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四年 掌声和喝彩声(2/2)
“我刚刚接到瓦维洛夫团长的电话。他告诉我,她已经拒绝了随音乐学院的乐团巡回演出的邀请。”
“拒绝邀请!我向你保证,我的朋友,我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您刚才说的一切我都赞同,她能否有个光明的未来完全取决于她在这次巡回演出中的表现。”
两个人面面相觑,全愣住了。
“这一定是她自己的主意。”伯爵说。
“可为什么呢?”
他摇了摇头。
“我觉得很可能是我的错,维克托。昨天下午,得知这个消息以后,我可能有些反应过度了:在巴黎歌剧院为上千名观众演奏拉赫玛尼诺夫的作品,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她一定是被我说得有点发慌了。就像你刚才说的,她有颗非常温柔的心。可她同样不乏胆量。再过几周她就会没事的。”
维克托一把揪住了伯爵的衣袖。
“可我们已经没有几周了。这个周五,乐团的行程和节目单就要公布了。而在公布之前,团长需要参演者全部到位。我原以为撤回索菲亚的报名是你的主意,所以我说服了团长,在他派别人替代索菲亚之前,他同意给我二十四小时,让我来跟你谈谈,劝你改变主意。但如果这是她自己决定的,你今晚一定得和她谈谈,让她改变想法。她可要对得起上帝赐予她的那份天赋!”
一小时后,在博亚尔斯基餐厅的十号餐桌上,研究完了菜单,也点完了菜,索菲亚正满怀期待地看着伯爵,因为他们正在玩“zut”的游戏,而下面轮到他了。可是,尽管已经准备了一个十拿九稳的事物类别(蜡的常见用途 (2) ),伯爵决定,还是先讲一个以前从没讲过的故事给她听。
“我跟你说过我在军校念书时那里举行的‘绶带日’活动吗?”他开讲了。
“是的,”索菲亚说,“你讲过。”
伯爵的眉头皱了一皱。他把这些年来自己同女儿之间的谈话按时间顺序回忆了一遍,却没找到任何他曾给她讲过这个故事的证据。
“‘绶带日’我也许提到过一两次,”出于礼貌,他还是承认了,“但今天这个故事我肯定没跟你讲过。你知道,我自幼便在射箭上表现出了很高的天赋。有年春天,那时我也就是你这么大,学校举办了一次‘绶带日’活动。我们每个人都被选派参加不同的比赛——”
“那时你有十三岁了吗?”
“什么十三?”
“这故事发生的时候,你满十三岁了吗?”
伯爵的眼珠来回转了几轮,在心里算了算。
“嗯,是的,”他有点不耐烦地说,“我想当时的我大概也是十三岁。可更重要的是,因为我射术高超,在学校里,大家都把我视作射箭冠军最有力的竞争者。而我也满怀希望地期待着这项比赛。可越是临近‘绶带日’,我的射术却变得越来越糟。众所周知,我原本能轻易射中五十步以外的一串葡萄,可现在即使一只大象站在离我仅十五英尺远的地方,我都射不中。我一看见我的那张弓,我的双手就会发抖,我的眼里就会变得泪汪汪的。突然之间,我,罗斯托夫家族的后代,发现自己居然有了用托病住院来逃避比赛的念头。”
“可你没有。”
“对,我没有。”
伯爵端起酒来喝了一口。为了营造出更戏剧化的效果,他稍稍停顿了一下。
“令人恐惧的那一天终于到了。射箭比赛一开始,观众们聚集到了体育场上。甚至到了面对箭靶的那一刻,我心里仍然觉得,等待着我的一定是一场奇耻大辱,因为尽管我的射术非常出名,但我的箭一定会偏离靶心,而且偏出去很远。然而,当我用颤抖的双手把弓拉开,我眼角的余光凑巧看见站在旁边的老教授塔尔塔科夫,他被自己的拐杖绊了一下,结果一个踉跄跌倒在了一堆动物粪便里。啊,看到那一幕我心里顿时快活极了,于是手指一松,箭自己飞了出去——”
“你的箭从空中飞过,然后正中靶心。”
“嗯,是的。一点没错。正中靶心。所以,可能我以前给你讲过这个故事,可你知道吗?从那天开始,每当我为自己的目标感到焦虑时,我就会想起塔尔塔科夫教授跌倒在粪堆里的那副惨样,这么一想,我每次的目标准保都能够实现。”
说完,伯爵总结似的把手在空中使劲挥了一挥。
索菲亚笑了,但她脸上流露出了困惑,似乎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位有名的弓箭手偏要挑这个时候给她讲这个故事。于是,伯爵又进一步阐述了起来:
“生活中,这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一样。我们必定会面对一些让自己心生畏惧的时刻,无论是要冒着风险,踏上参议院的议员席,还是走向田径比赛的赛场,还是……登上音乐厅的舞台。”
索菲亚盯着伯爵看了片刻,然后欢快地大笑了起来。
“音乐厅的舞台。”
“是的,”伯爵说,她的笑似乎把他激怒了,“音乐厅的舞台。”
“有人把我和瓦维洛夫团长说的话告诉你了。”
伯爵将面前的刀叉重新摆放了一下。它们不知怎的变得不整齐了。
“我也许是听谁说了些什么事。”他不置可否地答道。
“爸爸。我并不是因为害怕在观众面前演出。”
“你确定吗?”
“确定。”
“可你从来没在像巴黎歌剧院那么大的音乐厅里表演过。”
“这我知道。”
“而且,众所周知,法国观众是最苛刻的……”
索菲亚又大笑了起来。
“啊,如果你是想劝我别太紧张的话,那你的任务完成得可不怎么样。但老实说,爸爸,我的决定与演出前的焦虑没有丝毫关系。”
“那还能是为什么呢?”
“我就是不想去。”
“你怎么会不想去呢?”
索菲亚低头瞅着桌面,也开始摆弄起自己的刀叉来。
“我喜欢这里,”她终于说道,她冲着屋内,再顺着整个酒店比画着,“我喜欢和你一起待在这里。”
伯爵端详着他的女儿。长长的黑发,姣好的皮肤,深蓝色的双眼,她看上去有着一份远远超出她年龄的沉静。也许这正是问题所在。如果说沉静是成熟的标志,那冲动则是青春的标志才对。
“我想再给你讲一个故事,”他说,“这个故事我敢肯定你没听过。它就发生在这家酒店,不过那是在三十年前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和今晚一样……”
伯爵开始给索菲亚讲起了一九二二年他和她的母亲在广场餐厅庆祝圣诞节的经过。他讲到了尼娜拿冰激凌当饭前的开胃菜,讲到了她对旁听学术争论的厌恶;还有,她坚持认为,一个人想要开拓自己的眼界,就要敢于到超出自己眼界的地方去冒险。
说到这儿,伯爵的声音变得忧郁起来。
“我恐怕已经对你造成了很大的伤害,索菲亚。从你还是个孩子起,我就把你带进了这种被酒店高墙围困的生活。我们这些人都是这样,玛丽娜、安德烈、埃米尔,还有我。我们都努力让酒店看上去和外面的世界一样广阔、一样美妙,这样你就会花更多时间和我们待在一起。但你母亲的话绝对正确。假如一个人只在金色的音乐厅里听《天方夜谭》的组曲,或是缩在自己的小书斋中翻来覆去地读《奥德修纪》,那么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实现自己的抱负。他必须敢于涉足广大而未知的空间,就像马可·波罗去中国,以及哥伦布到美洲一样。”
索菲亚点了点头。
伯爵继续说道:
“我有无数理由为你感到骄傲。那天晚上音乐学院的比赛当然是最令我感到骄傲的事之一。但最让我感到骄傲的并不是你和安娜带着喜讯回家的那一刻。而是在那之前,在那天晚上我看着你走出酒店大门,往音乐大厅走去的时候。因为在生活中,真正重要的并不是我们能否获得一轮又一轮的喝彩声,而是在面对这种荣誉的不确定性时,我们是否仍然敢于鼓起勇气前进。”
“如果我去巴黎演奏的话,”索菲亚过了片刻才说,“我真希望你也能坐在听众席里听我弹。”
伯爵笑了。
“我向你保证,亲爱的,你就是去月球上弹,我也能听见你弹的每一个音符。”