼的甜香。我怎么跟这一切说再见?

你跪到驾驶座旁,拉一拉控制杆,转一转控制钮。

“艾列克赛,我要去哪里?”

“你将前往浩瀚无边的陌生之地!”

“我要去哪里?”

“你将越过时间与空间的最后疆界!你将是最后一个幸存的人类!”

“我要去哪里?”

我们一起从十开始倒数。

点火启动三秒钟之后,我的头猛然往后一仰,太空舱在一柱柱白烟滚滚的火光中升起。火箭猛然冲向同温层;我转头望向观测窗,火箭的尾焰在空中画下一道道条纹,用罄的导弹发射井散布地面。神明凭借着什么想象力、创造出如此不尽完美的生命?

想想我们的地球。美国和苏联拥有的核武足以一再摧毁所有生物。天空布满尘埃,周遭伸手不见五指,就算没被烧死,也难逃窒息的命运——同样境遇似乎随着我来到太阳系的尽头,逃也逃不了。辐射线会让每一种生物产生突变。我离家上战场时,葛莉娜已经怀了身孕。

仪表板上安装了一个盒式录音座,以便播放重要演说,借此激励航天员的士气和外太空普罗大众的革命热忱。宇宙飞船发射的那天早上,你悄悄把一卷卡带塞到我制服的口袋里。《献给科里亚,以备紧急之需!!!第一辑》。

“这是进一步的指示、终极的信息;最后的道别。”你解释。

飞往月球的半路上,我决定等到最后一刻再听这卷卡带。起先我生怕卡带里收录了我永远无法回报、令人难以承受的深情。然后我生怕卡带里灌录了忏悔、对质、怀藏已久的秘密,若是聆听,我说不定会像个报复心深重的神祇,睁着血红的双眼瞪视人类。如今我已经到了可以做出最后决定的时刻,其他种种皆是多余。

不管收录了什么,这卷卡带将为一个已经消逝的世界播放最后一首歌曲,也将为我解释我为什么落得这个下场。我应该播放卡带、还是再吸一口过滤的空气,我暗自衡量,卡带跟着我静候决定。

尘埃随着我碎裂的身躯渐趋浓重。我皮肤的表层已经干裂,化为粉末飘入空中,所谓的“我”只是一副赤裸、粉嫩的躯壳。就是如此吗?我们就是这么走到终点?盲目茫然?满心绝望?

我把戴着护目镜的双眼贴向观测窗。擦拭玻璃,观望窗外,一再擦拭,一再观望,反复了数千次。有次忽然瞥见冥王星,卡戎卫星紧随在侧,远方繁星点点,掩没天际。

单凭肉眼怎能看到这种景象?地表乳白,岭谷相间,起起伏伏。当你计算上升速率,可曾想象这副光景?不,你绝对想象不到。诸多未必尽然的事端,因缘际会产生交会,你只能说这是奇迹,不然还能如何形容?在离家如此遥远的太阳系边际,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星球。

它瞬间即逝。我歪着脖子,尽量贴着玻璃窗,但是它已经远远落在后方。太空舱飘过众神的掌握。冥王星与卡戎卫星护送我继续前进。我转身飘离窗口,胸口噗噗通通,感觉我的灵魂终于脱离重力,缓缓上升。尘埃再度蒙上观测窗。我看不到我伸手扭开的安全装置。我看不到紧急燃料室形若鹌鹑蛋的开关。一阵好像风扇转动的呜呜嗡嗡划穿黑暗。

从塑胶外壳中取出卡带。《献给科里亚,以备紧急之需!!!第一辑》。插入卡带,转动按钮,按下开关,呼呼隆隆的扬声器中传出她的声音。

bu ba-da-da du bu,du du du。

没错,是她。她扯着小野猫般的嗓门,胡乱哼唱《胡桃钳夹子》第一幕的进行曲,好像失心疯的聋子或是神经病。她的声调是如此激昂、如此高亢,令人怀疑那副纤细的身躯怎能发出这种声响。然后你也插一脚,起先只是打节奏,接着加入你自创的无音调伴奏。你胡乱敲打,节拍抓得还不错,但是五音不全,连一个音都唱不准;碗盘哗啦哗啦,好像敲锣打鼓;原来你在葛莉娜的厨房里。我看到了,我晓得了。“你不可以听着进行曲跳华尔兹。”你曾在雾气蒙蒙的水银湖畔说,但我教你怎么跳舞。

卡带一播放到底,我就倒带回到开头,喃喃跟着你一起哼唱。我一再倒带,直到能源耗尽的警告灯在尘埃中投射出一道圆弧暗红的光影。我按下播放键,在你渐渐迟缓、语音失真的声音中,我知道是时候了、到此为止,我们已一无所有,我的末日将至。

你已经等待我航经火星、木星和土星的每一个星环。我穿越整个太阳系,只为了聆听你和葛莉娜糟蹋柴可夫斯基,我知道这样真是愚蠢、真是荒诞。如果世间真有一种完美的表达方式,那就是这卷卡带。如果天父真的有个声音,那就是你和我话语。

我曾亲吻的锁骨包含着钙。晕红的两颊包含着铁。我们在一个个原子印上我们亲昵的标记,殊不知它们源自一场惊天动地、至今依然在宇宙中留下虚无的大爆炸。闪闪烁烁的光子承载着回忆,穿过漫长、漆黑的虚无,传递来自远古的光芒。我们也将随之同行,因为啊,我们也是一个个微小而神秘的粒子。

哪一个梦境之中,宇宙空旷的边际保存了这个活力盎然的回音?哪一句祷词之中,最后一位幸存者不至于孤零零地死去?哪个人想象得到你会和我一同置身在离开地球如此遥远之处、共享地球无尽的恩慈?

从头到尾再播一次。

从头开始。

让我如愿。

拜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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